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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新颜

作品名称:武林败侠      作者:蒜苗炒肉      发布时间:2023-08-11 07:41:08      字数:16889

  这一觉陆远阳睡得极为香甜,直至清晨的日光透过纱幔射入帐内,才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醒了过来。
  依稀间还以为自己仍在河岳脉的寝房里,他习惯性地向右一翻,双足抵地,足足伸了个懒腰,脑壳却撞在了帐床的木梁上。
  他痛得“哎呦”一声,捂着脑门儿,心道:“屋顶何时变得这般低了?难道我又长个儿了?”鼻息中却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兰芝香气,揉弄着惺忪的睡眼,这才发现自己竟一丝不挂地站在一席奢豪的软塌旁,周身竞是一片旖旎景色。
  脑袋醉宿般生疼,爬上软塌,却怎样也找不到自己的衣物。青丝玉枕,云纹地毡,双案雀屏,翡翠雕花,眼前的一切事物尽是如此陌生,陆远阳一头雾水,思绪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在林中豪饮龙脑浆的那一夜,心道:“难道我私下贪酒,在山下过了整整一夜?”
  这时屋外打开,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探过脑袋,见陆远阳醒来,欣喜道:“公子醒啦,您稍等,我这就叫湿姐姐来!”
  陆远阳本想叫住她一问究竟,可想起自己浑身赤裸,骇得立时缩入帐内,左右翻看,却始终寻不到自己的衣物。待到湿娘披着一件连衣轻纱步入房内,陆远阳已是急得满头是汗,她见对方一脸的慌张,奇道:“公子何时醒了?”
  这一身浅纱根本遮不住湿娘傲人的资本,她身材曼妙,声音极具风韵,一对挺拔的酥胸在纱中若隐若现,叫人看得血脉喷张。陆远阳从小生活在深山上,哪曾见过如此风光,吓得在床上打了个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又手忙脚乱地拽过软席,遮住下半身,慌乱道:“姐姐是谁?我的衣服在哪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他这灵魂三问竟叫湿娘哧哧笑出了声,白他一眼道:“那晚还唤的亲密,没想到一觉醒来,湿娘我就变成姐姐了。”神色颇为哀怨,拿出准备好的衣物,又道:“这是为公子准备好的新衣。”
  陆远阳见这衣物乃是由上好的绸缎所制,价格定然不菲,可总比眼下光着身子要强,手掌凌空一扯,登时将衣裳抢了过来,背过身子,一脚踩进裤腿里,问道:“姐姐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呢,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湿娘见陆远阳一脸困惑,好似当真不记得那夜春宵,登时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心道:“原来又是一个只敢在夜里逞威风的虚伪家伙,唉,湿娘我阅人无数,这次怎么又上了这小白脸的当?”心下有气,嘴上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对方,说道:“有人说这里是销金窟,有人说这里是避风港,有人说这里是无间狱,有人说这里是温柔乡,公子你觉得呢?”
  陆远阳愣道:“我觉得?”他见湿娘一脸玩味神色,心下更是不解,说道:“这里...床很大,香很浓,还有姐姐你甚是好看...至于其他的,小弟我就一概不知了。”
  湿娘哪想到他会突然说些俏皮话来,怔怔地瞧去,发现眼前这男子傻愣愣的,虽然再无初见时的英雄气概,却另有一番青涩之感,又想起那一夜的缠绵悱恻,心下一软,柔声道:“公子说笑了,湿娘年岁已大,还哪有韵儿妹子那样叫人心动,来,贱妾服侍您更衣...”
  说着快步上前,玉手系紧对方腰带,这亲密动作登时将陆远阳吓了一跳。他推开湿娘,踉跄着退到窗前,道:“男女授受不亲,姐姐,咱们莫要如此!”余光中瞥见窗外景色,只见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江面泛游木舟,更是大好风光,瞧着着实有几分熟悉,狐疑道:“这里难道是汉阳?”
  湿娘见他仍在装模作样,俨然一副“吃完即翻脸”的架势,心中再无眷恋,哼道:“公子自月夕节当晚造访云罗居,至此已足足睡有一天一夜了,你记不得湿娘倒无妨,总归还记得回家的路吧?”
  当讲到“月夕节”三个字时,陆远阳脑中蓦地浮现出月饼打翻在地上的奇异之景,而待湿娘道出“回家”二字时,终于蓦地回忆起当晚剑崖之事,痴痴道:“是了,那时我犯下大错,被掌门囚于剑崖,听候发落...怎么却莫名其妙跑到汉阳来了?”猛地想起由甲申假扮沐长风之事,却对之后沈荒占据自己肉身一事毫不知情,神色骤变,道:“不好!那人伪装作沐师叔呆在宗内,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须得尽快将此事秉明师父!”想到这里,自是心急如焚,再顾不得眼前女子,推门走出屋外。
  此时正值清晨时分,若换做别处,正是开门迎生的时辰,可对于云罗居而言,这一天的生意才刚刚结束。只见一众姑娘们莺莺燕燕,嬉笑打闹,或小鸟依人地送走恩客,或依偎在心仪的男子身旁恋恋不舍。陆远阳瞧着眼前这红绿之景,终于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心下狐疑道:“我怎么跑到青楼来了?”
  湿娘不予理他,只在后面冷冷瞧着,看他到底想装到什么时候,老鸨却扭着腰肢,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问道:“官人,我这两位女儿伺候的还周到么,这两日您可还满意?”
  陆远阳不明所以,嘴巴微张,摆了个“二”的手势,瞧了瞧湿娘,奇道:“...两女?...两日?”
  老鸨笑道:“可不是,公子酒一直未醒,睡了足有一天一夜呢!在这期间,一直是湿娘照顾着,至于韵儿嘛,公子那晚大发神威,韵儿年纪尚小,似乎有些禁不住公子恩宠呢!”
  陆远阳顿时头大如斗,心道:“我杀人饮酒是真,可来青楼寻欢作乐这事儿,怎么全然不记得了?”又想:“不管了,总之先离开这鬼地方再说,今早的事情若是叫师父和掌门知晓,我就做好在剑崖上住一辈子的打算吧...”
  咳咳两声,借故要走,老鸨又道:“公子,您要的良驹我已经给您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您这是准备启程了吗?”
  陆远阳怔道:“我要的什么?”
