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儿孙们的前程事业（三）

　　原来，瓜蛋的老爹老娘也曾是厂里的工人来的，只是瓜蛋他娘早早死了丈夫，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养活大了瓜蛋，没想到又摊上了这种塌天大祸。就是瓜蛋的这桩官司，我们当年也是曾经有所耳闻的。世间的事竟然会这么凑巧，而且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我们竟然会和这样一个人有了这种拉扯不清的关系。
　　瓜蛋嘘着粗气说：“我不服气的就是，股市上坑骗了那么多人，因为炒股搞得家破人亡的人也不在少数，可也并没有见国家出手惩治过谁。我们不过是模拟着股市上的办法，买卖了几只猴子，就把我整得家破人亡了。这理，到哪儿讲去呢？”他顿了顿话头，又说，“我本来是不准备出来了，准备着把这一百多斤撂在里边就算了，怎么着还不是一生啊？可自从得到我老娘的这个口信以后，我的想法就变了。你说，我就是再怎么浑蛋，也得看看我儿子究竟是什么样子吧？于是，我在里边积极改造，争取减刑。这不，二十年以后，我出来了。”
　　我斟酌着说：“那咱们就找个合适的机会，让你们父子俩相认吧！”
　　瓜蛋却坚决地甩了甩头：“不认了，不认了！我这种人，按说根本就不配有儿子。是我自己折腾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害了老婆，害了老娘，也害了儿子。幸亏，儿子他命大福大，竟然就遇到了你们这种好人家否则，他还不定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呢，反正事情是已经做下了，也就只能是愿苦好受。我自己的苦，我自己一个人承受就够了，干嘛还要再害得孩子也心里头不安生呢？从此就让他心里边有了这么个沉重的包袱呀？从今往后，我只要隔几个月能来看上他一眼，也就心满意足了，也就感谢不尽了。我之所以选择今天来，也是因为知道他今天不在家，才来的。”
　　瓜蛋这种心意，倒着实让人听着感动。看起来，这也是个通情达理有情有义的汉子，可惜他命途多舛。于是，我诚心诚意地说：“那哪儿行啊？你又想看他，又不和他相认。那我们，该怎么向孩子介绍你啊？”
　　瓜蛋坚决地说：“我可不想让他知道我这个坐过牢的人是他的爸爸，别再给孩子心里留下什么阴影，就让他阳光健康地活着吧！再说了，你们把孩子养了这么大，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跑来摘桃子呢？我已经暗地里观察他两年了，要认，我也早就认了，是不是呀？我呀，现在只求能看上他几眼就行了。你们不阻拦我来看他，还准备介绍我和他认识，我就已经感谢不尽了。我看这样吧，你们干脆就对他说，我是他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舅舅，这不就行了吗？”
　　老太婆这会儿不失时机地跑过来了，带着点儿担心后的激动，终于把一颗提吊着的心放了下来，皮笑肉不笑地凑过来提壶续水，嘴里还连连说着：“这样好，这样好，这样最好！”
　　在瓜蛋讲述这一连串的故事时，她可能一直就躲在厨房里偷偷听着呢，一会儿抹眼泪一会儿擤鼻子，替已经作古的人掉眼泪，更担心瓜蛋会提出什么让她揪心的要求来。其实，我猜也能猜得到她心里的那点儿小九九，她更担心的是，人家会把她的“小金瓜”儿子抢走。所以，这会儿听到瓜蛋说不准备与天授相认了，她的一颗心终于落进了肚子里去了，这才带着几分殷勤的神态，小心翼翼地说：“那就说，你是我最小的一个弟弟，小时候就被人贩子给拐走了，直到如今才找寻回来。这样说，你看可好？”
　　瓜蛋用一个手指刮着自己的鼻尖，多少带着点儿难为情的苦笑说：“好倒是好，可我这命，咋就这么苦的？苦得都赛过黄连了。坐过监狱就不说了，你还又给我安排成是，打小就让人贩子给拐走过？这也太……”说着，他自己先嗬嗬地笑了。
　　这一来，倒把我和老婆子也逗笑了。看起来，这瓜蛋还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呢。历来，能这么大大方方调侃自已倒霉境遇的人，大约都有着一颗鄙夷世俗和坚强无比的心灵。
