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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作品名称:跨海      作者:长情易老      发布时间:2023-10-27 10:42:13      字数:3700

  从南校门向南走几百米,穿过一条双向马路,就到了海边,海面温热的雾气上,有令人眩目的、重叠的几层霞光。放眼看远处的行船,脚下的堤岸会逐渐模糊,向两边看,一切都收缩于一点。海水没有声音,海水缓慢地拍打在礁石上,本应发出的声音被车流声掩盖了。没有风,雾气垂直飘扬,海水像凝固的血液。有情侣走在海边碎石路上,女生的头发紧贴头皮,男生的衬衫被汗水浸透,他皱着眉,牵着手。有海鸥,颠三倒四地飞,叼着看不清是什么的食物,在空中打转。我蹲在碎石路旁,看到有孩子顶着烈日玩耍,他的母亲手持遮阳伞,跌跌撞撞地在草坪上追赶他。王洛妮曾经经常说:“我想给你生孩子!”她第一次说这句话时,我手足无措,当时我们在床上,我平躺着,她把双手撑在我头两侧,目光坚定地注视着我,接着她趴在我身上,开始自言自语,她说我们的孩子要起很好听的名字,名字要从《诗经》里找,她问我想要几个孩子,我说一个就可以,我想要一个女孩,这是真心话,她瞪大眼睛,问我为什么不想要男孩,我毫不迟疑,说男孩太烦,而且男孩一般和父亲关系不好,我就是这样。她背对着我躺了一会儿,之后转过身,掰着我的头,说:“我不要生女孩,你要是更喜欢她怎么办?”最后我们达成了一致:生龙凤胎。那之后过了好多天,我都忧心忡忡,我借了几本育儿书籍,并且在避孕方面做足了功夫。后来她说要生孩子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就逐渐脱敏了,我会轻声哼哼两句表示知道了,我现在回想起,她每次的眼神都是那么坚定,分手后,我在一次大扫除中发现了一本忘记归还的书,是当时借的一本育儿书,我随手翻开,翻到了序言,里面有一句话,说一位女性如果产生了生育的意愿,那她对伴侣的爱是值得信任的。我五味杂陈,这是给我定罪的一句话,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王洛妮拍了拍我的肩膀,她要带着我“考察”项目,她穿了一身纯色的连衣裙,戴着尺寸夸张的、红色的毡帽。我蹲的脚趾发麻,站起时几欲摔倒,我随着她走向码头边,她的裙摆总有一边黏在她的腿上。越靠近海边,空气越湿热,有学生在浅海里摸贝壳,他们猛吸一口气,然后捏着鼻子潜下去,当再浮上来时,海面会出现一层极薄的光晕,“是身上的泥巴溶在水里了!”这是林封的解释,他有时带我去浅海游泳,他喜欢在湿热的空气中用海水搓澡,之后他周围的海水就会浮着一层薄薄的、发绿的光晕。
  从岸边的骑行路向外延伸出很多木质看台,本来是给垂钓者准备的,但是码头的船太多,有些没载货的小船就停在了看台边,李洛妮招招手,一个年轻的、戴着鸭舌帽的船夫靠了过来,我们登上了他的小船。船发动起来,开始有风,海水的咸味开始弥漫,她用手撑着船舷,当船驶出去几百米后,她摇摇晃晃地向船头走,一只手保持平衡,另一只手扶着帽檐,风忽然变大了,船身有些歪斜,她一个踉跄,帽子被吹走了,大红色的帽子,杀在碧蓝而平静的海面上。我朝船夫喊了声:“哎!”被淹没在风声里,她摆摆手,帽子离我们远去了。
  小岛近了,可以看到上面的摩天轮,摩天轮在转吗?小岛是最近几个月才建好的,还没有游客,那么应该是没有在转的,可是摩天轮下有几个移动的黑点,应该是工作人员,他们在测试摩天轮吗?如果在测试的话,那么摩天轮应该是在转的。在我到达小岛前,恐怕是无法判断的。我和王洛妮是异地恋,她高考失利,去了一个普通的大学,学习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法语,她的大学离海很近,我的大学离海也很近,我们中间隔着一片海。我在大学度过的第一个月里,给她写了一封情书,我写道:“我站在海边,而你在对岸……”我们像所有初恋者一样甜蜜。王洛妮给我写了回信,她在信的末尾告诉我,她的家庭太压抑了,而且穷,从来没有带她旅游过,上大学是一种解脱,她写道:“总算远走高飞了!”这些话她之前没有给我说过。她说,她要焕然一新地生活,她要学会交际,要摆脱高中时乖乖女的形象。在大学开始的几个月里,她确实做出了一些改变,她加了好多学长的联系方式,参加了各种高年级联谊会,她说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受到关注过,她做迎新晚会的主持人,和一位英俊的男主持人同台,她把照片发给了我,她穿着墨绿色的长裙,像公主一样。
  她深爱着我,她在网上发布我们十指相扣的照片,她把自己每天去排队打水的暖瓶盖上写上我的名字,她和我分享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她在深夜跑出宿舍楼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她好想我。但是我害怕,因为我爱她几欲发狂,我深信我对她的爱更加深沉,我想把我刻在她的身上,让接触到她的每一个男性都知道我的存在,但是我做不到。因为我做不到,所以我要求她不要和其他男生走太近,她问我:多近算近呢?
