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耀业早在镇反运动中就被枪决镇压了，家里面只剩下了宝奶奶，她是个孤寡老人，住在我家隔壁。听说她过去是个大美人，因家里贫穷就嫁给了大地主王耀业，做了他的三姨太。如今的她骨瘦如柴，却眉目清秀，依稀可见她当年的俏模样。据说她还有文化，能识文段字。以前我经常爬到她家院落里的枣树上去摸枣吃，村里的枣树几乎都被我扫荡遍了，唯有宝奶奶家里的枣儿最甜。每次被她撞见，她都会笑迷迷地朝着我叮咛道：“咦——原来是俺民呀！小，你可要小心点儿，慢慢爬，可别摔着啊。”
　　至此，我对她产生了好感，经常溜达到她家里去玩。她戴着老花镜缝补着衣裳对我笑眯眯道：“民啊，你长大了可对俺亲不？给不给俺送馍馍吃啊？”
　　“保险给，有俺吃的就有奶奶吃的。”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好时光时，我经常从我们家里偷白面馒头送给她吃。
　　“哈哈哈……”宝奶奶仰天大笑，“中啊中啊，总算是没有白疼俺民啊，俺的小乖乖儿。”
　　听人说，宝奶奶嫁得最不合时宜，那时已近解放前夕。其实，她嫁到这个家并没有享过几天福。光阴似箭，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打土豪分田地的阶段。总之，好坏都是命运的安排，谁也没有长前后眼，谁也阻挡不了历史的滚滚车轮。后来，他男人王耀业被枪决之后，家里其他人员也随之树倒狐狲散。最终只剩下她自己，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傍晚时分，村子里召开了批斗大会，宝奶奶被押解到打麦场上接受批斗。王建民的父亲是一村之长，自然由他先发言讲话。听人说他参加过淮海战役，然而，上台讲话却是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啊，这个这个啊，乡镇府要求咱们村开个批斗大会，啊，不开可能不中啊，是吧？那就开呗。要说咱们村吧，也没有啥可批斗的，就这个三姨太吧，属她过去有饭吃，是不是？所以呢，那只能批斗她啦。我也说不大好，大伙都可以积极发言嘛，都说说吧。”
　　“打倒地主分子，打倒反动派……”王二狗首先举着拳头带着头喊起了口号。
　　“打倒地主分子，打到恶霸地主！”大家有气无力地跟着喊口号。
　　一个名叫张金凤的妇联主任站了起来，她是村子里家誉户晓，人人皆知的疯婆子。我见过她在街头上追打她的男人，她男人是个出了名的肉头货。从来不敢与媳妇对打，每次产生家庭矛盾只有挨打的份，惹不起就逃跑，双手紧抱着脑袋尽往人群堆里扎，也好寻个拉架的人……
　　张金凤一把揪住了宝奶奶的头发咬牙切齿吼道：“老地主婆子，你还不知道认罪啊，还敢站着，快点给老娘跪下！快点啊，惹恼了老娘，免得对你不客气！”
　　宝奶奶只能遵命，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张金凤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左右开弓就扇起了大嘴巴子，边扇边高呼着口号：“打倒恶霸地主！打倒反动派！”
　　人们一阵骚动，会场秩序顿时一片混乱。站在前面的人想退出来，几个积极分子又把圈外的人使劲往里面推搡着。瞬间，人流如潮水般涌动着。批斗会开了不大会儿就被迫宣告终止了，因为宝奶奶哪里经得起这般残酷的拳打脚踢！不一会儿，她就被打得昏死过去……
　　夜幕降临，我翻院墙进了宝奶奶的院落里，推开屋门一瞧，瞧见她站在一个高板凳上，把一条绳索往房梁上系。我的大脑突然间开了窍，急忙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嘶声力竭的哭喊着：“宝奶奶，你不能死啊，快点下来呀！”
　　许久，宝奶奶还是在我的哭嚎劝说下下来了。下来之后又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泪流满面道：“俺的民啊，也不是俺真的想死呀。恁瞅瞅这日子叫人咋过哩？实在莫法过了呀。”
　　“宝奶奶，那你也不能上吊啊。”我极力劝说着。
　　谁知第二天，我那个和蔼可亲而孤苦伶仃的宝奶奶还是一意孤行悬梁自尽了，就这么凄惨地走了！
　　两天后，一些心地善良的乡亲们用旧棉絮把她用草席包裹起来，然后用一块旧门板把她抬到乱坟岗子上就草草掩埋了。
　　几天后，我和王建民手拉着手推开宝奶奶家那扇破旧不堪的小木门，我领着他竟直走了进去。
　　我俩有些胆颤心惊地在屋子里面转悠了几圈，之后又躺在那张曾经睡过的大土炕上休息了一会儿。王建民摸摸这个又碰碰那个，我抬头瞧见墙上的那副画；画得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花公鸡，一轮红日当空，雄鸡昂首挺胸，伸着脖子引昂高歌……
　　宝奶奶曾经向我讲解过这副年画，她说：“民，你知道不？这只大花公鸡可不是一般的公鸡，它可是老天爷派下来的神物，是除恶避邪的大公鸡，专门下凡来保护咱们平民老百姓的。”
　　此时，院落里刮来了一个小旋风，席卷着尘土与枯树叶呼啸着，旋转着。不一会就旋转着进了屋子，之后便销声匿迹了。此时，屋内仿佛有一股阴冷之气，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王建民也同感身受一阵哆嗦。他拉了拉我的手怯生生地说：“民哥，这屋里好森人，咱们还是走吧。”
