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城里相亲
作品名称:英满东山 作者:邵桂香 发布时间:2023-09-22 16:54:30 字数:5813
三、城里相亲
老牛倌长得很结实,大个子,紫红脸色,厚嘴唇,不善言谈,却不乏带有“智慧”的光芒,长期劳作使得他的骨架显得很硬朗;他已经过了80岁大寿,也时常去地里转悠。他看到英子和红红急匆匆从家里出来,一会儿又见英子独自急匆匆回来,便问:
“英子,你忙忙火火地做啥?来了去了。”
英子笑着回答:“去赶集哩——大叔,你捎啥不?”
老牛倌说:“不要啥,现在老是咳嗽,烟也不敢多抽了。你去吧,看红红还在候你哩。”
他顿了顿,关心的说道,“英子,叔有句话要对你说,你得把自己的婚事放在心上,叔我都替你发愁哩,唉!这多年,苦了我娃了,送老的,照看小的,把自家的啥事都不当回事,实在——我都看着着急哩。”
英子道:“谢谢叔——我记住了。你戒烟是好事,可你吸了一辈子了,就吸点好烟,我给你带回来——走了,叔。”
老牛倌坐在石头上晒太阳,看到有车来,便知道又是有人来买石头了。车停到老汉身边,只见高新发从车里出来,他对老汉说道:
“叔,你咋独自坐在这儿,风大,快回屋歇着,沏上茶,多美。”说话间,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包中华子,递给老汉。
老汉接过看看,说:“好烟,你卖石头发达了,都抽上好烟了。我问你,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只想着自己,也得想想你的责任哩。看看你妹子,也得该为她着想了,她放弃了读书,替你照看强生,也有多少年了。总不能眼看着她一辈子大事给耽搁了。你呀,实在作孽哩。”
听到说英子为家里操劳,还把自己的娃强生看大,新发垂下了头,他对老汉说道:“不是我自私,不关心她,她不听我的话。这不,今天就叫红红跟她去相亲了,这会儿估计已经到了镇上。”
听他说话,老汉方才想起刚才英子说的话,便嗯嗯地点头,他说:“就是哩,常言说得好,长子为父,你得为你妹子多想想,她这些年多不容易,也耽搁了自家的人生大事。”
新发听了,频频点头,连连称是。
他说:“叔,你不晓得,英子性格你也知道,扭得很,有些话,我也不好说她。”新发谦恭地对老汉诉说着他的委屈。
“叔,以前我去城里打工,顾不上家,也顾不上妹子的事,这不,自打我回来,就把她的事始终在心里。卖石头是挣了些钱,给她存了不少。我也想了,要给她好好寻找个婆家嫁了,总不能让别人说啥,更不能让英子委屈了。”
老汉听他讲得头头是道,赞许地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道:“应该的,这才是高家老大,我给你点赞。”说着他竖起了大拇指。
说着,他接过新发递过来的火,吸上了一支香烟,把烟盒递给新发。
新发说:“你老拿上吧,我还有哩。”
说着他起身对老汉说,“走,我送你回屋。”
老汉摆摆手,笑着说:“不了,我走走,走走舒服,在屋里久了,浑身难受,得锻炼锻炼哩。”说着他对新发讲,“你回吧,我去走,记着我的话,多关心你妹子。”说着老汉迈步朝野外走去。
在镇上,华小满把车停在一处场院里,笑着对红红和英子说:“走,既然来了镇上,我请你俩吃顿好的,想吃啥?”
