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殊不知，王建民的父亲是村长，所以致使王建民成了村子里的小衙内，专横跋扈，为所欲为，人送绰号小霸王。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大家相安无事，事情似乎就那样轻描淡写地过去了。一天，在池塘边上玩耍时又邂逅了王建民，可谓是冤家路窄！他走到我跟前诺诺道：“民哥，那天都是我不对，不该推搡你。我错了，对不住了……”
　　我无动于衷，冷眉恶眼地盯着他。他从口袋里面掏出来两块“巴巴狗子”要送给我。要知道这“巴巴狗子”小石子在我们鲁北平原那可是个稀罕物件，我早就听说过并期望能拥有它。我接过了“巴巴狗子”，顿时眉开眼笑，就顺水推舟给他一个台阶下、送他一个顺水人情。随之，两人如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也不说话，只是互相搂抱着拍打着，嘿嘿傻笑着……
　　至此，我这头小顺毛驴很轻易地就被他拉下了水。与其说他向我低头认罪陪不是，倒不如说我被他的“巴巴狗子”俘虏了。从此后，我几乎每天都要去找他玩耍，假如一天不见面，心里面总觉得空落落的，就像丢了魂。如此看来，我只能和他握手言和，别无选择。再说，那天又不是他的错，怨只怨那个多事之秋的叔叔。要不然，我们这两个混球还不打不相识呢。
　　再者说，我俩的父亲自幼就是同根生，本来就是同一个掰不开的王字，一个祖宗家族家谱，又是同乡同村同学，光着屁股蛋和着泥巴摔着泡泡一起长大的发小。可想而知，那关系可非同一般呢。
　　后来，他们两个长到十七八岁时，建民的父亲长得牛高马大，英俊帅气。高大帅气有时候也不一定都是好事，不久便被国民党的部队抓了壮丁。而我的父亲身材长相一般，身材矮小，整天拖拉着一双破布鞋，破衣烂衫，邋里邋遢……
　　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村民们都知道被抓壮丁不是什么好事，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既然当了兵就要去打仗，整天炮火连天哪有不死人的！所以，我父亲那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装疯卖傻，整天不洗脸，流着青鼻涕，嘿嘿傻笑着，而且还学会了装聋作哑。国军当官的看到他都嫌他恶心，自不必说抓他的壮丁了。
　　后来，我父亲在我奶奶和媒婆的迫使下和邻村一个俊秀的大姑娘结了婚，那姑娘当时二十岁，大他两岁。新婚之夜的早晨，父亲的新媳妇朝着我奶奶的家门喊道：“娘，娘，快点过来瞅瞅吧，恁孩儿尿床啦……”
　　然而，一年后，父亲的媳妇却为王家生了一个白胖的小子，这下可乐颠了王家人。再后来，因父亲的媳妇儿长得俊，颇有几分姿色。不料被当地的恶霸地主惦记上，并设计强行虏了去，之后强暴了她。父亲是个红脸汉子，一怒之下便写了休书，毫不留情地休了她们娘俩。当时正值寒冬腊月，不久，她和小孩在讨荒要饭的路上被活活冻饿致死了，其状惨不忍睹！父亲听说后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就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八路军。其目的只是想掂把枪回来报仇雪恨！
　　到了部队之后，当时威震四方的崔恒山团长邂逅了父亲，见他能说会道，幽默风趣，十分招人待见，并且和他十分投缘，从此只要见了父亲就亲热地招呼着：“三，俺的三儿啊……”不久，父亲便被抽调到崔团长身边当了贴身警卫员。
　　王建民的父亲在一次战役中被八路军俘虏了，之后也投诚参加了八路军。解放后，他也成了亲，媳妇家是个书香门第。她通情达理，能识文段字。然而，第一段婚姻却不如意。她父母亲当时只想攀高枝，一意孤行把她嫁给了一个官宦人家的二少爷。但是，她的脾气特别固执，个性强，死活都看不上那个肥不溜秋地傻呆子。自从被花轿抬进了婆家，手里始终握着一把锋利的剪刀，无论昼夜那把剪刀从不离身。除此之外，整日里故意惹事生非，哭天抢地，摔盆子打碗，大闹天宫！搞得婆家鸡飞狗跳墙，不得安宁。没几日，婆家便气急败坏，只能写了一纸休书退货。
