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五)
作品名称:龙泽家园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9-16 09:03:16 字数:5003
老范东北汉子,人高马大,心宽体胖,喜烟奢酒,笑声朗朗,不光格外幽默,知识面还格外宽泛,哪方面的知识都能略知一二,是不入正途的“百科全书”。开口就是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清楚明白,有时让人听得心生敬畏,有时又能让人会心一笑,那怕是极普通的一件事,被他一说也就变得分外有吸引力。
再一点,就是老范这个人以前虽说是坐办公室的,却非常喜欢鼓捣各种机械和小型电器,早年间自行组装自行车、收音机,后来还组装过电视机,免不了到我那里找寻几个小零件小螺丝什么的。遇上什么攻克不了的难题时,我们也一块儿商讨过鼓捣过,互相帮忙解决过。我们的友谊,是从工作那时候起就建立了。
据老范说,他的老伴儿患有某种家族遗传病。这种遗传病,传女不传男,五十岁之后逐渐发病,凡是女的几乎个个中招,都已经传了好几代人了。从老范的老伴往上数,老伴的母亲和母亲的姐妹,老伴的姥姥及姥姥的姐妹,都患有这种不知名的病症,发病后的症状一模一样,仿佛她们这个家族的女性受到了某种诅咒似的。
老范的老伴从五十五岁以后就开始发病,已经十几个年头了,最近两年愈演愈烈。这种病说来就来,发作时相当骇人。平时就说见神见鬼的,发癔症打砸焚烧东西,说的跟真的一样。发起病来时几近疯狂,六亲不认,摔盘子砸碗是小事,操刀弄杖也好几回了。
当年搞对象时,知道这秘密的人就劝老范赶紧退场。每次说到这里,老范都大笑着说:“咱当年革命意志不够坚定,被人家的美貌俘虏了。对吧?嘿呀,那小蛮腰,那横波目……勾人魂魄哟!这不,中招了呗。哈哈哈……”老范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不太大的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粉红色的舌头尖不时嚅湿着上下嘴边,说的声情并茂,诙谐有趣。这大概就是幽默之人的特殊之处吧?
有人说:幽默好比是太极拳,软中带硬,虚中带实,常常具有四两拨千斤的效用;还有的人说:只有少数意志坚强的人才会幽默。这话也许有些道理。谁见过一个愁眉苦脸或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能够幽默起来呢?还有人说:我们这个民族的人本身就缺少幽默感,太多的人平时总是本着一张脸。要我说,这种认识可就大错而特错了,因为这些都是表象。我们中华民族是历史悠久的民族,礼义之邦,古训在耳,因此不可能像洋鬼子那样没有家教,对着任何陌生面孔都哈啰哈啰的浪费表情。但若是让我们到了熟人堆里,只要气氛适合让我们放肆一下,那我们就都是腰里别着把盒子枪的耗子,硬是敢朝着猫瞎比划两下,让你一下幽默到心田。你信不信?
老范的家,是我见过的最繁杂最混乱的家。一进家门,地面上,沙发上,桌凳上,床铺上,所有能放置东西的地方都堆满了或塞满了各种东西,让你觉得每次下脚都有踩“雷”的危险。临近大门的墙边,并排放着老范的山地车、高座车、二八车、折叠车,还有一辆价格不菲的电动车。写字台上,大电脑,小电脑,笔记本电脑,音箱,和连接它们的黑的灰的白的各种线卡插座……沙发上堆砌的是一团一团的衣服之类的东西。透过卧室的门,可以看到老范依然美貌可人的老伴,正花团锦簇地打坐在床上,闭着眼睛两手合掌,嘴里咕噜咕噜念叨着“万能的主啊……”
老范只穿着件秋衣,外罩一件开门毛背心,背心的大襟上星星点点,还沾染了巴掌大的饭渍,但他宽大的脸庞上依然是那么满面和风,也一如既往地开朗健谈。他把沙发上的东西往边上推推,招呼我坐下,一边打趣说:“来来来,坐坐坐。嗬嗬,老太婆这会儿倒很老实,她刚刚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犹太人的祖先,又在那儿自己骗自己,瞎扯叽巴蛋呢。你看着挺有有意思,是吧?哈哈哈……”
真是难得!老范在这种境况中还能时不时地大笑几声。这要換上个别人,不知道该要愁眉苦脸成啥样子了。我就问:“总听见你说带她看病,难道这些年就没个准确的说法吗?确诊了不是癫痫?”老范端给我一杯茶,自己则顺手抓了一块面包片啃着,叽哩呜噜地说:“真要是癫痫那倒好了。其码有个治疗的方向……实话告诉你吧,她这其实就是精神病,也叫精神分裂。前些年刚发病时,症状轻,就信奉什么大师康洪宝,练气功,一把一把地从脑袋上往外抓风,煞有介事的样子。不过,这还多少有点儿说道,只当是强身健体了,是吧?现在可好,又迷信上了那位天主耶酥,整天就说世界末日快要来到了,还说等到那一天,天主耶酥会从天上下来,把她们这些信奉天主的人都领到天堂上去;还迷信的挺邪乎,把家里所有带着龙、凤、麒麟、老虎、狮子等图案的被褥衣物,统统找出来铰烂、烧掉,非得说那都是凶恶的动物……有时候,又像是对面坐着什么人,高一声低一声地自说自话,激动时竖眉毛瞪眼晴,指手划脚的。还有一回,不知怎么就找到了一张两万元的存款单,拿起来就点着了,还拍着手唱歌……幸亏我一把抢得快……你说这害人不害人?”
