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七)
作品名称:龙泽家园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9-17 14:26:26 字数:5017
有人嚷嚷着,要想“减去十年,把过去的损失补回来”,不啻是痴人说梦。嘴上喊喊可以,身体状况能允许你“减去十年”么?这些五六十岁乃至七十岁的老胳膊老腿,能和三四十岁的生龙活虎相比吗?何况,人还有颗会思想的头颅呢。
老家伙们的文化程度最高也是中专,和大学里走出来的人咋能相比呢?要想根据党的号召,带领一个大型企业在新时代腾飞,没有年轻的力量加入进来,显然是不行了。况且,党中央已经在明确号召,干部队伍要实行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四化”管理了。这“四化”里面,年轻化是最引人瞩目最具体的一项标准了。
可年轻的力量在哪里呢?
说实话,前些年一直实行干部终身制,不太注重对年轻干部的培养,目光总是盯着那些技术能手和劳动模范,而新分配来的大学生一律都要下放到生产车间,让他们和工人一样进行实践锻炼。不是说这样做不对,而是做得太片面了。你想呀,白菜萝卜鱼虾木耳豆腐,放在一起乱炖,最后会是什么结果呢?东西都是好东西,各自的长处却显现不出来了。而且,等他们也像工人一样熬出头来时,他们中的好多人,也就磨灭了刚走出校门时的那点儿灵性。
再说,这个熬出头的过程,表现好与表现不好的评价,也充满了不可知的现代主义魔幻色彩与亘古以来就有的“拜山门”之说。因为,“表现好”或“表现不好”,实在是一个没有统一标准而且很难予以准确把握的东西。笼统一个“印象好”,又完全取决于地位优势者目察一切时的喜好和识见,更取决于有拍板权利的人的个人意志。因为,世上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更没有让百分之百的人都能喜欢的人。人又生来就有脾性,谁都有三个厚的两个薄的,更喜欢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难保不会出现任人唯亲的格局。这一来,“唯才是举”怕也就成了一句空话。
所以说,这是一柄双刃剑。
开全厂中层干部会议的时候,老厂长从主席台上望下去,从百多个晃动着的花白人头和秃顶中,看到了一颗墨黑的年轻头颅。当时,这颗黑头颅坐在后排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但专门留意年轻人的老厂长看到了。
散会后,老厂长特意站在门边,留心看了看这个最后走出会议室的年轻人。年轻人中等身材,四方大脸,虽说眼睛有点小,但一双眼睛精光四射,让人一见就觉得不可小觑。陈抟老祖的《麻衣神相》中,专门论述过人的目光神藏:“眼如美玉宝珠,其光蕴蓄,静中发焰……此为大器也。”年轻人走到门口,无声地冲老厂长微微一笑,咪咪眼里带着些许疑问。不过,他看老厂长没有开口的意思,也就脚步很响地走了。
老厂长手扶着会议室的门扇,回身鹤立,俩根手指冲楼道里的背影一指,拉着长声,向跟在他身后主管销售的副厂长东海发问:“这谁啊?”东海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那个背影:“哪个?噢,直属分厂的副厂长……”老厂长直了直腰:“直属分厂?记得还是个大学生?”东海说:“对,就是他,叫郜紫林,是六八届的大学生。他们那一拨人来了总共有二十多个呢,如今当上中层领导的可就只有他一个。这个人脑子好用,灵活,勤奋,也听话,不像有些大学生总端着那么股架子。不过,话又说回来,活套的人他也就善变……”说到这里,东海一看老厂长并没有认真听他说话,而是仰头望着窗外的蓝天沉思,就识趣地闭上了嘴。
让老厂长想不到的是,当天的晚饭后,老厂长家的门就被敲响了。走进门来的,正是老厂长今天开会时见到的那位年轻人。
这位长着一对小眼睛的年轻人,说年轻也不年轻了,六十年代后期进厂的大学生,也是三十八九快四十岁的人了。老厂长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到了很高的职位上了。和平年代,人才的脱颖而出没有战争年代那么快㨗,所以机遇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这个郜紫林,无疑是属于那种知晓眉毛动眼睛眨的灵动人物。今天会议室门口老厂长那种别有深意的目光,让他捕捉到了,而且他觉得这目光有含义,好比是如来佛祖向他慈祥地眨了一下眼。
他,一个六八届的大学毕业生,进入工厂以来已经在最基层的工作面上干了整整十六个年头,并依靠自己的努力和勤奋,干到了分厂副厂长的位置上。但是,他非常明白,如果再得不到上一级领导的垂青,他可能一辈子就钉死在这个位置上了。这就好比,地方上每个县都有县长,但从县长而成为地区专员的能有几人?机不可失呀,宁叫碰了也不能让误了。大庆油田的王铁人不是有句举国皆知的口号吗?叫做“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所以,他就主动地迎着这慈祥的目光,勇气可嘉地,来了!