  老鸨道:“前夜官人来时命我准备一匹脚程极好的骏马,昨天我吩咐店里的伙计,寻遍整个汉阳,才花高价买下一匹大宛雄马,包您满意!”
  此话一出,陆远阳目瞪口呆,要知大宛乃西域名马,价格可不是自己这小小宗门弟子承受得住的,忙回绝道:“不要了不要了,你还是先退回去吧!”
  老鸨见他竟想赖债,立时就要发作,好在一旁的湿娘及时提醒道:“妈妈,公子前夜赌酒尚未缓过劲儿来,记忆似乎还有些模糊呢!”她才不信陆远阳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只道这人在故弄玄虚,想将那晚的风流债撇个干净。
  老鸨经验何等丰富,当即理会了湿娘的暗示,这才转怒为喜,稍稍安心,对陆远阳道:“既然如此,还请官人稍作休息,湿娘,还不快弄些醒酒的姜汤,备上两碟好菜伺候着!”湿娘应了一声,往厨房交代去了。
  陆远阳呆立在旁,瞧着对方一脸献媚的模样,嘴上说的自己则是一句也听不懂,心道:“说什么大宛良马,我何时管你要过?云雾山在南面瞧都瞧得见,我陆远阳又不是什么纨绔子弟,弄匹这么好的马作甚?莫不是醉酒过头,稀里糊涂地撞上黑店了吧?”
  以他往常性子,若有人敢以卑鄙手段诳他,陆远阳自是二话不说,定要将这云罗居搅个天翻地覆不可,当初潘虎郎的下场就可见一斑。可在如今这当口,他却不敢轻易胡来,一来湿娘等人一举一动极为自然,他瞧着实是不似作伪;二来倘若真闹出什么动静,“雾山派弟子大闹青楼”的消息很可能会传入师父耳中。思来想去,已有定计:“我已是戴罪之身,可不能再惹师父生气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将由甲申假扮沐师叔的事情报予掌门知晓,千万不可再惹出麻烦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于是打了个呵欠,缓缓朝楼下走去,佯作头疼道:“姐姐说的不错,我这有向来有个毛病,酒若是喝的多了,醒来后脑子便不太清楚,许多事情迷迷糊糊地记不太得。这位大婶,你倒是与我说说,方才她提到的‘赌酒’是怎么一回事?”他从未踏足青楼,竟对鸨母以大婶相称,问话之余,同时留神老鸨的反应。
  未想对方嘻嘻一笑,竟露出钦佩之色,答道:“官人前夜酒兴大发,为争得小女韵儿当夜归属权,与万剑山庄的白少爷定下赌约,以酒为胜。结果白少爷只喝了区区几斤就醉的不省人事,官人却将余下的几十斤美酒一饮而尽,那英雄气概,当真叫楼内的姑娘们心动呢!”
  陆远阳听得暗暗心惊,更确定这云罗居是黑店无疑:“这浓妆艳抹的大婶好生愚蠢,编瞎话也不编的真实一点,一晚上猛喝十几斤酒,天底下又哪有这般海量的家伙?我肯定是一时不查,中了他们掺在酒里的蒙汗药!”
  此时二人已步入堂中,陆远阳见一众伙计事务繁忙,似乎无人能顾及到自己,心生一计,称二女不备,偷偷抹了根竹筷藏在袖中,吩咐道:“趁天气凉爽,我还是早些上路吧,大婶,你备好的马儿呢?”
  老鸨见他彻底酒醒,大喜道:“咱这就遣人给您牵到门外!”转身呼唤那头的下人,后者应声赶来,陆远阳瞧准时机,手上暗暗发劲,将袖中竹筷疾射到那伙计的脚面上,只听“哎呦”一声,那人惨声跌倒,又连着扑倒两张桌子,场面登时更加混乱,一时间倒也无人发觉是陆远阳动的手脚。
  老鸨骂道:“走路都走不明白,真是一群废物!”又唤了两声,可惜众人只顾着收拾场面,无人理会,只好对陆远阳告罪一声,亲自前往马厩吩咐,岂料却中了对方的声东击西之策。
  眼看老鸨走远,陆远阳撒腿便溜,即要跨出楼外,却被柜台里的账房先生叫住:“大爷,您还未结账呢!”
  这呼唤声登时吸引了不少目光,陆远阳心中叫了个大遭,终是没有舍下脸皮当场开溜,只好硬着头皮道:“我正要去寻你,一共多少个盘缠?”
  账房先生拨弄着算盘,如数家珍:“依照前日赌约,酒钱全由白少爷承担,剩下天壹字上房的住宿费用、小食费用、服饰费用,以及韵儿小姐、湿娘的赏钱、楼内为您垫付的马费,总共三十两五钱二分,抹去零头,您只要付三十两就够了。”
  对方每说一字,陆远阳的心便痛上几许,讲至最后,已然麻木。他作为河岳脉首徒,即便不负责账务,对银两花销多多少少也有些概念,三十两白银,已抵得上河岳脉数年开支。此时自己一穷二白,甚至连从不离手的佩剑“相月”都未带在身上,囊中哪还余下半点银两?
  陆远阳心道:“罢了,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没钱就是没钱,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好了,身正不怕影歪斜,我压根就没见过什么韵儿小姐,便是嫁祸栽赃,我陆远阳也不怕!”深吸口气,便欲坦白交代,却听身后有人厉声道:“这里谁是管事的?给我出来!”
  回头看去,只见一队衙差打扮的官府人马站在门外,凶神恶煞,气势凛凛,账房先生大叫一声,忙丢下手中算盘,连滚带爬地陪上前道:“哎呦!什么风把吴大人您给吹来了,几位官爷当差辛苦,要不要进云罗居坐坐,酒菜正香着哩!”
  那为首衙差眉头一皱,趾高气昂道:“呸!本官执法严明,尽忠职守,又岂会踏足你们这种风月场所?张老头儿,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当街毁谤朝廷命官,该当何罪?”这人姓吴名忠,乃是鄂州衙内的一个管事捕头,平日里没少借着公事由头来云罗军消遣,此时却是义正言辞,浑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账房先生还不上道,竟大感冤枉,说道:“小的哪敢诬蔑吴爷?实在是...”
  吴忠“呸”地一声,哪会叫他继续说下去,打断道:“住口!本官现有要事在身,暂且放你一马,我问你,这两天来往云罗居的宾客中,可有人自称是云雾山雾山派的弟子?”