他说得活灵活现,我听得感同身受,就深表同情地说:“老伙计,那你这日子可有点儿难活……”老范拍拍自己肉质饱满的后脑勺,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哈哈,这倒无所谓。俗话说,虱子多了不咬人,欠债多了不逼人。横竖我这辈子赔给她,不就完了嘛。”
老范突然压低了嗓门:“但是,更难活的事情也有了。哈哈,实话告诉你吧,如今我女儿也犯病好几回了。她才四十几岁,比她妈犯病的时间提前了十来岁。更要命的是,我那个浑蛋女婿嚷嚷着要离婚,还说我们当初没跟他讲明白,算是欺骗了他。说心理话,当初我老伴过了五十五岁还没犯病,我们就有了一种侥倖心理,以为老天爷饶恕我们了;心里还想着,也该完了,哪能就这么没完没了地一代接一代地传下去呀?也许到咱这里就感动上帝了呢?所以还真就没告诉过他。谁知道,女儿今年才四十七岁,就犯了病,症状和她妈一模一样;女婿还不肯迁就,总吵架,所以发展的更快。现在,只等着外孙女儿今年夏天考上大学了就要去办离婚。你说,这种浑球儿,还能指望他像我一样,陪着我女儿走完这辈子吗?现在的年轻人,哪肯像咱们这么从一而终的?另外,我也不能把这种累赘推给儿子。儿子和别人合伙开着一家机械公司,事业正在起步阶段,说什么也不能拖累了他。他光是频繁地开车接送她们母女俩进出医院,就已经够给他添乱的了。”
我听着有点儿揪心,就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呀?”老范哈哈一笑:“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呀?手心手背都是自己的肉,我得把自己的闺女接回来呀!哈哈,一个是看,两个也是看。怕就怕,我这辈子不够长,不够她们娘俩使的……”他这种平平淡淡而又情真意切的话语,让我的眼眶都湿润了。
人世间,所谓赤子心怀,真情挚爱,不外乎就是这个样儿吧?这不比那些看起来挺美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更见人心?更难得的是,老范的神情话语中,竟然连一点儿怨天忧人的情绪也没有,脸上也看不见半点儿愁云,依然还能谈笑自如,洒洒脱脱地环周一指:“你看看我这个家嗨,三天两头闹一回龙卷风,看见什么就撕扯什么打砸什么,什么都存不住。龙啊凤啊、狮子、老虎、麒麟,自古以来就被咱们这个民族认为是瑞兽,这样的图案也随处可见,可如今连它们也存在不住了……嗯?要我说,这耶苏教可也真够败兴的,来到中国就吸引了这么一班四六不懂的老娘儿们做信众。你闭住眼想想这情景啊,等到做礼拜的时候,如果牧师从上往下一望,看到的全是……哈哈哈哈……那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儿?”
老范那个瘦弱不堪的老伴,这时竟然不知不觉已经摇摇晃晃地来到我们的身边。她颤微微地站定了,细声细气地说:“老范,你可真不够意思,又在诽谤我们万能的主!主啊,您就饶恕这个有罪过的人吧。”老范神秘地冲我巴眨巴眨眼睛,咬紧了下唇微微颔首。
我回头看去,她就站在沙发扶手的旁边。这女人如今病成这样,瘦得简直脱了形,别说小蛮腰了,连屁股都没有了,裤腿里空荡荡的像支了两条棍,草鸡窩一样的头发堆在头顶,当年的横波目如今混浊无光,被浮肿得不再精致的粉红色眼边包围着,但当年姣好的面容轮廓和细腻白净的肤色仍旧依稀可见——真是天妒其美呀。那么美丽的人,怎么偏偏就会患上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病症呢?
我赶忙站起来,想扶着她坐下,一边有些讨好地笑着问:“大妹子,你还记得我是谁不?”她幽幽的目光在我脸上狐疑地转了两圈,眼神中突然出现了疯子特有的警觉与诡谲,竟然呲着一嘴白牙冲我狞笑起来,一根瘦削的手指头直指向我,细嗓门尖声叫着:“魔鬼撒旦?!哈哈!你竟然敢来我家?你给我等着!”她突然转过身去,摇摇晃晃地向厨房跑去。
我一下子慌了,看着老范问:“魔鬼?我呀?!”并扎撒着两只手左顾右看,不知如何是好。老范却仰着头哈哈大笑,喷出一嘴的面包渣子来。老天爷,亏他还能笑得出来!见我还只管愣着,他推了推我说:“她拿刀去了,你赶快跑吧。”我担心地问:“那你呢?”老范哈哈一笑:“你就别管我了,我久经沙场的人了。你还是先管自己个逃命去吧!”
