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人们的痴心梦想（十二）

　　不过，也就只有几天的时间，渐渐地大家伙儿也就不再念叨他们了。因为死人的事儿，那是经常要发生的，尤其是我们这种七老八十的人，无论哪天走了谁，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可以奇怪的，自然规律么。别说我们还是些肉体凡胎的凡夫俗子，就是那些曾经顶天立地的秦皇汉武们，又怎么样呢？他们倒都是位高权重一生功业赫赫扬扬的伟丈夫，而且他们一上位就撒开人马，山南海北地去寻找什么长生不死的仙药，到了儿，不还都是被一个土馒头掩埋了事么？
　　老子的《道德经》中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要我说：老天爷无义，它才是天地间最大的收获者，割人就像割韮菜似的，没完没了的，割了一茬又一茬，只不过现在正好轮到我们这一茬罢了。
　　就在“王大脑袋”夫妻俩刚刚走出人们的视线不久后，老范大哥那个患精神病的老伴儿也去世了。不过，老范大哥并没有就此解脱出来，因为他还有一个患同样病症的女儿需要照料。但是，老范大哥这时犯了难，有回悄悄跟我说：“不知是我老了，还是她比她妈的劲儿大，她已经推得我摔过两个跟头了。”
　　我就赶紧说：“范大哥，这样可不行。你也是七十八岁的人了，别再管不好她，反而还把自己也搭进去。不如，就狠狠心，把她送精神病医院算了。”老范大哥抹着眼角的泪花，哈哈笑着：“我儿子也是这么说的。可是，舍不得呀。从小一点一点看着她那么长大，上学，成家，生孩子……如果送到精神病院，人家肯像我这么待她好呀？”我说：“分离是迟早一天的事情。你还真以为你自己能陪着她走完这趟人生哪？倒不如现在送进去了，隔段时间就去看一看，也能知道她在里边过得究竟好不好。”老范大哥少见地叹了口气：“我再考虑考虑吧。实在不行，也只能走这条路了。”
　　隔了一段日子，老范大哥终于还是将女儿送进精神病院里去了。不过，老范大哥的神情萎顿了不少，比老伴儿刚死时还显得沮丧。当然，时间总是能淡漠一切的。随着春去夏来，终于，范大哥他渐渐地缓过神来了，从那种沮丧的情绪中走出来了，来这个小粮店门前打坐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脸色也看着渐渐红润起来，尤其那种久违了的特别能感染人的哈哈笑声，又开始响亮起来。
　　有那么一天，老范刚刚走过来就说：“如今这世事，变化得也太快了，硬是跟领袖当年说的那样：三天不学习，就赶不上谁谁谁。我昨儿就出了个大大的洋相，简直就是今古奇观，哈哈哈哈。”他的话音刚落，就引来周围人的一阵哄笑和好奇。有人就说：“这世上能难倒咱们范师傅的事情可不多呀。究竟是遇上什么怪事了？”有人附和说：“快给我们大家讲讲，昨儿究竟出什么洋相了？也让我们开开眼。”老范又是哈哈哈哈一阵笑，潇洒地挥挥手说:“不说也罢，说出来还觉得怪丢人的。没想到，我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让人家当精神病给关起来好几个钟头。”
　　这老范大哥，要么你干脆不说，最忌讳这种话说一半留一半成心吊人胃口的了，这一来，反而把大家伙儿的好奇心更加鼓动起来了，于是人们七嘴八舌一顿乱鼓噪，非要让他说说清楚不可。
　　老范就哈哈笑着，讲开了他昨天的奇葩遭遇。
　　原来，昨天老范是去精神病院看望自己的女儿，顺带交纳女儿住院的一切费用。他好长时间都没有在这么好的太阳底下骑车兜风了，这会儿带着几分得意，轻松地握着车把，让电动车在树木护卫的人行道上自由滑行，隔离带那边穿梭而过的大小汽车均不在他眼中。
　　他放眼望去，当见艳阳普照之下，万物生机盎然。这些年的绿化工程真是越搞越好了，处处可见到园林工人匠心独用的奇妙设计。随着拂面轻风飘进嘴里来的花草香气，老范感到空气格外地清新宜人，直接就深入到肺部，让他非常惬意地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也換来了一副久违了的好心情。
