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红尘一笑 和你共徘徊（十一）

　　幸福你我他
　　
　　五一劳动节小长假时，天授回来了。
　　他在我身上拍拍打打看了一遭，见我和过去也没什么两样，就裂开宽宽的嘴角笑了，和天雨一样，也是大大咧咧地说：“什么病，能把我爸这样的人打到呢？是不是呀？我爸是谁呀？”可见，以往在孩子们的心中，我历来都是铁打的罗汉形象。天授和天雨一样，都不相信他这个老爸从此会被疾病打倒。这一点，让我觉得很骄傲，看来，我在孩子们心中绝不是个孬种。
　　说着，他又拿起我的那几张身体检查表来，看了又看，还满脸疑惑地将眼镜摘下来擦擦，戴上再看，几次欲言又止样子，最后还是伏在我的耳朵边，小声问了：“爸，这不对吧？”
　　我回转头去问他：“咋了？有什么不对的？”天授指指表格上的几行字说：“既然，你和我妈都是B型血，那怎么又会，生下我这么个A型血的儿子呢？”
　　虽然，天授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儿子身上的老太婆，还是一字不拉地听见了。老太婆望着天授张了几下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转而神态怆惶地望向了我。
　　我看了看惊慌不安的老太婆，又扭头看了看伏在我肩膀上的天授，装出一副傻大黑粗茫然无知的样子来，打着哈哈说：“如今吧，尽吃他娘的这些转基因食品，连瓜果蔬菜上也都施了化肥，洗都洗不干净，挤又挤不出来，真是让人防不胜防。兴许就是，老吃这些污染了的东西，吃出岔子来了吧？”
　　天授立起身来，站到了我对面，表情严肃，一本正经地面对着我说：“爸爸，你知道你面对的是谁吗？我可是一名大学毕业的计算机程序员，还是一名主攻金融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你这种糊弄三岁小孩子的话，你觉得我会相信吗？你以为，我还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屁孩儿吗？”
　　我还想继续搪塞下去，就故意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哈哈一笑：“你懂什么呀？你？不管你有多大，多有知识，那也只能是我儿子。在这一点上，他永远也变不了。”天授却说：“别想再糊弄我了。其实我上初中那会儿，就有同学问过我。他们问我：为什么我们的爸爸妈妈都这么年轻，而你的爸爸妈妈却那么老呢？他们还说，说你们是我的爷爷奶奶还差不多。再有，我的耳朵怎么这么大？小拇指怎么这么短？为什么你们的小拇指却都那么长？耳朵也都不大？包括我姐姐也是。这些，可都是属于显性遺传……”
　　老太婆听到这儿，就红着脸挥舞着胳膊叫起来：“天授！你爸爸的身体刚好一点儿，你怎么能和他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呢？”天授就哗啦一声笑了：“看我妈这样子，紧张什么呀？欲盖弥彰的。这不是在讨论问题吗？再说了，我爸又不是那种什么事儿也不懂的糊涂人，一听什么事儿，就会心跳激动起来……”
　　我一听，嗬嗬，这个儿子真的是长大了，有些问题确实也无法再回避了。我就连连巴眨着眼睛，思考着该怎么回答他提出来的这个问题，却一时间怎么也想不出来个头绪来。人都说，眉头一皱就会计上心来的，还说周瑜一天三计都敌不过诸葛亮三天一计的。我怎么就一着急，紧皱着眉头反而无计无智了呢？脑子里还一片空白。我只好捂着脸假装牙疼，皱紧眉头呲着牙，吸了好几口的冷气，依然也没能找出个合适的话头来。
　　天授却又说：“还有，那个来过咱们家的蝎子舅舅，究竟是个什么人呀？我怎么发现他的胸前，有块和我胸前一模一样的红色胎记呢？还有，他的耳朵形状，和我的一模一样，他的小拇指也是短的。再有，他看我时的那种眼神……”老太婆赶忙说：“人家都说，外甥子像舅舅嘛。”天授就瞪大眼睛，仰起脸哈哈大笑起来：“哎呀！这也太像了吧？还有，他看我时的那种眼神，火辣辣的，直让我浑身起鸡皮圪瘩……”