  在二人说话当口,陆远阳正要借机开溜,可一听到“雾山派”三字,又好奇地止住脚步,靠在楼外的石柱上,侧耳细听。
  账房先生道:“吴爷您说笑了,雾山派乃鄂州大派,门规森严无人不知,他们的弟子纵然想来,恐怕也没这么胆子吧?”
  吴忠哼道:“没有最好,若叫我知道你隐瞒不报,本官定斩不饶!”
  账房先生道:“是,是!小的若有任何消息,一定尽快通知吴爷您!”
  吴忠大感满意,道:“此事干系重大,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马虎不得!”
  他大手一挥,率队离去,恰逢云罗居下人牵着一匹枣红肤色的高背大马来到门口。要知自后晋皇帝石敬瑭将幽云十六州这良马产出之地割让给契丹后,神驹宝马在大宋实属难得风景,这马儿膘肥体壮,雄姿勃勃,单是在楼前一立,便牢牢吸引住街上行人的目光。
  只听那下人吆喝道:“这是哪位客官的马儿?”
  陆远阳心道不妙,转身便溜,却刚好与赶来的老鸨打上照面,对方道:“官人,您看这马儿如何?”陆远阳只好佯作不满道:“瞧着弱不禁风,能随我跑到关外吗?”老鸨只当他眼界甚高,为难道:“这已经是汉阳最好的马儿了...”
  这回答正中下怀,陆远阳当即借坡下驴:“我这趟行程极为重要,万不能出现任何差池,出发倒不急于一时,你再去多物色几匹马儿来吧!”转身往回走去,心里盘算着再拖延几日,不愁想不到其他脱身的法子,为了赖账,倒是十八般武艺无所不用其极。
  “且慢!”
  不远处吴忠听到动静,远远向这边瞧来,大喝一声,折返而回,陆远阳心下一惊,疑惑道:“大人方才可是在叫我?”吴忠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沉声道:“你方才是不是说,要启程前往关外?”陆远阳道:“确有此事,不过这与大人有何干系?”
  方才他为了将马儿一事搪塞过去,故意胡诌一番,敛了个最远的地方,借机推掉这桩买卖,不想却莫名其妙地叫人盯了去。吴忠道:“阁下出手豪阔,身子骨想必金贵的很,本官好意提醒一句,如今关外魔教猖獗,无法无天,若没有什么要事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去了!”
  他这话说得极不客气,陆远阳奇道:“据我所知,朝廷向来不过问江湖之事,魔教也不曾捋过官府的须子,乱与不乱,与我等寻常百姓实在扯不上什么干系,大人今日为何却一反常态,对关外如此芥蒂?”
  吴忠道:“魔教地处他国,若他们安分守己,自是相安无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只可惜魔教教主沈荒胆大妄为,竟欲将魔爪伸入我鄂州境内,其心可诛,本官又焉能容他?”
  陆远阳怔道:“大人的意思是?”
  吴忠避而不答,反而问道:“阁下看来对江湖琐事知之甚详,不知师承何方?”
  陆远阳刚从青楼出来,哪会与他实话实说,张口便道:“在下丐帮李远珂!”
  丐帮分为净衣与污衣二派,前者穿着讲究郑重,其中不凡身家富裕之辈,与平日靠乞讨为生的污衣派作风完全不同,以他当下的扮相,倒不由得别人不信,况且他对丐帮了解颇深,即便受到质疑,八成也能蒙混过关,故而开门便借用了丐帮弟子的身份。
  众人听他自称是丐帮弟子,果然没有怀疑,均露出鄙夷之色,那吴忠更是不屑道:“若本官记得不错,丐帮的孔霖大侠刚死在魔主掌下不久,尸骨未寒,没想到弟子却在窑子里花天酒地,挥金如土,还真是惬意呢!”
  陆远阳丝毫不为所动,侃侃道:“大人所言极是,魔主沈荒欺人太甚,小弟花重金购买良驹,便是为了一举杀入关外,为孔霖师叔报仇雪恨!”他这话大有玄机,买马自然为假,报仇却是真的不能再真。
  众人却是不以为意,有的官兵甚至笑道:“这小子竟想以一己之力歼灭魔教,也不知丐帮帮主听了会作何感想?”吴忠也道:“既然如此,你大可以省下这笔费用了,据本官所知,杀害孔大侠的另有其人,而这凶手,如今便藏身于鄂州境内!”
  陆远阳浑身剧震,脱口道:“你说的是真的吗?”同时脑筋飞速运转:“瘴谷酿成的惨事,看似沈荒所为,实际却是由甲申暗中作祟,通过羽仙歌引得双方以命相博,孔霖师叔的死,这人实是难辞其咎,如今他借着沐师叔的身份逍遥法外,没想到竟是被官府率先发现了?”
  时至今日,中原各派高手于巴蜀一役全军覆没的消息早已传遍大江南北,就连普通百姓也有所听闻,众人见吴忠信誓旦旦,齐问道:“敢问吴爷,这凶手究竟是何人?”
  吴忠环视一周,重重一哼,说道:“本官昨晚接到消息,雾山派河岳脉弟子陆远阳私通魔教,在月夕节当晚,残忍杀害了唯一在魔主掌下逃得性命的沐长风大侠,眼下已逃出云雾山外,不知所踪,这下你们可知道杀害孔大侠的凶手是谁了吧?”
  此话一出,陆远阳目瞪口呆,手足如堕冰中,再说不出半句话来。众人亦是面面相觑,均暗暗思忖着这陆远阳究竟是何许人也。沉默片刻,那账房先生道:“陆远阳这名字,我记得好像是凌云剑侠的弟子...他不是与孔霖大侠一同死在瘴谷了吗?”
  吴忠见众人均是一脸期许的瞧着自己,微感得意,道:“据线报所称,这小子在巴蜀会战前,就已被沈荒暗中策反,二人里应外合,将同行的武林精锐尽皆杀害。唯一幸存下来的沐长风大侠为保师门名誉,这才谎称陆远阳死在了瘴谷之中,不料却被后者伺机夺了性命,一代英杰最终却落得这般下场,实是叫人惋惜!”正所谓英雄惜英雄,他说到此处,也不禁暗暗叹息。
  众人早就对魔主沈荒以一敌百的实力有所怀疑,经吴忠这么一提点,当下信了九成,骂道:“此子丧尽天良,连自家师叔都不放过,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我懂了!杀了咱们中原的高手,就等于给魔主献上了投名状,在关外狐假虎威,自然比在云雾山上做个普通弟子舒坦,这小子当真是好算计呀!”“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小子既然是这副德行,看来凌云剑侠也未必简单!”
