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儿孙们的前程事业（七）

　　许家山正在年富力强之时，宏图也才刚刚得以施展开来，便像极为耀眼而划过天空的流星一般，骤然墜落于黑暗之中。
　　这五年多来，许家山从忙得脚跟不沾地，到骤然被按坐在冷板凳上，一时不能适应这种变化，变得有些郁郁寡欢起来。有时候还冷不丁地愤世嫉俗几句，西装也不穿了，领带也不系了，装笔记本电脑的黑皮包也不再总是走到哪儿就提到哪儿了；反而戴起了一顶白色的棒球帽，穿上了一件卡其色的半截风衣，将领子竖得高高地站起来，一出门就望着摇动的树梢说：“有风，有风！”回到家中，则一言不发，经常端着个酒杯子，“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咦吁嘻！“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眼前这种无可奈何的形势，酷似是一个人在航海之中突然遭遇了翻船，强大的水流冲击，让你在尚来不及抓住任何东西时，就已经身陷船底和海水之中。
　　那么，这个落水的人，为了使自己不至于由于水流动力而紧紧地吸附于船底，以致造成窒息性的死亡，就必须要在落水之后借助墜落的那股劲儿，紧紧蜷縮起身体，像颗球那样一沉到底，然后再顺着水流的旋律慢慢浮出水面。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力求摆脱掉葬身鱼腹的悲惨命运，求得重生。有人把这种顺势下沉，叫做是欲浮则沉，甚至把它叫做是欲浮故沉。如果不懂得这样做，那可就真得只能永远地沉在海底了。
　　平心而论，对许家山的那篇专访报道有虚假成分吗？没有，字字句句，都是事实，虽有溢美过甚之词，但也还都是实话。只是，这种实话令许家山的同事们无法接受。
　　他们不光是气愤许家山享用了全部的赞誉，把企业取得的成就都归功于他许家山一人不算，还将其他人相比得无比平庸，好像他们从来就是一群吃蹭饭的家伙似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更倒霉的是，通过这件事情，似乎让罗总经理也看到了许家山的野心，认为是许家山这样做是急于抢班夺权，辜负了自己对他的一片栽培之心，从此对他不冷不热。
　　那篇专访文章，没有成了许家山借力上青云的“好风”，反而成了对他壮烈牺牲的一纸悼词。
　　野史记载，清朝名将左宗棠很喜欢下围棋，下属幕僚从来都不是他的对手。有一次，左宗棠在出征途中，看见了一间茅舍，茅舍的横梁上挂着一块“天下第一棋手”的匾额。左宗棠看了颇不服气，便进入内室，与茅舍主人连弈三盘，主人三盘皆输。左宗棠得意地笑着对主人说：“你可以将此匾额摘下去了。”随后，左宗棠自信满满，兴高采烈地走了。没过多久，左宗棠班师回朝，又路过此地，棋性顿时大发，便又好奇地找到这间茅舍，却见“天下第一棋手”的匾额依旧赫然高悬。左宗棠又入内室与主人再下三盘，结果三盘皆输。左宗棠大感讶异，问茅舍主人这是何故？主人微笑回答：“上回，你即将领兵出征，我自然不能挫你的锐气；现今你已得胜归来，我当然就要当仁不让啦。”左宗棠听了，连连颔首。
　　世间真正的高手，是能胜而不一定要胜，有谦让别人的胸襟；能赢而不一定要赢，有善解人意的良愿。
　　罗总经理与许家山的关系，以及他对许家山的倚重，会不会也是如此呢？生活中这样的现象屡见不鲜。可是，如左宗棠这样顿悟的，又能有几人呢？常见的现象反倒是，聪明的人不一定有如此智慧，因为聪明的人往往得失心太重了。而有智慧的人则一定聪明，因为有智慧的人勇于舍得。有人说：真正的耳聪，是能听到别人的心声；真正的目明，是能够透视别人的心灵，看透世情。
　　遺撼的是，许家山没有悟透这一点。
　　许家山的教训太生猛鲜活了。它至少告诉后来者，一个人奋斗目标的高低，是与可能遇到的挫折成正比的；你追求的层次越高，往往遇到的挫折也就越大。
　　那段时间，谣啄群起，不明真相的人也跟着起哄，许家山成了人们心目中爬得高跌得重的典型。更兼人心不古，树倒猢狲散，一些原本就属于附炎趋势的家伙，此时一看势头不好，赶紧雀儿拣着旺处飞，看到哪儿红火就往哪儿跑，开始忙着寻找新的靠山去了。
　　马良当然没有这么看待许家山，认为这只是许家山一时的疏忽大意造成的，还是一如既往地待他如师长，有了问题也还总是来找他商讨。既使无事的时候，马良也来闲坐一阵，陪他解忧，哪怕就和许家山这样默默地对面坐着，谁也不说话，心里边也觉得是一种安慰，彼此坦然舒服。
　　现在，马良因为那份被判了“放狗屁！”评语的技改计划，来找许家山来了。
　　许家山当了调研员之后，人看去是比过去冷静了许多，给人的感觉也不太像飞扬着鬃毛的狮子了，然而言语却比往常更加犀利和直截了当，似乎由于这次摔跤而看清了事态和人心。