　　老太婆惊奇地说：“连他胸前的红色胎记你都发现了呀？你还发现了什么？”天授就故意板起脸来逗她：“我还发现呀，你好像有点儿怕你这个兄弟一样。自从见了他，你就一直语无伦次，慌里慌张，好像是怕他抢走你的什么宝贝一样。”
　　老太婆就说：“老天爷！你怎么跟马驹子一样，也是这么精灵捣怪的？好像长着第三只眼一样。”天授就说：“第六感观嘛。智商越高的人，第六感观就越灵敏的。”老太婆说：“什么智商！什么第六感观！还不是惯得你们，想起什么就胡说什么，让你们一天起来没大没小的。”天授说：“妈，这你可不懂。这呀，叫作读书人开天眼。”
　　我一看瞒不下去了，再说也没有瞒下去的必要了，于是就对天授说：“你真是长大了，看来有些事情，确实也是瞒不了你了。”天授就说：“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瞒着我？”
　　见我还在瞅着天花板犹豫，天授就拍着手说：“噢，我知道了！好多家长都对小孩子说：你是垃圾堆上捡回来的……莫非，我还真是从垃圾堆上捡回来的吗？”见我和老太婆都面面相觑不吭气，天授又说，“噢，我明白了。你们是怕我知道了自己是从垃圾堆上捡回来的，从此就和你们不亲了，或者干脆是，浊气一涌，再来个离家出走什么的。是不是呀？哈哈！怎么可能呢？那我这么多年的学，岂不是就算是白上了吗？再说了，就算我真是从垃圾堆上捡回来的，那又怎么样呢？这二十多年的养育亲情，是一股风能吹跑的吗？与其这样，让我蒙在鼓里边猜来猜去，还不如让我早点儿明白呢。你们说，是不是呀？”
　　也是哈！孩子说的合情合理的。
　　于是，我们三个人肩并肩地坐在了沙发上，由我开口，讲述起了二十三年前的那个清晨，我们怎样从梦中惊醒，怎样听到从门外传来了婴儿隐隐约约的哭声，又怎样从一只纸箱中抱出来一个刚刚满月的婴儿……后来，我又讲到了瓜蛋的人生经历，讲到了瓜蛋初次找上门来相认时的经过。
　　这期间，坐在我们中间的天授，一直一边一只地抓着我和老太婆的一只手，静静地听着我的讲述。老太婆激动得有些声音发颤，不时地插上两句口，纠正我或者是补充上点儿什么。
　　这一讲，就讲了一个多小时。
　　然而，直到我讲完了，天授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也不见有什么表情变化。我很怕他会受到什么刺激，就转过脸来看着他：“儿子，你也别太难过。其实每个人的命运，都有独特的地方……”天授却歪着头说：“我怎么会难过呢？这些事儿，我听着，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我只是没有想到，我自己身上，还会发生这种传奇故事。这要给编剧本的人听到了，倒不失为一个好题材。”
　　没想到，天授竟然能这么看得开，这让我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早知道这样，就不必小心翼翼地瞒着他了。到底是有了文化的现代年轻人，心胸和视野以及见识，都和我们不一样了，一点儿也不钻牛角尖，这倒让我和老太婆都感觉卸下了一副重担，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
　　我拍着天授的手说：“其实吧，瓜蛋这个人也很可怜的，这么多年来，就这么一个人折腾来折腾去的，连个真正关心他的人也没有。儿子，你爸我这个人心肠软，总是看不得别人受苦受难。说句实话吧，去年他来看你的那次时，我就有心让你们相认的，只是怕你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那时左权衡右权衡，还是没能下了那个决心。现在，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大道理不用我说，咱尊贵德厚人家，不能做不仁不义的事情，更不能出那种不仁不义的人。而且，再怎么说，你和他，也是父子一场，血脉相连的。依我看，你就和他相认了吧！这样，对你来说，并没有改变了什么，对他来说却是一种很大的安慰。要不，他心里老觉着自己是个罪人，恐怕至死都不能解脱的。你说好不好呀？”