  吴忠瞧他们那义愤填膺的样子,甚至恨不得掘地三尺,将这位雾山派乃至中原武林的叛徒揪出来,大感满意,又道:“陆远阳这厮心狠手辣,诡计多端,深得凌云剑侠真传,又拜入魔主门下,实力不容小觑。如今他已被雾山派掌门古然逐出师门,可谓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逃出云雾山后,很可能会在汉阳落脚,从现在开始,你们定要仔细核查每一位客人的身份来历,如有任何发现,立即上报给本官知晓,万不可打草惊蛇!”
  众人见他神色严峻,哪敢不从,吴忠一把接过老鸨递来的茶水,润了润口,道:“既然陆远阳如今就在鄂州境内,报仇之事,自然不必大费周折地赶往关外了。李远珂,你既是丐帮子弟,想来多少有点本事,倘若你能够协助官府将这逆贼揪出来的话...咦?他人呢?”
  说至半途,才发现不知何时起,那位气质不凡的丐帮弟子已经悄然离去。老鸨大叫一声,惊得足足跳起三尺高,嚷道:“公子?公子?您的钱还没付呢!”可街道上人来人往,哪里还瞧得见陆远阳身影?
  她气得浑身发颤,眼见这人是寻不到了,诸如“直娘贼”“小畜生”这等污言秽语也通通喷了出来,吴忠等人自觉没趣,向账房先生讨了口醒神的凉茶后,扬长而去。
  便在老鸨骂娘的同时,陆远阳已垂着脑袋,出现在隔壁街道上。双腿拖着身子,无力地向前走着,脸色难看至极。方才吴忠之言清晰回荡在脑中,陆远阳怎也不敢相信,自己竟莫名其妙地成为了背弃师门的叛徒,同时也难以理解,自己为何突然就被认定是杀害孔师叔的帮凶。
  “由甲申竟然死了?那晚在剑崖上我中毒已深,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此时为何却再无中毒迹象,死的又怎么可能是对方?难道他听我说了魔主沈荒的葬身之地,当真信守诺言,弃沐师叔身份而不用,但临到最后,又觉不妥,索性将这弑师的罪名嫁祸给了我?”
  “依照云罗居的说法,月夕节事发当晚我就出现在了汉阳城内,可即便是天底下最快的马儿,由云雾山赶往此地也须得一天一夜的脚程,这等飞天遁地的本事,我又是如何做到的,难道是那老鸨湿娘联合起来骗我?”
  “自巴蜀一行开始,诸多怪事接连不断地发生,林姑娘离奇失踪也好,剑崖上逃得性命也罢,包括云罗居饮酒诸事,这一切的一切,为何我却始终毫无印象?”
  他一边想着,一边朝城北走去,心道只要回到云雾山上,自会真相大白。行了一会儿,忽见前方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雾山派庆文、庆武两兄弟,陆远阳大喜,狂奔过去,正要叫住二人,却听两兄弟似乎在激烈争执着什么。
  “陆师兄怎会作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若非亲眼所见,到现在我依然不敢相信...哥,你说师兄会不会是有什么苦衷?”说话的正是平日里陆远阳极为要好的庆武。
  庆文道:“呸,你还叫陆贼师兄?他杀了沐掌座,这是咱们前天晚上亲眼所见的,你倒是告诉我,究竟是什么苦衷能叫他干出如此天怒人怨的事来?”
  庆武强辩道:“咱们来的晚,倒也没亲眼见到沐掌座死在师兄...死在那人手里。”
  庆文冷冷道:“若不是陆贼杀的,莫非是沐师姐与武师弟串通起来杀了自己的爹爹与师父冤枉他?不是陆贼杀的,他干嘛畏罪潜逃,一见掌门赶到便立即从剑崖上跳了下去?你可知那陆贼回来当天,便在大殿当中,当着掌门与陆掌座的面儿对沐掌座施以偷袭,不然掌门又怎会将他囚于剑崖上?”
  这时他忽听身后靴声促促,转头查看,却未发现异常,也没放在心上,继续道:“庆武,我知你与陆贼关系向来甚好,可如今证据确凿,那晚莫要说沐掌座了,就连沐师姐也险些被那恶贼一掌毙命,掌门甚至亲口下令要我们寻到陆贼下落,无论死活,连陆掌座都无话可说,你又何必再为那歹人说话?”
  庆武长声叹气,终于被说动,道:“可是咱们早已搜遍了崖下那处山脚,根本寻不到那人的尸首,这才过去一天一夜,总不能是叫兀鹫吃没了吧?”
  庆文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沉声道:“所以咱们才要联合官府缉拿陆贼回山,此事干系重大,涉及到咱们中原武林与关外魔教的利益之争,绝非雾山派独力扛得住的。一日寻不到陆贼,云雾山就一日不得安宁,事情发生之后,沐师姐甚至还未说过一句话,咱们便是为了她,也必须得把陆贼找回来!”
  庆武被兄长一通说教,深感责任艰巨,狠狠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哥,咱们这就回山赴命!”
  二人越行越远,独留下陆远阳藏在一处货摊后面沉默不语。原来他方才见到庆文庆武二人,本想上前招呼,但与此同时,耳中却已传来二人的争吵内容。如今他内力大盛,庆家兄弟又无防备,即便相隔数丈之远,陆远阳也将二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只听到“陆贼杀害沐掌座”这话时,心里咯噔一下,就地躲了起来,这才所幸没有被庆文庆武二人察觉。待听到最后,已是手足发麻,冷汗直流,脑袋嗡嗡作响,连二人走远也顾不得了。
  他越思越怕,只道那由甲申不知使了何种手段,竟叫掌门连同弟子,甚至师父他老人家都以为沐师叔之死乃自己所为,那庆文更说当晚沐师妹也险些为自己所杀,种种恶行,可谓人神共愤,为何自己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默默想着,摊上那货郎见这人缩靠在一边瑟瑟发抖,还倒是对方精神有问题,忙驱赶道:“你这人买不买货?不买就别打扰我生意!神神鬼鬼的,还哪有人敢过来了?”
