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小区改造掠影(十)
作品名称:龙泽家园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11-10 11:26:37 字数:4563
凡事不能细捉摸。范祖爷这么一捉摸,梗气就上来了,便赌着气,四平八稳地坐到桌子前,细嚼慢咽地吃起饭来,同时还在心里发狠道:今日,祖爷们就偏不去,看你能把祖爷们怎么地?日毬怪了,你那个老婆清香,三天两头在三梅面前夸谝你家如何如何有钱,又夸谝你家的子女是怎么怎么地孝顺;既然你们总夸耀自家的日子过得比别人家的日子好,为什么几块破砖头还要当成宝贝一样舍不得丢掉?再说了,祖爷们是曾经在天安门广场站过岗的人,如今再落魄,也还没有落魄到,七十多岁了还要给别人搬砖头的份儿上吧?
范祖爷越想越生气,就狠狠地咬着发黄的馒头,听到魏少杰第三次打来电话时,就硬着嗓子说:“我现在有事,十点来钟才能过去。”魏少杰一听也来气:“范祖爷,不就是让你搬百八十块砖嘛,又不是让你来愚公移山,何至于这样请神似的,一请二请还请不动?你范祖爷在别人面前摆架子也就罢了,在我面前如何也摆起架子来了?我在你身上有那么多的好处,我一叫你,你就应该赶紧跑过来才是,怎么还就叫不动了?”魏少杰越说越生气,就赌气说,“如果是十点钟,那你就不用来了!”
范祖爷呢,平生原本心眼就实诚,遇事从来不会转弯,无论高兴或者不高兴,都是直来直去的;况且眼下又正在不高兴,不知是没听懂魏少杰在正话反说,还是听懂了装听不懂,反正就在电话里回答:“不用了?那就不去了。”所以,吃过早饭之后,他就骑着电动车,慢悠悠地去采买东西去了。
没想到的是,范祖爷的这番一举动,把魏少杰那两口子给彻底惹翻了,两口子你一嘴我一嘴地,把范祖爷骂了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尤其是魏少杰的老婆清香,一口骄横之气竟然按捺不住,便又摇晃着满脑袋小穗卷的狮子狗头,气冲冲地跑到了范祖爷的家中。
她进门后拿眼一扫,发现范祖爷并不在家中,就对着正在家中打扫擦抹的三梅,高门大嗓地一通开火:“咋地?这倒用不动你们了?你们是觉得我家少杰如今没用了,就开始用下眼皮看人了?如果不是我家少杰,你们那会儿住在荣村的时候,就能打上水泥地了?如果不是因为打了水泥地,你家那座破土秸房子,后来就能卖了八万块钱了?如果不是我家少杰给你家写材料,你家范祖爷就能评上社区活动积极分子了?如果不是我家少杰,你家儿娶女嫁的时候,谁给你家当管家了?怎么了,如今看见我家少杰不行了,你们就不再巴结我们了?我家少杰是不行了,可我们再不行了,也比你家强!我家的儿女,也比你家的儿女争气!实话告诉你们吧,就是我家少杰这会儿死了,他也给我攒下了三十万块钱养老!我再倒霉,也不会活成你们这副穷样子!”说完,甩下目瞪口呆手抖腿抖的三梅,扬长而去。
大清早刚吃完饭,就遭受了这么一通莫名其妙的乱炮齐轰,三梅这一惊一气,非同小可。一个心态自卑的人,本来就如同背负着重石在走路,哪里还架得住再有人冲过来乱拳击打呢?所以,当魏少杰的老婆连珠炮般地数说的时候,三梅一直张着口,呆若木鸡,看着魏少杰的老婆嘴巴一张一合,挥胳膊抡拳,粗门大嗓,唾沫横飞,竟然连一句接承的话也说不出来。
当魏少杰的老婆发泄够了,重重地摔门而去的时候,三梅也像个受了震动的物件,当时就把抹布往地上一扔,整个身体也顺着桌子的边沿软瘫下来,直接坐在地上,哀哀而泣。
她先哭自己家境不如别人,因此才让人家这么小看自己,竟敢跑到自己家里来,凶邪霸道地劈面训斥自己。二哭自己,一辈子在范祖爷面前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窩窩囊囊过了一辈子,别说三十万了,一辈子连三百块钱的主也没有做过。三哭范祖爷,日日就知道顾着自己喝酒,在子女教育问题上不舍得多掏一分钱,所以子女们自然也比不上别人家的子女,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自然也就没有能力反哺父母。四哭魏少杰这两口子,欺人太甚了。你就说这个清香吧,平时成日家跑来和自己亲亲热热地说嘴,东家长来西家短,陈芝麻烂谷子的家庭琐事,经常一扯一大堆。自己呢,也早就把人家当成了知心朋友,家里的一摊子烂糟事烦心事,一件不拉地说给人家听,哪晓得人家心里原来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自己原以为两家平日里的你来我往,是朋友间的互相帮忙,没想到,人家原来是以救世主自居的,根本就不是一种惺惺惜惺惺的互相帮撑。