他说这话对的是谁,只有英子心知肚明。
就不客气地说:“好。”她对红红说,“吃鳖喝鳖不谢鳖,你想吃啥,只管说。”
红红感到诧异,她说:“咱还得干正事哩,不要让人家等久了。”
似乎这话不是给英子说的,她已经兴致勃勃地要去下馆子,说道:“好长时间没吃过油旋了,最好再吃点龙柏芽,也好久不见了,还有些想得哩。”
小满乐了,笑着说:“吃啥油旋,咱吃大餐,鱿鱼海参也是人吃的。”
红红惊诧不已,她可想都不敢想,便默不作声了。
于是三人来到镇里最大的餐馆,一落座便有服务生走来招呼,叫点菜,英子却尴尬了,她根本不晓得山珍海味的菜名叫什么,便抬头看着小满。小满似乎很得意,说了几个红红和英子从没听过名词,什么红烧海参,清蒸鲈鱼,红焖羊肉,糖酥里脊,红烧肉,龙柏芽等一共十几个对英子和红红来讲很是少听说的菜肴。
英子小声问:“这得多少钱?算了吧。”而红红却说:“小满大气,今天我也跟着品尝一下山珍海味哩。”
而小满似乎不懈地笑着说,“不算啥,这是城里稀松平常的事,不算啥,不算啥。”
说得轻描谈写,令红红更是唏嘘不已了,不由得想到了自家男人平日里那节俭的模样。
说:“现在乡里和城里一样了,山珍海味也是百姓家不稀罕的味道,并不稀罕。”
他说得轻描淡写,很是村姑的神往。一顿饭下来,让两个村姑不敢相信,一顿饭竟然抵得上他几个月的花销。
而小满却说,“今天没喝酒,给我省了一大半的钱。”
她俩将信将疑,并不作声。红红这时也忘了她此行目的,一声不响地跟小满在镇上走马观花。
从镇里回来,新发问及媳妇去相亲咋样?他今天得到老牛倌的首肯,颇为得意,回到家里,自己去调了两个菜,取出一瓶六年西风,自斟自饮,倒也很惬意。
他搜集奇石,源于一个偶然。以前他爱好打猎,闲暇时常常带着他的黑虎去野外搜寻野兔野鸡,并不为收获有无,只是为了逍遥快乐而已。
有一次,他远远地发现一只黄羊,便急忙给铳子上了火药,装了底火,却忘记了把枪子用棉花塞住。等他蹑手蹑脚摸到黄羊附近,举枪,瞄准,开火,一气呵成的动作后便是一声并不清脆的响声,只见那黄羊像离弦的箭一般,忽地便消失得无隐无踪。自然他是白忙活了,只有他自嘲的份了。低头看到地上一块石头,便去坐上,他的黑虎也煞有介事地蹲在他身后。
他对黑虎说:“没塞绦子,你咋不提醒?没事了就会干叫唤。”
他是说狗,也是说自己,更像是自嘲。抽了两支香烟,眼睛突然盯在了石头上。他看着看着就站起了身子,再仔细查看,竟然发现他坐的这块石头很有意思:一匹马正跳跃深谷,马背负一人,似乎还佩戴宝剑,煞是威风潇洒。他甚感好奇,用手翻动翻动,转圈看了看,只见石头是长方形,而且六个面都有图案,更觉好奇。随手抓了一把野草来将那沾附的杂物清理掉,竟然看得出石头上六个面竟是六幅画图,更是惊异非常。他看石头的尺寸,大约长45厘米,宽36厘米,两手去试了试,约莫有八九十斤重。他决定要扛回去,于是,他便将石头扛到肩上,迈开步子朝家走去,黑虎快乐地一会儿跟在身后,一会儿跑在前面,屁股一扭一扭。
他没想到,这块石头成了他人生中的一个里程碑,也唤起了他作为兄长应该考虑的事情。面对。来家看石头的妹子英子,他心头就升起了一个当兄长的自豪与任务。
那次他下沟里,看着房子里摆着他从沟里挖来的奇石,非常得意。这块六个面图案酷似“跃马檀溪、文姬归汉、千里走单骑、溪山行旅、火烧连营、三打白骨精”。还是英子聪慧、有知识,读书多,都是她凭着想象,一一解读了图案,讲得新发心里乐滋滋的。他当时就在口袋里凑集了100元,让老婆去小卖部点买酒,强调要六年西凤。
这石头被城里一位奇石爱好者估价30万,并说如果他肯出手,愿出高价,因此,他也为自己的好运气,得意洋洋了几个月。加上他收藏的那些,估计至少也能卖上百万了。因此,他便想到了妹子的终身大事,虽然如此,他还是不敢让老婆知道,就怕她闹腾,这成了他心里的秘密。
他忘记了他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说话口气渐渐地变了不少,从没底气到有底气,再到敢吆喝红红,委实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就像红红揶揄他的话:
“笨狗扎个狼狗势,不知道哪来的自信,嗓门高了,口气大了,腰杆子硬了,心眼似乎也多了。”
更有英子那轻轻的、淡淡的、幽幽的声音道:“经济给了想法,石头助力心劲,显得多了,见得多了,把所有的颜料混到一起,判定不了该描绘啥了。”
这些话红红似懂非懂,照例频频点头,倒是惹得英子淡然一笑。
媳妇却支支吾吾回答不上,许久才长叹一口气,回答:“没去。”她倒是觉得很没意思,淡淡地,很没底气地说道:“我觉得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英子的事情,估摸咱也做不了主,不如让她自己找吧。”
新发知道老婆的心思,他虽说满心不悦,倒也不敢表露。看她前后忙碌,其实心不在焉。酒喝得他云里雾里,啥事懒得多想,用他的话说,听之任之,明日有明日事,多想无用,便翻身打起了呼噜。
这时,西边的太阳还亮晃晃,塬上的风依旧呼呼刮着。
关于小满的婚事,华建林老汉和他老婆没少唠叨,只见这娃次次都是满口应承,“好好好,行行行,没问题,莫嘛达。”就是没有了下文,甚至去了省城,说忙得很,抽不出空等等予以结束,再不就是几个月不见人。
老婆埋怨老头子道:“他爸,不行咱托人给小满做工作,再这样吊打下去咋办,你们一个个不在乎,我都让人问得抬不起头了,唉!”