  陆远阳如梦方醒,见那货郎一脸凶恶,随口敷衍了句,边走边寻思道:“看来师门暂时是回不去了,如今官府也在通缉我,我得尽快洗脱冤屈才是。那由甲申定然是往瘴谷寻沈荒尸体去了,可如今他去了沐师叔的肉体,又该如何行动?我要不要跟着立即赶过去?”
  正思忖着,忽听身后有人道:“前面那小子,给我站住!”
  陆远阳闻声看去,只见南桥边上,一位华服男子正不怀好意地瞪着自己。这人手持宝剑,相貌堂堂,腰佩琅嬛白玉,瞧着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一见到陆远阳面容,便冷笑道:“果然是你这臭小子,冤家路窄,倒是省了本少爷寻你的功夫。”
  陆远阳左看看,右瞧瞧,这才确定他是与自己说话,奇道:“这位小兄,咱们见过吗?”
  那人哼道:“岂止是见过这么简单...简直是大见而特见!你少在这儿给本少爷装糊涂,前夜里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情,难道心里没数吗?”
  陆远阳挠挠头:“不清楚啊,我做什么了?”忽地想起吴忠之语,猛地一怔,登时反应过来,心道:“不好,如今我被官府师门联合通缉,这小子一定是发现了我的身份,这可如何是好?”
  那人见他一脸无辜的模样,更是气急,冷笑道:“好,很好,好极了!那就让本少爷看看,你究竟能装到什么时候,阿大、阿二、阿三,给我擒住他!”
  手掌连拍三下,三个白衣汉子登时从东、西、北三侧逼了过来,陆远阳心中大骇,一眼就瞧出这打扮乃是汉阳城内武林世家万剑山庄的服饰。此时他已如惊弓之鸟,心下再无疑问,寻思道:“眼下我清白未脱,决不可落入别派之手,当务之急,须得寻到由甲申自证清白再说,先走为上!”
  脚下一抹,循着南面撒腿便跑。那人就站在南桥边上,见陆远阳竟单枪匹马朝自己奔来,兴奋道:“来得好,本少爷今日定要一雪前耻,讨回颜面来!”
  他以鞘为器,掐好时机,猛地朝陆远阳抡去,岂料后者竟是瞧也不瞧他一眼,使出一招云起云落,身子一倾,足不点地,眨眼间便擦过自己肩头,朝桥上奔去了,轻功之潇洒,宛如飞鸿。
  这华服男子自然就是与沈荒赌酒的万剑山庄少爷白子易了。那晚他吃得大亏,醉到不省人事,被云罗居下人送回庄子,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方才酒醒。白子易出身名门,平日里嚣张惯了,哪咽得下这口恶气,想起自己受到的羞辱,当即叫上心腹手下,气势汹汹地朝云罗居杀了过去,没想才走到半途,就撞上了那夜叫自己丢尽颜面的“陆远阳”。
  他在来时路上早已想好,既然喝酒喝不过人家,那就得在别处上教陆远阳大大吃瘪,所以特意戴上了自己心爱的配件“快活年”,准备在武功方面将对方好好羞辱一番。岂知这才刚打上照面,就又被堂而皇之地小觑了一番,顿时火冒三丈,见三位手下将将赶来,气得哇哇叫道:“这也能让他跑了,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阿大三人知他正在气头上,不敢应承,白子易瞧着江桥上络绎不绝的人影,撸起袖子,怒道:“奶奶的,本少爷绰号汉阳小霸王,岂会怕你这毛头小贼?今天我非捉到这王八蛋不可!”一声令下,带着三位手下踏上江桥,朝另一侧追去。
  陆远阳走在桥上,正为自己被师门官府通缉一事琢磨犯愁着,忽听身后传来阵阵骚动,竟是方才那华服男子一路大吵大嚷地追了过来。人海之中,二人视线刚好对上,白子易哈哈一笑,嘀咕了一声,陆远阳瞧那口型,好像是在说:“天杀的小贼,我看你这回还能跑到哪里去!”
  陆远阳大感头疼,当即加快脚步,向桥尾奔去,然而桥上行人众多,始终迈不开大步,可身后那三位白衣汉子却在白子易的催促下,一路推推搡搡地靠了过来。眼见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情急之下,陆远阳大手一扯,将身侧的伞铺弄翻在地,数十把油纸伞登时滚落至桥面各处,众人齐声惊呼,一不小心踩上油伞,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江桥略窄,左右间距只容得下三人。这前人一倒,后面的稍不注意,便跟着摔在地上,再加上白子易等人奋力推搡挤出人群,场面霎时间乱作一团。救货的卖郎,咒骂的泼妇,惨叫的儒生,走光的淑女,眼看行人不断绊倒在地上,终是阻挡了白子易等人前进的步伐。
  白子易临危不乱,指挥道:“阿二,你维持秩序,把伞钱赔给店家,阿大阿三,继续随我追!”大手一挥,三位手下登时会意,其中一位喊道:“热水热水烫!无关人等向两边靠靠!”便在众人散开的同时,余下几人火速追了上去。
  陆远阳躲在人群中,暗暗叫遭,遥见桥下道路宽广通达,自知若继续与这几人纠缠下去,定会吸引更多的注意,索性停下脚步,深吸口气,“扑通”一声,纵身一跃,一头扎入江水之中,头也不回地朝岸边游去。阿大阿三学有学样,一招蟠龙入海,跟着跃进江中,齐齐朝对岸游去。
  此时江桥上已挤满了看热闹的观客,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其中有人不断嚷道:“让一让,让一让!可要挤死...挤死本少爷啦!”片刻之后,白子易终于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气喘吁吁,汗流不止,嘴上一边骂着,一边马不停蹄地追了上去。
  陆远阳游到岸边,竟从胸口里挤出一条活鱼来,回头一看,身后二人仍紧追不舍,忍不住抱怨道:“你们能不能不追了!”阿大回道:“你能不能不跑了!”陆远阳无语道:“你们不追,我自然就不跑了!”阿三道:“你不跑,我们当然就不追了!”陆远阳道:“既然如此,我就站在这儿不跑,你们留在水里也别追,可好?”二人齐声道:“如此甚好!”陆远阳却想到那白面少爷还未追上来,暗骂自己愚蠢,呸道:“我信你们个鬼!”一溜烟儿钻入东侧的深巷中。
  这是一条古老清静的偏巷,小路纵横相错,满宅尽是蝉声,他窜来绕去,时而向东,时而朝南,凭借着狭窄多变的地形,与阿大阿三不断来回周旋着。巷中居民被这动静所扰,纷纷打开窗子,搬出板凳,一边欣赏着这场你追我赶的好戏,一边叫骂着让这三个倒霉货速速滚蛋。
  待跑至一处窄口,正瞧见前面一处宅院大门虚掩,听得身后急促的脚步声,陆远阳再顾不得其他,悄声溜入宅内,背靠在门上,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这动静自然惊动了宅子的主人,只见一位年轻女子从内屋走了出来,轻声道:“是谁?”
