第十二章 打群架

　　13
　　
　　下午最后一节是语文课，放学时刚好由王春妮带队，把学生带到校门口。
　　春妮找到曹婧婧，让她排在施盼盼后面，牵着施盼盼的手。春妮特意交待曹婧婧，“以后放学、下操场、上下楼梯，只要离开教室，你都和施盼盼一起，牵她一起走。施盼盼就交给你了。尤美美暂时先不管施盼盼的事了。如果你有事，或不在的时候，就让副班长何佳佳帮忙照看一下施盼盼。何佳佳那边我也会交待的。”曹婧婧抿着嘴一直点头说好。
　　曹婧婧安静不出声。成绩也在中等，但字很娟秀。春妮观察好久了，曹婧婧对施盼盼很好，特别有耐心，施盼盼情绪波动时，曹婧婧总是很关切地安慰她、爱护她、帮助她。这女孩不声不响的，但是很有爱心。春妮很放心地把施盼盼交给她。
　　这时，金灿灿走到春妮身旁，请求道，“王老师，手机借我打下。我给我爸打个电话，说我要留下来值日，要迟点回家。”
　　金灿灿拨通了爸爸的电话，“爸，我今天迟点回家，要留下来跟同学们一起扫地，我当劳动委员了。”金灿灿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和自豪。春妮点了点头。
　　班长许婷婷在前面举着班牌带队下楼梯，春妮走在最后压阵。在楼梯口，尤美美一边摆弄着自己的辫子，一边自顾自地唱歌。尤美美看到春妮走近，就别了脸，不理春妮。
　　春妮一把揽过尤美美的肩，毫不芥蒂地亲热地说，“其实你歌唱得挺好的。有没兴趣以后带领大家唱歌。上写字课的时候，你带了那么多练字本借给同学，你多热心啊。谁身上还没有点小毛病，你只要改正了，同学们都会认可你的。金灿灿刚开始当劳动委员，有些要注意的地方，你可以提醒他啊。”
　　尤美美把头埋在肩膀上，羞赧地低声“唔”了一声。就跑走了。
　　每天上下午各有一次眼保健操。同学们都不肯好好做，总是敷衍了事。下午做眼保健操时，学校组织的纠察队，三个人，戴着红袖章，拿着个小夹子夹着的登记表，看到哪个班级做不好就登记扣分。只要被登记两次，一周的班级流动红旗就泡汤了。其他表现再好也白费。
　　做眼保健操的广播响起来了。只有一半的人在做眼保健操。华旦旦在扔纸团，杨回回睁着眼睛做，看到春妮虎着脸看他又吐了下舌头，孔军军戴着眼镜，用手在眼镜上假假地比划着。春妮叫了这个，那个又睁开眼睛，分辩说，“老师，我在做呢。”春妮哭笑不得。
　　正在没奈何之际，不知谁唬了一声，“检查组来了！”嗬，比圣旨还灵，所有人以世界大赛的速度，在自己座位上坐得端端正正的，停止一切搞怪，认认真真地做眼保健操。
　　尤美美敏捷地站起身，拉起金灿灿，把地上纸团捡了，把垃圾桶清了。纠察队在教室转了一圈，又雄纠纠气昂昂地走了。
　　尤美美走到春妮身边，庆幸地说，“王老师，我刚问了纠察队，我们班没被扣分。”春妮笑着说，“谢谢你，好样的！”
　　接下来几天，春妮特意迟点走，想去看看班级的卫生值日情况。
　　到了教室，春妮看到金灿灿正拿着扫把和四个值日生一起扫地。杨回回迫不及待地说，“金灿灿比尤美美好多了，他都是跟我们一起打扫的。我们五个人，一会儿，卫生就做完了。”春妮帮忙把教室的灯和风扇都关了。
　　这一周，五（八）获得了流动红旗。为此，春妮表扬了全班同学，希望大家团结协作，再接再励，争取流动红旗一直留在班上。
　　好几次，春妮课间在走廊上，都看到钱多多在一楼的操场上。心想钱多多总是闲不住，在操场上玩耍，也没往心里去。
　　一次，课间，春妮从三楼上到四楼，却惊奇地发现五年八班的钱多多、华旦旦、张壮壮、孔军军、沈天天等都站在五（三）的教室外面走廊上。五（三）的班主任是卫老师，就在她们语文组办公室的斜对角上。大家都羡慕卫老师上课距离是最近的。春妮看到自己班的同学在五年三班外面，也没太在意，就往自己办公室走。
　　不想，下午，春妮正准备去上语文课时，尤美美气喘吁吁地跑来，“王老师，不好了，出大事了！钱多多和张壮壮他们几个商量，要带我们班同学和五年三班打群架。”
