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红尘一笑 和你共徘徊（五）

　　与疾病和平共处
　　
　　也许是这些日子累狠了，连日来，我总是感觉自己腰酸背痛头晕眼花的，腿脚也显得有点儿不太灵便，紧走几步路就感觉胸口那儿闷闷的，还有点儿出不上来气儿，必须要赶紧站住，挺起腰来深呼吸几下，才能缓过劲儿来。
　　唉，毕竟是年龄不饶人啊，年轻时从来也没有这些麻烦事儿。不然的话，如今日子越过越顺当了，看看现在的这些吃的喝的，再不讲究的人家也不错了，怎么身体倒反而越来越不行了呢？怎么稍微出了点力气就这副熊样子了呢？
　　要说呢，如今各种的养生知识，可算得上是铺天盖地了。电视里的各种眼花缭乱的养生节目，还有那些你刚唱罢我就登场的养生专家，就不用细说了；如今就是走进新华书店里，也会发现，各种医疗知识的大部头书籍，都琳琅满目地排立在专柜里。这种情势，不光令人惊叹不已，甚至还让人觉得，假若你不能一直长寿下去的话，你都会感到自己对不起这些苦口婆心别出心裁地宣讲养生知识的专家们。
　　记得前几年吧，绿豆火了，有位大师写了本《把吃出来的病再吃回去》的书。这位大师在书中号召我们猛吃绿豆，煮着吃，炒着吃，连皮吃，发了芽再吃。吃绿豆究竟有多大的好处，我们并没有明显看到。已经吃出来的那些毛病，似乎也不买这个帐，无论我们怎么吃，也没能把它们吃回去。倒是大家伙儿的这一通狂吃猛吃，把绿豆的价格很快就吃上去了，让原本只有两块钱一斤的绿豆，一下子就涨到了六块多。农民们也似乎是发现了宝贵的商机，第二年的绿豆地就种得格外多。
　　这么一来，让我们这些猛吃了一通绿豆的家伙反而感觉，吃绿豆吃得有些亏本了，得不偿失不说，更加上后来听到有些经年的老者说，绿豆乃是大寒之物，体质虚寒的人吃了，不但无利，反倒有害。这种如同当头棒喝的言论，顿时把大家伙儿吓了一跳。有的人还拍着胸口幸庆地说：“幸亏吃得并不是很多，不然真吃出毛病来，到哪儿找后悔药去呀?”
　　紧跟着，黄瓜又火了。有位资深专家说：生吃黄瓜不仅能降血压降血脂降血糖，还能让女人变得苗条变得美丽。所以，那段时间女人们买起黄瓜来，都是一塑料袋一塑料袋地往家里拎。我那段时间看见我老婆的下巴子上，总是隐隐约约泛着淡淡的绿色。我就忧虑地劝告她：“你要再这么拿黄瓜当饭吃，估计你也就成了条刷了绿漆的黄瓜了。七十多岁的人了，起的什么哄呀？再这么吃下去，把免疫力都吃没了，来一场普普通通的感冒，就非把你打爬下去不可。”老太婆还挺不服气，回过头来翻着白眼顶撞着我：“你懂什么呀？你比专家还专家呀？”一个夏天过去，直到她把自己吃得明显地黄皮寡瘦了，嘴角两边有了两道像小括号一样很深的褶子，连脖子里也堆迭下两圈松弛难看的肉皮，她才悄没声儿地不吃了。
　　隔不了几天，大蒜又火了。又有位资深专家说，吃大蒜好比吃人参。大蒜不仅能杀百毒杀灭癌细胞，还能生肌生发促进产生新鲜血液，有利于增强心脏功能；还说所有的辣味，都能刺激血液流通，增强人体活力，让老年人也能返老还童。听上去确实很有道理的。
　　我们对门老郭的老婆，一口气就买了十串蒜辫挂在阳台上，气得老郭朝着他老婆大声吆喝：“你这个傻老婆！你准备拿这些蒜锤子当干粮吃啊？”就是，凡事不可以过火，凡事都应该适可而止，再说，专家也没让你往死里吃吧？也不怪人家老郭要发火。这些女人们的心思太能活动了，经常听见风就是雨，最爱这么无原则地跟着别人起哄。况且，辣味也有很多种，有利它就有弊，事物都有两面性的。没听人家说过吗？䓤辣嘴，蒜辣心，萝卜专辣舌头根；只有辣椒辣得怪，辣了前门辣后门。你说，到底该吃哪一种呢？
　　但也就是过了几天的时间，韭菜又火了。有位“养生大师”专门著书立说，非说男人只要一天不吃韭菜，就会雄性功能减弱，还说什么“男人不离韭，女人不离藕”。所以那段时间，我家的饭桌上顿顿有盘韭菜。而且，韭菜饺子，韭菜包子，韭菜拨烂子，韭菜炒鸡蛋，每天变着花样出现在我的面前。
　　然而，韭菜这东西很邪性，明明是从上面吃了进去的，经过了左弯右拐的九曲回肠，从下面出来时仍然气场十足，搞得卫生间和马桶里都洋溢着腐臭的韭菜味儿。更难堪的是，它还沾牙齿，饭后一个不留神忘了漱口，牙齿上就绿盈盈地挂上了幌子。我们那群老伙计们，个个都是善于发现新奇事物的老顽童，一旦发现谁的牙齿上有绿色，就笑嘻嘻地恶作剧地招呼众人快看：“快来看啊，不知今天谁的雄性功能又无比强大了？”
