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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四)

作品名称:龙泽家园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9-15 08:10:53      字数:5012

  就说今天吧,空有武林大师身高而没有武林大师气场的韩立山,刚刚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过来。一眼瞅见矮胖的赵大壮已经剃了颗黢青的光头,正坐在那张铁架椅子上发呆,就眯缝起两只细眼,气微声虚地咳了两下,对赵大壮说:“哎,我说,今天才刚刚二月初一,你咋地倒抢先把头给剃了呢?”
  赵大壮动也没动,翻起本来就很大的白眼,斜瞟了过去的直接上司韩立山一眼,倔倔地说:“这也用你管?你他妈的这辈子管人管上瘾了吧?退休了都不肯消停。”受了抢白的韩立山倒也不恼,一本正经地说:“谁想管你?吃饱了撑的!我是说,明天才到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你怎么比龙王爷还积极呀?龙王爷都还没抬头呢,你倒先把头剃了……”赵大壮再一次瞪眼:“又没有人告诉过我,龙王爷这颗头,是要等到天亮了才抬呢,还是半夜里就抬起来了呢?假若他是半夜里就抬起来了,那我等到明天才去剃头,还能来得及吗?”
  围上来的三五个人“轰”地全笑起来了,连五步开外正在下棋的那伙人都转过头来往这边看。韩立山则不依不挠地追问:“有什么来得及来不及?你难道是要抢着去投胎转生?”赵大壮将棍子一扽地,直着脖子站了起来,脑袋不能转动但眼球转向韩立山一面,说话时嘴角喷出了唾沫星子:“你才要抢着去投胎转生!不开口难道会有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吗?真是他妈的冤家对头,上班时就受你的尅打,退休了还躲不开你这个黑煞神……”韩立山也踮着脚尖瞪直了眼:“咋了?寺庙里的泥胎,说不得碰不得呀?还知不知道自己个儿姓什名谁……”赵大壮嗓音粗壮地朝地上呸了一口:“我姓什名谁,与你这么个老东西何干?你让人家老孙这个聪明人给评评理,你是那四海的龙王爷呀?管得够宽的呀?”
  咱嘿嘿一乐,刀切豆腐两面光。一般情况下,咱谁也不惹,更别说还是这样两个格涩的主儿了。陕西作家贾平凹说过:“做人都不容易,尤其是做得不像个人的时候。”
  大家如今都是古稀之年的人了,脸皮越来越厚越不值钱,骨骼倒越来越脆越经不起折腾,而且身体全都不可避免地患有这样那样的老年毛病,全都成了“十不全”的人了,难为他们还有这股子香三臭四的劲儿,纯粹是些老小孩儿,所以他们的话有时当不得真。你若真的偏向了谁,没准反而把两个人都惹毛了。孔夫子说人生“七十而不逾矩”,那意思大概是说,人到这岁数上,就应该是个随和宽厚的慈祥老人,不能再像个楞头青那样招人不待见了。
  于是,我就皱着鼻子做个鬼脸,小声朝周围的人说:“这两个老家伙,离不得又见不得,名副其实的扛将。这不,刚刚见面就又扛上了。这三个老傢伙哪天不扛上一通,咱这地面儿上就不热闹。幸亏,那一个今儿还没来……”话音没落,就听见拐棍扽地的声音,接着一个沙哑的声音大声说:“谁说我没来?”有人就说:“快扶过来!快扶过来!”
  接着又听到一个爽利的女声:“交给你们了!我得赶紧走,我都快迟到了。”这是魏少杰的老伴。她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走了,去上雷打不动的老年大学,而且居然学的是英语。魏少杰总是说:“多大岁数了?学什么英语呀?简直是狗长犄角,闹洋(羊)势儿。有那时间,还不如跟我学两笔书法……”但他老婆坚定地驳斥他说:“吃不上葡萄,就别说葡萄酸。你那两笔野路子书法留着,给你自个儿孤芳自赏吧。”所以,老婆每天下午准时把魏少杰送到这个店门前,就飘着花围巾宽腿裤,兴冲冲地走了。她说:“我的青春我作主!”
  这个女人的心可真够大的,也许是还傻着呢。按说,像魏少杰这种情况,应该有个人形影不离地伴随左右才是,以防磕着碰着,但少杰老伴不肯做出这种牺牲。说心里话,有些女人的智商实在让人摇头无语,你别看她们平日里穿红挂绿乍乍呼呼,其实那都是因为家里有个人事无巨细地为她们撑着那片天,但她们根本意识不到,反而觉得这全是自己的功劳。一旦那个人堆金山倒玉柱地起不来了,她们才有可能真正觉得自己麻了爪,哭喊苍天而没有了眼泪。魏少杰患帕金森病以来发展得很快,症状一日不如一日,三五年光景就变得连行走都困难了,为此去年还专程到北京做过人工起搏器装置,但效果微乎其微。
  人们与其说是扶过来,不如说是架过来了一座泥胎,僵直的身躯往那铁架椅上一靠,铁椅子都沉重地“吱呀”了一声。魏少杰的半个屁股刚刚坐好,就迫不及待地冲韩立山说:“我早听到了。老韩你咒人家大壮着急投胎转生,那就不对。咱们这种年龄的人,谁不忌讳这种不吉利的话呀?”周围人都笑着看景,无人接茬。韩立山袖着手,撇撇嘴:“矫情!”赵大壮显然余忿未消,接口反问:“你不矫情,你在美国待着吧么。你巴巴地跑回我们中国来干什么?还不是因为住不起美国的医院?还不是因为怕自己死在美国?”