  多近算近呢?我不知道。有一次她告诉我,一位学长给她送水果,她不好意思收,就退给水果店了。我问她:那位学长知道你有男朋友吗?她说:知道啊,那又怎么样。朋友之间送点水果而已。那段时间我开始吃甲钴铵,不然无法入眠。
  后来我还是无法入眠,直到今天我都无法好好睡觉,所以我喜欢上了喝酒,也可以说是酗酒。喝酒后会很快入睡,这是酒精对我而言唯一的好处。
  刚开始喝酒时,我总有一种愧疚感,喝酒的人对酒大概有两种态度,一些人就是奔着喝醉去的,醉了可以忘记好多事,可以变成杜拉斯笔下“最单纯的人”,单纯地享有单一的情感,确实美妙;另一种就是号称千杯不倒的,他们的乐趣自然在于故作清醒地审视醉汉,而在醉汉眼里这类人自然是值得怜悯的。我喝醉后并不能像朋友一样满脸沉醉地勾肩搭背,我的脑海里会短暂浮现王洛妮和她周围的黑影们,这使我痛苦,也让我感觉自己辜负了酒精。
  摩天轮确实没有在转,王洛妮用双手遮在额前,和我一起抬头看着摩天轮上停留的海鸥。我感觉她没有遮阳的必要,她的皮肤白嫩,但肤质不像人们常说的吹弹可破,你能感觉到她皮肤很厚,无论是摸起来还是看起来,像是版画里厚涂的白颜料。三年前,她趴在床上,用浑圆、尺寸惊人、白到发光的臀部对着我,而我的身躯瘦弱不堪,我的皮肤几近贴在骨头上,我从她的臀部开始摸,手感好像玉石,我扶着她的腰,手往前探到她的胸部。“我觉得我以后会让你在床上很舒服的。”她从床上爬起来,用好像被威胁了一样的语气颤抖着对我说。我不知道这句话的用意,我的手抓着她的胸部不放,她想配合我,她问我:“我需要叫出来吗?”我没有理会,结束后,她抱着我,我们躺在床上,她呜呜地哭了两声就停住了,她说:“这个时候,在小说里,女主都要哭一哭的。”她用湿巾沾上苏打水,哧哧地擦床单上的血迹。我走的时候,她把头埋在我胸前,说:“我把所有都给你了。”
  我不想再看摩天轮了,我转头看海,依稀可以看到对面的宿舍楼。我最近看到海,会很乏累,我起初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想明白了,是感觉太无力了,面对这样的海,这样无边无际、亘古长存的事物,会失去一些情绪,一些激昂的、带有欺骗性的情绪,夹杂着和幻想没有区别的梦想,在低沉的海浪中消失了。海会让我的声音哑火,让我想抱着自己的双膝坐在海边,低着头思考一些负能量的事情。人们看到激流涌动的河会害怕,看到深不见底的湖会害怕,看到海会不会害怕?我不知道,潮水打在我身旁,我慢慢向大海走去,直到海水截去了我的双脚,会有人一直走下去吗?我的脚心有些发痒,我退到了岸边。
  我们沿着摩天轮旁的骑行路向南走,有正在搭建的舞台,还有几个大同小异的吧台,有些工作人员把自己的孩子放在还没通电的旋转木马上,孩子紧紧抱着杆子,眼睛瞪得大大的。王洛妮带我继续向岛的南侧走去,岛的南面还没有开发,遍地是具有民俗风格的低矮的竹制楼房,有老年人在摘薰衣草,有小女孩蹲在石阶旁编草帽,王洛妮买了一顶。
  就这样闲逛了一个钟头,我们打道回府了。王洛妮问我怎么样,我挠了挠头,说:“我很乐意和你搭伙。”她没再说什么。我和王洛妮向学校走,路过工作室时,刚好陈钰出来了,他以我难以想象的淡定冲我们点了点头,然后骑上车子走了。我的员工,那位阿姨,睁着朦胧的双眼推开门,看向陈钰走的方向,王洛妮打了个喷嚏,我们三个面面相觑。
  “你再考虑考虑吧,想好了给我打电话,还是那个号码。”她说完冲我摆了摆手,我无可避免地又陷入了回忆,两年前我和她做了一件足以葬送掉我们恋情的事,事后我因为流泪过度,用手擦眼,眼睛得了很厉害的炎症,我看不清手机,我用了好久打通了她的电话,她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她说:“我不可能见你的,我妈妈不会同意,我不想让她伤心。“她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听到她擤鼻子的声音,她说:”我还是这么喜欢哭,我一遇到事情就忍不住哭,我也没办法。”我用手掐着鼻梁,眼泪浸湿了枕巾,我问她:“以后还能给你打电话吗,我们还可以做朋友的。”她说:“不要再打电话了,不要再打了,我们不要再联系了,我们不要再联系了!你就当我死掉了吧!”我挂掉了电话,那是我们恋爱时打的最后一通电话。王洛妮已经消失了,我站在校门口,回头看见了陈钰站在车棚里,他抿着嘴唇盯着我。他说:“去食堂吧。”
  我嘿嘿笑了,从书包里翻出甲钴胺和奋乃静,冲着陈钰摇了摇,“饭前来一粒,不吃睡不好。”他皱了皱眉。
  吃完饭已经天黑了,我回到宿舍,搬了把凉椅和林封坐在宿舍阳台上乘凉,远处有艘船亮起了灯,荧光绿色的灯,像是鬼火一样,我把头沉到椅背上,有声音在啸叫,我不知道是什么,可能是对面路边的汽车刹车声,也可能是耳鸣。无所谓的,有什么大不了的?是什么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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