也许正像人们说的那样,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是说不清楚的。初次面对面的谈话,郜紫林就颇入老厂长的眼缘。这眼缘是很重要的,重要到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与憎。至于老厂长与郜紫林之间的上下级地位和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那就是更是关乎到前程与命运这样的头等大事了。
老厂长有个特点,非常喜爱书法,行、楷、隶,每样都有涉略,颜真卿、柳公权全都细细捉摸过,当年戎马倥偬也没丢掉这个爱好。如今老之将至,又因一生都在忙碌并没有培养起别的兴趣来,工作之余涂抹两下就权当是舒散了筋骨。老厂长的字,可说是融汇各家之长,又有自创的风格,笔下干净明丽,笔底骨力强健,端的是入纸三分,看得出具有一定的功底。
老厂长的夫人,不仅是老厂长的革命伴侣,又还是老厂长的崇拜者。她虔诚无比地把老厂长写好的书法条幅,挂满了家里一面硕大的墙壁,直挂到顶天立地,中间还包围着一幅狂草的领袖诗词:《沁园春•雪》。来人只要抬起头,就看见满墙上尽是白纸黑字,个个铁划银钩,张张气势磅礴。
郜紫林仰视着这面奔腾跳跃、催马扬鞭的墙壁,嘴里由衷地赞叹:“不简单,不简单!没想到老厂长还是个藏而不露的书法家呀。老厂长这书法,笔势大气舒展,行、楷、隶各有意境,该决断处切金断玉,该柔和处雍容娴雅;尤其是这几笔隶书,蚕头雁尾,甚至还潜藏着一种灵动的古韵……”
这世上,大概没有人不喜欢恰到好处的高帽子,老厂长也概不能免俗,听到这种赞美一下子就眉开眼笑起来,仿佛遇到了知音。老厂长上下打量着郜紫林身上的蓝涤卡中山装:“没想到啊,你年纪轻轻的,居然还懂得这个。如今的年轻人,可都不爱写毛笔字了。”郜紫林还不太敢和老厂长长久地对视,便得体地笑了笑,目光仍然盯着墙上的某幅大字:“实不相瞒,我父亲也很爱涂抹两笔。我们小时候,也是每天被他逼着,狠刷了几年毛笔字的……”
老厂长这回忘情地大笑起来了,笑出一脸的摺子来,一改平时不苟言笑的作风,显现出了平易近人礼贤下士的老干部风格来,而且一迭连声地叫道:“老婆子,泡茶!泡两杯好茶来。”
不过,郜紫林还是发现,老厂长的生活是很清苦的。屋子里的床、椅、桌、凳,还都是公家统一配发的硬木家具,涂着一层杏黄色的油漆;唯一的五斗橱上,蹲着一个木头壳子的“春笋牌”十二寸黑白电视机。
他们这一茬的领导干部大多是这样,以身作则了一辈子,不光是两袖清风,还把自己的子女都放到了苦脏累的生产第一线。运动中被打倒后扫地出门,真是了无牵挂;所谓家,不过是几副被褥而已,连桌椅板凳全是公家的。如今官复原职,补发下来的工资装满了一个大旅行袋,但老厂长还是喜欢过这样清淡简约的家居生活。铺张奢侈的日子他不是没有过过,作为票号东家的长子长孙,他也曾经是温柔富贵乡里的人,亲身体验过那种锦衣纨裤饫甘厌肥公子王孙把扇摇式的日子。但那样的日子,让他想到的只有腐朽和没落。
接下来的交谈就松快多了。
郜紫林毕竟在基层锻炼了十几年,说起下面的生产情形来并不陌生,而且他并不平庸,凡事也很有一些自己的见解。轻松愉快的交谈过程中,一个是有意考察专门提问,一个是有备而来应对自如。至此,郜紫林面对的这双慈祥的有含义的眼睛,彻底地朝着他睁大了。
做官,确实也是一门高难深广的大学问,要想多快好省地去做官,最能见效的办法,便是拜官为师学当官。郜紫林这个年轻人,一定是深谙此道,从此他成为了老厂长家的常客。他推掉了一切平常属于年轻人的业余爱好,一心一意地学习起老厂长的为人之道和管理之道来,下了班只朝着一个方向走,仿佛翩翩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厂长家。
原本,郜紫林就属于善于揣摸领导意图的主儿,这回体察到老厂长有意培养自己的心意,就更加显现出一种虔诚和恭敬来。若是老厂长有意出些难题考验他,他也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和老厂长的意见不谋而合;若是关系到一些人事方面的调动,只要不是特别违逆他的好恶,他都模棱两可,唯老厂长马首是瞻,从不坚持自己的意见。他谦恭礼敬的姿态中,将锋芒与精明掩饰得河静浪平。究竟是水平确实高超呢?还是惯会望风使舵呢?不得而知,但年纪轻轻,就已经冶炼到如此地步,任谁妒嫉,也抓不住他的任何把柄。
人才难得呀。而用好人才,也是难乎其难。
明代有个哲学家吕坤,曾提出过一个识别全才的概念:为人圆通机灵,但不奸滑随便;为人精细周全,但没有苛刻烦琐的思想;为人端庄正直,但没有违背常理的失误;为人寡言沉稳,但不阴险奸诈;为人忠厚质朴,但却不受迟钝的拖累;为人光明正大,但不轻浮浅薄;为人刚强正直,但不随情任性;为人坚执,但不拘泥固执的痕迹;为人敏㨗简练,但不轻滑浮躁。
老厂长从书本中看到这个吕坤的话之后,哂笑着说:“这个哲学家说得倒是不错,可要是按照他这个标准去选拔人才,那天底下还有几个人可以用呢?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嘛。”
至于东海曾经说的那句“活套的人善变”的话,老厂长也有着高瞻远瞩的想法:哪怕此人像三国时的吕布一样善变,他也变不到哪里去。如今又不是群雄割据、诸侯林立的战国时代,如今是共产党领导的大一统天下,千变万变,四项基本原则不变,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不会变。革命进行了这么多年,这点儿自信心和定力,还是应该有的吧?