  这话真是戳着了韩立山的痛处。韩立山就有点儿火了,挺着细长脖儿努力辩解:“瞎说八道!我是中国人,我当然要回来。这里可是我的祖国!”魏少杰和赵大壮一起拱韩立山的火:“嗬嗬,你还知道这里是你的祖国?那你吃着祖国的,喝着祖国的,为什么要把儿子送到美国去给洋人卖力?”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就让韩立山有点儿恼羞上了脸,抻长了脖颈踮起脚后跟反驳:“这用不着你们操心吧?我儿子能去美国,那是我儿子的本事!你们也去一个给我看看?”赵大壮和魏少杰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不喜得去。我们也不想像有些人那样,美滋滋地去了,又待不住,再屁颠屁颠地往回跑……”
  他们就是这样狗扯连环,越吵越来劲了。不过你放心,即便吵得再厉害,“阿庆嫂”和“沙老太婆”也打不起来。多少年过去了,他们总是保持着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高风亮节。他们这种干架,似乎是专门开展的一项娱乐节目。这种干架,还是他们三个和大家伙儿的一种独特意味的乐趣,堪称是这儿的一景呢,回回都有新内容。
  拎着一个编织袋和一个纸箱的“杜鹃花”过来了,在离店门不远处张罗着摆开地摊。“杜鹃花”的生意摊小得不值一提,专卖些五颜六色的儿童玩具,有塑料的飞机汽车奧特曼,有吹肥皂泡的小筒和不倒翁,还有大熊二熊光头强。走过去的孩子总会缠着大人买上两件,“杜鹃花”也便小有收获。有人说:“那能挣几个钱?要卖就干脆卖点儿大的。”“杜鹃花”说:“不为挣钱,只是歇的难受。”有人就指指远处传来悠扬乐曲声的小广场:“怎么不去那儿跳舞去呢?”“杜鹃花”无声地笑笑,很有自知之明地说:“我这模样儿的,就别在那儿给人家煞风景了……”
  “杜鹃花”自然是姓杜,也七十来岁了,是肯来我们这儿打坐的唯一女性。“杜鹃花”的长相,从年轻时候起就实在不敢恭维,身躯矮小粗壮,脸面不光黑铁油麻,五官还没有一官能看着养眼,不是一般的丑。但这女人身上有一种别人轻易看不见的优点,那就是一点儿也没有别的女人身上那种骄娇二气,也从来不肯浪费一丁点儿宝贵的人生时光,无论在什么样的工作岗位上,都是发奋一样的图强卖力,年年都是单位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前来“支左”的军代表都被她这种忘我无我的实干精神感动了,不仅在大会小会上指名道姓地多次表扬她,后来还把她送进了厂里的“七二一职工大学”去深造。
  “杜鹃花”出身山村,基础文化水平太低了,虽说上了两年职工大学,提高毕竟还是很有限的。她毕业后分配进了厂里的技术处,居然遭到了那些知识分子们的排斥,哪个部门也不肯占用一个编制来接受她。她就像个编外人员似的,这个部门喊她晒图纸她就晒图纸,那个部门喊她做校对她就做校对,给所有的人都甘当下手,成天乐哈哈地跑来跑去,服务于各个技术科室,最后竟成了哪个科室都离不开的一个人。九十年代后期评聘职称时,在名额非常有限的情况下,也没有谁好意思把“杜鹃花”卡下去。所以,“杜鹃花”是名副其实的“中学生,副教授”,硬是把高级工程师的职称顶在头上了。
  那个因为评不上高级职称气的得过脑梗的“王大脑袋”,总是说“杜鹃花”是深藏不露,铁定是有背景的。嗨,其实她能有什么背景哪?苦干加实干,不计前程不计报酬,更不懂得患得患失,身段放得低低的,勇敢面对一切对付不了的艰难任务,以铁一样的意志去“啃”去“咬”,这大概就是“杜鹃花”唯一坚实的背景了。优秀的人品,坚韧不拔的意志,才是“杜鹃花”这个不起眼的丑女人所秉持的最高学历。“王大脑袋”只能看见别人的收获,却看不见别人的付出,心眼被自己的盲目骄傲和偏见私欲蒙蔽了。
  好在,人家“杜鹃花”根本不屑和他计较,还直面批评“王大脑袋”:“你这种人,一直爱和领导对着干,遇事毬不理神仙,对别人爱搭不理,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属于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一个六十年代的大学生,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你还能怨谁呢?”说得“王大脑袋”气鼓鼓地干瞪着眼,无话可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自护其短的话来:“要我说,这些年呀,国家把好处,全给了你们这些会耍嘴皮子的人了。”“杜鹃花”就说:“咕咕隼儿戳折了脖子,你也就只剩下这么一张刁损的嘴了。”
