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活就是一张网(三)
作品名称:龙泽家园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10-21 09:44:01 字数:5155
我弟又说:“再说了,我也有老婆,也得有个交待,是不是?噢,你家的亲戚,七百老子八百爹的,远的近的都该管,那人家那面呢?你咋那么逞能呢?这些倒不说了,我只是担心,只怕日子长了,咱哥对我也会有了别的看法……”
我说:“那倒不至于。咱哥咱嫂见了我,可总是一个劲儿地夸奖你的好。再说了,咱哪能管得了别人怎么想呢?咱能力有限,想要让所有的人都满意,那是不可能的,咱自己量力而行,做到问心无愧就是了。如今看起来呀,倒是我这个没有什么能力的人,他们在我这儿捞不到什么油水,也就对我没什么想法了。”
我弟就说:“如今的有些年轻人,身上没有二两硬骨头,咋就不想着自个儿去奋斗呢?咋就老想躺在别人身上过好日子呢?想想咱们刚出来那会儿,举目无亲,身上掏不出五块钱来,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一切的一切,全靠着自己去苦苦巴挣。就说我上大学那会儿吧,咱农村出来的人,见识少,文化底子也薄,学起大学课程来不知道有多难。说实话,那里边混的人也不在少数,我若是跟着他们一起混,也不愁就拿不上一张毕业证。”
我弟这个平素不爱诉苦的人,一旦开了口,那诉苦的劲头也是滔滔不绝。现在说到了关键点上,越是打不住话头,一口气地往下说着:“可咱不能混哪。咱一个穷苦百姓家的孩子,逮着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说什么也不敢对不起这个机会哪,每天起来勤学苦练,使出十二分的努力来钻研,把课本上的题基本都背会了,晚上十二点以前就不敢上床睡觉,早上五点钟就又爬起来了。后来分配工作了,分到了那种让人眼红的单位里,周围有一多半人可以说都是凭关系塞进来的。人家可以吊儿啷当,咱敢吗?!全凭着勤奋、机警、实干,才能在那种单位里落住脚。也说不清究竟吃了多少苦,看了多少的红脸黑脸,才能巴挣到今天的这个份儿上……你说我容易吗?我!”
“是呀,谁说不是呢?各行都有各行的苦。”我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要是所有的人,都能站在别人的立场上,多想想别人的不容易,都肯为别人打算就好了。但是,人心没尽是常态。尤其这些年,受社会风气的影响,人们都浮躁得很,都不愿意安贫守道地过日子了。”我弟索性坐起来叹息道:“这就是书本里说的那样: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问我何愁?这些强加在我身上的愁,让我怎一个愁字了得?”
我说:“看你整天嘻天哈地的,我还以为你活得游悠自在呢,谁知道你也这么难。”我弟说:“不嘻天哈地,难道我把这些苦恼全挂在脸上呀?给谁看呢?所以呀,我才天南海北地去旅游。我那是逃避,这也叫眼不见心不烦吧。于是,五年前,我在海南岛买了一处房子,打算到那儿养老去算了。没想到的是,哈哈!又被人家捉住大头了。这几年,也不知是怎么地,模竖是流年不顺了,尽遭遇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儿。”
于是,我弟给我讲了一通他在海南岛购买房子的过程。
那些日子,铺天盖地的广告,走在路上,一些陌生的姑娘小伙拦着你,也会塞给两张广告:彩页纸上,蔚蓝色的天空白云飘拂,蔚蓝色的大海一望无际,海面上白帆点点,鸥鹭斜飞亮翅,干净得如同淘洗过的沙滩上,点缀着幢幢白色的楼宇。彩页纸上的广告词也格外醒目: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说实话吧,人一旦受了鼓惑犯了傻劲的时候,那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就像被人下了蛊似的,或者干脆就是鬼撵着不由自己了。我弟说:“要说呢,我平日绝对还算是精明强干的一个人,可那会儿一入魔,就什么也不管不顾了。什么也风险呀,什么路途遥远了,什么南北生活习惯的不同了,统统不想了,一门心思地捉摸着在海南买房子的事情,好学那种候鸟似的,按时迁徙,当几年南来北往的客,甚至连晚上做梦都梦到在海边得意地徜徉。”
于是,他们夫妻二人一个比一个积极,互相鼓动着,不惜远途奔袭,很阔绰地坐上了银白色的飞机。经过几个小时的腾云架雾后,兴冲冲地降落到了迷人的海南岛上,然后跟随着一群和他们一样,同样也是被这些广告诱惑来的人群,被商家热情地招呼着,坐上了低价看房旅游团的大巴车,再被一辆接一辆地导引着,抵达了海边的售楼部。
实地观察的结果,也很是诱人,让人觉得不虚此行。看看吧,巨大的落地窗户,让温暖的阳光照射进屋里,白壁生辉。这跟北方那种小门小窗的旧式楼宇相比起来,简直是天上人间,确实让人心地豁然开朗。凭窗眺望,外面是一览无余的大海面,平静得像面大镜子似的,看不到一丝波纹。窗前马路两旁,是婆娑多姿的棕榈树和高大的椰子树,还有清凉和㫬的海风微微吹来,柔软的沙滩也像在向你招手。
导购员热情地告诉他们,这里是国家级景区,天然氧吧,无敌海景,不负养老圣地之名,而且只要1800元一平米,实惠到如此低廉的价格;再加上打折,只需花费区区十五万元,就可以买到九十平米的三室一厅,从此可以居住在这世界上最宜居的新型城市里,过上高质量的生活。
带他们看房子的业务员,还给他们神情并茂地描绘了一个非常美好的前景:用不了两年,这里将会有成龙配套的现代化医院、学校、超市;过不了五年,你买的这套房子会从十五万元变成四十万元,那时你就赚了。
我弟说:“在这样一环套一环的热情鼓惑之下,再加上你本身就是有心为它而来,你要不动心你才怪!”