  此时陆远阳正从门缝处瞧见阿三闻声追了过来,吓得食指扣在唇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可待他看清那女子容颜,却是痴痴愣住,目光再也瞧不到周身一切。
  眼前丽人身着一件藕黄色轻衫,秾纤得衷,修短合度,隐有飘然出世之仙姿。蛾眉羽翠,明眸光清,云绾玉梭,蝤蛴雪颈,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如九秋之菊,明明美得惊心动魄,却偏又给人一种宁静素雅的庄重之感。
  陆远阳如见天人,心下嘀咕道:“这位姑娘的美,当真是世间罕有,难道我被人一路追赶,竟是稀里糊涂地闯入了仙境,否则又怎会见到这般貌美的仙子?”
  他被对方气质所慑,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这不速之客的身份,可奇怪的是,那女子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脸上竟也露出惊异之色,嘴巴微微张开,一张樱桃小口灵巧端正,嘴唇甚薄,两排细细的牙齿便如碎玉一般,双臂微微颤抖,刚欲说话,便听门外阿三唤道:“大哥,这边有那小子留下的水渍,他人应该就在附近!”
  听到这话,又见陆远阳那慌张的样子,哪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浅浅一笑,神色如常,道:“那边儿风大,你身上全是水渍,还是来这边避一避吧。”
  声音乍似鸢啼凤鸣,娓娓动听,流入陆远阳耳中,竟蓦地生出几分亲切之感,心道:“这声音听着怎么有些熟悉?难道我以前见过这位姑娘?”同时也被自己这荒谬的想法吓了一跳,眼前佳人风华绝代,想来任何人只要看过一眼,一生一世怕是都忘记不得,自己若真见过他,又岂有不记得之理?
  与此同时,阿大也闻声赶了过来,可寻遍街头巷尾,却始终找不到陆远阳身影。阿三疑惑道:“奇了怪了,我明明见他跑向这边儿的。”阿大道:“不碍事,他浑身被江水浸湿,一时半会是干不了的,我们只要循着地上的痕迹...”话未说完,哑然声止,原来由于自己的到来,整个石板路上已满是水渍,哪里还辨得出陆远阳去向?
  便在二人大伤脑筋之际,白子易终于迟迟赶到,见手下一筹莫展的模样,便知他们跟丢了目标,急道:“人呢?”见阿大阿三不敢回应,登时火起:“你们两个真是废物他妈给废物开门,废物到家了!”
  阿大苦着脸道:“回少爷,这小子神出鬼没,机灵的很,方才我们差点就捉住了他,谁知刚转过这条巷口,他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白子易环顾四周,除了几间古旧的宅院之外,并无其他藏身之地,于是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堵在这里,挨家挨户地搜上一搜,还怕捉不到这小贼?”说罢便要敲开其中一间宅邸的大门。
  阿大忙制止道:“少爷!方才我们为了捉他,已闹出不小动静,若有人借此大做文章,吃亏的还是咱万剑山庄啊!”阿三也提醒道:“私闯民宅,罪名可大可小,若连带着叫老爷知晓您在云罗居赌酒的事情,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此话效果显著,白子易登时把手缩了回来,可又不愿就这样善罢甘休,气道:“前夜与这小贼赌酒,输便输了,毕竟本少爷斯文儒雅,不胜酒力!可今趟要是叫他再在咱们眼皮底下溜走,岂不是堕了我万剑山庄的威名?”
  阿三最了解白子易脾气,忙道:“这好说,少爷原本不打算直接前往云罗居寻这小子晦气吗?我们再去一趟不就是了!”
  白子易没好气道:“你脑子生锈了?这小贼走都走了,我们还去那儿作甚?”
  阿大道:“那小子前夜大出风头,云罗居的伙计不可能不知道他身份,只要能问出他的身份来历,阿大便有机会为少爷一雪前耻,以报当日断片儿之仇!”
  白子易稍稍想了一想,也觉大有道理,点点头道:“也好,云罗居若再敢维护他,本少爷就将他们的楼子拆了!我们走!”
  待三人走远,陆远阳才敢从门后探出身子,哭笑不得。方才他见这几人来势汹汹,还道是发现了自己被官府通缉的身份,结果弄了半天,却只是这万剑山庄小少爷的私人恩怨罢了,心道:“那老鸨说我月夕节与人赌酒,我还以为她在诳我,没想到竟是真的,莫非那晚我当真喝的多了耍了酒疯?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到底是如何在一夜之间从云雾山跑到汉阳来的?”
  这时那女子已从屋内寻了一套衣服出来,递给他道:“我这里只有些下人的衣物,你先将就着穿吧,南风天湿气本来就重,可别再着了凉。”原来她见陆远阳浑身湿漉漉的,特意寻了套衣服出来。
  陆远阳无端闯进别人宅邸已是大大的无礼,哪里还敢接受人家的好意,忙拒绝道:“不不不,在下不敢再冒犯姑娘,我这就走了,多谢方才姑娘搭救之恩。”
  那女子一挑眉,说道:“莫非你嫌这下人的衣物卑贱?”
  陆远阳道:“怎么可能?”
  那女子道:“又或是这衣物被我碰过了...你嫌脏,不愿穿?”
  陆远阳忙道:“是我的荣幸才对。”
  那女子道:“那你就快点换了罢,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婆婆妈妈的,哪来这么多理由,万一真着了凉,岂不反而成了我的不是?”
