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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三)

作品名称:龙泽家园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9-13 10:33:17      字数:4975

  每天必来这里报到的常客中,有八十岁开外的老革命老马。老马留着一头硬茬茬的板寸短发,牙口还相当锋厉,吃起花生豆来嗄巴脆响。老马是太岳山革命老区人,解放战争时期给某位首长做了娃娃通信兵。这位首长成为一级政府官员以后,将十几岁的老马送进了这座工厂。老马毕生不忘领导当年敎诲,始终发扬优良革命传统,不善虚华,一贯地实干苦干在先,虽然文化程度几经培训也高不上去,却居然能在副处级的位置上一直干到退休,因为无论哪个当了他正职的一把手,都舍不得放走这个身先士卒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不讲价钱还从不出问题的副手。
  身板壮实四方大脸的老马,至今说起话来仍然带着太岳老根据地的方言韵味儿,洗脸不叫洗脸,楞是说成了“死脸”,猪肉不叫猪肉叫成了“驹柔”,鸡蛋从他嘴里出来变成了让人听着直想发笑的“吱蛋”。老马是这群人里年龄最大的一个,现在依然满面红光,声音有如在敲破沙锅,如今生活在五个女儿的强硬护围当中。
  老马形容他如今的生活是“三光”政策,意思是他每月的退休金吃光、花光、用光。老马的老婆死了二十多年了,那时的老马六十来岁,好多人给老马介绍老伴,还有些女人自告奋勇,但都被老马的五个女儿借口她们的妈“尸骨未寒”挡了驾。五个女儿从此一家一周地和老马生活在一起,一至星期六,是一女一婿一外孙,加上老马四口人。到了星期日大团聚顺带交班,是五女五婿五外孙,加上老马十六口人。
  女儿们说是照顾他,实际上花的都是老马的那点儿退休金。老马也想得开,还觉得很幸福,笑着形容说:“人都是过路财神,死了攥着两个空拳头,还不如趁活着时就让她们吃光用光拿光,免得她们将来打架。”这在当今大部分老人都是空巢老人的格局中,老马的境况还被不少人暗暗羡慕着。所以,老马的生活相当规律,上午,仰着“死”得很干净的老脸,准时骑着自行车东去四百来米,到早市上买来“驹柔”“吱蛋”和新鲜蔬菜,好供女儿们回来操作;下午,按时按点地出现在我的店门外。
  经常拎着个大大的无纺布彩条袋子,步履蹒跚却永不止步地找人散发领袖文选和老年杂志的,是小区里退休职工党支部的支部书记章老师。他是共产党组织联系这些老年共产党员的坚强纽带。章老师退休前曾经当过职工大学的教师,后来职工大学消失后被拨拉到信访办公室做了接待员,一贯地善于听取底层群众的呼声,可说是个革命意志相当坚定的共产党人。
  如今,章老师担任着这个社区退休职工党支部的书记,手下有六名党小组长供他上传下达,但他依然像孔夫子周游列国似的,瞪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碰上个党员就递给人家一本书;逢到党的生日来临之时,挑选一些他认为合格的共产党员,递上报送表格。章老师希望每个接到学习材料的人都能自觉触及灵魂,不忘入党初心。他曾经非常严肃而且庄重地对我说:“这是我们的使命。”
  章老师身躯修长挺拔,五官线条柔和,有着非洲兄弟般肥厚的嘴唇,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温良恭俭让,虽说头上已经寸草不生,但革命意志始终坚贞不屈。他不是我们见过的那种假眉假势的假马克思主义者,他是这个时代里仍然无比坚定地捍卫毛泽东思想和共产党基本路线的那批人中的一员,发誓用自己的余热践行党的宗旨,让党的光辉照耀群众前行的道路。章老师经常感叹的说:“那些年最大的失误,就是让人们丢掉了信仰。信仰是什么?信仰,是区分人类和兽类的重要标志。”
  在遭遇了那个拒不交纳党费的党员后,章老师激愤地难见地发了大火,二指连连抖动着戟指青天:“他为什么连党费都不肯交?原因就是没有信仰,无视党组织的存在。贪官污吏为什么肆无忌惮贪得无厌?贪下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了仍然不肯收手?因为他们没有信仰。让这样的人带领大家共同富裕,怎么可能呢?他们不仅不信仰共产主义,他们连起码的人类羞耻心都没有,连老祖宗提倡的仁义礼智信都抛在了脑后。他们才是共产党的掘墓人!他们起到了非常坏的带头作用!不良商家为什么敢坑蒙拐骗?农民为什么不再安心种地?女人为什么宁肯被富人包养当二奶也不願意嫁给穷人?年轻人为什么不向往当科学家而崇拜娱乐明星?无非都是不再想用诚实劳动去換取收获,都是想依靠机取巧来早日暴富,无非都是因为眼睛里只盯着钱。他们为什么眼睛里只认识钱?因为他们没有信仰。信仰是什么?信仰是道德体系,是价值观念。我们喊了多少年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到头来……”
  说老实话,我打心眼里挺佩服这位章老师。章老师这位共产党组织的使者,不计名利不计劳苦,义务承担这种长年累月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只为捍卫信仰而振臂高呼,其行为之高尚,远高于那些讲坛上的沽名钓誉者。章老师的爱人也曾是教师,据说喜爱文学。她有事找不到章老师时,会晃着满头花白的波浪卷发,急急忙忙跑到粮店门口来问:“谁知道我家的唐•吉诃德去哪里了?”语言虽属调侃,细思宁不悲壮?