三梅先是嘤嘤抽泣,渐渐变成了呜呜小哭,最后越想越痛,越想越委屈,一辈子被范祖爷统治着翻不了身也就罢了,原本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无可奈何的一回事情,咋连外人也敢这么跑到家门上来,如此地糟践自己呢?难不成,自家就真得活的这么卑贱了吗?想到这里,三梅干脆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当范祖爷拎着买回来的东西走进家门的时候,三梅已经两眼插天,口吐白沫,蜷曲着身子倒卧在地上,喉咙里还在“啊啃、啊啃”地喘息着,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进入半昏迷状态了。范祖爷把手中的东西一扔,扑过去对着三梅又是掐人中,又是搓手心,又是拍脊背,又是揉胸口。也多亏了范祖爷早年当过兵,好歹懂得点儿急救知识,好一阵的忙活之后,三梅才终于“啊”地一声,哭喊了出来。
在范祖爷的再三追问下,三梅这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刚才魏少杰老婆来数说并训斥自己的话复述了一遍。范祖爷一听,就气得跳了脚:“竟然有这种事情?你说说这个清香,咋就能这么得理不饶人啊?你有气,就冲着祖爷们来,你冲着个没本事的三梅,撒什么气啊?不行!我这就找她去!欺负人,还欺负到家里来了。她有钱就咋了?有钱就能随地大小便噁心人吗?她要是敢对着我那样说话,我当时就会让她滚出去。”范祖爷抬腿就要去找清香理论,三梅一杷抓住了范祖爷的胳膊:“狗屎摆在那儿不臭,挑起来才臭的。你还不嫌丢人败兴呀?”
范祖爷这才气哼哼地坐在沙发上,但是左思右想,仍然咽不下这口窩囊气。他焦躁地在地上转了两三个圈,抬腿就要出门。三梅说:“你还要干啥去?你就别惹事了。”范祖爷就对三梅说:“我找德海去,让德海给咱评评这个理,天底下准有明白事理的人吧?弟兄们三天两头在一起喝酒,谁没有帮过谁的忙?谁没有吃过谁的饭?就让他魏少杰两口子为了这么点儿叮噹事,就把咱说成个那,没准儿还要到处去臭谝咱。那咱还活人不活人了?”
于是,范祖爷气冲冲地敲响了我家的门。可是,范祖爷进得门来,屁股往沙发上一落,却失声痛哭了:“德海……”范祖爷喉咙里呼哧呼哧的,鼻梁骨两旁双泪涌流,模样又可怜又可笑,让人以为他出了什么大事了。我吃了一惊,忙半真半假地取笑着问他:“咋了?咋了?刘备哭荆州呀?”范祖爷挂着一脸的泪水,又卟哧一声,难为情地笑了。
你别看范祖爷平日里乍乍呼呼,其实,他是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里边最爱哭的一个。尤其是这几年,老弟兄们一个接一个地先我们而去,每次到殡仪馆见最后一面的时候,范祖爷都会手扶着灵柩,面对着逝去的老伙计,发出牛吼般的哭声。他那哭声不仅绵长,而且震耳欲聋,伴随着殡仪馆悲怆的乐曲声,让人人听着都为之动容。范祖爷平生又最爱喝酒,但只要喝多了,就眼圈一红,眼泪溲溲地顺着鼻梁两旁的低洼地带往下流淌,仿佛心中有多少委屈倒不尽似的。
对于他的哭,我们早已经见怪不怪,有时还故意逗他说:“一个挺大个子的大男人,怎么就像林黛玉似的?动不动就流下两颗泪蛋蛋来,自己不觉得难为情呀?”范祖爷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只要对了景,照哭不误,而且还铮铮有词地为自己辩护:“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纯粹是屁话!不弹,还是因为没泪;有泪,为什么要憋着不弹?”
但是,他今天专门跑到我这儿来哭,而且一进门来,就哭得话不成句,这种情形还确实是头一次见到。我看他苦着脸抽吸着鼻涕又要哭,就说:“咋了嘛?到底是咋了嘛?有事说事,哭什么呀?”