华老汉更有理,脸一沉,把正端着的茶杯子在桌子上一顿,道:“他不听话,你催促我?有用没?还不都是你惯得——看看咱淑娴,虽说挑剔难说话,也没有像这娃,答应好得很,那时软硬不吃的货,糊弄一回算一回,总是有理,有事,么麻达。”
华老汉说着说着就来气,点上旱烟锅子,吧嗒吧嗒紧吸两口,狠狠地说:“这怂娃,这次疫情回来,就开始弄石头,着了迷一般,”
他又吸了一大口烟,然后,把烟锅在脚跟磕了磕,起身将烟锅朝腰里一别,说:“我这就去寻他小崽子,看他再给我说啥。真个是长大了,不由爷了,我还就不信了。”
老婆不屑地冲他一笑,揶揄道:“不要在我根前威风,我就等候你的捷报。”
她不屑地看着老汉说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我知道我说话没分量,希望都给你啦。”老汉听着话越发来气,他说出了他自己的理论,道:“本来应该你去说才对,没听俗话说,爸说女,妈说儿?”
他话没完,就听老婆子讥笑他似地说:“唉!完了,完了,还没咋,就先冒起了,还古人说,哪里的‘古人说’,我咋没听过,你自家杜撰的吧,看你老实,还会编瞎话,拿来蒙骗我老婆子。”
老两口唠叨着儿女的牵绊,说着说着,老汉又坐了下来,重新给他烟锅里塞烟丝。这下老婆又训了起来,她说:
“看看,怂了吧,一说去娃那儿说正事,就蔫了,怂了,啥啥都得我老婆子,这事,你去也得去,不去还得去,反正,我就要看你咋弄——不信你猫不吃浆子!屋里的啥啥都指望我,我死了,你就高兴了,哼!诸事都把我朝前推,你在后边落好人,我是吃了浆糊还是喝了迷魂汤,就你老华家人能行,心眼够数?你倒是去,还是不去?”
华老汉这蔫下了,连连道:“服服,我服了。嘛米儿婆娘,我这就去,就去。”像以往一样,究竟他还是底气不足地服软了。
他起身就要走,这时老婆口气才温和一些,她说:“等等,”她去灶房里拿了几个白蒸馍和一瓶子油辣子,塑料袋装了,道,“把这辣子跟蒸馍给娃拿去,唉,也不回来,有家没舍的!”
华建林老汉住的是新房,前两年脱贫攻坚时建的,家家户户都是红砖碧瓦,地面硬化,窗明几净,街道宽敞,一派新农村气象,跟城里没啥区别。一些本来申请建房子的村民,也在筹划内修建了房屋,华小满当下住的就是。村头墙壁上是彩绘的二十四孝图,是区上艺术家们的作品,还有八字硕大的标语: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华建林老汉出了家门,迎着落日余晖去儿子家。有人和他打招呼,说他去儿子那里,咋还带着吃的?他不加思索地应付着,就见远远地迎面过来了村书记方雨花,她先是向老汉打招呼,询问老汉手里提的什么,又嗟叹:“这就是当老的,多大了,还得操心吃了没,喝了没,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还是书记有水平,说话头头是道,句句在理。老汉看着和蔼的书记,想到了儿子不听话,他要说啥,却又打住了,只是嘿嘿一笑,“老奴隶哩,唉!老不中用了!”