  陆远阳看她似乎没有撵走自己的打算,也怕白子易等人偷偷在巷外埋伏自己,心道:“这姑娘说的不错,我身子骨硬朗不怕着凉,但若是将寒气带给这位弱不禁风的姑娘,那可真就罪过了。”一声告罪,接过衣裳,走到角落处换了起来。
  他脱掉湿衣,露出一身硬朗的肌肉,见那女子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丝毫不加以避讳,心内窘迫道:“看来这大丈夫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那女子见他肋下留有一道骇人的疮疤,盯了许久,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这伤...是如何弄的?”
  陆远阳低头一瞧,正是那夜护着林桃逃出林隐村时,被左凌悬砍中的伤口,如今过去月余,早已结出丑陋的疤痕,尴尬道:“技不如人,被敌人夺去兵刃,吃了大大的亏。”
  那女子又道:“何时弄的?”陆远阳道:“一个多月以前吧,莫非是吓到了姑娘?”那女子摇摇头:“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罢了。”
  陆远阳想起生死未卜的林桃,长叹一口气,感慨道:“疮疤虽丑,毕竟长在身上,不必记挂,也无须在意,可这人啊却不一样,一旦分别,就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
  他蒙受不白之冤,心里徒生郁气,没头没脑地说出这番话来,像极了那些说话酸矫的儒生,岂料那女子却点点头,朝他眨了眨眼睛,笑道:“我知道的。”
  陆远阳愣道:“你知道什么?”
  那女子悠悠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想知道,我还知道...我终于知道了。”
  这番话说得极为绕口,陆远阳听得不明就里,可不知为何,心弦却猛地绷紧,缓缓道:“我想知道...什么?”
  那女子直视他的眼睛,叹道:“你想知道我家林妹子那夜为何究竟会消失不见,也想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她为何始终不来找你,是不是?”
  陆远阳浑身剧震,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步向前,激动得一把攥住对方手臂:“敢问姑娘,你说的林妹子,可是林桃林姑娘?!”
  那女子白他手掌一眼,并未责怪他的失礼,反问道:“难道你还认识其他林姑娘?”
  陆远阳立刻意识到自己的不妥,连忙缩回手臂,否认道:“不不不,我哪里还认得别人?就算认得,其他人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只是我在回程路上打听甚久,却始终打听不到她的消息,没想到今日却被姑娘一语道破...”
  他与林桃相处时间虽短,却是历经艰难险阻,于生死之间结下的羁绊,在陆远阳心里,早已将林桃当作亲妹妹一样看待,所以一听到林桃消息,自是激动得不能自已。那女子却不理会他的急切心情,反而微微一叹,说道:“我看未必。”
  陆远阳对眼前这位佳人的言行举止可谓半点也猜不透,急道:“未必什么?”
  那女子道:“我看你未必就不认得其他林姑娘。”那神态语气,略带酸醋,竟是有些吃味了。
  陆远阳听得一头雾水,道:“姑娘何出此言?”
  那女子道:“若我没有记错,云罗居好像是汉阳城里一家有名的风月之地吧?没想到我家林妹子朝思暮想的,救她于水火之中的大英雄,竟是这样一位风流潇洒的花花公子。”
  陆远阳顿时哑口,原来方才白子易等人的对话,全被眼前这位秀外慧中的姑娘听得一清二楚,这下真是掉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欲开口解释,可惜自己也搞不清到底是如何一回事,好在那女子也不纠结这青楼诸事,又道:“我家妹子经常向我描述,那日将她从林隐村救出来的英雄少年,是何等潇洒倜傥,正气凛然。我听得耳朵快生出茧子,对你的身材相貌,举止谈吐自然是了如指掌。方才见你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心中已有七八笃定,又劝你脱下衣物,露出那夜的剑伤,更是再无疑问,你...果然就是他。”
  陆远阳听得面红耳赤,料想是林桃心怀感激,所以与别人说起此事时,情不自觉地添油加醋,将自己夸得天花乱坠,英伟至极。实际上那夜他从头到尾都在落魄逃窜,与左凌悬的两次交手,更是输得一败涂地,险些叫林桃落入敌人手中,这少年英雄一词,实是愧不敢当,苦笑道:“路见不平,斩恶诛邪本就是武林中人的分内之事,林隐村发生那等不平之事,想来换作他人瞧见了,也决不会袖手旁观,林姑娘倒是谬赞了。”
  那女子摇摇头:“此言差矣。你救林桃,乃是命中注定,别人可当不起这资格。”
  陆远阳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定,寻思道:“林姑娘一切安好,当真是再好不过了,这下我也可以放心了。”哈哈一笑,大感宽慰,对那女子说的话却是半点未放在心上,又问道:“不知姑娘与林桃是何关系?”
  那女子想了想,道:“我是她的堂姐,你同她一样,唤我作颜姐姐就是了。”
  陆远阳也不客气,急道:“颜姐姐,不知可否将林姑娘的近况告知在下?自林隐村一别,已有数十日光阴,不知她如今过得可好?”
  那女子美目流转,宛若天上星莹,嘴角荡出一丝笑意,仿若月花初绽,道:“何谓好,又何谓不好?”
  陆远阳道:“若她相安无事,能够叫我放下心来,自然便是好。可若林姑娘流离失所,被左凌悬等人苦苦纠缠,在下自当竭尽全力,护得林姑娘周全!”
  那女子动容道:“你...难道一直挂念着她?”
  陆远阳道:“当然!那天我昏迷转醒后,就一直在打探林姑娘的消息,可惜始终未能有所收获。好在老天有眼,让我遇见了颜姐姐你,总算可以得知林姑娘下落了。”
  实际上自那夜开始,陆远阳的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种种蹊跷之事令人应接不暇,若能解开其中谜团,自是再好不过。然而那女子沉默片刻,却道:“抱歉,我暂时还不能将林妹子的下落告诉你,你只须知道,她一切安好便是了。”
  陆远阳大感失望,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道:“那么姐姐可否告知在下,当日林姑娘为何不辞而别,舍我离去?”
  那女子轻抿齿唇,一副为难之色,叹道:“此中缘由,错综离奇,总有一日,你自会知晓真相。”
  陆远阳盼了多时,没想等来的却是一句搪塞,气道:“再复杂再离奇的事情我也遇到了,有什么不可说的,难道...难道林桃她连我都不肯相信吗?”