　　天授不吭气，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来回掰。老太婆就冲我喊：“你就别逼孩子了。冷不丁地冒出个这么个事儿来，你也让孩子缓一缓神儿。”
　　老太婆说的话，倒也合情合理。但我觉得，一个家庭和一双父母，对孩子最大的影响，并不取决于给他留下了多少财富，而是在于灌输给了孩子什么样的思想和情绪。乐观和宽厚，永远是一个人身上最宝贵的品质和生存动力。
　　于是，我开始搜肠刮肚，找寻一些记忆中相类似的故事，为他开解：“儿子，爸爸记得你中学课本上有过一篇古文，题目叫《郑伯克段于鄢》，你还记得不？你想那郑庄公的母亲和弟弟，对郑庄公做了那么多不仁不义的事情，那郑庄公最初也曾赌咒发誓，此生不到黄泉就不再见他的母亲。但最后不也是……”
　　老太婆就又叫喚起来：“说什么就说什么，怎么又瞎扯八道起什么郑庄公来了？挨得上吗？”我对她瞪大眼睛说：“这怎么能叫瞎扯八道呢？孩子眼下处于迷茫之中，咱点拨他几下，他就想通了。不然，你让他一个人瞎捉摸呀？他这个年纪，哪里经见过这些事情呢？”我又转过头来问天授，“儿子，要不，你再仔细想想？横竖你还有几天假期，咱过两天再作决定？好不好？不过我觉得呀，天底下的父母，那都是一样的……再说了，瓜蛋是做过一些荒唐的事情，但他并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天授想了想，仰起头来说：“爸，你别说了，道理我都懂。再说，这也没什么好想的，我和他相认就是了，左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吧。”我一听放心了，就在他肩膀上一拍：“好儿子！这就对了。”天授却说：“不过，咱们可说好了咹，让我和他相认可以，让我叫他爸爸可不行。我还是，只能叫他蝎子舅舅，哈哈。你们要是不依我呢，那我就不认了。”见我和他妈都不解地望着他，他顽皮地甩了甩头发，还做了个鬼脸，“没办法，已经叫顺口了，再要改起来，也难。是不是？”
　　老太婆就对我说：“你就别难为孩子了！叫什么那还不一样呀？无论叫什么，瓜蛋都会乐得屁颠屁颠的。你瞧着吧，只要一叫他，他准定就像龙巻风一样地刮来了。”
　　我立即把这个消息，用手机通知了瓜蛋。瓜蛋在电话里兴奋得大喊大叫。他说，他正在新疆收购大红枣和葡萄干呢，一定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和天授会面。他还大声喊叫着说：“孙大哥，我是做梦，也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天哪。我呀，真是太幸福了！”
　　可以想见，瓜蛋这个家伙，一定是被这突然降临的好消息给搞得兴奋过头了。不然，不会在电话里就这么叫嚷个不停的。不过，这种事情，无论给了谁，谁会觉得不幸福呢？
　　我呢，完成了这么一桩大大的义务，了却了这么一桩久藏心底的愿望，突然也感到了无比的轻松。我突然间有了一种感悟：这世上的任何事情，无论再怎么纷繁复杂，再怎么千头万绪，但只要是想得开并放得下，其实都不是事；而且今天一过，那就都是往事了。若你要是想不开放不下呢，你居住的这片弹丸之地，也就会变成愁城雾山，什么什么就都是事儿了。
　　啊呀，这么一想，仿佛猛然间被一只有劲道的手捏准了穴位，打通了任督二脉，立马觉得浑身上下通透舒畅起来。
　　跟你说吧，这种感觉，用瓜蛋的话来说，真是太幸福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