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次日15:36，铃铛宿舍四人下课后来到碎心湖，见到了等候在此的孙昊、林析。叶子峰和姜柏拎着八份炒酸奶，晚一步同众人汇合。在这之前，叶子峰已认识了夏宁悦，也见过了铃铛，还剩两个女孩只知道她们的名字，却未见其人。远远看，简茗穿着黑色连衣长裙，静静地坐在湖边石凳上。自叶子峰出现在简茗视野之中后，她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叶子峰的身上，看他慢慢地走过来。
　　叶子峰看过简茗，把目光落在另一个女孩身上。何柳嫣戴着一个浅棕色发箍，长发披肩而下落在身着的淡蓝色长袖衬衫上，下身是一条高腰杏色过膝裙，露出的一截小腿纤细白嫩，穿着一双杏色微跟方头单鞋和铃铛在湖边的石头上逗鸭、喂鱼。湖面吹过一阵风，荡起的一片微澜向四周扩散，尽收于她此时正站立的石块边缘……
　　铃铛等叶子峰走近了，便玩笑道：“哎呀，‘碎心湖战神’，又见面咯。”
　　叶子峰把目光从何柳嫣身上收回，笑歉道：“不好意思，要准备的材料有点多，没在群里跟大家打招呼。今天我请客，女生们先挑。”
　　铃铛拿了一份菠萝味的炒酸奶，问：“话说要组建社团，但到底组建什么社团，我们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呢。”
　　叶子峰只道不急，说完便要做自我介绍。铃铛闭上眼睛，伸手在叶子峰身前打断道：“得得得，你闭嘴吧碎心湖战神，这儿没人不认识你。我先来，大家好，我叫宁铛，大家可以叫我铃铛，喜欢热闹、爱不凡。年龄大家都差不多，学院嘛大家都知道，一会儿你们介绍自己的时候也都不用说了啊。”
　　简茗说：“大家好，我叫简茗，平时也就看看书什么的。”
　　夏宁悦说：“大家好，我叫夏宁悦，爱好嘛，运动加健身，考证党一名。”
　　孙昊便道：“诶，学霸，他日必定前途无量，以后大家见到悦儿姑娘都给我客气点，在这儿谢过您送的键盘，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叶子峰也道：“那我也谢过悦儿姑娘送的棋子。”说罢，二人分别送出给夏宁悦的回礼。孙昊送的是一块手表，叶子峰送的则是一只钢笔，其价格皆与夏宁悦送他们的礼物相当。夏宁悦知道推脱不掉了，微笑接下道：“得您二位称声悦儿姑娘，快改口吧，不知道的还以为穿越回古代了。”
　　众人笑过，也收到了孙昊和叶子峰准备的小礼物。何柳嫣接着道：“大家好，我叫何柳嫣。这儿本来没我什么事，但是她们都来了，我自己在宿舍也无聊，希望大家不要嫌弃。没什么特长，就是算账厉害，如果可以，给我预留个财务的工作，谢谢大家。”
　　叶子峰道：“好说好说。我接着啊，大家好，我叫叶子峰，爱好广泛，就不一一详说了。”
　　孙昊说：“大家好，我是孙日天孙昊，外号猴子，就想当个闲人，所以没什么特长，见笑见笑。”
　　林析说：“大家好，我叫林析，喜欢看书，爱好诗歌绘画。”
　　姜柏说：“大家好，我叫姜柏，大家可以叫我老姜，但如果叫我姜公子，姜少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吁……”众人对姜柏的自恋发来嘘声。姜柏也不尴尬，道：“就这样。”
　　孙昊说：“不管怎样，认识就是缘分，感谢大家仗义出手。来，碰杯了今后都是兄妹，走着。”
　　“来来来。”众人微笑着端起面前的炒酸奶，碰到一处。随后，叶子峰道，“言归正传，我们的社团叫——名著，以‘怀天下，求真知’为宗旨，品读国内外文学名著，进行读书交流活动。虽说我和猴子组建社团有为了给第二课堂加分的成分，但这是一个只存在于我们初创成员之间的秘密，为了不辜负每个加入社团的学弟学妹，我想我们仍要在这个过程中付出足够多的热情，所以希望大家理解。”
