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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生活就是一张网(四)

作品名称:龙泽家园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10-22 13:43:45      字数:5104

  几年时间里,韩立山老婆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终于转成了严重的不可逆转的尿毒症,这才着了急,失急慌忙地回到中国来治疗。但是,她这病拖得时间太长了,体内的胰岛素已经完全不能自给,每隔两天就需要去医院做一次血液透析,遭老罪了。人们都说,这个小个子女人也太能撑了,直撑到如今满面浮肿,两只眼皮发白发亮,沉甸甸像两汪水泡一样覆盖在眼睛上,双腿还出现了败血症,青一块紫一块地看人看着直说哎呀,这才不得已躺进了医院里。
  韩立山的儿子儿媳远在外国,韩立山自己又做过心脏搭桥手术,早已像稻草人一样剩下了个架子,加上身边没有人手帮忙,真是心力交瘁,不得已请来了一个侄女儿帮忙伺候。然而,还是太晚了,韩立山的老婆还是没有能够撑过多少日子,就去世了。
  她这一死,蜂拥而来的男女亲戚就把韩立山给包围了。这些亲戚摆出了死者人主的架势,大咧咧地把沙发茶几占着,纸烟茶水不断地供着,大床大铺也让给他们睡着,韩立山还得腾出功夫来陪他们聊着。然而,他们包围韩立山的目的,不是来帮忙做事,而是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要求,借着丧事来铺排甚至是要挟韩立山。
  这个说:“按咱们那里的规矩,给亲戚们送孝礼的白布,是每个门头的顶门人都是重孝:孝帽,孝衫,孝裤,孝鞋,合计是每个人三丈白布;侄儿男女们,每人一条裤子一顶孝帽,规矩是六尺五……”那个说:“我大姑可不是一般的人,那是从国外回来的人。在这上头,更应该大大方方风风光光的,不能让周围人看了笑话去……”再一个说:“对各家拿来供献的回礼方面,也不能少予……”他们争来争去,为得就是那点儿寸长尺短,利多利少。
  如今的年轻人,大约已经不明白什么叫人主亲戚了。过去的时代里,女人既没有经济来源也没有什么地位,往往在婆家受气受虐待。这种时候,娘家就要有人出头,为这个女人出气讨还公道。这个出面的人,一般是娘家的兄和弟;如果兄弟一辈的人没了,那么父职子代,侄儿子就要担当此任。逢到喜丧大事,人主也总是在主席位上就坐的。
  如今,女人大多自己有了经济来源,社会地位也水涨船高。人主的原有职责随之发生了变异,但还是代表着一种不可忽视的娘家势力。就是现在,在农村里也还是非常讲究人主的重要性,婚丧大事若没有人主出现,会认为是很没面子的事情。好多逼迫着丈夫帮兄帮弟的女人,其实潜意识里正是这种传统思想在作怪,只是她们自己并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已。
  韩立山一个人应付着全部丧事,虽说有同事和邻居帮忙跑腿,但万根细线串一针,事事都得他提调首肯,早已是伤心加上劳累,已经有点儿无力招架了。眼见这些亲戚们坐下一堆,能帮忙的一个也没有,来添乱添堵的倒是应接不暇。
  韩立山起先还耐着性子听着,后来听见越说越没有道理了,就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再也不顾及自己的前处长身份和拿捏惯了的那点儿假斯文架子,而是像个泼妇一样挥着手骂开了:“你们是谁呀?你们一个个的,算毬不长,算蛋不圆,有什么资格跑到我这儿来说长道短胡咧咧呀?”然后,他满脸的轻蔑不肖加愤愤然,一改多年养成的不随地吐痰的习惯,从丹田深处费力地哈出一口积年的老痰来,响亮地吐到了地板上,以表达自己对这些人的强烈鄙夷。
  这些人就猛不防地被他震住了,全都愣神看着韩立山。其中有个见过些许风浪的人主亲戚,就摆出一副被得罪了的神气,拍着屁股作架势要走人。
  农村里历来的传统是,主家得罪死者上门来的人主亲戚,那罪过就非同小可,等于你把这一个家族的人全都得罪了。历来的情形也是,一旦出现了这种情况,主家你得赶紧有人出面道谦加赔罪,更加要死劲地把人挽留下来,千般恳求万般赔罪,这被得罪了的人主才肯勉强留下来,不然你这丧事就办不成。还有,如果出现了更加严重的情况,这人主要是一怒之下离了你的家门,那就等于宣布从此割袍断义,从今往后再也不和你有任何来往了。
  好几个人劝韩立山赶紧去追,韩立山却豁出去了,胳膊一挥:“什么就这个那个的?谁有心思听他们这些鬼画符?他们能在就在,不能在就赶紧滚蛋!我这个家里,现在缺的是帮忙干活的人,不缺断直事非和趁机打劫的人。”
  他原本不想说得这么刻薄的,可看着他们一个个的,越看越觉得一个比一个面目可憎,干脆就准备把他们得罪到底。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竹筒倒豆子,把这些年来遭受的窝囊气一股脑儿倒了出来:“看看你们一个个这副不起色的模样儿吧,我根本就不是看不起你们,而是从心里边看不起你们来。你们自己说说,你们这些年从这儿拿走了多少东西?你们多会儿就能满足啊?现在我家里有了死人的大事,你们不是来帮人所难,你们是来趁机捞摸来了。看看你们的这点儿出息吧!让我哪只眼睛能瞧得上你们呀?”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那群亲戚再也没脸待下去,骂骂咧咧地走了。有些同事还要赶出去拉,韩立山挺着细脖儿咬牙切齿地说:“谁也不许去拉!我今日就是要破破这规矩。什毬的些人主不人主,一群没有素质没有天理的叽吧玩艺儿,早得罪完了早省心。我就不信,少了张屠户,要吃带毛的猪!”他回头对办事的人说,“事情该咋办,接着办吧。我家的事情,我才是人主!”
