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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作品名称:跨海      作者:长情易老      发布时间:1970-01-01 08:00:00      字数:4126

  我今年二十一岁,我听说人在二十五岁后会开始衰老,我惧怕衰老。我的脸上光滑无比,只有额头两侧有轻微的痘印,那是青春的痕迹,但我看过很多老去的脸,皱纹撕裂了皮肤,眼袋下垂,嘴巴失去颜色,再老一点,会有拿破里黄的斑点嵌在略显透明、发灰的额头上。我的母亲告诉过我,正值青春的人不应惧怕衰老,刚步入衰老的人最害怕,尤其是女性,她们会从增多的碎发中预见衰老,之后鱼尾纹爬上眼角,人字纹越来越深,口红盖不住干缩的唇部,桃花从脸上谢了,眼神也会因此而无神。于是我认为衰老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母亲摇摇头表示否定,她说衰老只有开始和没开始两种状态,一旦开始了,那么即将入土的老妪和半老徐娘没有区别。
  如果我到了二十五岁,可能会数着日子过,到底会是哪天,哪一小时,哪一分钟,哪一秒?从那一刻开始,衰老会不可阻挡地肆虐,我的身上也会散发那种气味儿,老年人的气味,一种即使是名贵香水也盖不住的,像是熟透的落地的有几条裂缝的一个番茄,在略有腥味的土壤上缓慢发酵的气味。
  每到深夜难以入睡时,我就会想这些事情。室友的鼾声若有若无,远处有汽笛声,我想到王洛妮曾经说过,卡尔维诺的小说读起来很空灵,很脆,我问她有多脆,她托着下巴想了会儿,说大概和笛子声一样脆,总之非常悦耳,说罢她就开始朗读,像是珠子在大理石面上蹦来蹦去,我听不懂法语,于是我眯上眼睛,和现在一样沉默地倾听,我想如果卡尔维诺是位码头上的工人,那他的文字应该就和我听到的汽笛声差不多了。
  我在衣橱里翻找,想找出一条不怎么潮湿的长裤,林封裸着上身,扇着扇子,用期盼的目光注视着我。我把头伸进衣橱,告诉他今天不能打台球了,林封的眼睛瞪了瞪,张着嘴要说什么,我对他解释:“前天把肠胃喝伤了,一闻台球厅的烟味就犯呕。”我的声音在衣橱里回响,带来一股又一股的樟脑丸味儿。林封没有言语,搬着躺椅去阳台乘凉了。
  碎石路将热气隔着鞋底蒸到脚心,我贴着路边时隐时现的树荫行走,校门越来越近,太阳越来越低,我放缓步伐,思考自己赴约的原因,在陈钰看来,我被欲望冲昏了头,赴约会让我本就被酒色影响的大脑越来越笨,但我有一些其他说不清的目的,可能想给生活找点乐子?我想到《匹克梅梁》里的经典对话:
  “杜特立尔,你是坏蛋还是傻瓜?”