　　铃铛点头说：“嗯，这话我爱听。”
　　简茗看着叶子峰眼睛，问：“换而言之，我们这些人的作用也不只是为了审核通过而聚集在一起的，你是真的把我们当作伙伴了吧？”
　　叶子峰道：“是的。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忘记第二课堂这回事儿，把组建社团当作自己要做的事情来对待，除了社团名字和宗旨外，大家对其他需要补充的地方可以发表任何看法。当然，这会消耗大家的时间和精力，因此我不强迫大家，有想退出的，现在来得及。”
　　铃铛伸手在叶子峰肩膀上轻轻一拍，另一只在空中一挥，似把叶子峰的疑虑都荡除了，说：“年轻人，不要背上不必要的包袱，我们决定帮忙时就已经想清楚了。再说了，每个人加入都有自己的理由，我就是想凑热闹而已，你要是能把社团搞得更热闹，那就更好了。”
　　夏宁悦说：“你们帮过我，所以我也会帮你们。如果你有心做好这件事，那也就是我要做的事。”
　　林析笑道：“说来说去，大家的意思就是你别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累着自己。”
　　闻言，铃铛白了一眼林析，道：“啧，怎么说话呢！来，进行下一个议题。”
　　林析抿嘴笑笑，不与铃铛争辩。叶子峰拿出准备好的表格说：“好，那接下来分配社团职务，大家积极踊跃些，首先是社长。”
　　铃铛疑惑道：“你不是社长吗？”
　　叶子峰道：“我想想事还可以，做社长不行，组建社团初期需要善于沟通的人跟社联打交道。”
　　孙昊遂表态道：“不好让女孩顶在前面，我来吧。”
　　铃铛不服气道：“女孩怎么了，我还偏不让了。”
　　叶子峰便提议道：“那投票？都是自家人，不搞什么不记名了啊，直接举手。投孙昊的举手。”
　　叶子峰、简茗、何柳嫣、夏宁悦、林析投给了孙昊。铃铛嘟嘴起身道：“你……你们！”随后又伸出手指在每个人的面前划过，一字一顿道，“我要把你们的所做所为都记在小本本上，一个一个收拾！”
　　叶子峰微笑说：“那就……”
　　铃铛连忙伸手打断叶子峰，道：“等等，一票不是票啊，流程也得走嘛。”
　　叶子峰说：“好，那投铃铛的举手。”
　　姜柏笑嘻嘻地举起手，叶子峰也举起手，其他人便也会意，把手举起来。铃铛满意地点点头，把手背到身后，说：“这还差不多，算了，给男士一点面子，社长的位置让了。”
　　孙昊双手抱拳，道：“谢谢小公主。”
　　“哈哈哈……”众人轻松地笑着，叶子峰在社长一栏写下孙昊的名字。
　　随后，其他人担任的社团职务也确定下来：
　　副社长：简茗、铃铛、姜柏
　　财务：何柳嫣
　　活动策划：叶子峰、孙昊
　　活动记录：夏宁悦
　　活动拍摄：林析
　　讨论社团招新的事宜紧随其后，铃铛、简茗、姜柏已在原来的社团担任过一些职务，现又是副社长，故也有了经验。按照往年的惯例，社团纳新当天，千厦大学一百多个社团将在碎心湖边举行活动，素有“百团大战”之名。社联提供帐篷、桌椅、和胶带等物，老社团的横幅、海报一般在百团大战后交由社联保管，传单也可以在社联联系的工作室进行设计和印刷。考虑到社联联系的工作室在设计上审美较为单一，众人商议过后决定另找工作室设计横幅、海报和传单，此事也便交给负责财务的何柳嫣负责。商量到此，叶子峰提出要把社员证也一并设计出来。何柳嫣不解道：“社员证书也现在做吗？这个数量不小哦，我怕赶不上百团大战了。”
　　叶子峰道：“慢的是设计环节，打印起来会很快。”何柳嫣用笔头轻触自己的下巴，抬头思索片刻后，说：“那就找千厦市本地的工作室，做好了同城跑腿送过来？不过你得去问问社联社员证里哪些东西是必须的，给个模板。”
　　叶子峰眨下眼睛，微笑道：“OK。”
　　“OK。”何柳嫣用手比了个手势回应叶子峰，微笑着在笔记本上记下。
　　“咳”简茗清清嗓子，说：“那下一个问题是什么？”