　　我便问他：“那你如今靠什么生活呀？”他眯缝起两只眼，在自己吐出的缕缕青烟中向空中望去：“是呀，两年多前刚出来的时候，亲人全没了，家也就等于没了，虽然那所破房子还在，但家无隔夜粮，手无一分钱，真正地六亲无靠求借无门，一文钱逼倒英雄汉哪。我思來想去，反正，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吧，对不对？在监狱里什么苦没有吃过呀？倒是打磨出了一身好筋骨。于是，我就跑到建筑工地上去打临时工，先解决了自己的一日三餐再说。后来多少有了点儿积余之后，就不卖苦力了，搞点儿小本经营，卖菜，卖鞋，卖些锅碗瓢盆针头线脑杂七杂八的小玩艺，蝇头小利，总之都是些被人看不起的营生，但哄饱自己的肚子，还是足足有余了。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半年多吧，我就想，总这么干下去，就是干到死，也就只能解决个温饱问题，关键还是一天也不敢歇，因为手歇了，口就歇了。你想想，老这么下去，哪儿成啊？有一回……”
　　有一回，瓜蛋跑到农村里收了两百来斤黄豆，装了整整两麻袋，用自行车带着，摇摇晃晃地往城里驶来。没想到在过一座小石板桥的时候，車轱辘卡进了石板缝里，车子一歪就倒了，两麻袋的黄豆全撒在桥面上，向四周围滚去，还有一些就滚进了小河里。
　　他气得坐在地上，看着满地流淌的黄豆骂：“他妈的，这真是，人倒霉的时候，连土地爷都敢磕绊你。”接着开始手忙脚乱地往麻装里撮豆子，急得满头大汗，连鼻涕都流出来了。可这得撮到多会儿去呀？
　　这时，石桥两旁被挡了路的行人已站下了好几个，其中还有个推着平车买豆腐的老汉。瓜蛋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冲着石桥两边的人喊：“谁帮我捡豆子呀？捡下的豆子可以換豆腐啊，捡二斤豆子就可以換一斤豆腐!”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豆腐虽然不算什么重赏，可举手之劳就能得到的赏赐，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有七八个人扑上来，帮着瓜蛋往麻袋里收豆子。瓜蛋也就和那卖豆腐的老汉说好，用一斤豆子換一斤豆腐，把那老汉的六十斤豆腐全包了下来。
　　最后，瓜蛋是用三十六斤豆腐換回了七十二斤豆子，连同那些没洒掉的，豆子的总量达到了一百八十多斤。瓜蛋给了卖豆腐的老汉六十斤豆子，最后干脆借用老汉的平车，把剩余的一百二十斤豆子和二十四斤豆腐推进了城里。
　　接下来，瓜蛋把剩余的豆腐送进小饭店，用这二十四斤豆腐換了四十斤豆子；又把这四十斤豆子连同原有的一百二十多斤豆子推到了粮站，用这些豆子換成了五百斤玉米，又把这五百斤玉米換成了二百五十瓶高粱白酒，最后这些高粮白酒卖了五千元钱。这是他几经倒腾后得到的第一笔“巨款”。
　　他就靠着这笔钱，先是承包了一个快递店，而后用了短短一年半的时间，他已经把这间将快递店发展成了一个小规模的物流公司，自己给自己当起了老板。
　　如今，瓜蛋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他专门做水果和干果贸易，批发的主要目的地是深圳、珠海，运去这里收来的晋南苹果，稷山红枣，新疆哈蜜瓜，巨峰葡萄，左权核桃等，运回来南方持有的火龙果，猕猴桃，香蕉，甜糖桔之类。他的物流公司现有四台高大的红色运货车，日夜轮流着穿梭在京广高速公路上。
　　为了保时保质保量，他偶尔也不惜成本，租用一架飞机来应应急，只为了维持公司信誉。瓜蛋说：“我这是学人家祁县乔家创办汇通天下票号的做法，坚持信誉天下。如果一旦失去了信誉，再大的事业也会一败涂地的。”
　　瓜蛋以过来人的口气说：“一开始苦啊，没日没夜地干，亲自跟车跑广州跑深圳，开辟市场。求爷爷告奶奶装孙子，别人能干的咱都干，别人不干的咱也干。可干什么不苦呢？再苦，还能苦过监狱里边吗？在外边，再苦都能看到希望。在监狱里边，心里头那可全都是绝望。”
　　古人说：祸福无门，唯人自招。人生中的某些灾祸，确实是由于自身不当的行为招致的。只是，这种自招祸患的做法，眼下咱就不说了。现在只说，在遭遇重挫之后，瓜蛋身上表现出来的这种顽强自救的勇气和精神，那就实在令人可叹可敬。
　　试问，人在命运乖张之时，自身质量能如此超越不劣者，能有几人？他这种因绝望而播种希望的精神，比起有些人每天只晓得去求神问佛，希冀或者乞求神灵前来帮助，确实不知强了多少倍，而且简直可以这样说，他是在用自己顽强不屈的精神，与头顶上的苍穹比阔啊。这种精神，这种由精神而焕发出来的能量，实在是让人不得不为之感叹啊。
　　我很理解地拍拍他的臂膀，虽然对他奋力改变自己命运的有些办法不敢苟同，但心里也不能不承认，这实在是一个有骨气有智商有能力的汉子。难为他能在如此绝境中，竟然迭出奇招，为了让自己挣脱困境，充分运用智脑妙手，翻云覆雨，力挽厄运，屡创奇迹。
　　那个大文豪郭沫若说过：“忧患增人慧，艰难玉汝成；成灰犹可活，自折莫吞声。”这说得，无非也是一种在绝境中的顽强奋挣吧？