  ”两样都有,老爷,凡是人两样都沾点。“
  我推开西餐店的门,门上的风铃开始摇摆。陈钰说学校周围的西餐厅、日料店冒的比春笋还快,我没见过春笋的生长过程,我想到了荷兰猪吃草的速度,这种呆傻的动物会用前爪抱着草料一动不动地咀嚼,时间好像在它们身上停止了一样,而草料飞快地消失了。我上大学前,从没进入过这种需要预约的门店,我有时骑车从这些店的落地窗前经过,瞥过棕色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有少男少女排排坐,一位带高帽的厨师在他们面前现烤食物,我觉得难以理解。我喜欢去便宜的烧烤店,坐门外低矮的马扎,头顶上是蒙了灰、用白皮电线串联的五彩斑斓的电灯泡,缤纷而虚弱的色彩在乌青的夜晚使人慵懒,盛凉菜的瓷盘多数带有豁口,盖着纱网的生肉串上趴着油亮的苍蝇,老板抱来的扎啤桶被陈酒浸成雀灰色。我和朋友们并不是喜欢粗糙的就餐环境,我们喝酒的杯子必须是带有酒渍、略微发黄的玻璃啤酒杯,肉串的签子必须是钢签而非木签,地面必须是土质的、可以插进去签子,这些规定在于营造一种我们独有的氛围感,如果老板告诉我们只有塑料杯,那我们就会咂咂嘴,打一个类似于西西里人众多手势中的一个,表示缺少了一些意境,没法完美地畅饮了。每次我喝完酒回家,母亲都会检查我的口袋里有没有香烟,我会解释是烧烤的烟味,我的言语已经不通顺。这种劣质炭味儿经久不散,会让我被烟民朋友们当作同类,他们把两根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中递过来,我会摆摆手告诉他们,说我的扁桃体发炎了,他们就会惋惜地把烟收回去。实际上我的扁桃体没有发炎,我也不清楚扁桃体发炎者到底能不能吸烟,我觉得给我递烟的人也不清楚。
  我坐在挨着棕色玻璃的座位,带高帽的厨师眼皮下垂,把半死不活的鱿鱼从一块铁板移到另一块铁板,我盯着鱿鱼微微发颤、滋滋作响的触手,我的手不由得开始发抖,我不是在和鱿鱼共情,我也没有酒精依赖症。
  直到鱿鱼开始变焦,风铃才再次响起,她好像被风铃吓了一跳,收住了脚步,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接着撩了下刘海,和我的目光相遇了。
  “哎,你怎么来这么早。”她把裙摆收到臀部下面,用纸巾擦了擦座位坐下。
  “我猜你会提前来,所以我也早来一会儿,验证一下猜想。”我说完感觉有些难堪,我似乎不该一次说这么多字,实在是太油腻了。
  “那你猜的还挺准,点菜了吗?”她拿起菜单,看到我在上面打好的勾,“你不会又买单了吧?”
  我笑了笑,她把菜单放下又拿起来,如此重复两三次,说:“你不会给我也点的这个黑椒的吧,我感觉番茄的更好点。”
  我把服务员叫来,把黑椒粉改成番茄酱,她抬了抬下巴,用叉子拨弄着盘子边缘的西兰花,问到:“你又谈恋爱了没?”
  我实在没想到谈话会这样开始,我在彻底离开她后的整整一年时间里没有和任何一位年纪相仿的女生有过任何交流。我不敢面对其他的女生,我害怕从她们的瞳孔里看到自己,与其是担心伤害她们,我更担心的是回忆起那时的另一个我。这种忧虑使我确信自己还保有良知,毕竟在我看来审判自己的罪恶也是一种赎罪,而赎罪的前提就是知罪。对于一段青年男女的恋情,用“罪”来定性我当时的行为,是否过于夸张了呢?她现在好端端地坐在我的面前,施施然地拨弄着菜品,好像我对她并没有造成过伤害。
  “当然没有,哪有女生看得上我。”我和她一样用叉子拨弄西兰花,说:“问这个干嘛?”
  “怎么,不能问?”
  她缓慢地切割牛排,我把西兰花塞到嘴里,用刀叉把牛排等分,王洛妮低着头和七分熟的牛排角力,她胸前领口处细腻而白嫩的肌肤,正随着她用力而克制的动作微微颤动。
  我开始说起备战考研,她饶有趣味地听着,等我讲完自己枯燥而耗费精力、时间的备考计划后,我问她保研的经过,她轻描淡写地说:“我本来没想到能保上,结果绩点够了就保上了。具体的细节我也不清楚。”我听完后一时语塞。之后我们谈到了陈钰,她问我:“他有对象了没?”
  我苦笑,“还是单身。我甚至不知道他对恋爱是什么态度,明明追她的女生能从这里排到校门口。”
  她咯咯地笑起来,“你们学校的女生还挺识货,他看不上她们吗?”
  “那看来是喽,他也不是什么害羞的人,既然能坦然地和女生交往而一直保持单身,大概就是想找条件更好的吧。”
  王洛妮点头表示赞同,我们的盘子逐渐被清空,餐厅里开始播放巴赫的小前奏曲,她略微眯着眼靠在椅子背上,轻轻地抚摸肚子。
  “我准备明年就出国交流。”她睁开眼对我说。
  “噢……那挺好啊。”我的肠胃在积极消化食物,我的大脑供血不足。
  “我准备到时候申请全额奖学金,我还是不想在第一个学期就打工,学业可能跟不上……”她的眼睛重新眯上,我努力地想表达一些看法但发不出声音,我从未如此后悔过自己的不学无术,我在留学和奖学金方面几乎一无所知。
  “你有没有在听?还有,我还有一件事。”
  “什么,什么事?”我挺直腰杆。
  “那个,我想创业,你有想法吗?”