　　顷刻之间，我的心里面不禁涌动着一阵阵酸醋，如翻江倒海似的；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我可爱的宝奶奶了！一阵阵难受难以抑制，情不止禁地嚎啕大哭起来：“呜呜呜……宝奶奶，俺真的好想你呀，呜呜呜……”
　　是啊，年龄虽小，然而情感情愫依然是最纯真无邪的。之后，我拉着建民的手出了院子门，又溜达到我家屋后那片小榆树林子里，我咬牙切齿道：“都是那个张金凤害死了我的宝奶奶，走！咱们两个找她算账去！”
　　建民胆怯地往后退缩着说：“咱俩还小，不中，打不过她，等以后长大了再说吧。”
　　“那，那就打她的儿子。”我切齿道。
　　“那也不中，他个头那么老高，恐怕俺打不过他哩。”建民唯唯喏喏，像一只缩头乌龟。
　　“哼！这也不中，那也不中，俺看你就是个胆小鬼，莫啥出息！你怕，俺可不怕，到时候看俺咋样收拾他！”我说到做到，拉着建民的手就去寻找张金凤的儿子报仇。
　　张金凤的儿子叫大毛，十多岁，多部分都随了他爹；傻大个，呆头呆脑地像只老绵羊，三脚跺不出个屁来。整天拖着青鼻涕，见了人只会傻呵呵地笑。皇天不负有心人，最终在池塘边上找到了他。我从地面上捡起一块土坷垃，然后冲过去二话不说朝着他就投掷了过去，特别准，他冷不防被砸趴下了。我一个猴窜跳到他脊背上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他比我的个头大很多，蛮劲挺大。他一翻身就爬了起来，爬起来就夺路而逃了。他真是个菜包子，也不敢还手，如老鼠见了猫！我紧追其后追打着谩骂着：“尻你娘！你敢告诉恁娘，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非打死你个王八龟孙不可！”我的话里有话，也害怕被他那个母夜叉娘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村子里最终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铺天盖地没有任何食物可以充饥。池塘里的鱼腥草早已消失殆尽，方圆几里的野菜也被采挖得一干二净，就连榆树皮也被剥光了。村干部见此情景，假如再这样拖延下去，非饿死人不可！经过协商，就派出了几个壮劳力推着独轮车出去购买红薯干。出行那天，村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前来送行，并嘱咐他们，只要是吃的物件就弄回来。几个年轻后生推着独轮车走后，乡亲们依然舍不得离开，都团坐在村头向着南方翘首期盼着……
　　三叔最近发明了一个钓鱼钩，把缝被子的大针用火烧热，然后捏成鱼钩状。三叔撇着嘴说：“民，咱俩去试试这个钓鱼钩中不中？不是咱吹牛，就是钓不着鱼，钓青蛙总该没有问题吧。”
　　当初抓住过不少青蛙，用脚踩住它的头，拉紧两条后腿一把扯下来，青蛙的脑袋和五脏六腑就不要了。然后把青蛙后腿架在篝火上炙烤，烤熟了一口咬下去，味道真的棒极了！
　　三叔得意洋洋地在前面带路。他今年十四岁了，长得牛高马大，地包天的嘴，瓦刀脸……
　　他天生的好脾气，性格特别温顺，就像一只老绵羊。他的后脖颈处扎了一个炮捻子小辫，经常被村里的孩子们揪住不放，嘻嘻哈哈把他当作马儿骑，“得！驾驾！跑快点儿啊三叔！不然俺可要用鞭子抽你啦！”然后朝着他的屁股使劲地拍打几下……
　　走了很远的土路，我俩来到了黄河边一个闸门处。旁边有一个水坑，水坑里时不时有鱼探出水面，时而还有大鲤鱼“扑通”一声又栽了下去了，看来动静不小！
　　我们激动不已，三叔急忙把鱼钩抛了出去，可是几次都落了空。情急之下，三叔就脱了衣服裤子跳了下去，只见他往前猛地一扑，一条两斤多重的大鲤鱼就被捉到了。“民，快点接住！”三叔把鱼扔到了我跟前。
　　我兴奋极了，急忙把它装进了鱼篓子里。三叔左扑右扑，又按住了一条更大的鱼。那条大鲤鱼足有十多斤重，它的力气非常大，一个劲地左摇右摆，垂死挣扎。最后竟然逃脱了，朝着深水区游去。在这千钧一发时刻，三叔也不管那么多了，于是跃起身子，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鱼和三叔同时没了踪影，水坑静悄悄的，静得令人窒息！过了好大一会儿，三叔的头终于露出了水面，但见他惊慌失措地冲着我喊了一嗓子：“民，快去叫人救我呀，腿抽筋了……”喊完又沉底了。
　　我吓得六神无主，灵魂顿时出了窍！急忙往附近的村子里跑！脚丫子跟踩着棉花团一样，轻飘飘的！待跑到了邻居村子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挨家挨户嘶哑喊着：“都快点去救救俺三叔呀，他掉到河里快淹死了！”许多人闻听后急忙拿着绳子和扁担都朝着河边跑去。
　　到了水坑边上定眼一瞧，水面静悄悄的，哪有人呢？大家急忙往水坑里面抛绳索和抓钩，然后慢慢往外打捞。可是，过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打捞到三叔，估计他已经沉底了……
　　“三叔，你咋啦嘛，怎么还不出来呀！”我嚎啕大哭起来。
　　此时，夕阳西沉，一片猩红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