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儿孙们的前程事业（六）

　　如果这个惊叹号也算是一个字的话，那它表示的是，上面这位新上任的主管领导张一功，对这份计划是极度的不满意。而且，“放狗屁”这样的评语，出现在如此严肃的工作计划上面，根本毫无调侃的意味。
　　马良与这位新上任的主管领导还不熟悉，除了会议上的两次公开见面外，私下并无实际交往，远到不了互相之间可以用语言调侃的关系程度。这种毫不留情的劈面辱骂，是马良自从参加工作以来遇到的最尴尬事情，比当面挨了一个耳光还觉得羞不可当。
　　这一来，就让马良感到十分惶悚了，甚至不晓得该如何和这位主管上司打交道了。马良看着这份长达十几页的技改计划，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修改，别说是在上面继续“放狗屁”了，简直可以形容为“狗咬刺猬，没法儿下口”。
　　这份技术改造计划，并不是马良一个人拍脑袋拍出来的，而是经过了广泛的基层调研，并经过和有关单位领导协商，再由他这个主管副处长和处长以及主管这项工作的前任副总经理许家山，再三推敲之后才确定下来的。
　　一般情况下，上面走马換将之后，新換上来的那些将们，并不急于要打乱旧的部署，以便让属下顿感不适而招致舆论嘈杂，引来群起而攻之的效果，而是要等到自己坐稳了屁股底下的位子之后，才会开始发号施令，改弦更张。可这位新上任的副总经理张一功，显然是一个不按那种因循守旧套路出牌的主儿，来不来就先甩出了一个“王炸”，直接就把马良给炸蒙了。
　　郑重其事地报上去的技改计划，被以“放狗屁!”这样的评语打了回来，不光是对这份计划的彻底否定，也是对主管这项工作的人的一种人格上的藐视与不尊重。其实，个人受点儿敲打还是小事，厚着脸皮默念两句“官打民，民不羞”之类能替自己圆脸的话，或者再来点阿Q精神，来两句“这年头……”如何如何，顶多也就算了。关键问题还是在于，这份计划如果不能正常批复下来，整个企业下属各单位全年的技改工作就无法进行。
　　猛不防遇到这种让人挠头的事情，马良不敢私自做主处理，掂量一番后，只好去敲响处长的门，请教处长该如何处理。
　　胖胖的秃头处长明年就要退休了，早就把工作的重担移交到了两位副处长的肩上，他在任上是在等待一种“软着陆”，以实现由企业向社会移动中的滑翔，根本不想和如今坐在他头顶上的年轻新贵发生不必要的交接，以免成为人家眼中的“老厌物”。
　　胖处长听完马良略带焦急的汇报后，眯缝起眼睛想了想，端起又高又大的玻璃茶杯来，若有所思地透视着茶杯里面那些像森林一样横斜有致的茶叶状态。半晌才用指头敲着桌面，慢悠悠地对马良说：“那你就拖上一拖，不要急着往上送嘛。过些日子，等他着急了，也许就能过关了。”
　　马良听了，无法不佩服处长说得确实很有几分道理。但马良又明显地觉得，处长这分明是老奸巨猾，在打那种慢伸臂轻抬腿的太极拳。因为，这种消极应付的办法，是处长这辈子用来对付上面有些并不内行却喜欢吹毛求疵的领导，对付出来的非常管用的经验。处长运用起这种经验来，已经出神入化，既让人寻不到缝隙，又让自己稳坐位置而无后顾之忧。上面的领导都笑称他是“滚刀肉”，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可马良和他不一样。马良才四十多岁，当上技术处的副处长尚不满两年，尚处于积极追求上进的中年阶段。他既不敢像处长这样用消极应付的态度来对待上级领导，又不敢用强硬的态度来与新上司顶牛，甚至还想用积极的工作态度，来赢得新上级领导的赏识。
　　听了胖处长的话，马良左思右想不得要领。于是，他又去找到了刚刚卸任的那位前任副总经理许家山，想进一步寻找这份计划中充在的漏洞和差错，商讨一些补救措施。天道酬勤，勤能补拙，他过去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更有一点，马良与当过前任主管的那位副总经理许家山，一向配合得比较默契，私交也相当不错。
　　去年这个时候，马良的这位顶头上司，公司主管技术工作的副总经理许家山，神采飞扬地告诉马良，北京的一家颇有影响的国家级杂志，准备发表关于他的一篇专访文章。这篇稿件专门针对和围绕这位副总经理许家山，在走马上任五年多的时间里，率领着他实际分管的部门和团队，追赶科技前沿技术，在强化企业现代化装备和素质方面，推行计算机管理手段，做出了骄人业绩的事迹，着重宣染许家山他们用创新与科技手段促进了企业的整体素质，使企业连续三年业务量成倍增长，也使企业的经济效益明显地领先于国内同行，声誉蜚声业界。