　　春妮一听，头“轰”地一声就炸了。打群架，这还得了，这太恶劣了。春妮联想到钱多多天天呆在操场上，他们班学生围在五（三）外面，估计跟这打群架都是相关连的。春妮一边埋怨自己没经验，一边急急往班上走。
　　到班上，春妮撂下脸，喝一声，“上午围在五年三班教室外面的，凡是准备参与五年三班打架的，全都给我站起来！”
　　这是春妮到班上以来，第一次发这么大火，这么神情严厉的。钱多多、张壮壮等十几个男生乖乖地站了起来。华旦旦斜着身子站着，不服气地指着班长许婷婷说，“上午许婷婷也在五年三班外面。”
　　许婷婷着急地分辩道，“我是找五年三班女生借书的。”
　　春妮正在气头上，不留任何情面地，“班长许婷婷，你也给我站起来！”
　　许婷婷顺从地站起来。
　　春妮又气又恼地扫视了全班一遍，“这是怎么回事？”
　　华旦旦梗着脖子，气哼哼地说，“五年三班的同学天天跑我们教室外面，天天骂我们，跟我们下战书，说要扁我们。”
　　张壮壮刚刚当选为纪律委员，就因此事受牵连，站在全班同学面前，自觉丢脸，先有几分羞愧，就补充道，“五年三班刚刚转学来一个同学，大家都叫他小陕西，从陕西来的。他天天找钱多多打架，打完架，还骂我们全班。”
　　孔军军不好意思地扭了扭结实的身子，老老实实地说，“小陕西个子不高，打人可凶了，下手又狠又快。他说他可以打翻我们全班。小陕西还有个高个同伙，叫小伴当。我们被他们骂不过，也就去回骂他们。”
　　杨回回委屈地说，“我们没有打架，我们只是去围观的。钱多多叫我们全班同学都去。”
　　事情很明白了：钱多多是主犯，是头领。应该是钱多多先跟小陕西打架闹矛盾，为了报仇，又挑唆全班同学跟五年三班对抗。钱多多春妮打算私下单独找他沟通，先瓦解解散钱多多的团队为上策。
　　春妮的脸绷得紧紧的，严厉地说，“你们只是以为去看热闹，很好玩。可你们知道吗，打群架是很严重很恶劣的事情。如果你们成年了，这事一定会受到法律制裁。在我们班，这事绝不允许发生。从今天开始，你们不许再跟着钱多多去起哄，去凑热闹，去五年三班对骂。这段时间，谁都不许再站到五年三班教室外面，不管你是借书也好，借笔也好，通通给我取消。我只要发现五年三班外面有我们班的同学，发现一个，处罚一个。绝不轻饶，听到了吗？”
　　大家无精打采地回“听到了？。”春妮喝道，“大声点！”全班齐刷刷地响亮地，“听到了！”春妮满意地，“坐下！”就开始上课了。
　　下午放学，春妮依旧到班上查看值日，张壮壮报告说，“王老师，下午课间时，在操场上，钱多多被小陕西打了。小陕西几个人，围着钱多多打。小陕西脚踩着钱多多，用拳头打钱多多下巴，钱多多嘴角都流血了。”
　　张壮壮指着孔军军说，“我们在边上看到的，我们都不敢上去。后来保安把小陕西拉开，钱多多才从地上起来。”
　　春妮听了，血往头上涌：看来，这事还没那么简单，但绝不能再拖了，越快解决越好。当晚，春妮就给卫老师打电话，约好明天一早，利用晨读的时间，一起处理两个班级打群架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春妮和卫老师很早就到了。卫老师从五年三班拎了两个人出来，到四楼录播室外走廊上，没人的地方站好。
　　春妮看那矮个子的，黝黑的脸膛，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满脸横气，这矮个子应该就是小陕西了。另一个高个，高高瘦瘦，脸孔白皙，估计就是小伴当了。
　　春妮把钱多多也叫上来。小伴当指着钱多多，不服气地说，“不对，还一个高个的，打人可厉害了。”春妮让小伴当到五年八班，认对了人带上来。
　　小伴当把华旦旦拎上来。春妮问是怎么开始的，小伴当又嚷起来，“是一个女的，你们班一个女的，先打了小陕西。”卫老师吩咐小伴当到三楼把女同学叫上来。