  那女子怕他误会,解释道:“你莫要多想,她只是还未做好见你的准备。”
  陆远阳更是不解:“又不是谈婚论嫁,需要什么生辰八字的,朋友相见,这又有什么好准备的?”他越说越急,恨不得立即寻到林桃所在,将一切都问个水落石出,可惜那女子却不为所动,最后被迫得跺足道:“林桃她甚至连你的名字还不知道呢!”
  陆远阳微微一怔,这才想起那夜由于林放前辈的叮嘱,始终未有机会向林桃透露自己的身份与来历,于是道:“我还当是何事,在下云雾...”他心直口快,张口便说,可话刚出口,又猛地咽了回去,心道:“不好,眼下我正被官府师门通缉,身份极为尴尬,如何能够坦然相告?倘若叫林姑娘知晓,我就是那个弑师叛门的无耻小贼,她又该如何看我?”
  便在这犹豫间,已叫那女子看出端倪,问道:“怎么?莫非...与那夜一样,你还是不肯说来?”
  陆远阳置若罔闻,想起自己背负的骂名,一颗心已直沉入谷底,喃喃道:“你说的对,现在的我,还哪有资格与林姑娘攀什么交情,她不想见我,更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说的。”
  原来陆远阳自清晨得知自己成为杀害沐师叔乃至一干武林前辈的凶手后,一直浑浑噩噩,无处宣泄,此时面对着林桃姐姐的不信任,以及自己凭遭冤陷的落魄境地,终是忍耐不住,情绪如洪水爆发出来,沮丧不已:“是了,吴忠与庆文都说得明明白白,陆远阳已经被雾山派逐出门外,我又如何再以云雾山弟子自居?阵前通敌,叛门弑师,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像我这种人人得而诛之的卑鄙小人,又岂配与林姑娘这般仙子一样的人物为伍?”
  那女子见他脸色阴沉不定,知对方定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想要解释,却被陆远阳一把推开,悻悻道:“够了,我就是个受人唾骂的江湖败类,自暴自弃也好,苟且偷安也罢,才不稀罕别人的怜悯。”霎时间心灰意冷,推门而去,至于身后女子不住地呼唤声,竟是全然不顾了。
  那女子见他走得甚快,当下出门追去,只可惜陆远阳一心想逃离这里,足下不由得用上几分内力,步步生风,转眼就奔出数丈之远。那女子不懂轻功,自是追他不上,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见陆远阳已然走远,只好大声道:“你若还想见她,就去拜访弥陀寺的玄屠大师!”
  苍白的声音徒然淹没于巷中,也不知对方是否听到了。
  陆远阳一口气奔出好远,辗转游走,身心俱疲,有如行尸走肉,魂不守舍,待回过神来,竟已是傍晚时分。
  灯火瑶瑶,人行霏霏,汉阳城内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致,陆远阳置身其中,却是冷冷清清,与周身喧嚣格格不入。这时一位衣衫破烂的小女孩见他孤零零站在灯火下,主动靠近道:“哥哥,我这儿月饼剩余不多了,您买一点好吗?”
  她手上提着一个食篮,里面零零散散堆积着这两日未卖出去的月饼。不知为何,陆远阳瞧着眼前这提着篮子的少女,竟生出一种怪异的熟悉之感,脑中倏地浮现出林桃那怜人的模样,又依稀映出沐荷华手提食篮的无措表情,二者缓缓相容,逐渐合一,思绪不知飞到了何地。
  若换作往常,他定会出钱买上一二,可此时却冷着脸道:“你不怕我吗?若我是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你主动与我说话,岂不危险?”眉梢一紧,面露峻色,女孩儿果然被吓得向后退去,手臂一哆嗦,手中的月饼也落到了地上。
  陆远阳瞧她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心下一惊,晃过神来,自责道:“无论发生何事,我陆远阳又如何能与一个小女孩儿置气?”当即道:“抱歉,这两块月饼我买下了...”
  拿出零零散散的盘缠,拾起地上那两块热气腾腾的胡饼,嚼在口中,咸涩参半。远远朝南面望去,只见圆月当头,云雾山峰影若隐若现,心道:“还记得沐师妹曾许口说,若我能将沐师叔照顾妥当,便亲手做月饼与我吃。谁想到世事难料,林隐村一战沐师叔为护我而死,现在陆远阳更是莫名其妙地成为了杀害沐师叔的凶手,也不知师父、沐师妹、还有宗内的师兄弟们该如何看我?”
  心念至此,他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飞回宗内查明真相,向师父解释个明白,可想起庆文庆武二人的话语,内心深处却似有另一种声音道:“离魂夺魄之术,实是骇人听闻,沐师叔为由甲申假冒一事,又有谁会相信?巴蜀一行始末,连我这个当事人都糊里糊涂的,又该如何与师父解释?倘若无法查明真相,揪出那幕后黑手,此番回去便是自投罗网,陆远阳将永无翻身之日!”
  想到这里,脚步倏地止住,只见眼前火树银花,莲炬明珠,不知不觉中,竟又走回了云罗居前。
  他本欲转身离去,可由于连番遭受打击,偏又生出一股倔强来,心道:“那万剑山庄的少爷不是叫嚣着要拆了这家青楼吗?怎么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到现在仍毫无动静?”他站在对巷,见云罗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又思虑道:“那夜我究竟是如何来到云罗居的?为何直到现在,仍是毫无印象?唉,师父总说喝酒误事,果然不假。”
  他只道自己喝酒断片儿,根本不会朝其他方向去想,又道:“此事极为关键,不可不查,那挤眉弄眼的大婶似乎正是这楼里的话事人,又对我毕恭毕敬的,早上我只道她在诳我骗我,现在看来,应是事实,还记得她说我叫她准备了一匹上好的良驹,也不知那夜我到底打算赶往何处去?”
  略作计较,便打算再赴青楼探上一探,顺手抓起地上的泥灰,朝脸上一通胡抹,待涂拭均匀,白白净净的男儿已成了位灰头乌脸的黑汉子,心下为自己打气道:“我陆远阳今夜再闯青楼,只为查明线索,还自己一个清白,即使叫人发现了身份,也是实力所致,怨不得别人,至于早上赊下的马钱,倘若当真是我欠下的,就正好用陆某的项上人头抵了罢!”
  把心一横,混入进进出出的宾客之中,再度跨入云罗居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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