但他们这些外来客不知道的是,原本这些房子是准备要卖给本地人的,但本地人哪能有那么多呢?而且本地人都是海边的常客,早已深知大海那种瞬息万变的古怪习性。大海很多时候看着水静无波,但不知几时就会卷起一阵狂风巨浪,搞不好海水还会像一堵墙似的涌来,让你充分领教到它的厉害。本地人更明白,越是临近海边的房子越潮湿,住着不舒服不说,衣服被褥经年不干。还有那种不起眼的小咬,让你周身抓狂,颜面礼义尽失。这还是小意思,若是老天爷不高兴了,给你来一场不大不小的台风,房子里面的东西就全部泡汤,再考虑周到的设施也会浸泡得面目全非,只得全部重新装修。你说,人家本地人哪里肯当这海里的憨头鳖,又哪儿会上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冤枉当呢?
于是,这些搞房地产的精明无比的生意人,才把主意打到了这些来自更繁华的内陆城市旅游人的身上。他们这些敢从遥远的北方城市跑到这种天涯海角来旅游的人,不消问,兜里多少还是揣着点钱的。一旦摸准了他们的脉搏,不愁他们不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凑热闹。这些一辈子总是生活在内陆城市的人,是绝对不可能预先就想到,海边那些看起来漂漂亮亮的房子,竟然潜藏着这么多的恼人的弊端,而且住在里面后竟然会是如此地潮湿和不舒服呢?
更让我弟他们哭笑不得的是,房子到手之后,他们才发现,这小区里根本就没有几个人居住,即使大白天也很少能看见人影,只有微风中的小树小草在微微抖动,大声说话时只能听到你自己的回声,四周空旷得让你感到心虚胆颤。到了晚上,这里就更成了鬼城,站在窗前向外望去,苍穹接连着大地,墨黑一片。各个楼宇之中,三个两个窗户的灯光就像是航标灯塔上的亮光,那么遥不可及。咳嗽一声,声音传出去老远,能听到一连串的回声。
这一来,睡在屋里的人,便老是睡不安稳,每隔两个小时就提心吊胆地起来走走,看看门窗有没有被风吹开,甚至是怕被人毫无声息地推开,精神上感到了一种空前的压迫感。更难熬的还是,冬天这里根本没有暖气,那种日以继夜难以缓和的清冷,好似在周身上下拍了几把凉水,寒泠泠地让皮肤紧绷着,总像是感冒了似的。然而,附近又连个像样的医院都没有,生了病都不知道该找哪儿去。
我弟他们后悔不迭,又开始动起了卖房子的脑筋。弟媳说:“四十万咱就不想了,原价送出去就算了。只要能落得个平安无事全身而退,咱就阿弥佗佛,烧高香了。”他们找到中介处打问,才知道,已经挂牌出售的二手房,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中介还把价格压得很低,连原价的百分之八十都达不到。
我弟懊悔不已地跟我说:“这套房子算是砸在我手里了。更糟心的是,我每年还得专门跑过去照看照看它。如今因为去照看它,飞机来飞机往的,路费倒快赶上当初买它的钱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老百姓总哂笑那些胡折腾的人是烧包。什么叫做烧包?我弟他这就是活生生的榜样。我笑着说:“你还是被那几个钱烧的,你这才叫做胡折腾。黑龙江的人在海南买房,这我能理解,因为黑龙江那地方实在是太冷了。你这又是在折腾什么呢?都说钱是人的胆,如果没有这几个钱,估计你也就没胆量折腾了。”他有点无奈地说:“谁说不是呢?不过,人生下来就是折腾的命,不折腾的话,你就活得没一点精气神了。”
稍停一会儿,他又说:“不过呢,自从老爹老娘没了以后,老家我是不敢回去了,回回都让他们杀得我片甲不留。说起来,还都是些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但他们已经没有一点儿亲情可言,眼睛只是盯着你的钱包。给的满意了,满脸笑成了花儿;给的不满意了,当你的面就能猪头狗脸。他们也不考虑考虑你究竟能挣多少钱,反正认准了你是个挣钱的,你就该给。不然,就觉得你小气。我就想不通,诗人嘴里那么美好的故乡,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我带着点教训他的意味说:“你才知道呀?我这个能力小财力薄弱的人,一早就明白过来了。人人都觉得仗义疏财好,关键是你得有财呀。自己的拳头里没有银两,拿什么去疏呢?所以我有句话劝告你:死活不开口,神仙也难下手。人们都说:有父母存在的地方,那才能叫做是故乡。如今父母都已经不在了,亲情也就随着父母而去了,故乡也就不成其为故乡了。兄弟姊妹,小时候亲亲热热,打打闹闹,可如今都成了各家各伙,周围全是别人的儿子孙子了,人家才是一家人,你可不就是个外人么?所以说,别再那么情多面软的,人家赶着叫你声舅舅,你就不知道自己贵姓什么了,就什么要求也敢答应了。我现在只信奉一句话,叫做:达则兼济天下,穷达独善其身。我这一辈子也没有发达过,所以我也不敢装那种大尾巴羊。说白了,也就是自私一点吧。”