　　你说，好笑不好笑啊？而且我还想起来，早些年也流行过什么打鸡血、喝红茶菌、甩手疗法什么的，只是时间过去久了，人们就把它们忘了。看来，这养生之道，古已有之，并不是现在的新知识，只是如今更甚就是了。一句话，饱暖思淫欲，钱多了烧的！
　　困难年月，咋就没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呢？还不是商家看上了咱如今口袋里鼓起来的那几个钱吗？就说那些走门串户卖保健品的年轻人吧，见了个老头儿老太太就上赶着喊爷爷奶奶，还天花乱墜地推销他们手中的那些瓶瓶罐罐，巴不得把他们推销的那些保健品，说成是太上老君的“九转金丹”，样样都是不可多得的养生佳品，还好像只要我们吃了他们的保健品，就铁定会长命百岁一样。
　　可惜的是，在这么多养生知识的轮番指导下，我还是令人遗憾地病了。
　　那天清早，我刚要起床，猛然往起一坐，一个鲤鱼打挺的动作都没能完成，就头一晕，眼一黑，栽倒在了床上。然后手脚乱抓了两下，就不会动了，耳缝里隐约听见老太婆在尖声乱叫：“咋了？这是咋的了？！你可别吓唬我……”接着就一迭连声地叫喊马驹子。我还隐隐约约地听见马驹子喊了声：“120……”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身上还插着粗粗细细的塑料管子，鼻子嘴也不知被什么东西给扣住了。我微微地睁开眼，先就看到了披头散发和两眼红肿的老太婆，正坐在床边双手合十，口中在瞎念叨，一副“猪八戒念藏经”的傻模样。
　　老太婆看到我醒过来了，又抹眼泪有擤鼻子又是笑：“要不是马驹子提醒得及时，打电话叫来了120……你这个老鬼就……”我摸摸自己鼻子嘴上扣着的氧气罩，又看看手上扎着的输液针管，少气无力地笑笑说：“也许是这些日子太累了点儿，哪就至于……我这人，可是一辈子也没在医院的病床上躺过。”老太婆就说：“人都说，好沙锅容易破，有缝的沙锅才不容易破的。平时不生病的人，一旦病倒了，那就是大病。这可是老人们有言在先的。医生也说了，你的一根心脏血管堵了，最好是放上个支架！”
　　我看看周围无人，就悄悄地对她说：“别动不动就听医生的。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放什么支架呀？本来没什么病，倒把自己作务成个有病的人了。”老太婆就瞪大眼，蝎蝎蜇蜇地连说带比划：“还敢逞强呀？还敢说自己没病呀？既然没病,，咋就能躺在那儿不知人事了呢？吓人捣怪的。”
　　我看看她那种沉不住气的样子，很怕她会煞有介事地虚张声势，就赶紧嘱咐她：“你可别咋咋呼呼地惊动孩子们！天雨就快回来了，她回来了，自然也就知道了，不差这两天的时间。天授那儿，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孩子在外边打拼，刚刚站稳脚跟，那是容易的事呀？就别让他再为咱这点事儿事儿分心了。看再把他着急出个好歹来。再说了，我这也没有要死要活的，躺几天就好了，就不要惊动孩子们了。”
　　我俩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呢，范祖爷猛地一推门进来了。疫情管控之下，医院的探视制度是相当严格的，等闲人都进不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钻墙觅缝地挤进来的？
　　范祖爷一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我，一句话没说，就大张着嘴，嗬嗬嗬地哭了。那模样，那声音，和他在殡仪馆面对着先去的弟兄们的遗容的时候，简直是一模一样。
　　嗬嗬嗬的哭声，惊得人家医生和护士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了病房，搞得我也十分难为情。我只好一把扯掉鼻子上的氧气罩，挣扎着坐了起来，当着医生护士的面，大声地训斥他：“你他妈的！你真是个，你真是个埋锅倒灶的家伙，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我不过就是病了，我又不是死了，你就这么提前来嚎丧我！”