  店门左边,那张固定摆放的寬大的铁架椅子,属于“两半个屁股的布尔什维克”。这“两半个屁股的布尔什维克”,雄冠于三位号称“残联三杰”的人物中的前两杰。他们是,因车祸导致脖子不能左右转动的赵大壮,因患帕金森病症双腿行走艰难的魏少杰,他们当然都是共产党员,所以才叫他们布尔什维克。赵大庄和魏少杰都七十岁出头了,都拄着棍子,如果俩人都来了,就各自用半个屁股合坐在铁架椅子上,各自空着的半个屁股全靠手里的棍子攒劲支撑。另外一杰,也是他们的同龄人,是心脏血管搭着“两座桥”,身躯高大却像稻草人那样单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而且不断吃着美国进口药的韩立山。之所以将他们称呼为“残联三杰”,则是这三个人眼下全都因病致残,又因为他们三个人只要凑在一起就会抬扛,而且一旦抬扛起来便谁也不服气谁,还免不了要瞪眼咬牙撸袖子,回回都搞得脸红脖子粗。
  说起来,赵大壮这颈椎损坏真是祸从天降。那一年,赵大壮才四十多岁,为推销产品去了河北邯郸。赵大壮刚坐上出租车,对面一辆汽车就飞驰而来,直接就把他乘坐的出租车顶得侧翻过去。肇事者倒还挺好,领着大壮和出租车司机到医院做了检查,当时并没查出什么毛病来,大壮自己也感觉身上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所以要了肇事者一个电话号码就回来了。没想到,几个月以后,颈椎开始疼痛,毛病日日加重,很快就发展成了脑袋不能左右转动,坐立行走都受到了影响。大壮照着肇事者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去,那边已经是空号。
  当时,顶头上司韩立山也没少埋怨他:“让你出去推销产品,你倒给自己推销出个工伤来。你自己成了个残废人不说,单位还得出钱养着你的‘工伤’。”所以,赵大壮回回报销医药费要韩立山签字时,没少看韩立山的眉高眼低,早就从心里头对韩立山腻歪的牙根发痒,而且从心里认定韩立山这个老孙子,纯粹是富贵中人不知晓穷人生活的难处。
  赵大壮的老婆原是棉纺厂职工,九十年代初就下岗回家,家里凭大壮一人的工资养活大了一儿一女。后来,老婆在社区里承揽到一份清扫马路卫生的工作,每天早晨清扫五百米路段马路,每月可领到五百元工资。每天早上五点多钟至七点,大壮就跟在老婆的后边,老婆前边扫,大壮就直着腰,用棍子把扫成堆的垃圾往箕子里收。他们已经四十多岁身为工程师的大儿子,日日不拉地陪着他们,抢着帮他们清扫完该负责的地段。看到的人都赞叹:这年头,这样的懂事体贴的好儿子不多见了啊。儿子曾劝他们退掉这份清扫工作,但赵大壮的老婆执意不肯。大壮也说:“只当是锻炼身体了。”其实大壮心里明白,老婆是担心大壮一旦早走,她自己就会成为孩子们的负担。她虽然有点儿退休金,但也就一两千元,过日子还能凑付,如果有个山高水低,就不敢往前想。
  在赵大壮看来,韩立山这种占够了社会主义制度便宜的老东西,就是总觉得自己生活的比别人优越,言谈话语中掩饰不住那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怪味,让赵大壮从心里不待见他,无数次地咒骂韩立山简直就是个“花椒怪”。言下之意,是形容韩立山像棵花椒树那样横枝桠杈疙㾖疙瘩,和心底宽厚慈悲心怀的正人君子不一样。
  赵大壮和韩立山早年一直就在同一个单位里。有段时间俩人一同去乡下支农,帮着老乡收荞麦。那时年轻气盛,韩立山风摆扬柳式地仰起头,操着怪里怪气的洋腔,双手叉腰站在田埂上发狂:“啊!红的根儿,绿的叶儿,白的花儿,黑的籽儿,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儿?”这股酸劲儿,终于让低头割荞麦的赵大壮忍无可忍,猫着腰歪过头来损他:“真是个花椒怪!进了工厂才三年半,你就这样装腔作势。再过上三年,你不会就连你老子是谁都不认识了吧?”被打断了兴致的韩立山很生气,侧着脸斜着眼说:“我装腔作势怎么了?”赵大壮说:“你影响我情绪。”韩立山故意瞪起眼撩拨:“影响你情绪怎么了?难道你还打我一顿不成?”大壮就举着镰刀扑了过来。韩立山一看鐮刀离着脑袋只有二三尺远了,忙一抱脑袋来了个掉头鼠窜,一边大声叫着:“快来人哪!荞麦地里打人啦!”