我转头一看,老范的老伴举着菜刀的影子,已经朝这边摇晃过来了。我就赶忙从那些排列的电动车、山地车、自行车之间寻觅路径,夺门而逃。我刚刚从外边把门关好,就听到了菜刀砍在门上的哐哐声。
我狂奔了十几步,终于站定吐了口唾沫,这才按捺住狂跳不已的心,回过头去冲着那扇门喘长气。俺的个娘哎,我说老范,范大哥,范大哈!你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呀?亏你还能发出那样哈哈哈的笑声来。真是服了你了!
一座烂尾楼
我们小区的斜对面,耸立着一座烂尾楼。
这是一座占地五千多平米的烂尾楼,它总共分为三层,却比小区里的五层住宅楼还要高些,因为它是宾馆酒楼的规模和格局。它已经建好了水泥钢筋的框架结构,宏伟壮观的规模也已经初步地展现出来,然而它却突然就停工了。这种戛然而止的停工,算来已经持续了三四个寒暑的时间了。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要看见这个空旷的楼架子,我就总要想到有年春节晚会上台湾歌手周杰伦唱的那句歌词:“无声黑白,生死难猜……”据说,这句歌词来自一首古诗,寓意深远,意境悲凉。
如今,在烂尾楼的旁边,高高的黄色起重吊塔还矗立在它的西北角,塔吊长长的钢梁吊臂歪斜着,懒怠无力地搭在它的顶层。楼层框架四周,原先那些作为围挡的蓝色铁皮挡板,随着岁月的流逝,有的歪斜了,有的翘角了,有的裂缝了,失去了原来的神秘和整齐,泄漏出了一些以往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是,这里不见了管理它们的人,也不见有施工的人员从里边出入。
一些好事之徒闲得无聊,曾踮起脚跟,睁大着惊奇的眼睛,从围档的缝隙中望过去,只能看见建筑工地上凸凹不平的黄土,除了脏乱一览无余外,别的却实在也窥探不到什么。只是,每到冬季,西伯利亚的寒流袭来时,四五级的风在这里搅起一股股的黄雾,挟带着干裂作响的树叶杂草和肮脏破烂的塑料纸片,从这些空洞的框架结构中旋舞着呼啸而过。我们这些住在离此座烂尾楼不远处的楼房中的人们,夜晚便像听到了一支指挥不灵的交响乐团在任意地响奏着零乱愤怒的曲调,夹杂着“呜呜——呵呵——啊——”的长短咏叹。
这些声音忽高忽低,交替轰鸣,声声震耳。
——简直就是风满楼啊!
造成这种状况的原由,说出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完全是“风起于青萍之末”。四年前的春天,中央纪委通报并“双规”了一名顶层领导干部之后,这里的资金链就发生了断裂。如今的有些事情真是让人说不清楚道不明白。有谁能够想到,京城里一名贪官的落马,竟然会让黄土高原上的一座在建的大楼因为资金链断裂而骤然停工。
咱属于工农大众中的一员,一辈子都是社会底层人物,虽说咱的知识面以及对新生事物的认识,每天都在像迎接高考的中学生一样进行着恶补,但仍然是咋想都觉得这事儿实在有点儿匪夷所思。难道,这资金链,竟然可以通过地下电缆而实现千里传送?啧啧啧,你看看如今人家这些贪官们的本事,真是大得让咱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老百姓瞠目结舌。明明看上去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情啊,怎么就能这样千丝万缕地勾连在一起了呢?
由此可见啊,做官,那绝对也是一门高难深广的学问,而且还没有专门的教科书可以供你咬文嚼字地学习参考,反而是要全凭着个人秉持的天分和阅历见识,去深切感受和细心领悟的。
再说那起子贪官吧,那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得了的。在这么严明的政策制度下作奸犯科,那得具有什么样的智商结构呀?据说人类中天才的天才,如爱因斯坦那种脑瓜的智商可以达到一百六十五,不过连好多建树颇多闻名世界的科学家的智商,也才刚刚达到了一百四十。至于我们这些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脑瓜,恐怕都够不上三位数。
但又据说啊,智商凡是在一百二十以上的家伙,又大多是些自由主义者和个人主义者,也就是些不太循规蹈矩的家伙,喜欢干点儿出格的事的家伙。
这些道理,听起来实在有点儿捉弄人。想来,这就是那些文化人吃饱了饭没事情干,玩弄出来的玄之又玄的东西。不能不信,但也绝对不可以全信。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