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没人住，再好的屋也是破家

　　出了冬芳铺面，夏芳像只没头苍蝇，梦梦懵懵走完整条街。走到街尽头，竟茫然不知要去何处。
　　她本来应该很熟悉的地方，这会儿似乎又变得异常陌生。
　　晃若是走在那午夜的异乡街头，听得街上喧喧嚷嚷。只是这人声，这街头，又似在千里之外。
　　而己身，正迷失在街头。
　　“我是在哪儿？”瞬间，夏芳心中阵阵惶惑。竟然忘记了身在何处。
　　“芳儿，芳儿。你在做啥子？”
　　斗然听到这声，夏芳心尖儿上一颤。这声把她从千里之外唤回来。她转过身，看到人群不远处，站立一位灰白短发的老妇人。
　　老妇人面庞清瘦，眼角皱纹较深。身穿蓝色外衣，内套灰色线衣，足穿双矮帮胶鞋，背个竹编背兜，背兜里有条纤维袋，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妈。”夏芳一眼就认出母亲。
　　永远只有妈的面容记得最清楚。
　　夏芳几乎没了犹疑，叫了一声妈，几步跑过去，紧紧抱着妈妈，眼泪忍不住流下。
　　“莫哭，莫哭，大场市口的，人家瞧见多不好看。”
　　母亲瞧着女儿，拿衣袖擦擦眼睛，见夏芳流泪，又劝说。又问。“我在车站等你半天，你走哪里去了？”
　　夏芳把车停新街的事情说了一回，略去冬芳店里所遇不说。
　　母亲方才知道，骂道。“这些短命的，害得我在车站等一上午。”
　　冬日的太阳，明晃晃的耀眼，落在街上，母女俩亲亲热热并排儿走着。
　　母亲的脸上喜气洋洋，精神抖擞。见到有识得的人，就主动上前打招呼，也顺带介绍自家闺女。
　　大多数人一听是她女儿夏芳，不免夸上几句，说长得好漂亮。
　　又有那一众人问。“刘嫂子，闺女多大了？订亲没有？”
　　夏芳的母亲叫刘秀芳，识得的人称他刘嫂子。
　　“满二十三了，还没有订哟，有好的介绍一个。”
　　刘秀芳嘴角笑弯了。硬生生替夏芳少报了四岁。
　　夏芳涨红了脸，心头又羞又急，又不能跟母亲生气，只得低着头，傻瓜般地笑，点头，真想快些走完这条街。
　　穿过新街。一条土石公路盘旋上山，蜿蜒而伸，如舞带般绕在半山腰。沿这条公路，曲折向上，约三里，穿山口，再沿山梁西行两里，一条岔路分开，一条沿山梁继续延伸，似无尽头。遇山村则生岔道，就像蜘蛛网一般，连结着川北各处山乡。
　　“当场天有车，两块钱一个人。走路要不了多长时间，个把钟头不到就拢了，要两块钱，年轻人就是娇贵，走三步路都想坐个车。”
　　走到公路口，刘秀芳张望了一下，没看到两块钱的车。只有几辆摩托停在路边。
　　“早上来还看到车在跑。咋没见呢。”
　　出租摩托的人，见母女俩站在路口张望，问道。“去哪？要车么？”
　　刘秀芳忙摆摆手，不要，嘴里咕噜道。“坐个摩托要十块钱。”
　　“妈，我们走路，车都坐累了，想走看看。”
　　夏芳知道母亲舍不得花钱。她也想走一走山路，看看家乡修的这一条公路，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儿。
　　昨夜霜重，今晨有雾。
　　雾散后的阳光，将麦苗儿当成了小姑娘，打扮得亮晶晶。
　　那田野里排排修剪好桑树，光秃秃站在地边崖壁，树树杈杈上，还留有没收回家的红苕藤。
　　它们立在山野大地间，像这世上，最勤奋的农家人。
　　想到春来，这些修剪后桑枝，枝丫间冒出点点绿，继而飞快抽出长长枝条，长出大片大片碧海般桑叶。
　　夏芳好多年没有养过蚕，胖乎乎的蚕宝宝，爬在手心，痒痒酥酥。
　　空旷的山野，清新的空气。
　　有了这些，家的路，也就显得不是很遥远了。
　　山势渐高，路也渐陡。
　　夏芳拉着行李箱，吁吁气喘，额头微微汗流。
　　好多年没干过什么体力活了，夏芳越发显得娇气。哪像十多年前，读书放学后，还要满山遍野割草喂猪，养鹅，赶鸭，围鸡。都没说过累的话。
　　刘秀芳背着竹背兜，背兜里置办年货，也有十来斤。走在公路上，显得比夏芳还要轻快得多。
　　要不是走走停停等夏芳，说不得她早如一阵风般回家了。
　　娘俩拐过一道弯，前面有一平台——那是乡下人背东西爬坡歇气儿的地儿。老远看到一人背着背兜，靠在边上歇气。
　　“芳，前面歇脚的是春芳她妈。”
　　刘秀芳眼尖，低声儿告诉夏芳，怕她不识得，不会招呼人，惹得人家背后闲话。
　　春芳的母亲叫彭红英，平辈人称她彭嫂子，矮一辈的称她为彭大妈。
　　彭红英比刘秀芳还要大上二岁。只是她烫染个短卷发，穿件藏青色的袄子，一条灰色的冬裤，足上穿双黑色保暧皮鞋。