方书记驻足,华建林老汉也停下脚步。方书记说:“大叔,小满好着哩,我看他有文化。有理想,你可得支持他哩,他是咱村为数不多的高材生,前途远大,咱可不能拖他后腿,据说那两年在省城做活,还是工程师,那多好呀,也是您老跟我老婶子的功劳哩,咱可得支持他哩。”
年轻的方书记说话好听,华建林老汉十分受用,他谦逊地向她报以谢意,说了些感谢不尽的话,直道书记说她要去看看一户村民,他才如沐春风地走了。
来到老屋,见大门锁着,向邻家汉子打问,说没见,道:“没见回来,今儿一天没见他面。”
这时,有过路后生,名叫三喜,二十来岁,瘦高个,脸色黝黑,看去很健壮,他乐呵呵地,一口白牙格外明显,说:“叔,我见他了,你娃他——晌午见他开车拉着高新发的老婆和他妹子英子俩个,在镇上下馆子呢。我看他们说得热闹,也就没打招呼,见那英子跟新发婆娘俩都穿的整齐,跟相亲一般,呵呵。”
邻家汉子回家去了,三喜笑着对华建林说:“叔,你找他有啥事,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他说着在路上来回张望,就听他说,“回来了,”
他指着英子家方向,“看,那不是他的车。”老汉望去,就见他儿子的白车朝这边过来。三喜便走了,一会儿,那车就停到了老汉面前。
“爸,这么晚了,你咋过来了?”华小满下车,跟他爸说:“我就说明天要去找你,有事跟你和我妈说哩。”他面带微笑,一脸喜气。
华建树老汉一肚子话要说,一看见儿子,马上忘了不知道说什么,问儿子道:“你吃了没,咋回来这么晚?”
似乎儿子跟老子是冤家,没有多余的话,对话尤其简单,问答尽量是压缩到最少的字数,更别说促膝谈心啦。老子的心是暖的,真情的,期待回答的,而儿子的语言确实近乎生冷又像和外人说话一般,虽不是生蹭冷倔,也是一问一答,没有多余的话。因此,在老汉心里常有“热脸贴到冷屁股”的感觉,因而便长话短说,无话不说了。就连读了几十年书的华小满也一样,虽不明着犟嘴,也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因此,就会想到那句酸楚的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的仁慈、隐忍和包容,很少使得儿子注意,又有哪个老子会给儿子计较呢。他依旧是慈祥地看着儿子笑,抑或是得意,并不在乎他人的看法与认知,像大地一般宽广,像江河一样包容。
华建林老汉回到家,只是把听到儿子告诉他的信息跟老婆如实学说一遍,再无多余的话。老婆敏感地捕捉到一个信息,那就是“英子”这个名字。她认识这姑娘,也知道她曾经是儿子的同学,还晓得她为照看弟弟至今没嫁人,更是赞许那姑娘的人品,当然也看中她的相貌。只是……只是她的年龄大了点,想来与小满差不多大小。她觉得很满意,但又想到她英子弟弟,不知道咋办。她的思维照例也是得陇望蜀,追求完美,想来也是人之常情。
因此对老汉道:“你看咋样?就是她还有个弟弟叫宝和,宝和聪明,现在也不小了,没读过几天书,听说身体虚弱得很,不能出大力。”
老汉说:“你知道啥,那是以前,这娃的病现在好了,听说天天锻炼,又吃药调养,跟常人无异了。再说,现在也没有那些出死力的活,我看没啥大不了的。人么,哪有十全十美的,再说,小满也不是傻子,他会有办法的。”
老两口就这样捕风捉影地说起来,不管怎么说,老汉出去一趟,还是带来了好消息。也得到了不小的慰藉,心里美滋滋的,看老汉打开电视,也不像以往那样嘟囔了。而老汉却把音量调得很大,电视里正唱着豫剧《朝阳沟》,“亲家母,你坐下,咱俩说说知心话……”他看老汉高兴,也被电视上的热闹吸引了。老两口便计划起了给儿子“娶媳妇”的美事,或许会憧憬当爷爷奶奶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