　　林析趁着众人思考的间隙，问：“我有个问题，我们现在商量这些是不是太早了？社团能不能成立都还不确定呢。”
　　“就你知道！”铃铛看向林析，她早对林析一言不发、满脸愁容的样子感到不满了，“我们现在做的，不就是从无到有吗，怎么？你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林析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大家应该脚踏实地些。”
　　铃铛反问道：“那你觉得是空想等结果脚踏实地，还是现在一步一步计划起来脚踏实地？”
　　林析被呛，自是不悦，说：“那就计划吧。”
　　见气氛有些尴尬，孙昊拍手说：“好了，我们能想到的提前处理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我请大家吃饭吧，就当是社团第一次聚餐怎么样？”
　　何柳嫣拒绝道：“既然是聚餐，那当然是AA制，哪有让你请客的道理？”
　　孙昊看着何柳嫣，嘴里慢慢挤出一句话来：“选你当这个财务还真是没错啊。”
　　何柳嫣道：“少阴阳怪气的，我们去西门地下美食城吧！”
　　铃铛道：“别呀，猴哥要请客，咱别扫了他的面子，最近千厦酒店推出不少特色菜，咱们去尝尝？”
　　孙昊便要陈妙也来参加：“那我带上女朋友，大家没意见吧？”
　　简茗说：“有什么意见，我们可是婆家人，赶紧带她来认认脸？”
　　“那行，我去接她，咱们西门见。”孙昊说完便先离开碎心湖。
　　铃铛道：“那我回宿舍换衣服、放东西，你们谁跟我去啊？”
　　女孩们都表示回去。林析看向夏宁悦，道：“那我在你楼下等你吧。”
　　闻言，铃铛挽住何柳嫣和简茗的手臂先走。何柳嫣本要拉上夏宁悦的，但已被铃铛拉住后也顾不上她了。夏宁悦不喜，但见三人已经走了，也不好说什么。叶子峰和姜柏便先到西门等候。
　　
　　（二）
　　不久，众人相继到了西门。何柳嫣换了一条高腰棕色七分裤和一双米色板鞋，头发也挽成了丸子。来到路边，她正要叫网约车便被铃铛拦下：“叫什么车呀？就着微风骑车去，享受日落黄昏不好吗？”
　　孙昊和陈妙本是骑车来的，便说：“是呀，骑车吧。”何柳嫣也觉得这个提议好，遂取消叫车订单，同其他人走向停放共享电车的位置。叶子峰才开了锁，简茗便走到他身后坐上了后座。叶子峰疑惑地看向简茗。
　　简茗却一脸微笑地看着叶子峰，并不说话。铃铛急指着简茗问：“哎哎哎，茗儿，你干什么呀？”
　　简茗说：“哎呀，我没开通共享电车，这样也节约一点嘛。”
　　铃铛回头看向何柳嫣，道：“柳丫头后座不正空着呢？我这儿也空着的啊？”
　　“诶，你俩神仙打架，别带上我。”何柳嫣微微一笑，骑车从铃铛面前经过，停到了夏宁悦面前。夏宁悦正愁没理由拒绝林析，见何柳嫣来便面露喜色，冲她眨眨眼，坐上后座道：“这是我的位置。”
　　铃铛无奈，冲简茗道：“等着，早晚收拾你。”
　　姜柏背着手，径直走到铃铛身后上了车，道：“老年人不宜乘车，小铃铛带带我啊。”
　　“滚！”铃铛咬牙出声，但也没真赶姜柏。待林析也上车后，孙昊领头，五辆车排成一列向着千厦酒店出发。
　　坐在叶子峰身后，这是简茗第一次离他这样近，在这之前，她已经通过新艺派的公众号读过叶子峰的诗了：
　　《解症》
　　我是诗人诵不属于我的诗
　　我是歌手唱不属于我的歌
　　不必重复
　　无需排比
　　类似的不属于我的以我之名还有许多
　　接近的非我所创的以我之声言之不尽
　　
　　我患着意义无意义之病
　　吃着有效无效的药
　　借不属于我的肉体
　　思不属于我的题
　　然后用有限无限的文字
　　解能解无解之症
　　……
　　
　　《纸》
　　如果啊
　　我是说如果
　　如果我是一张纸的话
　　又有什么资格拿笔呢
　　只是我不甘呵
　　我本洁白
　　我本有心
　　我本是我啊
　　
　　拿笔的
　　凭什么