  “王大脑袋”长相非常魁梧,虎背熊腰,而且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隆准日角,大背头整齐地朝后梳着,猛看上去像个退休了的将军或是高位领导。按照当下世面上流传的陈抟老祖《麻衣神相》中的说法,他应该是标准的大贵之相。只可惜生辰八字中不知是什么地方犯了冲克,还是有什么黑煞神坐命,别说是大贵了,连小贵也没轮上,一辈子都是个可有可无的技术人员,他也就讽世嫉俗地窩囊不平了一辈子,住的高工楼住宅还是按老婆的名分分来的。
  不知是命运影响了性格,还是性格造就了命运,“王大脑袋”的心眼如今小得跟针眼似的,七十多岁的人了就像个愤青一样,看见什么都觉着不顺眼,嘴里成天骂骂咧咧,上至三皇五帝,公司领导,达官贵妇,下至小区管理人员,贩夫走卒,乃至到小区来施工的农民工,没有他不骂的。一旦开骂起来,脸红耳赤,嘴歪眼斜,声声激烈,就像戏台上三国时的祢衡在“击鼓骂曹”一样。刚搬来这个小区的时候,大家伙听着还觉得挺新鲜,慢慢地就发现他总是老生常谈,内容翻来覆去地不外是炒冷饭,所以渐渐地就没有人愿意搭理他了。只有“杜鹃花”,由于原先和他在一个单位,还能主动和他拉呱两句。
  如今,“王大脑袋”除脑梗后遗症左半边手脚不太灵便外,还患了很严重的糖尿病,但他坚持不肯吃药,整日里大骂如今的医院都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屠宰场,说如今的医生不是救死护伤的天使而是掏人腰包的黑心贼;说如今的西药不仅治不了病反而是催人快速死亡的“伸腿瞪眼丸”,吃得越多死得越快。所以,“杜鹃花”说他:“这世上的人和事,在你眼里就没有一样是好的。不吃药?不吃药看你能扛到多会儿?”“王大脑袋”自以为是地拍着胸脯说:“我现在练了一种气功,叫作蛤蟆功,大清早起来,对着大树,一呼一吸鼓着肚子吹气吸气,这叫导引之术……”
  “王大脑袋”说到这里,忽然发现没有一个人在听他的发明,连“杜鹃花”也搭拉着脑袋仿佛在想心思,就在嘴里恨恨地“切”了一声,甩了甩手,踮起一条腿,啪哒啪哒地走了。望着“王大脑袋”的背影,“杜鹃花”小声说:“除了胡扯,就是胡扯。都要那么能,那还要医院和医生干什么呢?”
  “杜鹃花”最近有点儿闷闷不乐。她的解放军铁道兵出身的丈夫,曾经扛着风钻打过好几年山洞,留有尘肺的病底。丈夫上了年龄之后,潜伏的病不安分了,时不时的出来骚扰一阵子,最近尤其咳嗽的厉害,嗓子越来越哑了。儿女们都主张去做手术,只有“杜鹃花”还在犹疑着:七十多快八十岁的人了,还去挨这一刀?可不挨这一刀呢?丈夫似乎就要进那个鬼门关。
  有人就说:“杜鹃花”这人的心可真够硬的,硬可看着自己丈夫在那儿受罪,也不让去动手术,是不是怕花钱呢?其实,人们不知道“杜鹃花”心里的苦。她的老伴是喉癌,已经被医生判定活不过三个月了,挨一刀一点儿价值也没有,反而还伤了元气,只怕是连手术台都下不来。不过,“杜鹃花”这个人就是这个特点,有苦从来都是自己闷声捱着,从不肯在别人面前诉苦。她说:“有啥说头?自家的锣鼓,难道还要让别人来敲打?”
  今天,沉闷的“杜鹃花”不见有小孩来买她的东西,就用手掌托着脸看天。突然,她转过头来喊我,对我说:“老孙,怎么这些天也不见老范这个开心果的面呢?”我四周转圈一打望:“还真是啊,我说这心里边怎么老是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呢?”我这才想起来,确实已经有十天半月时间都没见过老范的面了。
  老范是这群人里边最热衷于传播网络知识的红人,被大家戏称为“网红”。老范还有一桩特别的爱好,就是喜欢骑着各种形态的足踏车,远远近近地去晒着太阳,在大自然的沐浴中遨游。老范也是店门前这群里人里边和我脾气最为相投、谈吐最为相得的一个人。
  这两年,由于他的老伴患了病,离不开人的照顾了,老范的自由就受到了很大束缚,但这么长时间不露面倒还是头一回,不会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吧?
  等到天黑关店门之后,我便绕道去看望老范。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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