　　小伴当上来了，边上却是吴圆圆。春妮问怎么回事，吴圆圆爽直利落地说，“是，我打了小陕西。是他先绊了我一跤，我回身就打了他一拳。”
　　小陕西赶忙分辩，“我不是故意的。”
　　吴圆圆转身对着小陕西，弯下身子，“对不起！”小陕西很绅士地摆摆手，“没关系。”
　　春妮说，“好，这事就到此了结，你们俩不能再争吵打架了。”卫老师对着吴圆圆絮絮叨叨地说，“你女孩子，怎么能随便动手打人呢，这是不对的。以后动手前，要多想想，要管住自己。”吴圆圆点头说好。
　　春妮又转向钱多多，钱多多搔着头皮，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先打小陕西的，可是他老骂我。”
　　华旦旦说，“骂来骂去的，大家都有骂。可我们已经不想再打架了，那天我们围在五年三班外面，被王老师看到的那次，就是想跟他们和解的。”
　　小陕西夹了夹眼，“我们已经不想再打架了。”
　　春妮疑惑地问，“可昨天下午怎么又打起来了？”
　　小伴当插进来说，“昨天下午他们俩比赛摔跤，钱多多输了，摔在地上，他们班的就说小陕西打钱多多。”
　　钱多多和小陕西都点头说是比赛摔跤。
　　一团乱麻就此解开。卫老师说互相道歉认错，彼此和解，以后不许再生事端。
　　钱多多和小陕西互相说了“对不起”，两人还情不自禁地拥抱对方。小陕西说，“以后我们可以一起打篮球，我最喜欢打篮球了。”钱多多连说好。
　　
　　14
　　
　　疫情越来越严重了。已经有很多学校停课了。每天最重要最首要的任务就是核酸检测。教学也变得越来越混乱和无序了。美好小学也随时做好停课准备。
　　越来越多的老师不能到学校来上课。有的因为所住小区被封，不能出门；有的是密切接触者，被隔离在家；有的因为班上学生多个阳性，被强制隔离。剩下的老师就要代上其他班、其他科的课。每个老师从早到晚都排满满的课，还上不过来。还有，因为可能停课，要提前把一学期的课上完，要赶教学进度，课堂时间也变得非常紧凑。
　　王春妮每天都是连轴转，用她自己的话，高压运转，不知道哪天会崩裂掉。晨读取消了，音乐、美术、体育课都用来上主科了。
　　一直到十二月中，春妮才领到九月份的工资，却被扣了420元，说是缺勤三次。春妮也懒得问别人有没被扣，自从被李副校长训诫后，春妮就心灰意懒的。
　　孙老师得知春妮缺勤被扣四百多块，一半同情，一半揶揄奚落春妮，“考勤被扣几百块的，全校就你一个。就李副校长扣的。你们办公室赵老师，从来不打卡，也从来不扣一分钱，周老师每天帮她打卡，赵老师都是满勤啊。就是扣考勤，一次也就几块钱。你呀你，干嘛去说家庭收入几十万。你这就跟全校的人树敌了。李副校长家的收入也比不过你，你说她能看你顺眼吗，她不扣你，她扣谁？”
　　孙老师停了一会，指指自己，嘲讽地，“不要说别人，就是我，我也嫉妒眼红呢。人心就是这样，没有办法。”
　　春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让春妮最感欣慰的是，钱多多自从上次选举被全盘否决后，倒是能自我反省，自我激励，进步不少。钱多多能交作业了，虽然也隔三差五地落作业，但比以前从不交作业，总算有很大进步了。
　　前天，春妮在走廊碰到钱多多，钱多多问她这周末的作文《家乡》该怎么写，春妮惊喜交加。钱多多说他从没写过作文，考试时作文也是空白零分。春妮耐心地引导他回忆家乡中最难忘的事或人，高兴或伤心的事情。最后，钱多多醒悟似地拍着手问，“关于家乡的风俗描写，我是不是可以查阅电脑资料？”春妮点头赞许。
　　没过几天，突然接到通知，美好小学全部停课。全体师生居家隔离，全部改为线上教学。所有考试取消，没有期末考。每个人按社区通知，每天到就近核酸点进行核酸检测。所在班级学生每天的核酸检测报告，由班主任收集上报。
　　孩子们是最开心的，可以睡懒觉，可以看电视，玩游戏，可以尽情地吃零食，没人管束。尽管只能呆在家里，也像脱僵的野马似的，欢呼雀跃了好一阵。