　　你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
　　便说这是我
　　就说这是我要说的呢
　　我本洁白
　　我本有心
　　我本是我啊
　　
　　你听到了吗
　　你看到了没有
　　人只看我身上留下的印记
　　从来只夸留下它的人
　　我如何能让他们懂得
　　我本洁白
　　我本有心
　　我本是我啊
　　……
　　
　　《》
　　闲笔太多
　　写完了我开始删
　　闲笔太多
　　删好了我接着删
　　闲笔太多
　　删过删过的之后我又删
　　现在我删完了
　　看着空白的纸张
　　乐呵呵地笑起来
　　……
　　
　　《动摇》
　　晚风不欲沉醉我
　　我又因何动摇呢
　　动摇啊，那想要倾诉的心事
　　心事又何时能够盼得到回响
　　回响是神明的眷顾吧
　　而眷顾是你
　　你看向我时递来的晚风
　　……
　　
　　那真是一组不好读的诗。她甚至曾怀疑这样的文字到底能不能算作诗。她不是文学院的学生，没有能力也不欲去评价他的诗，只是在那组诗的最后看到了这样的评语：这是把精神直接展现给精神看。而这，同样是那时的她没有读懂的评语。在电瓶车前行的时候，简茗便问起了叶子峰和他的诗，“什么是夜曲？”“什么是将精神直接展现给精神看？”
　　叶子峰听到简茗这样问时也无言了，只道他其实也很想问，他所写下的文字是否能够被称为诗，而那样的文字又究竟有没有意义。这并非是简茗想要的答案，在她看来也应是不可能出现的答案。如若诗人对他写下的诗句和想要进行的表达没有基本的认知，那他又何须那样写呢？可是，从叶子峰的表情来看，他确实不是谦虚或是在故作高深，简茗见过很多在校刊《碎心湖》上发表过作品的作者，与他们交流时总能听到他们说自己是如何从结构、立意、节奏上去创作作品的，如何从一份份稿件中脱颖而出的，然而对自己的作品都持怀疑态度的，在她认识的人里，叶子峰是第一个。但简茗并不相信叶子峰真的对自己的作品一无所知，只是或许他也在思考着什么，没有得到答案而已。她在脑海里想了想叶子峰的话，那句“那样的文字又究竟有没有意义”或许就是最好的回答了，他或许也在追问“他的存在究竟有没有意义”吧？想到这儿，简茗不觉感慨自己想多了，既然答主已无心多说，那她又何须这样扩散自己的思维呢？于是，她也不再问，不再想了，任微风轻轻地吹过，感受着跟这个男孩独处时的安静。
　　
　　（三）
　　当一行人停到一处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铃铛放慢速度用前轮轻轻碰上叶子峰的后轮。简茗感受到车子的震动，回头见是铃铛便做了个鬼脸。铃铛恨得牙痒痒，叫姜柏控制好车辆下了车，抱住简茗的腰道：“狐狸精，你给我下来。”
　　简茗被抓得痒，连声求饶道：“好铃铛，好铃铛，我下来我下来。”
　　叶子峰说：“你俩注意点！这在路上呢！”铃铛不管叶子峰说什么，等简茗下车后便得意地坐上叶子峰后座。简茗微笑着看看铃铛，随后走向姜柏并朝林析的方向摆头示意。姜柏点点头，从车上下来扶稳车身，待简茗坐好后走到林析身后坐下。陈妙抱住孙昊的腰，把头贴在孙昊的背上，两人看着眼前的小闹剧，不知道孙昊说了什么，让陈妙笑了起来。夏宁悦和何柳嫣也笑话着简茗，说哥哥被人抢走了，简茗只是做着鬼脸，并不在意。夕阳落在他们的身上，照亮每个人的笑容。何柳嫣突然对夏宁悦、简茗说：“你们看地上。”
　　夏宁悦朝何柳嫣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夕阳落在他们的身上后，在地面投射出了一道影，黄昏也为这副图景上了一道金灿灿的背色。他们的身影很小，却足够青春。夏宁悦举起手机说：“全都有，看地上！”众人望向地面后心领神会，各自做出开心的动作，他们的第一张合影就着夕阳黄昏、落叶枝影，留在了夏宁悦的手机中。