经过几番交谈和有关组织部门的定向考察后,郜紫林如愿以偿地成为了总厂领导集体中第一位年轻的副厂级领导干部。有些明眼人甚至已经万分清楚,不出意外的话,这个郜紫林就是老厂长的接班人。
郜紫林上任之后,很快开始选拔并向老厂长推荐年轻的人。他虽然完全秉承着老厂长的意图,起码从形式上全面地继承了老厂长的衣钵,但过去围绕在老厂长周围的老班底们,还是看到了让他们不满意的事情。
老班底们虽然对郜紫林本人提不出多少意见来,但对郜紫林推荐提拔的那几个年轻人,意见却很大。认为这些年轻人的做事风格太过激进,尤其是郜紫林新提拔上来的那个姓罗的办公室主任,一双骨碌碌转动的大眼睛,只盯着郜紫林一人,唯郜紫林的马首是瞻,对其他老领导则敬而远之,简直是有点儿“只知有年大将军,而不知有皇上”。他们这伙年轻人附炎新贵而厌弃旧人的行为,根本就好比是进了庙宇后只拜观音菩萨而不拜如来佛祖,这是不是太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于是,老家伙们开始不断地在老厂长的耳边吹凉风了。
老厂长却好比是钱塘江边的乌龟,早就看惯了风起云涌潮涨潮落,这算点子什么事儿嘛?也值得这么样大惊小怪?老厂长在被他们聒噪得不甚其烦的时候,就用领袖诗词里的句子劝告他们:“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你们不要和年轻人较劲嘛,不要和新生事物较劲嘛,时代总是要向前发展的嘛,不依靠年轻人,依靠谁呢?咱们这些老家伙,还能扑腾到多会儿呀?古人云: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难道说的,不就是这么个道理吗?”
有老厂长一语定乾坤般的罩着,郜紫林便能百毒不侵,羽翼渐渐丰满起来,陆续提拔安插起属于自己的心腹班底来,逐渐也就令出山动起来,越来越有“接班人”的派头了。渐渐地,三两年过去,郜紫林的根基打牢靠了,权势人物的派头也有了,遇上有些不识时务的老家伙说他架子大时,他也敢在全厂中层干部会议上不点名地训斥这些不知趣的老家伙们:“怎么?难道我堂堂万人大厂的副厂长,还得成天起来点头哈腰不成?”郜紫林身上的霸气,在这时就已经初见端倪。老些老家伙们呢,纯粹是那种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头枪。别人软时,他们就得寸进尺;碰上了硬茬,他们倒自己就先弯了。
当然,郜紫林也不是那种顾前不顾后的人,他很给老厂长展脸,各项任务圆满完成自不必说,而且上任不久就干了一件让所有老家伙们都倍感心灵慰贴的事情,竟然有本事从当时相当紧俏的电视机厂弄来了几十台十四寸的“熊猫牌”彩色电视机。几位厂级领导和各位中层正职领导全部享受到了这项待遇,少数几台剩余下的,就点名道姓地配发给了为厂里做出特殊贡献的劳动模范和技术专家,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虽然,这些电视机是要花钱的,可那时的彩电生产线刚刚上马,有限的生产量供不应求。现在,人家主动把这么抢手的东西给你送到门上,你还想咋地?尤其那些原来对郜紫林有点看法的老家伙,如今来了这么只小手,轻轻地在他们不舒服的地方抚摸了一下,让他们顿时觉得气顺了不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