  但是,像韩立山这么敢破规矩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吧?大多数人还是能迁就,就紧着迁就吧,咋好意思呢?再说,他们在背后,会连你的十八辈祖宗都一起骂上的,还给你在众乡亲面前造一些难听的舆论。
  不过,这世上的人形形色色,也不是所有的亲戚都是这种不展脸面的人。
  我们这一生中,也见过不少那种自强不息,硬骨头梆梆响,用自己的辛劳和双手来改变命运的亲戚。
  在我的印象中,天雨她妈有个三舅舅,虽然只是个半山区的农民,可他留给我的形象,就是一个用双手和勤劳改变命运的人,还是个天塌下来也压不垮的人。
  记得我和天雨她妈刚结婚那会儿,年轻好动,但那时不提倡旅游什么的,想不起来该去什么地方玩。天雨她妈就说,在离我们这儿三十多里路的半山上,住着她的一个舅舅。这个舅舅在她们家中排行老三,原是因为家里穷找不到媳妇,招赘到人家那里去的。
  我记得我们去的那天,这个三舅舅非常热诚地招待我们,家里没什么好东西给我们吃,他就吆喝他的儿女们赶快去地里摘青菜、剜红薯;又亲自套上毛驴,在碾盘上碾开了黄米面,说是要给我们做油炸糕吃。
  当时,那头毛驴的脖子上,拴着一个黄铜的鈴铛,毛驴每走一步,铃铛就发出清脆的叮噹声。天雨她妈就好奇地问:“三舅舅,你为什么要给毛驴戴上个铃铛呢?”三舅舅说:“那呀,因为毛驴拉磨的时候,我还要坐在远一些的地方罗面。我不用回头看,只要听见铃铛不响了,就拿根长柴棍捅它一下,它就不敢偷懒了。”我听着实在有趣,就凑过去说:“那它要是站在那儿不动,光是晃动脑袋,你能知道吗?”三舅舅好笑地瞪了我一眼:“嗐!看你这孩子说的。毛驴又不是你,它要能像你这么聪明,那还能叫毛驴吗?”
  三舅舅除了种着大大小小的几处山坡地外,还养着七八只羊。这七八只羊个个都有名字,公羊就叫大小二小三小,母羊则叫大女二女三女,按着个儿大小往下排。三舅舅还养着一只不大不小的黑色牧羊狗,他管那只牧羊狗叫大兄哥。饭后,三舅舅打开羊圈的栅栏门,将羊放出圈门,对着羊圈门外站岗的牧羊狗说:“大兄哥,领出去吧,吃饱了,记得早点儿领回来咹!”那牧羊狗就扑楞扑楞脑袋,用脑袋顶顶一只公羊的肩膀,公羊就头前走,其它羊咩咩叫着,后面紧跟着,牧羊狗则像个保镖似的断后,不紧不忙朝山坡上走去。
  三舅舅当初穷得娶不起媳妇,被招赘到别家当上门女婿,一家人日子过得很是滋实,全靠着三舅舅有一双能干的手,把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日子过得朴实但绝不贫穷。
  放眼看去,三舅舅的劳动成果历历在目,这座四四方方的农家院里到处是他的收获。四间土北房,堂屋里的门两旁,一边三个齐胸高的黑色大瓮,里面装满了粮食;卧房里粗笨的原木傢俱,却箱柜都有;土坑上是绿色画有丹凤朝阳图案的油单,一律花格粗布的被褥叠放的整整齐齐。土房的外墙上,挂着一串串的红辣椒,还挂着几辫硕大的蒜头;东面厦子敞房里,一人多高的木架子上,全是黄灿灿的玉米穗,;西面的厨房旁,是立排的玉米高粱秸秆,那是用来烧火做饭用的。南墙根,堆着老大的一堆树根树圪瘩,还摆着一架简陋的织布机。三舅舅的老伴正坐在上边,一下一下掼着梭子,脚下一踩一踩,在织那种红绿条纹的窄幅粗布。大门外,左边是羊圈,右边是碾盘……
  三舅舅唯一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就是思想有点儿不开化。当时都解放二十多年了,他还愣是不让自己的儿子去当兵,还说什么:“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自古兵匪就是一家。那年,我们这里遭了日本人,那些日本人看上去长得也人眉人眼的,可就是没有人性,见了人二话不说就用刺刀捅。唉,扛上枪的人,杀掳惯了,就没有人性了。”
  三舅舅那个二十来岁的儿子,气得一个劲儿小声骂他:“老顽固,我爹真是个老顽固,只知道在地里死受。他以为还是活在旧社会呢,他以为日本人还没投降呢,开口闭口日本人,恐怕是被日本人吓破了胆;而且以为只要当了兵,就是去和日本人拼剌刀去,所以才说什么也不让我当兵去。”