　　可是，当老范把三万元人民币放到精神病院的收款台上时，遭到了办事人员的拒收。有位有着披肩长发的女办事员，对那红通通的三万元人民币不屑一顾，反而冷冷地说：“对不起，我们现在不收现金，请您用网络扫码交费。”老范哈哈笑着说：“钱都摆在这儿了，为什么非得要让我再扫一回码呢？”女办事员不看他也不看钱，依然是一句一个文明用语，但态度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对不起您，这是我们院里的规定。”
　　说实话，一个区区扫码交款，还真是难不倒老范。老范可不是那些永远跟不上现代化脚步的僵化脑瓜。他这颗肉质饱满的脑瓜灵光着呢，从年轻起就热衷于鼓捣电器机械什么的，连家里的电视机都是自己组装的，紧跟社会潮流是他的特殊爱好。但眼下为难的是，老范此刻的手机里没有那么多钱，难不成还巴巴儿地跑一回银行，再把这些钱存进手机里去？那何异于是在脱了裤子放屁呀？
　　而且，还说不上是为什么，老范从心里非常抵触这个扫码支付。他觉得这是一种伪文明，实际是在培养大手大脚花钱的懒人，随便那么点点点，实则每天花出多少钱去心中根本无数。更让人不耐烦的是，连在小商小贩那儿买三五块钱的白菜土豆都要让你扫码，甚至连叫化子都堂而皇之地在脖子里挂上了一块二维码。
　　看着到处是触目可见的二维码图案，老范打从心底里觉得不踏实，觉得不像付现款这样，一五一拾，一手交钱，一手接单接货，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更不方便的是，人老了眼花了，只要使用手机，就得使用老花镜，一副眼镜脱来戴去的，要多烦人有多烦人；在家还好说，出门在外就太麻烦了。若不戴老花镜呢，手机上白茫茫一片，它认得是你，你看不见它。况且，现在网络上骗人的把戏那叫个多哟，你想要的东西左点右点不出来，你不想要的东西常常猛不防就跳出来，再想让它回去却又是那么的不容易。
　　所以，老范还是带着他无比信任的人民币来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手捧厚厚的一沓人民币，人家居然不要。这么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局面，是老范怎么也没有料到的。
　　捧着新展展的三摞子人民币，怎么求人家要，人家硬是不要，老范觉得这场面太滑稽了，他那种遇事就想幽默一下的心态就立马复活了，心想：“这回还真是老革命遇上新问题了。不行，我得跟她好好掰扯掰扯。”于是，他带着几分老顽皮的神情，眼神灼灼地盯着那张寒气逼人的白脸，口气不无调侃地说：“哈哈，你看看，我这拿的这可是咱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人民银行出产的人民币，又不是假币……”
　　那女子可能是今天没吃好也没睡好，眼下正有点儿闹情绪呢，完全就领会不到他的这份儿好心情，继续态度生硬地回答道：“我怎么知道你拿的是不是假币？”老范依然打着哈哈说：“那你可以拿验款机验一下嘛。再说你也看看，我像是个使用假币的人吗？”那女子根本不抬头，嘴里连珠炮似地说：“使假币的人脸上也没写着字！再说了，我这儿也没有准备什么验款机。”
　　老范被噎得干瞪眼笑不出来了，心里便暗暗骂道：“他妈的！这是什么工作作风？精神病院又不是道台衙门，原本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怎么也是这么副官僚作风的嘴脸呢？难道你们管理精神病人的人，自己也心理不正常了吗？”他心里一来气，行动也自然就带上了一股气，老范用手掌击打着柜台说：“你们这是什么工作态度？是服务人民群众的，还是刁难人民群众的？”那女子针锋相对，也站起来喊：“你说我这是什么工作态度？让你扫码交款你不扫，怎么就叫刁难你了？人家别人都能扫码，为什么就你不能扫？就你特殊吗？你哪儿特殊呀？”老范还想缓和气氛，就勉强笑笑说：“我可不是比别人特殊嘛，别人哪用像我这么老了还跑到这儿来交费的？”她女子低头咕哝了一句：“那是你活该。”