　　医生和护士看到我还能像炸尸般地如此张牙舞爪，而且句句话出口，都胆正气壮的，一齐放了心，好奇地打量了几眼鼻涕眼泪一齐往下流的范祖爷，这才大声小声地嘱咐几句，一前一后地转身走了。
　　范祖爷这时刚刚停住了哭声，却依然呼哧带喘地，红红的眼睛里泪水依然不断地流淌下来：“德海！这要是连你也倒下了，这辈子可就连个能坐在一块儿喝酒的人也没有了。咱们原来的十几个老弟兄们，如今剩下的，都不到一巴掌了。你可千万别走在我的前面。”
　　我慢慢地重新躺好了，才挤眉弄眼地笑着，逗他说：“你就放心吧。阎王爷那个黑脸家伙，说什么也不肯收留我。他一见我，就狠狠地踹了我一脚，还训斥我说：到这儿排队来的，都是八九十岁的人，你这个七十多岁的家伙，跟着起什么哄呀？趁早点儿，从哪儿来的就滚回哪儿去！不嫌这地方挤哪？其实，我明白阎王爷的那点儿小心眼儿：他哪儿是嫌那儿人多挤呢？他分明是看着我年富力强，怕我在那儿跟他抢班夺权！”范祖爷挂着一脸的泪水，终于像个孩子似的，破涕而笑了。
　　老太婆用手指头杵着我的额头说：“都躺到这儿来了，还这么瞎扯八道的？再说，这事情是你说了算呀？俗话说：阎王叫谁三更死，何人敢留到五更？咱们这把子年纪的人，可万万不敢再把自己不当回事儿了。你还想跟阎王爷抢班夺权？能得你！再教你去扛面袋子！再叫你去搬油筒子！依我看呀，还是天授说得对，趁早把那个小粮店关了，过两天清闲自在的日子吧。再说，咱如今也不缺那两个钱用了，行不行呀？”
　　我假装生气地白了她一眼：“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在这儿，说这些没用的话干啥？放心吧，我才舍不得这会儿就倒下呢。范祖爷还欠着我二两酒钱没还呢。”范祖爷就眯眯着眼睛笑了：“就是！狗日的新冠病毒，闹得咱这些日子连喝酒的事儿都给忘了。德海，你赶快好起来吧。你好了，咱弟兄们扯开喝！”
　　老太婆一听，就急赤白脸地叫唤起来：“还喝呀？！还要扯开喝？范祖爷！你领着弟兄们干点儿好事好不好？哪能一天到晚就老想着喝酒呢？再要喝出个好歹来，我找你范祖爷拼命去！”我没有理她，巴眨着眼睛冲着范祖爷说：“看见了吧？老娘儿们都有这点儿看家本事的，犯了傻的时候，差不多都是母老虎。一个清香，就够你范祖爷招架的了，你还想再招惹上一个呀？”
　　老太婆一听，先是难为情地笑了，后来却又擤着鼻子要哭。范祖爷赶忙笑着说：“世上有几个像清香那种母老虎一样的女人呢？就是还有，也不见得都会让祖爷们遇上吧？”这话说的我们又都笑起来了。
　　等范祖爷走了，我才对老太婆说：“放心吧！我才舍不得现在就死呢，我想干的事情还多着呢。”
　　我说的这是心里话。人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找自己去。我虽然马上就要七十三岁了，可说实话，我现在真的还不想去。
　　我必须看着天授结婚生子，看着我的孙子背上书包去上学，否则我会觉得自己人生的任务没有完成。
　　我还想看着马驹成家立业，否则我会觉着自己的人生不够完满。
　　我更舍不得就此撇下我的“糟糠”。她一日三餐地伺候了我四十七年了，哪能什么都没安排好，就管自个儿先走了呢？年轻人喜欢讲什么花前月下呀卿卿我我呀，还有什么死去活来呀；我们老年人，看重的是一辈子不离不弃的恩情，几十年的艰难与共相濡以沫，此恩此情比海还深！
　　我也不舍得这辈子滚粘了几十年的生死朋友，从少年到白头，我们的缘分还没尽呢，酒还没有喝够呢。我们还得捧着杯里的这点儿酒，慢慢儿地品尝人生酸甜苦辣的各种滋味呢。
　　其实说白了，人生在世，不就是这么点儿割舍不下的亲情和恩情吗？不就是这么点儿生生不息的念想吗？可这点儿亲情恩情和念想，是用几十年的甜酸苦辣加磨难曲折，积攒和凝集而成的，在我们心目中分外珍贵，哪能轻易就割舍掉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