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我下了课正准备去饭堂吃饭，外公打电话找我，叫我出去吃饭。我跟美嘉打了声招呼，跑出校门，还是老样子，外公的宾利停在不远处的一棵龙眼树下等我。
　　外公带我到一家名叫富绅的饭店吃饭，他包了一个包间。包间只有我们爷孙二人，我惊诧之极。
　　“阿公，这顿饭只有我们两人？”我大为不解。
　　“是啊，我是特地请你吃饭的。”外公笑眯眯地说。
　　“啊？”我被外公的话弄得很不解，“在家吃不好吗？”
　　“这家店的猴脑是绝品，还有佛跳墙很正宗，包括你爱吃的清蒸金鲳鱼，味道也正宗。”外公的目光始终温柔地落在我脸上。
　　外公点了五个菜，等菜上齐了，服务员退下后，外公给我盛了碗鳝肚汤，看着我一勺勺地喝着，外公这才慢悠悠地对我说：“轩辕昶找过你吗？”
　　我愕然，抬头说：“我都把他拉黑了。”
　　外公语重心长地说：“囡囡，有些人不适合做男女朋友，但做朋友一定没有错。他这个人值得交。”
　　我很不解，放下调羹：“他的心里根本没有我。”
　　“话可不能这么说。他心里有你，而且他把你放在心里很重的位置。”
　　我不屑地笑道：“阿公，你跟他仅仅见了一面而已，结论下得太早。他那个人很正的，眼里容不下一粒小沙子。每次看到我不顺的地方，就板起脸教训我。我受不了，不想跟他来往了。”
　　外公缓缓地说：“我阿爸他在军统效命几十年，其间跟中统争锋相对好多年，后来到了台湾，在校长跟前鞍前马后，伴君如伴虎，长年行走在刀刃上，也可以说是在悬崖上行走，处境是如履薄冰。同一系统的，他与一个叫姜华的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此人非常阴险，我阿爸很憎恶他。可是在一次校长开的会议中，我阿爸不小心说漏了一句很危险的话，校长随即变脸，这时姜华开口为我阿爸掩护，我阿爸惊险地躲过一劫。在我考上大学那年，我阿爸被命令执行一项任务，这时姜华主动申请代替我阿爸，向校长请示。那个任务是暗杀李宗仁，李宗仁没有被暗杀，而姜华和随同一起去的几个老牌杀手却一去不复返。而李宗仁同年成功地回到了祖国。我阿爸万分难过，原来姜华和自己一条线上的人，他早就知道我阿爸的身份，秘密地暗中保护着他，他却什么也不知道。姜华不在了，他的处境更危险更艰难，但每次想到姜华，他心中有一种信念，总能化险为夷，他保护着我们全家平整安稳直到他过世。”外公越说越激动，目光越过我，落在某一处，眼中逐渐闪烁着点点泪光，“临终时，他支开家人，独留我在身边，他告诉我一个惊天大秘密，他是一名共产党员，在黄埔军校时曾是周恩来的学生，是周恩来引导他走上革命的道路，后来在周恩来亲自安排下，把他插入军统内部，他的代号叫远志，只有一个叫凌霄的人知道，而这个凌霄也只是闻其名不见其人。”两行沧桑的泪水沿着外公的脸庞缓缓滑落，“1949年，我阿爸来不及跟组织报告，匆匆被校长带到了台湾，从此与组织失去了联系，从那以后，他单枪匹马与老蒋斗智斗勇，保全着我们全家全须全尾。他死后希望我们带着他的骨灰叶落归根，并找到那个叫凌霄的人……”
　　我插话打断外公的话：“后来找到了吗？”
　　“找到了。”
　　“叫什么名字？”
　　“张树英。”
　　我瞬时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张树英，是我的曾爷爷。
　　“找到凌霄，还多亏你妈妈，她执意要嫁给你爸爸，我反对女儿远嫁，可是你妈妈吃了秤砣铁了心。我很不放心，决定陪你妈妈到内地看一看。那时办了很多复杂的手续，辗转美国，回到大陆，用时差不多一年。好不容易来到你爸爸家，一进到他家院子，满院的凌霄冲天绽放。我那时并不懂那是凌霄，便问一直坐在院中晒太阳在收听收音机里的戏曲的一位老爷子，一听说是凌霄，我顿时心有灵犀。用我阿爸的暗语一打听，老爷子两眼瞬时放光，马上用暗语对上。暗语一对上，我心情异常激动，双膝发软，跪在老爷子面前嚎啕大哭。老爷子当时情绪也很激动，哭得是老泪纵横。”
　　我好奇心大发：“暗语是什么？”
　　“凌霄花不仅好看，且能治病，有活血淤血祛风去湿疹之功效。”
　　“不只是凌霄，还有远志。远志专治痈疽，疮毒，很好用。”