　　现在，马良尚没有说完面临的全部问题，许家山已经一针见血地说：“那么繁杂的一套技改计划，仅仅只有半天的功夫，他哪里就能看出来有什么问题呀？他那是要抹掉我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其用心不难揣测。这样，你也别觉着有什么为难，你就把这个计划上面所有涉及到我的痕迹，全部去掉。然后，看看他接下来会怎么说吧。”
　　马良傻笑着说：“不至于吧？”马良还是头回领教到官场上的这种弯弯绕，就觉得这是许家山自己下了台之后不顺心，变得小心眼甚至是多心起来了。通常，失势者的典型心理，不就是怀疑情况的不正常吗？许家山却嘿嘿冷笑着说：“你不信？你不信去试试就知道了。这世上的弯弯绕多了去了，这有什么新鲜的？”
　　那就只能去试试了。再说，好像除了这个办法，一时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好办法来。于是，马良熬了一个通晓，将这份计划上有可能凸现许家山言语思想印迹的地方统统作了修改，才诚惶诚恐地把这份计划重新从网上传给了这位新上任的领导。
　　这回，这份计划没有被退回来，但从此“泥牛入海无消息”了。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这位新副总张一功，既不召集他们商讨计划的可行性，也迟迟不往下批复按照此计划执行的命令。马良心里七上不下地不得要领，只好再次找到了许家山，向许家山讨教主意和办法。
　　许家山带着一脸的哂笑冷笑坏笑加嘲笑说：“你这个人呀，也太死心眼了。依我看呀，就你眼下这副不开窍的样子，你的仕途恐怕也要到此为止了。我这可绝对不是危言耸听，也绝对不是吓唬你。你仔细分析分析他这种作派，这哪里是不满意你的这份计划呀？他这是在施展他新官上任的威风！他不光是要消灭掉纸面上的我，还要把你心目中的那个我也一起消灭掉。懂了吗？你呀，就别总往我这儿跑了。你得赶快改換门庭，得去叩拜他的山门，好让他嗅别出来，你是属于他的人。否则呀，往后这样的刁难，便会一个接着一个，直到你自己忍耐不下去了，自行滚蛋。”
　　马良听得两目茫然，心底里却也认可了许家山的说法。
　　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潜意识中的职场定律？要么狠，要么滚，要么忍。马良的现状是，他的本质决定了他狠不起来，他的各种情况又决定了他滚不起，所以他只能是忍下去。这大约也就印证了如今年轻人嘴里说的那种现象：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不得已，马良带着几分忐忑不安的心情，叩响了这位新上司的家门。
　　门一开，就见这位春风得意的新副总经理笑容满面，穿着灰色紧身的西装小马甲，趿拉着一双红色的皮拖鞋迎了过来，双手握住马良的手连连摇晃：“来来来，来来来，你这个马良，终于还是来了！我上任以后，别的中层干部都来看过我了，就你马良，贵人不履贱地！是不是看不起我张一功啊？”马良尴尬的脸红脖子粗，讷讷地摇头分辩着：“不是，不是……我怎么敢？”
　　张一功副总经理这才让马良坐在沙发上，还用那种比酒盅还小的紫砂茶杯为马良斟茶。马良惶悚地站起来，双手接过茶杯，一仰脖子倒在了口中。
　　马良这种笨拙的没有见过世面的憨厚劲儿，一下子把张一功逗笑了。张一功拍拍马良的肩背，仰起头来笑道：“嗨！喝茶，可不是你这么个喝法儿。喝茶嘛，是个闲情逸志的事情。你得静心凝气，你得慢慢地品，才能品到那种回味甘甜沁人心脾的清香味儿。那时，你就会感觉到心肺都给洗了一遍似的，无比清爽，无比畅快。你难道没有看过《红楼梦》吗？尼姑妙玉请林黛玉和薜宝钗品茶的那一章节里，那妙玉就说：一杯谓之品茶，两杯谓之解渴，三杯那叫牛饮。像你刚才的那个喝法儿……”窘得马良连连摆手：“张总，我是个粗人，没什么生活情趣，平日连文学方面的书籍都很少看……”
　　张一功就甩了甩油亮墨黑的三七分头发，款款地站了起来，纤瘦的腰背挺得笔直，正面对着马良，像发表演说似的抖动着右手直指马良：“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理工男，知识面窄得就像一条胡同似的，从来不懂得个左右逢源，所以呀，办起事情来，才会那么轴！再有，你不看文学方面的书籍，自然也就不会有生活方面的情趣。因为，文学就是人学嘛。做为一个人，怎么可能不去了解人学呢？别的文学书籍咱就不说，就说说公认的四大名著吧。它们，绝对就是古人留给我们后代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是万能的社会学方面的教科书。不信？那你就仔细看看，它们都写了些什么？”马良红着脸说：“这我可说不清……”
