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儿孙们的前程事业（一）

　　不速之客
　　
　　古人说，时光如白驹过隙，意思是说时光像一匹小白马一样，一闪就从门缝里过去了。咱倒没有古人这么轻闲这么浪漫，一辈子忙忙碌碌的，忙得根本就没有功夫爬在门缝里往外看，所以压根也没看见过什么小白马，但感觉却和古人一模一样。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迈过了七十岁的门槛，头发也掉光了，眼也花了，牙也豁了，说起话来走风漏气，怎么看怎么像个老年人了。
　　唉，时光确实是过得太快了，好多事情都还来不及去回忆，它们就已经从你的记忆中永远地丧失了，难怪连孔夫子这位大成至圣先师，都要对着流水嗟叹：“逝者如斯夫！”
　　感觉上，似乎只是眨了眨眼的功夫，孩子们就一个个地全长大了，我们也就极不情愿地变老了，自己不承认老都没有用。儿子天授和外孙马驹，这两个高大壮实的小伙子，像两棵挺直的白杨树似的，用他们活泼泼的身影和爽朗的笑语喧哗，为这个家庭里带来了无尽的阳光和勃勃生气。有时候，看着他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抢吃抢喝的高兴劲儿，连自己都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光。
　　可惜，这种日子恐怕往后就越来越少了。他们一长大，就和那些长全了羽毛的鸟儿一样，按捺不住地思慕着扑闪起翅膀，试试探探地往想外飞了。
　　儿子天授经过几天短暂的修整之后，要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接下来还要去参加各种各类的招聘会。儿子刚刚晨练回来，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清香浓郁的朝气，手里抓着羽毛球拍子拍打自己的后腿，仰头看着窗户里斜射进来的几缕阳光，不无感慨地说：“快乐无忧的大学生活就要结束了，马上就要跳进社会建设大军的洪流中扑腾去了。我已经做了好几份简历，准备这两天就把它们都投出去。”
　　老太婆生怕这个儿子有朝一日从自己的手心里飞了，一听见儿子说要投简历找工作，顿时从厨房里走出来，还泪眼婆娑，热辣辣地看着天授说：“儿子，回来吧！你看你这大学离家近了有多方便，你每个礼拜天都能回家来转一遭，妈也总能看见你，这该有多好啊。将来，如果你的工作也能离家这么近，像你姐姐他们那样，一家人都能亲亲热热地在一块儿，那就太好了。再说，咱房子都有了，过几年你结婚生孩子，家里人都能帮上你。你要是走远了，爸妈可就帮不上你了。”
　　儿子嘻嘻哈哈地不当回事儿，反而打趣说：“妈，你这可真是没出息的想法。你是不是想把我一辈子都藏在你的翅膀底下呀？我总得试着扑腾几下，看看自己的翅膀究竟有多硬，看看自己究竟能飞多远吧？”老太婆就抖着手指点掇天授：“离家远了，看谁还给你做红烧肉！到那时候，你就知道在家的好处了。”天授就吐着舌头装馋样故意逗她妈，突然他又转过头来问我：“爸，可你知道？如今好多的招聘单位，一看见你简历上毕业的学校不是211或者985，根本就不理你的茬儿。”
　　听见儿子的话，我没有立刻回答。
　　常言道：饭前一枝烟，赛过活神仙。再说，这是我一辈子的习惯。早年，抽不起红塔山吧，两块多钱一盒的白玉兰可从没断过。高兴时抽，不高兴时也抽，蓝色的烟雾里，飘荡着好多人生实现了或实现不了的梦想呢。不过，如今咱老了，听从医生的劝告，想抽一支时抽上它半支。无所事事时，或是等饭端上桌子时，能斜躺在沙发上，吞云吐雾上一时半刻，我一直认为这是一种很高级的享受。
　　听不见我的回答，儿子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拍拍我的肩膀，凑近我的脸发问：“怎么这么深沉呀？老同志又在这儿捉摸什么呢？”我按灭了烟头说：“你说的那种事，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这社会上自古以来就是这么股子风气，无论什么都要分出个三六九等儿来，咱们祖祖辈辈还不都是打这么过来的吗？任你是谁，都脱不出这个分类去。所以，社会才会有竞争嘛。所以，但凡有点本事的，都想要去拣个高枝儿落嘛。这还有啥不明白的呢？如今这个时代呢，竞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厉害，邪门歪道也很多。因为，人心浮躁都成了当下的一种社会通病了。”
　　儿子就说：“爸，你知道同学们是怎么看待文凭的吗？他们说，文凭好比是张火车票，清华北大是软卧，其它本科是硬卧，专科就是硬座，民办学校是站票，成人教育则只能在厕所里挤着。就我在的这所大学吧，虽然勉强挤进了211，但和人家985出来的，还是没法儿比的。”
　　老太婆估计是越听越迷糊了，手扶着厨房的门框，探出个脑袋来，直眉瞪眼地问：“啥叫个211？啥叫个985？它们到底有啥区别呀？”
　　我家这个老太婆，现在真是越来越跟不上时代了，一天起来活得浑浑噩噩的，不是想着“今天给俺孩儿们炖个肘子”，就是想着“明天给俺孩儿们做个锅子”，要不就是刚刚吃过早饭就又劈哩啪啦剁馅儿，准备做中午的饺子了。她脑子里的那点儿思维定势，可以说是没救了。那点儿固定了的思维格局，如今已经局限着她和左右着她，除了这点儿家长理短针头线脑，无论谁跟她说什么，她的理解都能是一锅的萝卜白菜。
　　儿子还说是我把她塑造成弱智女人了，明明是她自己把自己塑造成这个样子的么，这咋能怪我呢？难不成要我按上个高音喇叭，整天在她耳边念“两报一刊”元旦社论吗？就是我有这种礼贤下士的精神，真的肯每天在她耳边不停地念叨，那也得她听得进去才行啊!
