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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老小区改造掠影(四)

作品名称:龙泽家园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11-05 11:30:37      字数:4987

  对于有些身上有灰色色彩的人,老百姓习惯用地痞流氓这样的词儿来形容他们。其实,这种笼统的形容并不准确。
  灰色人物,那也是各色各样的。
  我们都看过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吧?没看过书的,大概也看过同名的电视剧吧?大家对高俅高太尉这一人物形象,应该不陌生吧?
  《水浒传》里的高俅,原本是个市井泼皮,但他又不同于一般的市井无赖。高俅起先在下层人群中生活时,身边聚拢着成群的混混无赖,其中还有不少是地痞流氓。高俅吸引他们,并利用他们,但他决不混同于他们,甚至在心里还很看不起他们。
  与那些白天不离酒肉夜晚不离女人的衣冠禽兽相比,高俅可谓气度不凡,尤其是在被王进痛打一通之后,他就咬牙切齿地发誓要挤进官场。因为王进对他的这一通打,让他懂得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只有站在被人仰望的高台上,才能将卑贱換成尊贵,其他的都是扯蛋。后来,他凭着高超的球技,得到了皇弟端王的青睐;端王成为九五之尊后,又将他提升为掌握国家兵马的大元帅。高俅也就成了人们口中的高太尉。
  但是,地位改变了的高俅,依旧还是脱不掉市井泼皮的本性,尤其是当他后来设计陷害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时,就充分地暴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此所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身份的改变也泯灭不了原有的劣根性,市井泼皮的本性和手段,在关键时刻总不免就要流露出来
  眼前的包工头霍少,早年也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少年儿童,十二三岁就已经是坏孩子王了,打遍周围无敌手,凭得是出手快下手黑,周围还吸引聚拢了一群不良少年。霍少一路从工读学校到少管所再到成人监狱,三进三出。他是家里的独生子,家里为他打官司求人,折腾得已经精穷,父母都为他担惊受怕,先后死去了。霍少这个称呼,本来也是他周围的那群混混们叫的,一来二去的,大家都这么叫,也就叫响了。
  霍少最后一次进监狱是七年前。那时小区南边的十多座高层住宅楼刚刚建成,霍少趁着人们装修新房的当口,带领着他的那群混混们欺行霸市,包揽了所有住户装璜时水泥沙子磁砖的搬运进门。一袋水泥沙子是五元,一箱磁砖也是五元,而且是层层加码,每多上一层楼再加五元,比行市价贵了三分之一,而且你不用他还不行,因为别的搬运工都被他们吓跑了。
  有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好不容易买了套八十平米的住宅,装修已是捉襟见肘,实在出不起这点儿搬运钱,便趁着天黑后霍少他们歇工了,夫妻俩自己偷偷抬进去几袋水泥沙子。没想到还是被这群混混们发现了,冲进去二话不说就打断了那家男人的三条肋骨。霍少被周围群众告上了法庭。霍少倒也义薄云天,为了保护他的那群混混们,主动把所有的罪名都揽在自己头上,被判了三年徒刑。
  但这一次从监狱里出来之后,霍少突然醒悟了,不再和那群混混们瞎胡闹了。原因是,霍少在监狱里遇到了一个拯救他灵魂的恩人和贵人。这个恩人和贵人,就是监狱里的管教政委老郝。
  说不上是哪辈子修来的缘分,郝政委一看到才二十岁出头年纪的犯人霍少,就疼爱不已,痛心疾首地咒骂霍少的父母:“这是什么两个猪狗一样的父母,居然把这么一个长得切切特特的孩子,给培养到这种地方来了?真是罪孽深重呀。这孩子,一看就是从小给惯坏了的,并不是那种天生就贼眉鼠眼下的三滥之辈。真是可惜呀!这才叫:养不教,父之过呀!”
  也难怪郝政委要如此痛心疾首。霍少,确实有一副人见人爱的好相貌,不光生的圆头圆脑,那种非常少见的光滑得看不见毛孔的麦黄色面孔上,不高不矮的鼻准鼻头形状可爱,棱角分明很显威势的嘴角自带着一种贵气,五官无论哪样都很受端详;尤其是那一双黑亮黑亮的丹凤眼,眼角上挑,灵光闪烁,让郝政委一见就格外喜爱。
  郝政委从来不叫他霍少,而是郑重其事地称呼他的大名霍振宇,也从不用看待犯人的眼光看他,反而嘱咐那些板油跑号大拿,不许任何人虐待霍少。时不时的,郝政委还从自家家里带来点儿稀罕吃食,看着霍少当着他的面狼吞虎咽下去,并面对面的轻声慢语地教育霍少:“人若自贵,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你那种打街喝道的行为,只能让人家怕你,却不能让人家真正地尊重你。你现在是个人见人怕的赖小子,难道将来年纪大了,还准备当个人见人厌的赖老子吗?”