　　张一功就挥挥手说：“那就让我来分析给你听吧。你看，三国呢，它是写了一个大时代，是吧？汉朝末年，君上已无力整治一统江山，导致天下分崩离析，各路人马南征北战，忙着易帜換主。水浒呢，则是写了一帮大英雄，官逼民反，落草为寇，拉帮结派。红楼写了一个大家族。西游写了一伙大妖怪。最核心的地方，则是在于：三国在国，治国，兴国，安国，丧国；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最后三分天下，从头到尾，始终离不开家国情怀。水浒在气，勇气，义气，豪气，霸气，英雄气短，所以最终也没成了什么气候，光顾着闹气了嘛。红楼在情，亲情，爱情，宦情，民情，情感二字贯穿全书，是一个家族爱恨亲仇的纠葛。西游记呢？西游在趣，情趣，游趣，野趣，妖趣，神佛妖魔，轮換上场，不过写得是一场佛道之争；佛道之间在争什么呀？他们在争谁是天下第一，谁才称得上是法力无边。你看看，连神仙都不能免俗。”
　　马良呆呆听着，心里只觉着暗暗吃惊。这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想不到张一功居然还能有这样一种独到的见解，可见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难怪他会从那么多的竞争者当中脱颖而出呢。马良心中不由得肃然起敬起来，于是，抬起头来，很诚恳地看着张一功说：“张总，你这看书钻研的太深了，一般人也只是看看热闹。”
　　张一功自得地一仰头，长吁一口气，中等瘦削玲珑俊秀的身躯重新坐回到沙发上，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所以说呀，会看的呢，他看门道；不会看的呢，就变成了看热闹。实话告诉你吧，我甚至还有了一个更为重大的发现，也是一个更不得了的发现，那就是：在四大名著中，展示出了各种各样关于人才使用方面的问题和方法。”
　　见马良只管像听到了天书一样看着他发愣，张一功便用略有些甲状腺鼓突的圆圆双目，目光灼灼地盯着马良，反问道：“难道不是吗？你说，《红楼梦》里的那个家族管理模式，和如今的独资企业或者国有企业模式，有什么不同呢？那个王熙凤，分明就是个总经理的角色嘛；那个每日吃吃喝喝玩玩的老寿星贾母，才是里边的董事长或上一级领导呢，她说谁好谁才能好，是不是那么回事儿呀？当然了，贾母也有受制于人的时候，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婚姻就由不得她一人作主嘛。三国呢，三国里边讲了不少礼遇人才的故事，像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孙权依靠并重用周公瑾，曹操厚金待关羽，白门楼拿不准该不该杀吕布，甚至连痛哭死去的谋士郭嘉和赤膊上阵的许褚，都无一不是一段佳话。水浒，则有点儿不像话，在招揽人才方面，使用的是下三滥的手法，能拉则拉，能抢便抢，该骗则骗，而且不用完人，只求能人；只要有一技之长，都可以得到重用。倒是吴承恩这个佬儿，二百年前就在《西游记》这部书当中，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领导班子组建的最佳模式，那就是，一把手你要稳；二把手你要能；三把手呢，要会配合领导工作；至于其它人嘛，就是你牵着马来他挑着担了。因为只有如此，才能一路西行到西天，取来真经嘛。”
　　听了这么一通长篇大论，马良觉得真是服了。这种别开生面的议论，这种近似于剥肉剔骨的剖析，还真是马良有生以来所听到的关于四大名著的神点评！这样一种独到的点评，前无古人，无疑是给予人一种振聋发聩的提示。
　　一个人，读书能够读到了这样的份儿上，没有几分天才是绝对不可能的。就算这个张一功是剽窃了别人的观点吧，那他也算是剽窃到点子上了。如果他本人没有相应的知识水平和高超的鉴赏能力，又怎么能够做到如此活学活用呀？在这一点上，许家山还真是比不上这个张一功。
　　马良这时已经确实感到，眼前的这个张一功，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坐上这样的高位，也算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了。
　　马良又在心里边暗暗地掂量了一番，觉得张一功和许家山一样，他们身上都展现出了一种英才人物所特有的人格魅力。只是，许家山的人格魅力在于阳刚，磊落大气，毫无防范。张一功的人格魅力属于阴柔，深浅莫测，戒备森严。
　　但是，这样的评价，马良只是在心里过了一个个儿，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来，唯有望着张一功连说带比划的自得神态，嘿嘿傻笑，却根本不懂得随声附和几句。
　　由此可见，马良这个家伙，那得该有多傻呀。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