　　看她那副迷迷瞪瞪的样儿，我就拿她没有一点儿办法。你还能指望眼前这个七十岁的老太婆像楚庄王似的，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吗？那估计比指望公鸡下蛋还难。我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她一眼：“哎呀，你这个人，真是白吃了七十年的干饭了，怎么倒越活越糊涂了？亏你还养了两个大学生的儿女，竟然连个这也没有闹明白啊？”
　　儿子就活泼泼地说：“这我得给我妈普及普及。妈，你听好了咹：那985大学，是1998年5月4日，当时的国家领导人，在庆祝北京大学建校一百周年大会上时讲的：为了实现现代化，我国要有若干所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一流大学。目前呢，全国的985大学共有三十九所，可惜咱们省内连一所这样的大学也没有。211大学呢，又叫211工程。即是面向二十一世纪，国家要重点建设的一百所左右的高等学校和一批重点学科的建设工程。这可是咱们新中国成立以来，由国家正式立项，在高等教育领域进行的规模最大、层次最高的重点建设工作。这也是中国政府实施科教兴国战略的重大举措。目前呀，全国的211大学共有一百一十五所。我所在的这个理工大学呢，目前就正好在这里面。”
　　老太婆边听边摇头：“还是搞不懂，实在搞不懂哪。这究竟有什么区别呀？”我嗔怪她说：“你怎么这么笨呢？傻子也能听明白了。”儿子拍拍他妈的肩膀说，“妈，好比你这篮子里的鸡蛋，这几颗最大最饱满的呢，就是985；这些看起来皮色干净红润的算是211。剩下那些大小参差不齐，颜色也次一些的呢，就好比是那些普通大学。这样的大学，全国有两千多所呢。现在，你听明白了吧?”老太婆听得两只眼睁不大了，吱吱唔唔地回答道：“这么讲起来，倒是有点儿明白了。”
　　儿子接着说：“那要是从社会上的认可度上来讲呢，985大学肯定要比211大学好。毕竟，985大学只有三十九所，而211大学却有一百一十五所，而且三十九所985大学全是211大学里边的。那三十九所985大学，基本就代表了目前中国大学的一流水平，比如，像清华北大那样的。”老太婆说：“原来还有这么复杂呀？难怪老听你们说什么一本二本三本的，原来还是这么个意思。”儿子说：“所以呀，有些上了滥大学出来的人，有时还真不如人家那种没上大学，靠自己一路打拼出来的人，在社会上吃香。”
　　我摇着头说：“噢，话可不能这么说。这种现象是有那么点儿道理，但也不是完全绝对。如果要让我说，这上大学和不上大学的区别呀，那就好比是，是顺着一级一级的楼梯逐步进入住房里去呢？还是像消防队员救火那样，攀着绳索从墙外的窗户上进入房间里呢？你想想，这可是一般人能办到的吗？不错，没文化的人里边，是会冒出几个成功了的商人奇人什么的，但更多的人也就只能在基层从事一些简单的工作。而那些从大学校门里走出来的人呢，虽然不一定人人都能当得了董事长和总经理，可他们几乎全是各行各业中的中坚力量和有用人才。这种事实，你不能否认吧？”
　　儿子听着在默默点头。于是，我又说：“这也就是家长们为什么不惜砸锅卖铁，也要把自家的子女送进大学里的根本原因吧？哪个做父母的，能不期望自家的子女能成器成才，甚至是成龙变虎呢？”
　　有关天授毕业后的去向问题，我已经和他谈论过好几次了，有一次甚至引得他大声地争辩了一通。他说：“爸爸，我知道你早早就为我买好了房子。可是，你也别把房子就看得那么重要。你看，一九九八年，马化腾没有买房，而是和五十个人凑了五十万元钱，创办起了腾讯。腾讯今天是什么气势，你也看到了。一九九九年，马云团队的十八个人凑了五十万元钱，创办起了阿里巴巴。今时今日，有谁不知道马云和他的阿里巴巴呀？马云的电商，如今遍及全球……”
　　我说：“儿子！你举的这些例子，都是成功人士的例子。他们的成功，各有各的背景和不为人知的奧妙。他们的经历，也绝对不可能复制。自古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有多少人奋斗了多少年，最后也还是失败了，无声无息地做了人家填底的。你知道吗？”儿子却说：“爸爸，你这思维方式有点保守，也有点怪哎。你要老是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那我们将来就会一事无成。再说了，干什么事情是没有风险的呢？吃豆腐最简单最没有风险吧？可我告诉你，医学证明，吃豆腐吃多了会引起尿酸高！尿酸高了还会引发风湿骨病！你不让我举成功的例子，难道要让我向失败的例子看齐不成？”