　　偏偏地，她这句咕哝被老范听到了，这不啻是往老范的伤口上撒了把盐，老范也就被刺激得真恼了。老范抓起自己那三万元钱，一边往自己随身的挎包里装，一边大声叫着说：“你这个女子，丝毫没有人性。就你这模样，迟迟早早也得变成个精神病！你自己找面镜子，照照你那副抬棺材的眉眼，看看离精神病还有多远？再看看你是不是一副找揍的德性？”
　　那女子被老范突然的大叫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了一张怒目金刚须眉皆张的红脸，又听见老范的话语中还有“找揍”的字样，一下慌了手脚，双手拍打着柜台尖声叫嚷起来：“快来人啊，这儿有精神病要打人！”
　　叫喊声中，两名年轻力壮的保安及时出现了，不由分说就把老范架进了另外的一间屋子里。老范冲着他们争辩、跳脚、拍桌子，两名保安始终一左一右地站在门口，既不理他也不听他，而且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只是用司空见惯的看待精神病人发作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就是不许他走出屋门一步。
　　老范最后叫喊累了，自己也就无可奈何地笑了，瘫软地坐在了椅子上，这才想起来给自己的儿子打电话。儿子很快就来了，见了他也是一通埋怨：“早就告诉你了，这种事情让我来办。你偏就不听，偏偏要自己去逞能。这下可好了吧？丢人现眼了吧？”
　　讲到这里，老范环视了一下周围这群老家伙们“幸灾乐祸”的笑脸，自嘲地加了一句：“可不是，儿子说得也没有错。都让人家当精神病抓起来了，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吗？哈哈……”周围也响起了一片善意的嘲笑声。
　　老革命老马对老范的话深表理解。老马声音哄亮地说：“这洋相我也出过。今年四月份社保进行年检认证，我跟往年一样，早早就跑去市里边的社保中心。人家告诉我，今年全部实行网上认证，让我用手机扫码。我说，我人都来了，干嘛不认证我本人？非要让我用手机扫码呢？人家说，那就没办法了；现在都没有专门的现场办理人员了，你人来了也没法办理。我说，我这手机还是老式的，只能打打电话啥的，根本扫不了你那个码。人家还是说：那就实在没办法了，要么你回去換部手机，这年头谁还使用这种手机呀？扔到垃圾堆上估计都没人捡。要么你回去让你的子女帮忙，让他们给你扫一扫，不就成了吗？你说，这本来是自己就能办理了的事情，非得还要再去麻烦子女？这叫啥事情？气得我也是在那社保大厅里乱嚷嚷了一通，结果也还是没办成，因为根本就没人理你。”
　　有人就说：“中国人呀，好比是南山上的猴儿，一个喝酒全喝酒。现在是一家看一家，比着上人工智能，你说现在干啥不用扫码啊？看着吧，今后咱们出洋相的地方多了。如今这现代化呀人工智能呀，只是方便了这些服务机构，根本不考虑咱们这些服务对象的实际情况。咱能不能也来个合理化建议什么的，给中央提提意见？让上面考虑考虑我们老年人的实际情况？”有人就反驳：“中央有多少重大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哪里有精力管你这些小事情呀？咱们呀，看来真要被这个社会淘汰了，就要成为一群没有能力没有用处还到处受人家磕打的人了。”
　　你别说，他们说的还真是有点儿道理。社会淘汰起人来的时候，连眼睛都不肯眨巴一下。
　　作为群体的我们，确实已经被边缘化了；不过在我看来，作为个体的我们，会不会被社会无情地淘汰，其实很多时候也还是要取决于自己吧。
　　人老了，在体能上确实是比不过年轻人了，智能也不同程度地出现了退化，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智慧和水平，就比不过他们那些年轻人了。
　　这一点，起码我这个老鬼，心里还是不能认同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