在我的一再催促下,范祖爷才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说:“就因为我清早没给他家去搬砖,人家清香,刚才跑到我家里去‘排场’了我们一通,把三梅给气得抽搐过去了。要不是我回来的及时,三梅不定就怎么地了呢。德海你说,三梅她再不值钱,那也是我呼喝了行,别人凭什么呼喝她呀?别人有什么资格呼喝她呀?而且竟然把她气得抽搐过去了。这还是人干的事儿吗?说来说去,他魏少杰不就是帮着我打过块十几平米的水泥地吗?咱弟兄们在一块儿滚粘几十年了,谁没有帮过谁的忙?咋地他就成了我的救世主了?扯蛋!”
范祖爷说着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开始掰着指头数:“这倒也罢了;连我荣村的房子买了八万块钱,也说成是全凭他给我打了水泥地才值那么多钱的;连我评上社区活动积极分子,也说成是因为他给我写材料写得好;还说我不去给他们搬那几块砖,就是过河扯桥,就是忘恩负义了,真是扯他娘的蛋。”
范祖说着又笑了:“他早上那么说:十点才能来,你就不用过来了。我哪儿知道他那是故意反着说的?他还不如等得着急了骂上我两句,哪怕是连我祖宗一块儿骂,反正咱们平日随便惯了,说不定我也就过去了。可他偏要摆上个架子,把话反着说,让我猜他的弯弯绕心思。我这个小时候得过脑膜炎有了后遗症的人,咋能猜得着别人的心思呢?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儿知道他那肠子里有几道弯儿呀。”
范祖爷说到这里,已经把我和老太婆逗得大笑起来,连他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德海,你说,他原来跟咱们并不是一伙的,可我哪次出去吃饭不带上他?一来二去的,他才和咱们走近了。再说了,我在荣村住的时候,那会儿刚把三梅从老家办成荣村的人,咱是单职工,又两地生活了多少年,自己确实没力量打什么水泥地,就那砖地也凑付着住了好几年。后来,他是找了几袋子水泥砂子来,帮我打过块水泥地面。可如今二十几年都过去了,这点儿好处就永远补报不完了?就这么走着站着都要念叨一通?生怕别人不记得他那点儿好处了?而且,他老婆还专门跑到我家里去,武马长枪,指天骂地,生生地把三梅气的背过气去?这要出了人命,算谁的?”
我那老太婆插口问:“三梅没事了吧?”范祖爷说:“人是没事了,可一直就坐在那儿流眼泪。那股子心劲,且得几天缓呢。”老太婆就用手指点掇着范祖爷的脑袋说:“那你范祖爷,就对人家三梅好一点。怎么说,人家三梅也给你养了两儿一女,还一日三餐伺候得你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那容易呀?再说了,人家三梅如今也是当奶奶姥姥的人了,媳妇女婿面前,你也给人家留点儿尊严!”
范祖爷就瞪着眼睛说:“我现在对她够好的了。你让她自己说说,我哪年不给她买两件新衣服?我自己,倒是一件衣服要穿好几年。”这话倒是不假,范祖爷爱干净也是出了名的,一件衬衣已磨得肩背上薄如蝉翼了,看上去还像新的一样洁白,一双皮鞋穿得歪了脚后跟,依然刷得光亮光亮的。老太婆又说:“那清香也是,平日里看上去也是喜眉笑脸的一个人,咋就能这么翻脸无情,把脸一拉就不认人了呢?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了,咋那么好意思的?”
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正是熟人和熟人才会闹起来呢,就好比车子和车子,离得太近了,就会发生相撞,是同一个道理。
我就对范祖爷说:“弟兄们在一块儿几十年了,谁还不知道谁的人品咋样吗?也不是凭谁说上两句什么话,就能让大家伙改变了对一个人的看法。你范祖爷是咋样个人,谁不知道呢?为啥你周围老是围着一伙人,骂不走也打不散,那还不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你范祖爷是个义气冲天从不藏奸的人吗?不怕!没毬什么事。等消停上几天,大家都把肚子里的火气散一散,再坐在一起喝上两盅酒,把话一说开,也就都烟消云散了。难不成,这点狗屁事儿,还值得带到火葬场去?你就好好地放宽心吧,回去也好好地安抚安抚三梅。从今往后,能说着话的人,咱就多说两句,说不着话的人,咱就少说两句。什么穷呀富的?穷也没到他门上乞讨去,富也没见他给过穷人一粒米,哒瑟什么呀?”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