　　老师也顿时卸下一副重任。可以不用每天到校打卡，一天四次，全免了，这是多大的幸福。只要上课时间去上网课就好了。各种会议取消了，虽然名目繁多的通知在各种群里依然存在，但总算减负了。
　　只有家长们更加忧心忡忡了。孩子放羊在家，所有的管理和教学习压力全落到家长身上了。家长不堪重负，对这种打折扣的线上学习忧心忡忡。担心学习跟不上，马上就六年级毕业班了。家长在班群里一直抱怨诉苦：孩子明说是在电脑上在线上课，可游戏QQ也同时挂在线上。家长一进来，孩子就迅速切换屏幕，明摆着刚才是在玩游戏嘛。孩子跟家长就玩捉迷藏的游戏，可家长又不能24小时都盯着。家长简直愁死了。
　　学校的工作重心全都落在防疫工作上，教学没人管，没有领导过问，乱得一蹋糊涂。春妮跟孙老师私下聊天时，孙老师说，大部分老师根本就没有在上网课，上课时间，就播放网上下载下来的视频，备课就更甭提了。甚至作业也没人批改。播放完视频，发一份练习卷，再把答案放在钉钉上，让学生自己去对答案。
　　老师的工作重点不在教学上，而是忙于被派做志愿者。原来，全市增设了许多核酸点，到处人手不够用。就各个单位抽调人员，美好小学也在征派之列。美好小学全校老师轮班，轮流去做志愿者。志愿者要全身防护服，到各个核酸点去登记核酸采集者的身份信息。
　　春妮也不管别人怎样在教学上敷衍了事，依旧埋头认真备课，上课，布置作业，批改作业。每位同学做错的题，都要求重新订正了，再发给春妮。
　　家长们天天在盼着学校尽快开学。冬天过去了，春节也过去了，形势依旧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转眼到夏天了，依然是线上教学。第二学期，一整个学期都在线上学习。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第二学年，美好小学才正常开学，学生重新回到学校上课。可春妮已经辞去美好小学的职务了，不想干了。孙老师听到春妮辞职后，很吃惊。孙老师说，除了春妮，全部的合同老师，也就是临岗临聘老师，全都留下来了。已经教熟练了，跟学生也有感情了，当然舍不得离开了。
　　春妮的情感很复杂。但还是坚决地离开了美好小学。
　　有一天，春妮在街上碰到杨回回。是杨回回先看到春妮的。杨回回快步向前，惊喜地叫，“王老师！”杨回回目不转睛地看着春妮，“王老师，你为什么不教我们了？”眼里是满满的热切和疑惑。
　　春妮不记得自己怎样回答杨回回，也不记得自己怎样离开杨回回。春妮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盘旋着，“王老师，你为什么不教我们了？”这句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打着春妮的灵魂。
　　是的，她对不起那帮孩子，她抛弃了那些孩子。她爱那些孩子，像钱多多、施盼盼、吴圆圆……这些浑身毛病，但又不失天真淳朴的孩子们，她是那么热切地爱着他们。说心里话，她舍不得孩子们，她不愿意离开孩子们。她愿意用她的爱和耐心，让每个孩子都变得更好。
　　可是学校，那些人事的纠葛，勾心斗角，那些文山会海，那些疲于奔波，春妮都不愿意再身陷其中。她明白，学校不是她想像中的学校，她不可能改变学校那些陈腐过时的制度，她也无力一直跟那些官僚拖沓作风去抗争。她也不愿意学校榨干她的最后一丝精力。她爱孩子，可她不能抛弃学校去爱孩子。
　　春妮只能选择走，离开美好小学。但在她的余生中，“王老师，你为什么不教我们了？”这句话一辈子都在拷问着她。自此后，春妮告诫自己：切不可轻易为人师，既为人师，切不可轻易中途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