　　后来，媒婆把建民的父亲王春力介绍给了她。没料到，她一眼就相中了眼前这个即憨厚老实又高大帅气的汉子。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度，千年修得共枕眠，这也许就是天造地设的姻缘！
　　这些家史多数是奶奶讲给我们听的，以此推论，我和建民理应情同手足，何来战火硝烟呢？然而，却苦了双方的母亲，想毕都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目前她们两个依旧余怒未消，耿耿于怀。然而，我们这两个不通人性的小兔崽子早就手拉着手，蹦蹦跳跳着到河边抓泥鳅玩耍去了……
　　每逢过年过节时，我们家里就来了一大群女人，多数是邻居和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她们和母亲十分亲密。按照母亲的吩咐，大伙一起动手，切菜，炖肉，烧排骨，炸酥肉，蒸白面馒头，包饺子，忙得不亦乐乎……
　　我也没闲着，趁她们不注意，就偷偷抓起几个雪白的馒头揣在怀里，随之溜出了家门。见到自己的小玩伴就高声喊道：“大家听俺说啊，咱们今天玩打仗的游戏好不好？这些馒头就是手榴弹，砸中了谁，谁就算死了，中不中啊？”
　　一群身着破衣烂衫的小伙伴们顿时兴高采烈，高举着双手蹦跳着喊叫着：“好啊好啊！俺要吃馒头，俺要吃馒头……”
　　于是游戏开始了。孩子们扮演伪军，我自己扮演解放军。他们边跑边回头盯着我手里的热馒头，似乎垂涎欲滴……
　　我把“手榴弹”卯足了劲投掷过去，那群“伪军”不但不怕被炸死，对于空中飞过来的“手榴弹”一点都不畏惧，居然用手去接去抢，场面顿时失控了，一片混乱！大家你争我夺，扭打成了一团！抢到馒头的小孩啥都不管不顾了，几口就把馒头吞到了肚子里。
　　有的人干脆不逃跑了，调转方向朝着我反扑了过来，要抢我手里的馒头。我高高举着馒头吼道：“那可不中，咱们提前说好了是打仗，你们是伪军，俺是解放军，你们得逃跑啊对不对？俺用手榴弹炸你们，你们不怕炸弹，还要来抢，再抢俺就不玩了。”我小嘴一撅生气了。
　　兰菊长得最气净，她说：“大家都要听民哥的话，打仗嘛，就要学会逃跑，不逃跑哪是打仗嘛，对不对？接着玩游戏吧，咱们大家都逃跑，让民哥用手榴弹炸咱们吧。”
　　话音刚落，他们就开始四处奔逃。我又拿着“手榴弹”炸他们。总有人装瘸耍无赖，一拐一瘸落在最后面。我计上心来，专门砸跑在最前面的“伪军”。
　　这一计果真生了效，“伪军们”都争先恐后地奔跑起来。我高兴极了，哈哈大笑着。没几下子，“手榴弹”就扔完了，我又跑回去偷摸馒头。反复几次，最终还是被母亲发现了，趁她还没有抓住我，我又抓了几个馒头打仗去了。最后手里只剩下了一个馒头，只顾拼命追击前面那个跑得最快的“三狗蛋”，他长了飞毛腿似的，把我甩得老远老远。我不服气紧追不舍，一直追到他的家里。他母亲见我气喘吁吁地进了门，笑眯眯道：“咦——这不是俺民嘛？民小，你今天咋有空来俺家里呀？”
　　“俺今天和你家三狗蛋打仗哩，他藏到哪里去了，快点把他交出来，俺要用手榴弹炸死他。”我晃了晃手里的白面馒头。
　　他母亲看见我手里的白面馒头，笑嘻嘻道：“啥？打仗，用馒头当炸弹炸俺家的三狗蛋？哎哟！俺的个亲娘唉，你说说这可笑不嘛，哈哈哈……要不然这样中不中？民，你就当作把俺家三狗蛋炸死了，馒头留给你弟弟吃中不中啊？”
　　她说着又把悬挂在房梁上的柳条筐子取了下来，里面有坨黑乎乎的野菜窝窝头，她拿着窝窝头递给我说，“民，你要是不嫌弃，就把馒头留给俺三狗蛋，这块窝窝头你拿去吃吧，换换味道中不中啊？”
　　我咬了一小口品尝了一下，苦涩苦涩的，难吃死了。于是就把馒头递给她说：“大娘，俺把馒头给你家三狗蛋吃吧，以后有空再给你们多拿点儿中吧？”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咦——没想到俺民还真懂事，真大方啊。”随之朝着床底下吼道，“三狗蛋，还猫在床底下弄啥哩，还不快点爬出来谢谢你民哥。”
