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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作品名称:跨海      作者:长情易老      发布时间:2023-10-26 08:16:52      字数:4625

  离考试还有二百天,我现在躺在因咸湿海风侵扰而潮湿的窄窄的单人床上,身下的汗味混杂着昨晚欢愉后的酒臭的腐烂气息,我感觉有缠绕着海草的坟墓压在胸口。滕氏蓝窗帘遮住大部分正午阳光,有细微而猥亵的几缕沿缝隙照到地面,反射到天花板上,我尝试眯起浮肿的眼去数清大概有几条。
  我想起了眼睛浮肿的原因,我印象里有一座哥特式或者罗马式的建筑,顶上有白色而精巧的雕塑,昨晚我在酒店阳台呕吐,抬头看到的就是对面的这座教堂,她一边敷衍地拍打我的背,一边在四五个小时的狂欢后仍略带兴奋地讲解,什么圣弥爱尔、毕娄哈之类。我半伏着身子趴在栏杆上,侧过脸看到她精致的下巴和圆润的鼻翼,夜灯正好在她头顶上方,光瀑沿着她的轮廓倾泄,我意识到对面教堂上的雕塑中肯定有几尊圣女。之后我的记忆就回到了心形的鸭绒床上,我在机械地运动,恍惚中盯着她近乎标准而又毫无特色的脸,这种千篇一律的医美产品让我感到了不真实所带来的恐惧。红色而柔软的心中伏趴着白色的躯体,我停下来开始哭泣,她转过身来问我怎么了,我说:“我不想要这种玩具,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想要长久而发自内心的拥抱,想要真实的、不是像你这样在工作中所发出的吻。”随后我听到了她的嗤笑和一阵悉悉索索,她穿好了衣物离开了房间,关门前走廊上昏黄的照明灯和房间里暧昧、发红的光相辉映,形成了一种污浊、令我反胃的色彩。我在这种色彩中旋转,直到第二天清晨从自己的呕吐物中醒来。
  我记不清自己怎么回到宿舍的,我一觉睡到中午。我扶着床沿爬起来,站在扭曲的地板上,一切被晌午热浪侵袭的事物都在扭曲,我的头还在发晕。我洗了脸,尝试用清水去消肿。我用室友的蜂蜜泡水,边喝边熨因受潮而散发出霉味的西服。我举着台灯在书桌上翻找名片,室友林封翻身起来一把拉开窗帘。
  “胃疼不疼?“他边问边揉着肚子爬下扶梯。
  “你这蜂蜜水管事,两口下肚丝毫不疼。“
  他听后呲牙咧嘴地笑,我把领带从桌上湿漉漉的毛绒熊的脖子上扯下来,在我脖子上打了个结,往脖颈上喷了点在夜市买到的便宜香水,一口灌下剩下的蜂蜜水,提着公文包走下楼。
  我走到一楼,宿管阿姨笑着看我,她目睹了我清晨步履蹒跚、面如死灰的丑态。她背后是一面极大的镜子,大概三米高、六米长,镜子上面用印刷体的欧楷书写:审视自己。直到今天我都觉得这面镜子叵测,它立在大门的正对面,悬挂它的墙上有大片的百叶窗。早晨阳光从背后的大门倾入,人脸在镜子中是一种陷入阴霾的状态,而躯体的边缘会弥漫着一圈狭长又明亮的光晕,像是佛或菩萨在圣光中背身而坐;傍晚学生熙熙攘攘挤上楼,黄昏的余氲透过百叶窗,庞大的镜中映照出一张张蜡黄、神情各异的脸,搭配傍晚独有的希腊绘画中大片陈旧的灰黄光泽,有种严肃的浮世绘的感觉。镜画一体,熠熠斐然,在我三年前提着大包小包,第一次面对它时,莫名地想到古文中铜镜吸人魂魄之事。
  我停下脚步,站在这面镜子前整理仪容,现在不是清早,也不是黄昏,是裹挟着门外石楠花气息的灼热、沉闷的午后,映入眼帘的是疲劳的双眼、消瘦的身材。我本想再端详会儿自我感觉良好的五官,陈钰的脸从楼上探出,“啧啧。“他的脸在镜中浮现出玩笑般的不屑。
  “一天到晚照不够,每次都等你这么久。”他的指责不无道理,我和他的性格天壤地别,我时常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位朋友,他谨慎、果决、执行力强并且从不拖沓,成绩名列前茅。早些时候,我被迫揣测他和我交友的目的,因为我深知自己并不是能给他提供帮助的人,尽管我很乐意伪装成那种人。