　　说到这里，外公掩面哭泣，哭了很久很久，我不说话，取过餐巾纸递给外公，等外公平抚心情，又慢慢跟我说，那次会面，不仅找到了凌霄，还找到了从小的玩伴发小，也就是我爷爷。姜华的身份也知道了，他是周恩来安排在敌人心脏的另一把尖刀，他真名叫王祥兴。考虑到叶国远几个孩子尚小，他顶替出任，在刺杀了老蒋身边那几个老牌杀手之后，护送李宗仁安全回国。这次大陆之行，完满了却了曾祖父生前所愿，落叶归根。下葬那天，张树英亲自扶灵，王祥兴闻讯赶来，他要亲手送别生死与共、肝胆相照的战友入土为安。在曾爷爷魂归故里时，外公也决定把家迁移回大陆，正式定居在故乡。
　　饭吃到过半，话题又回到原先，外公说他这辈子最敬重军人，从轩辕身上他看到了他前辈的影子。轩辕仅仅和外公说了几句话，外公却从他的话里得到了重要的讯息，轩辕告诉外公，他要找的人出事了，而且是大事，外公果断地割断尾巴，甩掉臊味。
　　“我听不出来他话里有话。”我懵懂地看着外公。
　　“傻女，肖广发他老乸死了二十多年了，而入殓还有另一层意思，行话就是坐班房。”
　　我顿时定住。
　　轩辕身在军营却是个行走江湖的人。
　　外公又告诉我，一星期前，他突然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用打印机打出来的一封信，信很简单，就短短十个字：海事法院后天拍卖地皮
　　于是，外公不费吹灰之力，通过拍卖，用最实惠的价格用合法的手续买到了他想要的那块地皮和别墅。
　　虽然信没有署名，但外公一看就知道是谁写给的。
　　“多少？”我忍不住刨根问底。
　　“六百万。”外公笑眯眯地说。
　　我震惊到呆若木鸡。
　　“你妈妈不同意你们交往，但阿公同意你们来往。”外公笑说。
　　我模棱两可，只顾埋头吃菜。
　　“过两天你把他约出来，阿公要答谢他。”
　　筷子直接从我手中滑落，食物挂在齿上，我万分惊愕地看着外公，后者脸上虽然带着暖意的笑，我却感到有股寒意从脚底冒出来，直逼心脏。
　　
　　外公的话是说一不二的，无论在什么场合。
　　由于我已经拉黑了轩辕，没办法只好到部队去找他。我来到部队大门前，向卫兵打听，值班士兵打了一通内线电话告知我，轩辕不在营区，我带着既失望又庆幸的心情离开了部队。
　　找不到轩辕，外公也拿我没辙。
　　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他的运气是不会太差的。
　　山不转水转。外公一直念着轩辕对他的帮助，在我这边找不到，他却找到了。这天我刚下课，接到外公电话，叫我到蜀山餐馆吃饭。我从没听过这名字，一时懵圈。
　　“这个餐馆在哪条路？”我问。
　　“在蒟蕖。”
　　“啊？这么远？”我叫道。
　　“快点，迟了你就吃残羹剩菜。”
　　外公的话不容置疑，也不容置辨。我跑出学院，叫了辆出租车，直奔蒟蕖。一个多小时后，当我站在蜀山餐馆门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外公是个老胃病患者，从来不吃川菜，而现在他却来吃川菜！
　　我敲门走进一间包厢时，看了眼包厢，直接如石头定在门外。包厢里，除了外公，还有曾见过一面却不知身份和名字的那个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还有轩辕和成少全。
　　“等你等到胃都痛了。”外公打了个手势叫我入座。
　　“你们好！”我挤着笑脸向那三个男子打了声招呼，挨着外公就坐。
　　外公郑重地把三个男子介绍给我说：“这位是南宫杰，省公安厅的。这两位是成少全，轩辕昶。”
　　我的目光接触到轩辕时，心里特别尴尬，表情肯定很难看，因为轩辕的眼里带着一抹明显的嘲弄。
　　人到齐了，外公叫上菜。十六个菜式满满当当地摆上台时，我顿时傻眼。川菜馆上的菜居然不是麻辣烫！菜式颜色缤纷色彩鲜艳！
　　我实在没忍住，用客家话小声问外公：“阿公，这是吃的嘛改？川不川的，陋嘢川味。”
　　外公眼中带笑，却用普通话回我：“你不懂，不带辣味的川菜是川菜极品，而带辣味的川菜才是大众菜。”
　　啊？！我惊得下巴要掉下来。
　　“这家川菜馆的老板是个顶极大厨，做的川菜品味一绝，做的菜不仅色香味俱全，尤其以嫩和鲜冠绝。”