　　“滴滴……”车鸣声响起，车流继续向前。夜色逐渐降临，灯火接替日光延续了这座城市的光明，千厦之名在各高楼大厦交相辉映的霓虹中得以显现。而千厦酒店凭着独一无二的高度和灯光秀，展示着这座全市最高规格酒店的风采。它时而引各处的灯光交聚到一处，时而令它们散落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引人来，也看人走。孙昊等人在停车处将车停好。姜柏抬头望着眼前的高楼，笑道：“这就是小林子上回吃饭的地方？真气派啊。”
　　林析有些尴尬，道：“不，上回去的是分店，跟这儿……不一样。”
　　姜柏凑近铃铛，满脸堆笑道：“你们常来，带着我点啊，要是惹什么笑话可别见怪。”
　　铃铛鄙夷地看了一眼姜柏，道：“怕什么，胆子连鸡都不如。”
　　姜柏微笑着，依旧没把铃铛的话放心上。孙昊牵着陈妙的手走在前面，一行人走进大厅，被接待直接引到会员区。铃铛安排好众人坐下，孙昊到柜台用自己的会员信息领来一叠卡片，分发给众人道：“这层没有点餐的程序，大家想吃什么自己去拿就好啊，刷这个就行，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铃铛、我和疯子。”
　　女孩们放下包便一同起身。林析硬挤入女生们中间，跟在夏宁悦身后，看着她拿什么自己也拿一份。夏宁悦见女孩们一看林析来了便不与她走近，低声对林析道：“你总跟着我干什么呀？你跟你舍友在一起不好吗？”
　　林析低声道：“我就想陪着你。”
　　“有什么好陪的？你看孙昊都没黏着陈妙！我想跟她们在一块，你一来她们就避开了，我还怎么跟人认识？”
　　闻言，林析失望地回了一个“好”字便从夏宁悦身边走开，随便拿了些吃的就回了座位上。他原以为表现些情绪，夏宁悦会出于心疼安慰几句，然而视野中的她跟室友们却有说有笑着，完全没有看他一眼。
　　或是不好意思吧。林析这样安慰着自己，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夜景。置身千厦的中心，这里的夜景自非是裕华分店所能比的。林析原以为那天在裕华分店体会到的便已是某种生活的顶峰，却不想竟只是碰到了一个世界的边缘。而这些孙昊与生俱来即享受的事物，对他来说却只能作为看客远瞻，若他们心情好了，才有作为陪客坐在这里的机会。握在手里的卡片，从食橱中取出食物后刷一下，这似乎跟平常的消费并无区别，可显示屏上不减反增的积分，暴露了这里与外面世界大反其道的规则。
　　当然，坐在这个位置上，要说还有什么事物是能治愈人心的，便数窗外的夜色了。如果说在地面能看到的只是天柱般耸立的高楼，那么在这里便能看到街道上往来如梭的车流和路灯，它们清楚地将这城市白昼难觉的脉络勾勒，让人能够看清千厦如棋盘一般的横纵格局。林析庆幸着，现实虽然残酷，但好过虚幻，只要它存在，就说明通过一些手段就可以得到。诗歌、绘画，就是他作为棋士能够祭出的神之一手，他无比坚信，古往今来一切伟大诗人所享受的赞誉在他身上也能实现。这是一个自由的时代，没有诗人因为得罪谁而被流放，诗人与政客的身份也无须结合便可出人头地。正如当初加入新艺派时学长们所说的那样，只要坚持创作，只要在文字中不断追问、书写人和人的精神，就能实现他们作为文艺创作者的价值……
　　
　　（四）
　　“小林子，想什么呢？”孙昊见林析望着窗外发呆，便问道，“就拿这点吃的？你喂猫呢！”
　　叶子峰笑道：“还能想什么，估计又开启诗人模式了。”
　　两人的话打断了林析逐渐扩散的思绪，他抿嘴笑笑，没有回答。孙昊道：“自己看情况，能吃多少拿多少，我不劝，一会儿楼顶有露天晚会，那儿也有吃的。”
　　姜柏向孙昊投去好奇的目光，问：“晚会？做什么的？”
　　叶子峰说：“针对高级会员开放的项目，也可以说是高级会员在千厦酒店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娱乐项目，咱们一般人知道就好，没必要深究。”