  我哑然失笑,转头看向发黑的街道,老化的路灯早就亮了起来,一片脏兮兮的黄。我让服务员上了两杯鲜榨的柠檬汁,我喝了一口,我的牙根要酸裂了。
  “有人告诉你吗,我之前就在创业了。”
  她瞪大了眼睛,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安稳读书的。”她的身子前倾,胸部摊在桌面上,眼中流露出崇拜。这种崇拜的眼神让我神游,高中时,体育课的看台上,她经常性地使用这种眼神。有一次我告诉她,澳门的购物中心有人造的天空幕布,湛蓝色的,飘着云朵,还有逼真的太阳和彩霞,游客们往往会认为那是真的天空。我说:“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假的,因为我可以直视那里的太阳。”她说:“哇!”眼睛里立刻升起了崇拜,坐得和我更近了一些,我嗅到了她身上的洗衣粉味儿。有一次我和她讨论人的爱好,她表示好多人并没有什么爱好,能够睡大觉、吃点好吃的就很不错了,就这样过一生也是非常快乐的。我说:“他们只是没有找到自己的爱好而已,好多人至死都没能发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这是遗憾,不能因为这样的人多了就认为这是正常的,他们本来可以更加快乐,不是吗?”她扭了扭身子想了想,问我:“我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什么爱好,我妈不舍得让我学特长,我记得我好像上过几节舞蹈课,但是后来一收学费我妈就不让我去了……怎么办,我也会一直遗憾地活着吗?”我假装煞有其事地想了一会儿,之后拿出了我准备已久的说辞:“罗素先生在五岁的时候就因为担心自己往后的人生枯燥无味而痛苦,后来他遇到了数学和哲学这两大爱好并从中得到了乐趣,你看,你在思考哲人思考过的问题呢。既然哲人的问题得到了解决,我认为你的问题也能很快找到答案吧。”我现在回忆起这段老学究一般书面化而自作聪明的发言,简直尴尬得要死,可惜那时候的我对自己的回答颇为满意,事实上效果也显而易见,她咀嚼了几秒钟我的发言,然后眼角上扬,眼睛抿成了月牙状,瞳孔里波光粼粼,她说:“你真厉害!”
  我开始讲述自己的创业经过,说是创业,实际上就是开了一间小小的工作室,负责给有需求的人写一些文案或者帮私人博物馆翻译一些古文。我手下只有一位员工,是一位三十岁出头的单身姐姐,她在市里的文化馆做录入员,工作非常清闲,时常在工作时打盹儿,她把这个习惯带到了工作室,她下午下班后会在工作室上夜班,我有时晚上去喝酒或者打台球路过时,往往只能在桌面上一堆文件中看到她趴下后高昂的发簪。有时我忍不住想过去把她叫醒,陈钰会拉住我,于是我只能敲一敲玻璃门,幸运的话她会抬起头,大多数时候发簪会依旧屹立。
  “陈钰晚上经常去帮忙,现在是淡季,我也没必要招其他员工。”实际上我根本招不起别的员工,工作室的收入大部分都用来交房租了。
  “那你现在还有时间吗?我有一个很好的项目,特别好!”我意识到她并不关心我在创什么业,也不怎么关心我有几个员工。我也倚在椅背上,眯上眼睛听她讲。
  “是我自己找到的项目,说实在的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可行性,我准备租几艘二手的游艇,从你们学校海边开到那个新开发的小岛……”
  她宏大地叙述了如何去拉拢客户坐船,如何租赁码头边围栏附近的一小片水域,如何用最少的钱保养船只,我帮她推开餐厅门时已是深夜,她还在喋喋不休,她胸脯起伏,脸色微红,用一只手撑着门框,风铃声式微,问我:“你要加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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