  我和陈钰向学校的西北门走去,沿着路边各公司搭设的凉棚行走,捂着职业装的员工皱着眉头把告示栏堆在泊油路面,地面上热浪蒸腾,告示上的月薪变得扭曲。海边有一个小岛在施工,几家土木公司也来招聘了。一些稚嫩的、闲散的大一学生围着招聘告示嬉笑,看着身着廉价正装的学长们无奈地把材料交给还没来得及摘下安全帽的招聘人员。大一时,我不认为读书是好出路,我沉迷于倚在烟雾缭绕的台球厅的沙发里,听朋友讲述大学生创业的故事,譬如某个学业不佳的学生靠收废品发家,之后租下店铺越做越强,再之后就可以每天出入高端娱乐场所潇洒。朋友们每次的讲述都缺乏逻辑,比如租下店铺之后不知为何就快进到进出娱乐场所,我那时仍然希望自己也可以这样,我会心不在焉地挥几次球杆,开始想象各种细节,包括遇到某位贵人,之后功成名就,再去做其他人的贵人,如此等等。
  恍惚中陈钰拐了一下我的胳膊,他冲马路对面一个凉棚挑眉,人永远不能预测哪件事会成为痛苦的开端,我很早就明白这一点,我过于明白这一点,于是对好多事情产生恐慌。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齐肩短发,穿着黑色制服的女生正弯着腰从纸箱里给来应聘的毕业生翻找小礼物。
  “要不要打个招呼呢,我觉得最好跟人家打个招呼吧。”他总能用疑问句来发表命令。
  “人家忙着呢。”我边说边停下脚步,“要说点什么好呢,人家都工作了。”
  “她哪有时间和你聊别的,你过去打个招呼就走。”
  我缓慢地走到路对面,在她背后停下,她的短裙盖不住浑圆的臀部,肉丝束缚着大腿。
  “王洛妮。”我俯下身轻声叫她。她一个激灵,像猫一样直立起身子,回过头看着我。她的脸庞小巧而精致,和她丰满的身材强烈违和,我记得几年前去她家,她全裸走到残破的落地镜前,我坐在床上脱衣服。她踮起脚尖,试图模仿芭蕾舞者转圈,紧致的皮肤也无法阻止大块脂肪的跃动。随后她望着镜子上挂着全家福,告诉我说她的脸像妈妈,身材像姐姐。我问她那你姐姐的身材是谁遗传的呢,她眨眨眼睛不说话了。
  “哎呀。”她用手捋了捋头发,向下拽了拽裙子,把手背在身后。她吸一口气说:“你去那个树底下坐会儿,我马上去找你。”
  我望向路对面的陈钰,他看了我一眼,然后走向一个凉棚坐下了。我坐在树下等她。她分发完礼品,胡乱地整理了桌面上的材料,小步跑了过来。
  “你在找工作吗?”她带着一股温润的热气坐到我身边。
  “我想考研,然后投点简历,给自己留个保底的出路。”
  “噢噢,考研挺好的。”
  “你在实习吗?”
  “没有噢,我保研了。”她边说边挺起胸膛,补充道:“导师和这家公司有合作,我今天也正好没什么事情,就过来帮忙啦。”
  “嗯,我们两年没见面了吧?”
  “是噢......你比以前黑了点。”
  我耸起肩来,用手撑着座位。如果没有呜呜呀呀的人群,只是在树荫下和一位标致的女生聊天,听着蝉鸣,应该是很舒适的。可惜人潮涌动,噪音盖住了蝉鸣,这位女生又偏偏是她,这让我很难带着无痛的心态去享受这种久别重逢的欢愉。其实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完美的存在过于稀缺,而追求完美的最佳方法就是减少与此事相关的人与事,让瑕疵的出现概率变低,放在人身上讲,大概就是追求孤独吧。
  “追求孤独”这类词眼,我向来嗤之以鼻。我从小体弱,九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大概是咽喉部分的病,从此我免疫力低下,感冒、咳嗽不断。其他孩子在球场上玩乐,我只能坐在教室看小人书,或者去办公室,在靠近饮水机的木板凳上帮老师整理批改后的作业。到了我十五六岁,我的大臂不如一般人的小臂粗,而我的身高见长,我身着宽大校服,像瘪下去的气球。我会在体育课时,抱着从图书角借来的、家长捐赠的书,坐到操场边的看台上阅读,这种无奈的积累让我的作文得分逐渐提高,我的镜片也越来越厚,一些女生开始说我“文艺”。但我并不想低着头在看台上坐着读书,我一直梦想自己有健壮的肌肉,可以在傍晚不那么炎热的球场驰骋,之后裸着上身和兄弟们在公路夜灯下的小摊上喝酒。此外,有另外一些被冠上“文艺青年”称号的男生,他们和我体型相仿,像是刚蜕皮的、虚弱的知了猴。他们听说我之后,拿着自己的文章,来对我高谈阔论,每当有女生经过就会用无名指指背抬一抬眼镜,我打眼瞧了一下他们的文稿,满眼的“孤独”、“梦想”、“故乡”、“忧伤”,搭配上他们稚嫩而刻意的瘦金体,我无法避免地对“文艺”这个形容词和一些特殊词组产生了不良的个人情感。