　　马良和这位副总经理许家山同为大学校友，许家山年龄比马良大了整整十岁，但他们在过同一所大学又相继走进一个企业，还属于同一行当，便以校友相识于微贱之时，平日关系较为融洽，有话就敢直来直去。马良能当上技术处的副处长，也是得力于这位当了副总经理的许家山的一路提携。
　　马良一直是将许家山当作师长一样看待的。更难得的是，许家山这个人也没有什么架子，工作起来雷厉风行，坐上高位也从不见他摆什么谱。有一回，两人相跟着去市里边开会，恰好当时所有的小轿车都被派出去接送别人了。许家山也不介意，自己跑到路边拦住一辆农民拉秸秆的拖拉机，拉着马良一齐爬上了后边的拖斗，骑坐在一堆青绿潮湿的玉米秸秆上，还满不在乎地仰天大笑，头发像马鬃一样向后飘着。马良给这样一个行为不拘一格的人当下属，在工作中从来没有产生过什么畏难情绪。
　　许家山给人的感觉像头狮子似的，总是那么一副雄心勃勃的样子，发奋起来常常到了忘我的程度。许家山不但对自己的要求很是严格，而且还是一个很受下属拥戴的主管上司。平日里，人们看到的许家山，平易近人，爱抚亲和，委权超脱，上下两顾，希望感召，颇得人心。因此，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跟着许家山这样的领导做事是快乐的；更重要的一点，是似乎自己都能看到自己成长的速度。
　　现实也往往就是这样，人和人的相遇，敬于才华，合于性格，终于人品。人生也是这样，和阳光的人在一起，心里就不会产生晦暗；和快乐的人在一起，脸上就会常带着微笑；和聪明的人在一起，做事就变得机敏起来；和大方的人在一起，处事就不会小气；和睿智的人在一起，处事就不会迷茫。借人之智，修善自己，学最好的别人，做最好的自己。上行下效，所谓成长，不外乎就是这么一种途径吧？
　　相处久了，马良发现，消极怠工或滥竽充数的人，在许家山面前是站不住脚的。许家山眼镜片后面的那双近视眼，看起人来可一点儿也不近视，而且是一看一个准，偷奸耍懒的人一经被他发现，立马讽刺挖苦得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许家山曾经明确地提出过他自己的岗位目标：“一、明确地描绘出整个组织及其成员未来的发展目标；一年一小步，三年一大步。二、要让全体部属都能了解自己对组织的整体目标做何贡献，把要我做变为我要做。。三、要让全体团队成员都保持充沛的精力，充满乐观和自信，充满奋斗精神。四、协助部属达成他们的工作目标。五、尽可能地协助部属获得升迁机会。六、注重培养自己领导团队的习惯。七、拨出时间来领导部属。八、培养好上下级之间的沟通能力。九、刚毅果决而又保持适度的弹性。十、出现工作问题时要冷静处理。十一、要能出将入相。十二、不拉帮结派，严格要求下属用实绩表现自我。”
　　许家山制定的这些岗位目标，不光是用来唬别人的，而且也是用来“唬”他自己的。他说：“有目标的人在奔跑，没目标的人在睡觉，因为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有目标的人睡不着，没目标的人睡不醒，因为他不知道起来去干什么。生命只有走出来的精彩，没有等待出来的辉煌。”他还告诫马良说，“绝对不能用天才的标准来测试自己的团队。每个管理者都应该懂得：只有让每一个普通人都做出不平凡的成绩来，这才是团队能量的最好体现。”
　　上有青眼关注，下有人望希冀，许家山如同两翼附风，经常笑嗬嗬地忙得不亦乐乎。几乎所有的人也都认为，许家山的仕途将会一帆风顺，顺利地到达他预定的下一个目标。
　　事情的转折，源于去年夏天的那一次专访。当时，来了一位国家级刊物驻省城的记者，对许家山进行了一次独家专访。马良发现，许家山对这次专访情有独钟，每每谈论起来时，总是一副喜形于色的模样，就很有点儿为他担心。
　　马良还专门找了个机会去问许家山：“咱们的罗总经理，知道记者来采访你的这件事儿吗？”许家山不以为然地说：“就这么点儿小事情，有必要让他知道吗？他什么事儿不是依赖着我去打冲锋呢？再说，他已经高高在上了，还会在乎这种事情吗？”
　　马良又问：“那，那几位副总经理，也不知道这件事儿吗？”许家山还是不以为然地说：“各人分管各人的一摊事，他们没必要干涉我分管的事情吧？再说，我跟他们这些尸位素餐的家伙也说不着。他们就像九斤老太似的，抱残守缺，成天在那儿看不惯这，看不惯那，总之是看不惯任何的新生事物。他们呀，说白了就是一些准备抱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人。对于我，他们更是，除了嫉妒，就还是嫉妒，何曾有过一两句的赞同呢？让他们知道？岂不是多此一举？”当时，马良就觉得这事情有点儿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