  这种时候,霍少的眼睛里流露着柔和的驯服,抿紧嘴角看着郝政委,面皮微微发红。郝政委则润物细无声,自掏腰包,给霍少买了不少简单易懂有针对性的历史典故方面的书籍,毫无私心地期望这个年轻标致的霍少,能够浪子回头,痛改前非,切莫要浪费如此宝贵美好的青春年华,从此走上光明正道。
  霍少刑满释放的时候,郝政委拍着他的肩膀,脸对脸地望着他的眼睛说:“我希望,今后永远不要在我的岗位上见到你。”霍少难得地湿润了眼眶,鼻子里出着很重的粗气,一句话都没说,而是郑重其事地跪爬在地上,给郝政委磕了重重的三个响头。
  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換。但霍少毕竟没有高俅那样别人无法复制的际遇。霍少想要混出个人样来,走得也还是普罗大众的道路。但他确实和过去不一样了,不再和过去的混混们吃吃喝喝打打闹闹称兄道弟了,而且还用郝政委教导过他的话告诫他们:“咱们年龄都不小了,再这么瞎混下去,这辈子可就真的完了。今后,谁还愿意跟着我的,就准备好出大力流大汗吧。咱们堂堂正正做人,凭自己的力气和本事挣钱,一样能活的很好。”
  还别说,他的那些混混里,还真有两个死心踏地愿意跟着他的。这两个混混,霍少叫那个胖的二扁头,叫那个瘦小的麻叶。当然了,霍少也不可能像别人那样,给别人去当打工仔。人世间有一种人生来高傲,霍少也难得能低下他高贵的头,去接受别人的训斥。
  这几年,他总是像头游山的老虎一样,摸准了哪儿有可以包揽的活计就想办法接到手,再临时雇佣几个工人,由二扁头和麻叶来具体实施完成。跟他的这两个弟兄,就专门负责管理这些雇来的人,对霍少的指令言听计从。霍少似乎天生就具备一种调度和指挥别人的气度和本领,做起这些事儿来,条理清晰,游刃有余。
  这次旧小区改造项目中,霍少承揽到了由安装暖气部分里分包出来的一些零碎任务,就是在挖好的壕沟里修建安放阀门之类机关的砖头水泥槽子。每条挖开的壕沟中,每个拐弯处和十字路口,都需要修建这种将来可以下得去人和能打开阀门的槽子。于是,霍少已经一连几天奔走在这个工地上了。他像正规的施工人员那样,不知从哪里找了顶黄色的塑胶安全帽扣在头上,敞胸穿着件红色的夹克衫,骑着辆灰黑两间的电动车,到了每个路口都要扯着嗓子吆喝两声,那些懒洋洋的农民工却呆着脸,看着他不出声。
  一个穿黑皮夹克戴着黄色塑胶安全帽的总工头,腋下夹着一摞图纸表格,风风火久地走了过来,边走边嚷:“霍少,透你妈!你怎么回事儿?这么紧的工期,到十一月一日供暖前是必须完成试气试水的,你可不能拖了我们整体的进度!你那些人马究竟怎么回事儿啊?怎么看起来出工不出力,全都蹲在那儿晒太阳呢?”
  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人,也许是因为环境和整体素质的缘故,养成了这样一种特殊的语境,开口先拿对方的女性长辈打牙祭,其实他们心里并没有多少恶意。
  若是在过去,听到这样肆意侮辱自己母亲的话语,霍少铁定是会二话不说就扑上去,一掌击在那人的天灵盖上的。但今天,也许是人在矮檐下不便发作,也许是郝政委的苦心教导给他在脑海中树立起了“定海神针”,现在已经快要三十而立的霍少,真的成长并成熟了,看起来不怒自威。霍少只是眯了眯眼睛,很平静地咽了口唾沫,回答说:“嗐,如今这些农民工,又刁又滑,工资你得一天给他们一结算。你今天不给他结算工钱,他们明天就撂挑子不干了,摆明了是要你的好看。”
  总工头不满地揶揄说:“透你妈,你也太缺乏现代意识了,整个一个浆糊脑袋!你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代了?你还敢干这种剋扣农民工工资的事儿呀?你这不是找着要让政府削砍你么?再说了,你为什么要找这些本地的农民工呢?外地来的农民工多听话呀?外地来的农民工一无关系二无势力,就不会有这些毬毛的事儿。”听话音,这人完全是水鬼刚升了城隍爷,才敢这么大咧咧地说这种没有分寸的话,可他确实也没有什么恶意,而且还在诚心诚意地教霍少做事的门道呢。
  霍少摸着自己的后脖颈说:“怪道说人家说,不熟不做呢。我哪里晓得,这里边的水也有这么深呢?可我这两天确实还没领到钱。不过你放心,我一口唾沫一个钉,到时连明彻夜干,绝对耽误不了整体的进度。”
  总工头点燃了一支烟,猛吸一口道:“住监狱住傻了吧?你以为,这还是你七年前垄断水泥沙子那会儿哪?如今的农民工,不给工钱敢抱着你的孩子跳井!你欠谁,也不能欠他们哪。再说,没领到钱怕什么?政府又不会欠你的,迟两天早两天的事儿。没钱?没钱先去贷点儿款呀。你既然承包了工程,就得有个承包的样子,起码得让这些鬼,先把磨推起来吧。”总工头说着,火烧了屁股一样,大步地走远了。
  霍少的那个弟兄二扁头走了过来,接上刚才的话茬问霍少:“霍少,你还真准备贷款呀?听说贷款的利息可是很高的。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来不来就先让银行削走一片?”