我弟他端详了我一阵,突然冒出来一句话:“你也是个怪人!怪不得他们说你……”他咬住嘴唇不说了。我就问:“说我什么?”他抿嘴一笑:“嗐,告诉你也无妨。咱大姐说你是六亲不认,这话当然有点儿过;咱二姐说你是铁公鸡,我觉得她说得也不是事实。但我觉得,你这想法确实有点儿自私,只扫自己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这样也不太对……”
我没想到我弟会说出这种话来,这话听得我肚子里来气。别人这么说我,我没办法和她们讲理,连我弟也这么说我,我就觉得冤枉。
我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你这才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这是在教你甩脱这些人纠缠你的办法。至于她们说我什么,我统统都不在乎。我反正不能当你这种出力不讨好的滥好人。哼!别说我还没有钱,我就是有几个钱,我也不能为了要戴顶二尺五的高帽子,就让别人把我当成肥猪一样宰。难道我一辈子辛辛苦苦奋斗来的东西,是给他们这群坐享其成的家伙奋斗来的不成?”
一看我动了气,我弟又忙着给我打圆场,笑嗬嗬地说:“别生气,别生气,为他们生什么气呀?咱这不是随便扯闲话吗?”可我是真来气,而且是气不打一处来地说:“哼!她们也太人心没尽了。我没照顾过她们这些当姐姐的吗?可她们现在是要求我连她们的儿孙也一块儿照顾上。我一个一辈子当工人的人,老鼠的尾巴尖儿,能挤出多少的脓血来?父母老人,该管的管了。兄弟姊妹里,除了你,哪个没照顾过?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哪年少给过?七大姑八大姨跟前的礼数,该尽的尽了,还要我怎么的?凭什么还要让这些非生非养的小辈人再爬在咱身上啃咱咬咱,多会儿是个了呢?他们倒想得美,想啃我?只怕他们没有长下一副好牙口。”
我弟看我动了真气,就连声说:“不说了,不说他们了。嗐,咱好不容易见回面,有多少话要说,反而为了他们,在这儿瞎耽误工夫,真是的!咱说说别的……”我说:“气得我一脑子空白,别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弟就说:“他人气我我不气,我若生气中他计……”
我弟这家伙,从小就是个阴阳脸,与戏台上跟在少爷相公后面那个鼻子上贴块白三角的二丑花脸差不多。小时候就这样,八面玲珑四处讨乖,现在这么大岁数了还是没变,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让我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不过,我弟好不容易在我这里住一宿,我怎么能和他没完没了地较真呢?
再说了,这种恼人的事儿,并不是我们这个家族独有的。我们老伙计们坐在一块儿扯闲篇儿拉家常的时候,似乎谁家也能举出几件大同小异的事体来。
比如说吧,这几天,韩立山那个爱摆点儿臭官僚加假斯文架子的老小子,就被这种气恼弄得快爆炸了。
起因是,韩立山的老婆在国外患了尿毒症,回来了。她再也无力照顾自己的孙子,而且在国外那地方也实在待不下去了。那地方的医疗费用高到了天花板上,没有医疗保险的外籍人士,在那是住不起医院的。
可她一直管不住自己的嘴,见了甜食比见了她孙子还亲,还满不在乎地说:“哪儿有那么邪乎呀?人家电影里的那些苏联妇女,哪个不是胖得圆滚滚的?怎么没听说过人家这样那样?”她的血糖值一直很高,有两次检查时竟然高到爆表,立马就被医生摁住住院了。她却一直没有当成回事儿,每次出院后把医生给开的药吃完,就又忘记还有医嘱这回事儿了。后来到了国外,越发没人监督了,就更是任其发展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