　　比刘秀芳洋派得多。瞧起来反比刘秀芳年轻好几岁。
　　“彭嫂子，你咋卖这么多年货？全是好东西呢。”
　　娘俩走近，刘秀芳见彭红英身靠的背兜，塞得满满当当。里面是瓶装花生油，袋装米粉，盒装饼干，名牌调味料。
　　这些东西在乡村人家来说，只有一个字，贵。如果不是送大礼请贵客，对于精打细算的乡下人来说。是不舍得买来用的。
　　彭大妈这一买，就买了一大背兜。
　　“没买啥，春芳打电话说，今年过年要回家。”彭红英细声细气说道，喜滋滋的。
　　“春芳姐要回家？”夏芳惊喜地问道。“太好了，我好多年没见到春芳姐。她啥时候回来呀？”
　　“我给你们说，你们莫给外人说。春芳说，今年要把男朋友带回来。你不知道，她男朋友是大学生，还是大老板，特别的忙。定不了哪天才能回来，总之在年前一定回来。他们呀，是开小汽车回来，不用去挤火车。小汽车一直开到家。这一路呀，听说光烧油钱就要花几千块。你说好浪费哟。
　　人家来了，又是大老板。有身份的人，哪能跟我们这些乡下老婆子比。听说他们不喜欢吃猪油，要吃素油，菜油也不喜欢，喜欢吃花生油，说这个香，我不准备点，多不好。”
　　彭红英满脸的笑容，似乎再怎么累，也都值得。
　　“彭嫂子享福了，女婿是大老板。”刘秀芳跟着夸说道，眼睛却往夏芳身看。
　　“享啥子福哟，只要她们过得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彭红英话虽如此说，谁都可看得出，一脸的欢喜之色。
　　“她还说，过了年，要把我接到外面去住。我才不去，一个乡下老婆子到城里去，啥都不晓得。连路都走不好，不是给她丢脸么？我还是守着我的破家好。”
　　“你那还叫破家？像电视里大老板住的洋房一样还叫破家。”刘秀芳打趣笑道。
　　“唉，房子修得再好，没有人住，还不是个破家。”
　　彭红英叹了一口气说道。神色间似乎很是失落。
　　“早晓得，还是不该修房子，花那么多钱干啥哦，唉。”
　　一辆红色125的嘉陵牌摩托车开足马力拐上坡，看见她们在这里歇气。摩托车停了下来，骑车的男人取下头盔，男人二十七八岁模样，脸膛黑黑的，眼神亮堂，显得挺有精神。
　　“大妈，幺妈，这么早回家？”男人笑着只顾给两位老人打招呼，没留意到夏芳。夏芳倒先认出他。喊道。
　　“冯初连，都不招呼我。”
　　“夏芳呀，哎哟，好漂亮哦，真一下没认出来，对不起，对不起，刚回来？”冯初连回头来，也认出夏芳来。连忙赔笑道。
　　“初连现在好赚钱哟，贴地板砖贴好得不得了，通街匠人都比不上他。忙得过年都不空。”彭红英在一旁夸奖说道。
　　“哪里，说的是我爸，我爸。”冯初连见人夸他，不好意思，连忙说道。“大妈，我载你回去，买这么多年货做啥？春芳回来住不了几天，买这么多，吃得完么？”
　　“多啥？不多，不多。”彭红英连连摇头说道。没有客气，坐上冯初连的摩托车。
　　冯初连对夏芳母女点点头，招呼了一声，载着彭红英走了。
　　“冯家这孩子，真的不错，春芳跟他挺班配的。只是他爸死老筋不同意，嫌人家孤儿寡母负担重。这后来倒同意啦。哪晓得春芳跑几年广州，赚到了钱，又瞧不上他了。
　　你说这孩子多好，这几年，春芳不在家，都是初连这娃在照顾你彭大妈。见了的人都说是她的亲儿子。这样好的娃，现在越来越越难找了，我要是能摊上这么一个……。”
　　刘秀芳看着彭红英坐着冯初连的摩托车亲亲热热如母子般走了，触动自家的心事，叹了一口气。
　　“妈，你说啥哦。”夏芳见母亲又要说出那些话，嗔怪道，不让她说出来。
　　“不说了，不说了，这都是命，摊上个啥就是个啥。”刘秀芳忙笑道。
　　“冯初连结婚没？”夏芳顿了一下，又问道。
　　“结了，孩子都两三岁了。这娃人又善良又老实，在外面从不多言多语，对谁都一脸儿的笑。不知你妈有没有这样的福气哦。能摊上一个这样的好女婿。”
　　刘秀芳还是忍不住把那一句话说了出来。
　　“妈呀，说人家老扯我身上干嘛。听得怪恼人。”夏芳有些生气地说道。“再说，我不理你了。”
　　“好，不说了，不说了。你看冬芳儿子都五岁了，你还没着落。拖不得了。你说妈能不着急吗？”刘秀芳说不说了，还是在说。
　　“不理你了。”夏芳生气了，拖起行李箱就走。刘秀芳见夏芳真的不高兴了，又扯了些闲话，跟在后面爬坡赶路。
　　终于爬上山口，站在山口看山下，又是另一番景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