　　过了两个月，发表在国家级杂志上的那篇专访文章人们都看到了。引发的效果，犹如平静的池塘里扔下了一块大石头，立马水花四溅，反响声四起，褒贬自然不一。马良暗暗地为徐家山这位顶头上司捏了把汗。
　　这篇文章，洋洋洒洒五千余言，占了很大的一个篇幅。文章的功底自然不浅，真可说是语呈珠玑，华彩斐然，不光写得酣畅淋漓，读起来也荡气迴肠。令人担心的是，这篇专访文章中，把通篇的赞美之词，统统堆在了许家山一个人的头上，把企业这些年来的成就也统统归在了许家山一个人的身上。
　　这篇专访文章的面世，在远方的上级领导那里究竟产生了什么影响，尚且不得而知，在许家山身边却带来了许多的侧目而视。好多人认为，这是许家山好大喜功，自吹自擂，风头强劲超过了现任罗总经理，这何异于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罗总经理虽然雅量宏大，暂时还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的表现，但那几位同级别的副总经理却是反响相当强烈。他们，有的嘿然不语，有的拍桌子骂娘，有的直接就将这本杂志掼进了垃圾筒里。
　　这些脚底下盘旋的阴气煞煞的“旋儿风”，连旁观者都看清了，只有身处迷局之中的许家山，却浑然不知，依然走起路来脚下带风，脸上笑容灿烂，在那些虚幻的赞美词中熏熏然陶醉着，醒不来。
　　许家山或许是太看重这点儿荣誉了，有点儿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也许是在幻想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以为这些荣誉会给他带来更加灿烂的前程，因而忽视了脚底下刮起的股股“旋儿风”，甚至也许是自满到了根本就不把这些“旋儿风”放在眼里的地步。
　　常言道：人生岂敢几回醉？其实人生中的好多东西，如名声和赞美这些东西，都不能把它看得太重要了，更不能过分地沉迷其中。这是好多沉醉过蹉跎过跌倒过的人，在痛定思痛之后得到的真切感悟。
　　历来的现象是，一个人把什么东西看得太重了，就容易被什么东西所改变。名誉、地位、金钱、权力，按说，这些东西本来是人创造出来的，可有些时候，这些东西却能让人变的头脑发昏，甚至把人改变的不像个正常的人。说起来，许家山也算是个出类拔萃精明能干的人了，可眼下呢，他恰好是被这团浮云遮住了望眼。
　　要说呢，许家山有这么点儿想法也并不算出格。毕竟，这种赞誉是用实实在在的业绩換来的。再说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哪个身在仕途的人，不想着更上一层楼呢？只是，许家山这做法太扎眼了点儿，有点儿不管不顾地勇往直前，根本没有考虑到随之而来的负面效应。
　　然而，大家都是肉体凡胎，就像俗话说的那样：“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试问世间一切的明眼人，若有机会时来运转，福星高照，还能保证自身质量不随之腐败，还能不飘飘然的，又能有几人呢？
　　到了年底，部里派人下来，对企业所有领导干部进行述职考评。在相互考评这一环节，几乎所有与许家山同级别的人，全都给了许家山一个差评。而一直以来对许家山相当倚重的罗总经理，在这种决定许家山命运的关键时候，却显得格外深沉。罗总经理面对这个考评结果，皱眉沉吟，不置一词，既没有投出他具有决定权的非常关键的赞同票，更没有在部里的考察人员面前为许家山据理力争。
　　就像有人说的那样，信任，就像是一张光滑的纸，一旦揉皱了，即使抚平，也已经恢复不了原样了。怀疑，更像是暗中飞舞的黑蝙蝠，不时地忽煽几下讨厌的翅膀从头顶飞过，却见影不见形。这种因细节而影响大局的事情，屡见不鲜。
　　几个月后，在部领导宣布公司领导班子的改组名单时，许家山被无情地，更是出人意料地，落选了。
　　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卓尔不群鹤立鸡群的许家山，自命不凡，鄙夷群小，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最后被群鸡鹐啄，沦为了一群平庸之辈的陪葬品，以五十三岁的年龄退居幕后，被安慰性地安排为企业发展前景调研办公室的主任，坐上了名副其实的“冷板凳”。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