　　说着话时，服务员端上几小碟酱油，放在客人面前。菜上齐之后，一个中等个子，圆圆胖胖的穿着厨师衣着的男子进来，坐在外公身边，极有礼貌地说：“叶董，您点的菜上齐了，你品尝一下，不周到之处我再安排。”
　　外公微笑地颔首：“今天来的都是贵客，得到他们的点头，我再给你答复。”他介绍客人给厨师，并让厨师一起吃饭。
　　我夹了一点橙色的鱼子酱尝一口，哎呀妈呀！味道好到爆！外公要我慢点吃，他告诉我，这小碟鱼子酱八百八！我惊得睁大眼睛，脱口说道：“这一碟鱼子酱就吃掉我大半个月伙食费。”
　　大伙儿全笑了起来。
　　厨师笑说，这鱼子酱是他从俄罗斯进货回来的，最纯正的原料。
　　我夹了块鱼肉，色泽如玉，味道异常鲜嫩。我当场说道：“这鱼肉比我在北海道吃的还鲜美，说它是川菜我还真的有点不相信。”
　　“那要怎样才让你承认是川菜？”南宫杰问我。
　　我想都不想地说：“加上花椒和朝天辣椒。”
　　“扑”的一声，成少全和轩辕嘴里的茶和汤同时喷溅出来，厨师啼笑皆非地对外公说：“叶董，你的秘书也太幽默了吧。”
　　外公纠正道：“乐正老弟，她可是我的宝贝孙女，独此一女。那几个孙子没一个比得上她。”
　　乐正顿时定住，愕然地看着外公：“上次跟你来的那个女子是……”
　　“我女儿，囡囡的妈妈。”
　　“她们长得不像……”乐正话没说完又立即住嘴。
　　外公并不介意，和颜悦色地说：“芷蓁像我妻子，囡囡像她爸爸。”
　　“……都不像你。”
　　“话可不能这么说，她们体内流着我的血液，脾气接到了，头脑也接到了，性格更接到了。你再仔细看，她们脸上都有我的影子。囡囡小时候跟我长得非常非常像，长大了才有女孩子该有的样子。”
　　乐正笑说：“是哦，要不然怎么说女大十八变。孩子小时候像长辈，像父亲，为的就是证明自己正统血脉。”
　　外公不住颔首微笑。
　　这时南宫杰开口说道：“上次见到囡囡，她跟轩辕走得很近，怎么这次却像陌生人似的？”
　　我吓得嘴巴一张，食物直接从嘴里掉出来，错愕又失措的表情当场逗得几个男人失笑。
　　轩辕接话道：“得宠的女孩子都喜欢发点小脾气。”
　　外公点着头说：“发点小脾气还说得过去，千万别耍公主威风。”说完转过头，目光深刻地盯着我，意味深长地说，“囡囡，我们家是军人世家，持稳重秉正之风，操勤俭仁厚之礼。小脾气发了发也要适可而止。”
　　我一时哑然无语，轩辕借这次见面之机当着外公的面严厉地训了我，但又不失我的尊严，且外公顺水推舟，给了我一个平稳的台阶下。
　　看我有点难堪，轩辕夹了一筷子鱼子酱放在我碗里，说道：“鱼子酱养颜，多吃点。天生丽质再加上会养颜，表演席上一定会倾国倾城。”
　　我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寡淡的笑容，不知怎么接他的话。这时外公用客家话轻声对我说道：“皮笑又不笑的，难看死了。”
　　我一时很来气，也用客家话怼道：“来也不通知我一声，害得我好难堪。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很简单，我到宁波开招商会，遇到南宫，他也是姑苏人，两年前在一次饭局上认识。他这次负责调查一个大案，同行的有成少全和轩辕。”外公漫不经心地说，一边夹菜放在我碗里，“我极力邀请他们回来时一定要吃顿饭。”
　　我把目光转向南宫，说道：“哇，原来您是负责大案的，难怪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非同凡响。”
　　南宫笑道：“我可不那么认为。必须要有身边这两位陪同，才有气场显衬。”
　　外公有些诧异地说：“你们认识？”
　　南宫于是把上一次查案的事说给外公听，外公惊得睁大眼睛，不无感慨地说：“原来都是故人呀！”
　　轩辕接话道：“青衫烟雨客，似是故人来。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湖。”
　　外公的目光掠过一抹震惊：“轩辕腹有诗书，老夫真的惊暮坐，定当拂绿琴。”说完起身给轩辕斟酒，轩辕受宠若惊，起身迎酒。
　　外公向三位贵客敬酒，我也只好起身向他们敬酒。席桌上气氛欢畅，轩辕不停地跟我说话，以消除我心里的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