　　唉，嘴上无毛的年轻人，总是这样好高骛远，总是这么不知道天高地厚！我多少有点儿生气地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儿子，你光想着扑腾出去了，可扑腾出去要吃多少苦，你知道吗？而且，你明明知道我要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儿子带着几分顽皮几分哂笑，一副轻飘飘的样子，还不无讥讽地反驳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因噎废食？噢，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和我妈一样，也想把我拴在身边呀？你是不是还希望我到你那个小粮店里去，接替你去当那个小老板呀？稳赚不赔，还薄利多销？哈哈哈，你快算了吧！那我还上什么大学呀？再说，你那个小粮店里，敢放上一个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学士吗？那岂不是要闹出笑话来呀？而且我还准备工作以后，再兼职去读一个金融专业的研究生学位呢。”
　　我眼看着他，又说服不了他，干着急没奈何，只好对他说:“我儿子积极向上，进取心高，我这个当爸爸的只有高兴的！我只是怕你呀，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儿子连连摇着头：“你这也太低估我们现代青年的水准了，怎么能使用这么老掉牙的形容词，形容我们这一代人呢？”
　　我撇撇嘴说：“我可没看出来，你们这一代人和我们这一代人有多少不同，吃的穿的倒是比我们好，苦干实干的劲头可远远不如我们。”儿子就装模作样地瞪大了眼睛：“哎呀——那莫不是发生了基因突变？”我瞪了他一眼：“少花麻调嘴！”儿子却得意地笑了起来：“哈哈，这下终于理屈词穷了。”
　　我加重语气说：“我这是在给你打预防针！有人说了：老子是儿子的通行证，儿子是老子的墓志铭。我看这话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你看看二十五号楼的那个小子，大学毕业了，整天吵闹着要去美国；他的父母好不容易才把他培养到大学毕业，哪里还有经济能力再支撑他去什么美国？他就堵气从四楼的窗户上跳了下来，生生地摔断了一条腿，一年多了还没养好呢，现在每天拄着拐杖在那儿晒太阳。你说，老大的个子了，咋这么不让父母省心呢？他也不睁开眼睛看看，他那一双已经花白了头发的父母，他们一辈子都是最基层的工人，两眼一摸黑，两手攥着个空拳头，他们有什么实力能把他送到美国去呀？”
　　儿子以手击额，一副明了事非的样子：“爸，你讲得这都是些极端的例子。有几个人会是他这个样子呢？都大学毕业了，还只会和家里边闹腾，这只能说明他的家教和他本人都有问题。有本事到外边扑腾去嘛，和父母闹腾算怎么回事儿呀？我呀，是决不会走到那一步的，你就放心好了。再说，我怎么也得给马驹树立个好榜样呀，免得他将来看不起我这个蝎子舅舅。哈哈哈，你说是不是呀？”
　　我说：“别打哈哈！咱们说正经的。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老子都能给自己的子女当通行证的。说到底，你爸爸我，也就是个工人出身的人，虽然脑瓜子比别人灵活一点，可也当不了你的通行证。能给子女当通行证的老子，得是那种位高权重威震一方的人。所以呀，你的人生还得靠你自己去奋斗。但所有的儿女，可都是父母身上这辈子都抠不掉的墓志铭！爸只能告诉你，真正受用一生的道理，其实就那么几条：一勤奋，二踏实，三宽容，四要有爱心，五要与人为善，六要诚实守信，七是永不放弃，八是梦想常在。”
　　儿子表情夸张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爸，这我可得拍拍你的马屁。没想到，我老爸还这么善于总结人生经验，硬是教授级的水平呀。”
　　这孩子！我说得这么庄重这么动情，他依然是满脸的调皮诙谐，不管什么时候都这么嘻嘻哈哈的。
　　这种性格，好倒是好，和人相处起来也不难，但吃亏恐怕也是难免的。可我都已经七十多岁了，管得了他一时，还管得了他一世呀？看他成天这么嘻天哈地，对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一副拿准了天塌不下来的样子，能不让我担心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