　　林析见叶子峰就要停下，道：“说都说了，就说完呗。”
　　孙昊便解释说：“千厦酒店的会员制分两种，一种对外，面对所有消费者，跟你在其他地方消费时办的会员没有区别；一种对内，面对集团内部以及其他企业的高层，你可以把这片区域看成一个会所，在这里看到的人，大多都是各企业高层或者他们的家属。楼顶的露台晚会，是会所内容的一部分，一般消费者接触不到。一会儿上去看就知道了。”
　　林析点点头，看向周围原被他当作一般客人的人，在孙昊这番解释后他不免生出了些高看的情绪。他们平时都跟什么人来往？他们又会谈什么？林析无法通过想象来得到答案，但心里有一个特别清晰的声音，他渴望成为那样的人。
　　女生们回来后，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谈论着。林析无意参与他们的话题，偶尔将目光放在夏宁悦身上，希望在某个对视的瞬间用一个微笑告诉她，他并没有因方才的不愉快产生任何负面的情绪。但见夏宁悦没有分享一丝注意在自己身上的意思，林析的希望再次落空，看向窗外。不过，餐后见到的楼顶的晚会没有辜负林析的期待。天台中央，是一个露天泳池，泳池灯穿透水面的波澜，散发出诱人的色彩，极似游在其中的女子身上的起伏。泳池的一侧，是一个进行现场演奏的乐队。参与晚会的人员以年轻群体为主，有人换上泳衣在泳池中显露诱人的身段，有人坐在露台的桌椅上交流，有人独自坐着观察来来往往的人。铃铛环顾一周，说：“今天人不多啊，没以前热闹。宿舍关门还早，你们要不要游几圈？”
　　夏宁悦遗憾道：“我倒是想，可是没带泳衣啊。”
　　“这叫什么事儿，跟我来，新泳衣有的是。”
　　女孩们听言，便都跟着铃铛去了。孙昊跟几个朋友打完招呼，便回到男生们身边，问：“她们呢？疯子也不见了。”
　　姜柏说：“她们要游泳，换衣服去了，峰子搁那边呢。”
　　孙昊看向姜柏下巴抬起后示意的方向，见叶子峰在跟几个男女聊天，便问姜、林二人：“你们要不要下去玩会儿？”
　　姜柏背着手，拒绝道：“游泳太费力，我找峰子去，看看他都认识哪些小姐姐，给我介绍介绍。”
　　孙昊问林析：“你呢？”
　　林析说：“我随便看看，你去陪你女朋友吧。”
　　“她有铃铛她们陪着，不用我操心。那我走了，这儿东西都是免费的，你别太拘束。”孙昊说完，不等林析回答便又走进人群。
　　林析转身走到天台边缘再次看着千厦的夜景。他庆幸是孙昊请客才让他有了这次站在千厦市最高处的机会，这个地方太好了，亦或是这样的生活太好了。人置身于光影之中，站在这座城市最高建筑的顶端，视野下的一切都匍匐在他的脚下，而地面上的人也当在好奇站在这顶楼的人是谁吧。想到这儿，林析不禁生出了一种被人仰望的感觉，想象着这座城市在他的意念中运转的模样。
　　
　　（五）
　　“别看了，小心着魔。”
　　林析听到叶子峰的声音，转身看向他，问：“你知道我在看什么？”
　　叶子峰将双手扒在护栏上，道：“大家都一样，总执着于第一眼看到的好东西，并认为那应该是自己的东西。”
　　“一样吗？你看他们。”林析看向那些坐在椅子上的人，道，“他们都习以为常了，我却像没见过世面一样，在这里感慨。”
　　叶子峰笑道：“没人会注意你，这话多余了。”
　　林析压下叶子峰此话引出的不悦，看眼叶子峰，问：“你怎么会认识这儿的人？”
　　叶子峰答：“工作伙伴。”
　　林析不解道：“说得好像你有多了不起一样？你不就是在酒店里端盘子吗？”
　　叶子峰道：“我是管培生，他们也是。”
　　林析不知道叶子峰口中的管培生是什么意思，但想来也不过是叶子峰自甘于去端盘子后给自己找的漂亮的借口罢了，便笑道：“所以，你不是第一次来。所以，你有资格让我少看。”