  在赵大壮看来,韩立山这种人生活优裕不是靠本事得来的,而是命好,也就是老人们说的那种:天生就有吃“屎”的命。只是,你吃“屎”你就吃吧,没人会跟你抢,也不是人人都有“招驸马”的命,但你不能老拿臊尿泡打人。臊尿泡打人是不疼,可臭气难闻熏煞人。
  韩立山早年间成了某位副厂长的女婿,日后顺风顺水,一辈子都在处级领导的台阶上,当着某个“卫星单位”一把手,捞摸到了不少钱,退休前就干脆把儿子送去了美国。前几年,韩立山的儿子在美国定居结婚生了小孩,还把韩立山夫妇接出去照护小孩。
  自认为自己满脑袋光环的韩立山,兴致勃勃地到了美国之后,却发现自己竟然时时处处都不能适应这个美国。他自己上了两回街,两回都被警车给送回来,幸亏儿子提前给他装了张卡片在衣袋里。晚上打开电视时,清一色的洋腔怪调,和鸟语一样含混不清,没有一句能听得懂。住房周围也没有邻居,连个说话之人都找不到。超市反而离得老远,买一回菜要儿子他们开车出去老远,一次采购回来好多,一个礼拜就啃这些旧菜。
  整日里无所事事的韩立山,围着自家的住宅转圈时,发现了一个奥秘。这奥秘霎那间让他激动得五指发抖,迫不及待地跑进屋去,把这个奥秘告诉了自己的老婆。这奥秘,就是住宅周围大片的草地,如果把这些草地统统改良成菜地,一来他们从此可以吃到新鮮的蔬菜,二来韩立山也找到了可以消磨时光的营生。老婆听了照样兴奋得眼睛发亮,她对每天啃这些旧菜早就不满地絮叼过多次了,现在一听韩立山的打算,立马兴奋难耐,激动得摩拳擦掌。只是,她还有些犹豫地说:“这事儿,不用跟咱们的儿子商量商量吗?”韩立山果断地把手一挥:“还商量个什么劲呀?咱们的那个儿子,如今跟个洋鬼子似的,成天就知道板着脸,嘴里哈啰哈啰的,若跟他商量,没准又要挨一通呲。咱还是用事实跟他说话吧。”
  果然,韩立山说干就干,立马给国内的朋友打电话,让帮忙邮来了五六种菜籽,就动手实施起“农村包围城市”的计划来,拔草锄地,从房后向房前包抄过来。某日,韩立山干得正起劲呢,突然听见警车轰隆轰隆响到了身边。身躯肥壮的蓝眼睛黄胡子警察撅嘴喊着:“no!no!Chⅰnese!”并指着他大步走过来。韩立山当然听不懂这种鸟语,他的外语程度仅限于呀呀学语的孙女嘴里那句“猫拧”。韩立山便半直起腰来,半眯缝着眼睛问:“猫拧?猫拧……猫?”蓝眼睛黄胡子警察便懒得再搭理他,拿出手机来开始叽哩咕噜打电话。
  十多分钟后,接到电话的儿子已快速驱车赶了回来。儿子一下车就跺着脚大喊:“爸!你干什么要破坏草坪?”韩立山一听,气愤地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破坏?!我把它改良成菜地,怎么就叫破坏了?”儿子毫不客气地训斥他:“你以为这是在中国啊?”韩立山眼看着儿子将好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递给了蓝眼睛黄胡子警察,一边还点头哈腰地冲着警察叽哩咕噜。
  韩立山再傻也明白了,他这叫破坏草坪。不用问,儿子交纳的肯定是罚款。这一刻,韩立山心里就日娘捣老子的骂上了:“我操!我在我们自家的房子周围种点儿菜菜蔬蔬都不行啊?哪像我们中国,在自家房前屋后,想种扁豆就种扁豆,想种黄瓜西红柿就种黄瓜西红柿……啊呀,呸!从今往后,谁再要当着我的面宣扬什么美国自由,我就诅咒他的十八辈的祖宗!”
  别别扭扭地住了两年光景,韩立山终于被美国憋屈的环境弄得心脏有了毛病,又嫌美国的医疗费用太贵,就跑回国来做了“搭桥”。手术后,韩立山再也不肯去美国了。如今,他一个人留守国内家园,无可名状的孤独,让他脾气越来越怪,也是看见什么都觉得不顺眼了。不过,他有种“倒驴不倒架”的脾气,开口闭口“我我我”的,仍然自觉高人一等。可惜的是,如今是“驴”已经没了,只剩下了个架子。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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