  在我试图摆脱“文艺青年”的帽子而找不到办法时,王洛妮主动进入了我的视野,她是好学生中的典范,她有一副看起来对学习很不利的外表,但她依旧对学习保持着高度的自律,眼馋她的男生不少,岂止不少,应该有我想象之外的多。她有令人出乎意料的高冷,我从没见过她给任何一个男生说过学习之外的话,她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背部笔挺,和男生擦肩而过时从不斜视。在一个和往常相似的体育课上,我和往常一样,抱着借来的书坐在看台上,我记得书名是《黄金时代》,一些男生发现了书中的情节令人亢奋,于是这本书变得破破烂烂。我的脖子因为低头而僵硬,操场上时不时传来尖利、短促的哨声,我抱着破损的书,歪头看着天上早已飘走的云,口水慢慢地流出来。这时她的声音传来:“你好,这本书原来传到你这里了。”
  我记不清自己怎么处理已经沾到袖子上的口水的,我只记得和她畅聊了一节课和一个课间,在全班同学的有意无意的注视下,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在看台上相依聊天,是很值得咀嚼和回味的事,足够支撑起未来一个星期的课间话题。那天的看台棚顶遮住了大部分阳光,随着时间的流动,太阳继续尝试窥探我们,于是在课间,我们两个已经口干舌燥时,枯黄的光线照在了她的脸上,我耸起肩,尝试坐直点,方便帮她遮挡光线,她嘿嘿地笑了。从此每一节体育课,我都会抱着书,歪着头去等待,从未落空,这令其他的“文艺青年”们十分不解,但是一码归一码,我当时从未想过和她有什么发展,我那时觉得幻想和喝酒、吸烟一样,是种让人产生依赖但没什么好处的事情。
  现在我体会到了沧海桑田,或者不那么夸张,大概是体会到“去年今日此门中……”那种意境,她的坐姿和几年前一样,她张嘴说话前先吸气提胸的习惯也和那时相仿,但是变化是客观存在的,不变的部分总会让人觊觎过去,当变化出现时,这种落差和当头一棒没有区别。
  “你男朋友呢,没跟你一起来吗?”
  “没有噢,后来分手了。”
  她会闯入我两年前的每个无所事事的夜晚,梦境的内容呢,一般是她身穿校服,站在灯火通明的教学楼下,等我一起回家。分手后,我们在一段时间里形成了异样的关系,她惧怕与我有任何联系,而我焦躁地想把她找回,让她回到我身边,之后撕咬她、破坏她。这种境况持续到我发现她找到了新欢,从此我的梦境闯入了一位臆想中的人物,一位比我高大、优秀、真实、慈悲的男生,会在每次我于教学楼下等待时闯入,把她接走。
  “嗯......我说我们可以晚上去吃点东西,我前几天抢到了那家西餐店的优惠券,就是对面那家。”她用手指了指与我们学校隔了一条街的商厦,商厦的玻璃幕墙的反射光在这种烈阳下像是杀人的剑。她突如其来的邀请使我莫名感到细微的恐惧,我时隔两年看向她漆黑而留白的眼眸,有种渴望在其中窜伏,炎热的天气与躁动的体质使我没办法谨慎地分析,我当时希望这是我生命中重新出现的一朵香气安神的花,可惜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这朵花在潮湿的雨季已经暗自发霉。
  “好呀,我今天面试完去对面打台球,明天晚上吧。”
  我和陈钰沉默地走出校门,在我即将张口说话时,他一拳锤在我肚子上。
  “你想死灰复燃,还是只是玩玩?”他把拳头舒展开,依次拉伸每节手指,“她也在保研名单上,你还要考研,你有这个时间吗?”
  我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我知道他担心的并不是我的升学,我分手后并没有告诉他具体的细节。那时他陪我在台球厅和清吧度过了大概五个夜晚,他从没有过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吃顿饭而已,我明天就去自习。”我撑着快把我手掌熔化的柏油路面站了起来,我眯着眼睛向上看,是一座高耸的商厦镶在无云的蓝天中,这种纯色的天空使我眩晕;于是我平视,看向了路对面的攒动的人头,黑色的头发,略白的皮肤,聚成一堆蚁卵蠕动,我俯下身开始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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