　　叶子峰笑笑，不再说话。他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出于室友的情谊做一些提醒，但林析能听出多少并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而且，林析那后半句话中藏了三个字，完整的表达应该是：所以，你觉得你有资格让我少看？再解释下去，谈话可能会上升成争辩，那不是他擅长的事，也与他的本意背道而驰了。见叶子峰不说话，林析也不再就此问题纠缠，转而问：“今天看你在组建社团时的表现，我就在想，当初新艺派的事儿你要是也这么上心，我们的作品会不会更多一些？社团现在也就不会这么死气沉沉的了？”
　　“谁知道呢。”叶子峰敷衍地回答着。距离上次参加新艺派的活动，已快一年了。那时的叶子峰尚不懂何为文学，也不知何为艺术，只能从初高中的语文、音乐、美术等课程中窥得一些它们的影子。那时候，老师介绍起某某诗人曾属于某某诗社、或某某画家的风格属某某派时，他也曾对这样的组织产生过兴趣。然而，就是这样什么都不懂的他，在经过学长方尽提的指导后，凭着感觉写下了一组诗，也正因此，叶子峰被推举为新艺派文学的代表人之一。然而，叶子峰并未将创作奉为一生的责任，尤其在勤工俭学后，各种各样的兼职已让他无暇参加诗社的活动，这种忙碌在成为千厦集团的管培生之后更甚。不同于叶子峰。尽管那时的林析也什么都不懂，但他至少清楚当下的人们谈及过去有过辉煌成就的诗人时是如何的惊羡。他渴望成为这样的人，也便将从事艺术创作奉为此生唯一必行之事。尤在叶子峰写出《夜曲》后，他对叶子峰的才华是羡慕、嫉妒的，对叶子峰放弃天赋转而投身兼职的行为是鄙夷的，但他只能无可奈何自己无法成为他。
　　现在，已接触文学理论和创作的他们，显然对艺术和从事文艺创作的现状有了更深的理解。叶子峰逐渐明白，新艺派那“艺术的且只为艺术”的宗旨，那“只为追问人和人的精神本身”的艺术追求，不可谓稳定的创作风格和明确的创作方向，而是一个理想。但这个理想却没有任何现实条件为依托，它所拥有的只是一群少年在文艺创作领域的热忱，在初创人员各自分散后，新一代中没有一个人能担负起引导创作者们继续前行的责任，故而逃脱不了解散的命运。尽管少数如林析一般的人还在坚持着，但叶子峰对此有着清楚的认知：大学生往往因为缺乏社会经历、人生历练而对自认为美好的事物投以过多的期待、萌生出非己之力所能承担的责任。从表面上看，他们能够听到很多声音、看到更大的世界、受教于各种各样的理论、主义，却实则是最容易陷入一根筋的群体，等到他们真正参加工作后，就会明白当初被他们奉为理想的事物在现实面前是如何的吹弹可破了，那句老生常谈的“理想是吃饱了之后才去想的事儿”有多大分量了。可是，想到这儿，叶子峰又不禁这样问自己，他凭什么认定坚持创作的大学生们不能成事呢？偏执地认为大学生们不能坚持到最后，也是一种片面吧。所以，叶子峰也便不与林析过多讨论。
　　恰在这时，舞台方向传来一阵掌声和欢呼声。叶子峰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林析也跟上去，这才发现有人正在求婚。众人沉浸在男主为女主营造的浪漫氛围之中，看男主着白色礼服携乐队为女主弹奏起浪漫的求婚曲，红色玫瑰花瓣铺就的地毯引女主走向众人视线内的舞台。那面印有女主肖像的巨幅照片墙上，每翻过一页，背面都是男女主自相识以来共同的合影。一曲奏过，男主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于女主面前单膝跪下，掏出已备好的戒指停在女主的面前，请求心爱的她做他的妻子。女主点头答应了，等男主为她戴上戒指后，在灯光下交换宣告关系迈入质变的一吻……
　　林析在一旁看着，望了望不远处同样也在看着这场求婚仪式的夏宁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