  三舅舅的这个儿子叫栓子,在九十年代后期跑下山来投奔我们。我们帮凑着他,在城里边的便民市场开了个卖干果的小门店。刚开始时,他也只是买些山里的核桃红枣小米红面之类,真的做到了买卖公平,童叟无欺。那时已经到了普遍使用电子秤的年代,可他不用,坚持用自已带来的一秆老秤。
  栓子说:“用电子秤称作假的人太多了。我只相信我的老秤。这杆老秤还是我爷爷手里传下来的。我爷爷曾给我们讲过,说这秤上的十六颗星,代表的是: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外加福禄寿三星,共十六颗。这些星全是用黄金白银镶在枣木杆上,表示心地纯正,买卖公平。如果使坏心眼子坑人,那么缺一两损福,缺二两伤禄,缺三两折寿。”
  我说:“如今城里人使用的都是电子秤了,你用这老秤,怎么和别人交流呢?况且,欺人在心不在秤。只要你坚持不欺心,用什么秤都是一样的。”他这才换上了电子秤。
  后来,栓子买卖公平的名声在外,他这个小店也越办越红火了,拓展了铺面,干脆取名叫“客来嗑”干果店,还卖起了炒货,一应的花生、瓜子、栗子、松籽等等,可说是应有尽有,周围的几家店铺都赶不上他这儿红火。
  三舅舅这家人,德性厚诚,一个比一个勤快能干。如今,栓子凭着一己之力,已经在城里边买下了楼房,孩子们也全在城里上了学。
  三舅舅有时会来看看自己的儿子孙子,但他从来不在这里过夜,总是当天就回去了。他说:“待着难受,连口痰都没地儿吐。再说了,金窩银窩,不如自己的狗窩。离了我那狗窩,我睡不着觉。”我问过他:“你这么大年纪的一个老人,如今一个人留在土山上,还能干些什么呀?”他自豪地说:“我呀,从过了六十岁起,就每年在房子后面的山坡上栽一棵核桃树,给它们浇浇水,打打叉,整整枝。那不,栓子这儿卖的核桃,可都是我那核桃树上长的。”
  你看,这是不是就是俗话说的那样: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勤劳的人,在哪儿都是个宝。
  年关近了,我家的马驹今年牛逼的不行不行的,期末考试中考了个全年级第一名,在全区近两万名同级学生当中排到了第二百五十名。这消息把我们老俩口激动坏了。
  那天,马驹跟着天雨一进门,我那老太婆就扑过去,一把搂住比她高出半头的马驹说:“姥姥的肉狗头呀,太可爱了。”天雨就撇嘴:“妈呀,你可真是肉麻!马驹都多大了,你还这么叫他,叫人多难为情。”老太婆说:“我这是高兴的。咱们家今年文曲星高照,双喜临门了。天授昨晚打了电话来,说他考上北京大学的研究生了,这两天正在准备面试呢。”马驹听了就眼睛发亮:“我舅舅真了不起,我舅舅就是我的榜样。”
  我拍拍马驹的肩膀说:“姥姥和姥爷为你们骄傲。不过,你自己可千万不能骄傲。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还是要继续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你现在的努力,都是在为你的人生打基础;只有基础高了,你将来的人生才会有高度。”天雨就叫嚷:“爸,你这水平,这辈子当个工人真是可惜了。不过,我小时候,你怎么没这么教育过我呢?”
  我就说:“我这叫水涨船高。如今我这周围都是知识分子了,我不得抓紧时间提高提高自己呀?活到老,学到老嘛,水平也是逐渐提高的么。那句话是怎么说来地?噢,百二秦川终属楚,三千越甲可吞吴。一个人,是需要有这么点儿精神的。不过,今天确实太高兴了,我得给我马驹发个大大的红包,好好奖励奖励这个年级第一……”没想到,马驹表现出一副小大人的神情来说:“老同志,淡定,你要淡定。我可没有你们那么兴奋,前面还有无数次的考试在等着我呢。”马驹现在说话的语气和神态,整个就是天授的翻版。
  终于,在大年三十这天,把儿子天授盼回来了。他一回来,家里似乎多了生气和阳光,年也就在热热闹闹中过去了。
  天授比半年前瘦了,不过看上去倒更健壮了。他已经顺利地通过了面试,接到了录取通知书,却依然整日足不出户,在计算机上敲敲打打。要不,就是和马良、天雨、马驹,钻在一个屋子里,热烈地言来语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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