　　闻听此言，三狗蛋才从床底下爬了出来。他灰头土脸的狼狈相又令我笑弯了腰，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一轮明月悬挂在浩瀚无垠的夜空里。我又把那群小伙伴召集到我家院子里玩游戏，我先把我的刀枪剑戟全部抱了出来，往地下一放说：“今夜黑里咱们还玩打仗的游戏吧？谁打赢了俺给他锅盔吃，输了啥都没有。”
　　还是那个气净的兰菊说：“民哥，那样不中吧，大伙的肚子里面都饿得咕咕叫哩，都想吃你家里的好吃哩，输了不给锅盔，说啥也得给一个大饼卷大葱吧？”
　　“是啊是啊，不然打斗起来也莫劲呀。”一群小伙伴七嘴八舌嚷嚷着。
　　我思忖了一会说：“也中，不过得先订个规矩，两个人对打，打疼了谁都不准哭鼻子，不然啥都不给！”
　　“中中中，谁就是打破了头，也不准哭鼻子。”
　　一个男孩先和兰菊打斗了起来。兰菊手里握着一把宝剑，冲着男孩喝道：“呔！哪里来的妖魔鬼怪，还不快快下马受降，看剑！”说着，两个人你来我往纠缠着打斗起来，几十个回合也难分出个高低。看得人眼花缭乱，心花怒放，最后奖赏给她们每个人一个锅盔。
　　其他的小朋友见状，也急忙操起家伙什加入了械斗，一时间杀得火光四起，飞沙走石，喊杀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最终人去楼空，锅盔和烙饼全都发放完了，只剩下满院子的刀枪剑戟，有的缺胳膊少腿，还丢失了不少玩具……
　　如此这般的好日子并不长久，后来在街头巷尾听大人们说，反右运动来了！偶尔闻听到大人们议论纷纷：“兄弟，奉劝你要多长个心眼，学聪明点儿，不该说得话千万可别乱说啊！”
　　一天夜里，我被嘈杂声惊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到母亲在帮父亲收拾行囊，看样子父亲要出远门？父亲见我醒了，就抚摸着我的脸颊嘱咐道：“民，你爹要出趟远门。在家里可不能再调皮了哈，要听你娘和你奶奶的话。乖，我走了，过些日子就来接你们过去。”说完，就挎着小包裹出了门，从此销声匿迹。
　　母亲倚着门框泪流满面，悲切抽泣。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估摸着父亲闯了祸，畏罪潜逃了！
　　再后来，日子越来越难熬。家家户户的锅碗瓢勺都被收走了，每天到大食堂里去吃大锅饭。大锅饭里清汤寡水，连人影子都能照得见。人们有苦难言，都不敢吱声，只能孽来顺受。后来，村支部发动群众自力更生，想方设法自救！把玉米杆子通过机器碾压榨成淀粉，然后做成饼子按人头分给大家。还把池塘里的“鱼腥草”打捞出来，洗干净后放进大铁锅里煮，加上几把咸盐，煮熟了就分给每个村民一碗。
　　王大胡子蹲在板凳上咀嚼着“鱼腥草”，“咔嚓咔嚓”吃得有滋有味。他站起来朝着大家喊道：“大伙瞅见了莫，这，这龟孙鱼腥草可好吃啦、可得劲，比山珍海味还好吃哩。大伙都不知道吧，俺今儿告诉你们，这鱼腥草可是王母娘娘看咱老百姓可怜，特意送给咱们的救命稻草啊。大伙说说看，俺说得对不对呀？”
　　有人冲着他喊：“王大胡子，你掖吊去吧。吃了几口野草，你就有气力放驴屁啦！还王母娘娘哩，咋不把玉皇大帝也搬出来呀？”
　　“哈哈哈……”大伙轰堂大笑。自从断粮之后，大伙整天愁眉苦脸，多少天都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了，连说话的力气几乎都快没了。今天吃了一大碗鱼腥草，似乎有了点底气。在这艰难困苦的日子里，按照上级指示，阶级斗争还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一天傍晚，村子里按照上级的指示要求，要召开一次像样的批斗大会。村支部商量来商量去，最后一致通过，决定把那个小脚宝奶奶揪出来作为批斗对象。因为在解放前，她是恶霸地主王耀业的三姨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