　　看着眼前这个一言难尽的瓜蛋，我想起了有人说过的一句话，那就是：今生所有的相遇，都是命中注定的缘分。这话也许有些道理，我在这里也说句迷信的话吧，我们和瓜蛋今日的相遇，也许就是上苍于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了的一场相遇。而且，因了天授的关系，我们和瓜蛋之间，今后的相遇会是多多的，也是根本无法隔断的。
　　你说，谁能忍心阻断血液亲情呢？
　　几天后，天授已经完成了他的毕业典礼，戴着平顶的学士帽，穿着宽大的黑袍子，照了张仰脸大笑的相片。老太婆就兴兴头头地，把这张照片放大到了八寸，装进一个红色的相框里，并堂而皇之地挂在了客厅的墙上。每逢见到人来，她就赶紧指着墙上的相片显摆显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我用手机为这张相片拍了照，给瓜蛋发过去了，并告诉了他天授在家的时间。人心都是肉长的，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不安排这场特别的相会。别说瓜蛋还不让我们告诉天授他是天授的亲生父亲，就是他真有这种要求，我们也不能不正视他的这个权利。
　　至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根本无法预料，那就只能是听天由命吧。说白了，这事还得看他和天授之间有没有那种缘分。有句话说：属于你的，最终跑不掉；不属于你的，争也争不来。
　　不得不说，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确实是很奇怪的。有的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有的人，一见面就互相看着不顺眼，情形犹如猫见着了狗，天生就充满了敌意。这也许是人世间最说不清楚的一回事儿。
　　天授参加完毕业典礼后，已经和北京的一家公司签约，就要到北京去工作了。我的那个老太婆，担心得一连好几天都睡不着觉。但她的思维和知识，显然都跟不上时代，拉起儿子的后腿来，也同样显得言憨语拙，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老生常谈的话，根本动摇不了儿子的决心，所以她只剩下望着儿子的背影一个劲儿地叹气，极不情愿又不得不忙着给儿子准备一些出远门的行装。
　　说句实话，我心里也不想让儿子远走。咱年纪大了，格外留恋儿女亲情，很想天天都能看到他们健康活泼的身影。但是，我看到天授信心满满，一副摩拳擦掌准备冲锋陷阵的样子，又觉得实在难以出口阻拦。咱毕竟不是那种脑袋跟不上时代的老糊涂么。于是，只好把各种担心变成了啰啰嗦嗦的嘱咐。
　　我说：“儿子，无论到了什么地方，即使遇到很不顺心的事情，都切记不要跟人家发脾气。你要知道，脾气就像是一把匕首，即使你技艺超群，也万万不可以恃才傲物，耍自己的脾气去刺伤别人。尤其是在你遭遇到不公正的时候，千万不可以用发脾气来当作维护自己尊严的武器，用脾气这样的匕首去抵挡别人对你的指责。也许，你发过脾气就觉得没事了，可被你刺伤的那个人，也许还在流血。流血的那个人也是有脾气的，说不定哪天，他也会用这种匕首捅你一下，到那时，你也就受伤了。”天授说：“这我懂。不过爸爸的话我会记住的。”
　　我又拿出了一个小记事本：“你看看，爸爸这里还抄录了一段话。这是从微信上看到的，是担任过美国首席法官的约翰.罗伯茨，在他自己儿子毕业典礼上的一段致辞。我看了挺受启发的，就把它摘录下来了。这个美国人说：我希望你们被不公正对待，如此你们才能知道公平正义的重要性；我希望你们遭遇背叛，如此你们才能知道忠诚的重要性；我希望你们有时感到孤单，这样才不会把朋友当作理所当然；我希望你们不时遭遇不幸，如此才能意识到成功率和运气在人生当中扮演的角色，了解成功不完全是你所应当得到的，而他人的失败也不是他们所应得到的结果；我还希望你们遭到忽视，如此你们才会知道聆听他人意见的重要性；我还希望你们遭遇足够的痛苦，来学会必要的同情心。”
　　天授说：“我老爸越来越不简单了，都学会向外国人学习了。”我说：“哪国人不重要，只要他说出来的话重要就行。”天授就说：“嗐！我们校长的讲话，比他更有水平。不信？你也来听听。”说着他打开手机，放出这样一段录音来：“心中有阳光的人就有动力。一个人最重要的，不是他的位置而是他的方向。希望你们，不仅要仰望星空，拥有远大的理想抱负，而且要脚踏实地的在实践中走向成功。一个人的成功，不是看他获得了多少权势和金钱，而在于他能不能把自己坚信的事业做到底，更在于他为国为民所谋得的利益。”
　　天授关掉手机说：“爸，你不觉得这些话，就像战鼓一样，在催人快马加鞭吗？”我抹着眼角的泪花说：“爸已经老了，说不出这么充满激情的话了。爸只是想看着你们，一个个都平平安安的，顺顺当当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