  见霍少不答话,二扁头回头看看那群蹲在墙根下的人说:“你说这些老鬼们也真是,蔫不出溜的,跟咱们玩起心眼子来了。以前总说农民纯朴,其实他们耍起奸滑来,咱们都不是他们的对手。看来这佛爷是不能当,这班人也不能这么惯着。这要放在过去,我早就大耳刮子掴上去了。妈的,现在倒让他们把咱们给拿把住了。霍少,动粗的你不让,说好话他们又不勒(理)咱。这可咋办呀?”
  霍少想想无奈,只得嘱咐他的弟兄:“你和麻叶,先照看着他们这几个老鬼吧,我想想办法去。”
  太阳地里,十几个拄着镐头铁锨的“老鬼”,望着霍少的背影窃窃私语,脸上流露着终于胜人一筹的卑微得色。霍少叫他们“老鬼”,是他们确实都不年轻了,年纪都在五六十开外,其中一个更老的怕已有七十来岁了。现如今,年轻人更乐于摆弄各种机械和电器,所以肯干这种力气活儿的,全是这种有了一把年龄而且胡子拉碴的老汉。他们满脸的风霜和皱纹,身上穿着儿孙们淘汰不穿了的各种花花绿绿的衣服,有的还赤脚穿着双军绿色的迷彩鞋,眼神中却有着轻易不盲从和不动摇的定力。他们都有了把子社会经验,抱定了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姿态,和你对着干,你还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俗话说:姜是老的辣。霍少眼下遇到的,都是这种又老又辣的紫色厚皮圪瘩姜,让霍少心里也觉得火辣辣的。霍少便骑着他的电动车,衣襟飞扬起来,像一只红色的大鸟展开着羽翼,一口气飞到了村镇银行的门前,走进了银行的信贷部。
  他想向银行借一笔为期半年的五十万元短期贷款。信贷部的经理是个四十来岁的肥胖女子,一张银盆似的脸堆积着鼓突的脂肪,腮帮子快要憋破了似的。她显然认识霍少,一边递给霍少一份贷款申请表,一边歪着脑袋问:“霍少,你贷这笔钱,要去干什么呀?”霍少实话实说:“我承揽了旧小区改造的点儿工程,拿这笔钱,是为了给工人发工资的。”
  女经理就问:“你有抵押品吗?”霍少坦诚地说:“我不知道什么是抵押品。”女经理说:“就是指你现有的比较有价值的财产,比如车啦房啦。如果你到期还不了这个贷款,这些东西就归银行所有了。”霍少说:“我有一辆电动自行车,八成新呢。”女经理像少女一样掩口笑了,做出了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忸捏摇头动作:“这个可不行……”
  霍少想了想说:“我还有一套房……”女经理坐直了身躯问:“多大的?”霍少说:“六十平米吧?我爸妈留下的。”女经理摇摇头说:“那一准儿是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了。按规定,这种抵押品是贷不到五十万元的。这样吧,三十万元。我作主了!你如果同意,就签字盖章。”
  霍少想了想,点头同意了,痛痛快快地在申请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红手印,然后看着红通通的三十万元钱,从验款机上沙沙沙地过了一遍,又将捆扎成一沓一沓的三十万元钱装进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一手抓住塑料袋的四个角就走。
  女经理望着他的背影打趣道:“霍少,等你发了财,记着把钱存到我们银行里来啊。”霍少闻声站住了,回转身来,直愣愣地向女经理发问:“你们有抵押品吗?你们拿什么作抵押呢?”女经理笑看着他:“哈哈,想得挺美哈!你把钱存进银行,银行不但给你保管,还要给你利息,你居然还想跟银行要抵押品?”
  霍少脸上沉静的笑变成了狰狞的笑:“我向你们借钱的时候,我也给你们付利息,而且付的利息还挺高。你们怎么就可以明目张胆地跟我要抵押品呢?为什么你们借走我的钱的时候,就没有抵押品了呢?这不合理么。”说完,抓着那个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扬长而去。
  女经理惊愕地四面转头看看,然后把手中的签字笔往桌子上一甩:“神经病么!这不是?居然跟银行要抵押品,亏他想得出来!不过也是哈,只有他这种人,才敢这么异想天开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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