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任汉林取经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7-16 10:35:34 字数:11460
“什么?让我抓移民搬迁?”任汉林闻听,顿觉为难。就面有难色地摆摆头推脱着:“钟书记,搬迁这工作,我……”
钟书记脸一沉:“不要说不,这是常委会研究定过的事。正因为这工作棘手、难抓,我才亲自找你谈话!”
“钟书记,我……”
钟书记抢过他的话:“怎么,难道现在还比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搬迁还难?那时恁难,民尽忠不都把恁多移民迁走了?何况现在是科学选点、民生搬迁!”
尽管钟书记这么说,但这次搬迁的艰难、艰巨性,是怎么也瞒不住任汉林的。
是啊,从上世纪50年代末第一次移民去青海支边之惨,到60年代第二次搬迁到邓县、荆门和钟祥大柴胡之痛、之苦,从返迁移民的遭遇,到五十多年漫长的移民历史遗留的伤残、伤亡、财产损失和精神重创,无不给这次移民工作带来意想不到的艰难……
“我深知这次移民工作的艰难和艰巨,正因为如此,组织上才把这个重担交给你。希望你这次一定不辱使命,争取成为我县移民史上第二个民尽忠!”
小车在通往钟祥大柴湖的高速公路上奔驰着,任汉林没有观看江汉平原的面貌和景致,他完全沉浸在钟书记给他谈话的情景里,眼前不时闪现着民尽忠的身影……
民尽忠,原中共淅川县委常委、农工部长,当年随移民调任湖北钟祥县大柴湖公社书记,后任钟祥县县委副书记、县政协主席。
任汉林和民尽忠只见过一次面。
那还是几十年前,任汉林抽在搬迁工作队时。记得那天上午召开搬迁动员会,那天上午的会开得很糟糕,可以说那天开的简直是气会,任汉林开了一肚子骚气。任汉林目送开会的人们走后,气得对连新民说:“这些移民简直都是些不要脸!你看他们要么都玩肉对子,一言不发,要么一发言就胡搅蛮缠!”
“小伙子,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们的移民呀?”任汉林和连新民闻此不禁一愣,谁说这么大口气地话?自他们进队以来,除了队长、会计来找他俩反映情况,老百姓从没找过他们,就是队长、会计来,也是老远都先咳几声。
二人循声一看,入眼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大步来到门前。此人瘦高个,长着一张同样瘦长的黑脸,瘦长的脸上嵌着一双大大深深的眼睛,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珠,一闪一闪,炯炯有神。也正是这双眼睛的衬托,使他显得果敢睿智,也使他的眉骨和颧骨显得格外凸显。由于他忒黑忒黑,若不是他那对滚动的眼珠和他乌紫嘴唇里露出那一口白牙,简直似一尊木炭雕琢的人塑。他着一身退了色的蓝咔叽裤褂,卷着袖子,挽着裤腿,加之他裤褂上沾着泥土,显得格外寒酸土气,幸亏他那高高的额头和他头上留的后背头,给他留着点斯文样,不然简直一个地道的黄泥腿子。
“哪儿冒出的土老帽,竟来这儿显摆斯文?”任汉林正在心里这么叨叨,来人又接着说:“怎能随便说移民不要脸呢?移民们原本世代在这里居住生息,现在国家搞水利建设,突然让人家搬迁,他们想不通是正常的,也是可以理解的嘛。你这话幸好让我听见,若让移民听见这样说人家,岂不伤了他们的心吗?”任汉林本来就窝一肚子火,现在闻其一说,如同火上浇油,正要发泄哩,这时一个小青年“民部长!民部长”地喊着,跑到那人面前:“民部长,不好了,不好了!”只见那人不慌不忙:“什么事,看把你急得跟着火似的。”小青年气喘吁吁地说:“村里人听说你来了,大家堆了一稻场要见你。你就在这儿躲一会,千万别出去!”
民部长淡然地一笑:“哎呀,我当啥不得了的事呢,原来是移民们要见我,这是好事啊,我们移民干部,就是专来见移民的,你去跟他们说,我这就来!”那人说着,手往任汉林肩上一拍,“年轻人,毛主席说允许年轻人犯错误,也允许年轻人改正错误。搬迁这工作难做,可以理解。但是要记住,别发脾气别冒火,要多动脑子想办法,才能干好此事!好了,我走了!”
“啥?他就是民部长?”任汉林和连新民惊疑地望着匆匆走去的民部长,二人怔了一会儿,任汉林突然拉了一把连新民:“走,新民,别让移民们围攻民部长闹出事来!”二人慌忙撵出门去,老远就看见站了黑压压一场人,民部长站在场边一个立着的石磙子上,风吹在他那大背头上,飘起的黑发,就像插在山巅上的一面旗帜。只见他不慌不忙,沉着冷静地向大家摆着手说:“乡亲们,刚才听通信员说,大家要找着见我,好啊,你们算找对人啦!我就是你们要见的民尽忠,大家有话请讲。但是不要乱讲,要一个一个的讲!”
民部长的话带着铮铮铜音,大家好像沉浸在他那好听爱听的余音哩,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沉浸了片刻,人群中不知谁,突然说了一句:“我说我们不想搬迁!”
大家哄一家伙嚷着:“对,我们不想搬迁!”
“我们不想搬迁!”
民部长见大家一片嚷嚷,随即扬起双手左右一摆,见大家静了下来,就和蔼可亲地劝导着说:“是啊,大家不想搬迁,我理解。将心比心嘛,我和大家一样,我家是宋湾的,当时我也不想搬迁。”
说到这儿,民部长把话音陡然一抬:“乡亲们呀,毛主席说一切行动听指挥。我们大家也说,革命群众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现在国家要搞水利建设,党和政府要我们搬迁,我们就要一切行动听指挥搬。再说要面对现实,眼看这水一天天飞涨,我们的地要淹了,我们的房也要淹了,咱不搬咋办?”
人们顿时又嚷开了:“我们搬去倒行,可人家嫌我们是移民,搬去欺生咋办?”
“是啊,欺生咋办?”
“对,欺生咋办?”
民部长一笑,仍然和蔼可亲地说:“他说咱是移民?那再往前推500年,他们也是移民。就连我们不也是几百年前,从山西大槐树迁到这儿的吗?谁欺负我们?毛主席都说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再说现在是共产党领导,天下都是人民的,天下人民是一家,都是一家人了,谁还欺生咱?”
众人闻听,不知谁又说了:“搬迁,中,听说那大柴湖一展平原,连个石头蛋都找不着,那我家的牛槽、猪槽,也要搬上!”
人们哄一下又嚷开了:“对,我家那对石门墩也要搬上!”
“我家那盘石磨也得搬上!”
“那咋中,你们搬那石头货,把我们那坛坛罐罐碰烂了咋办?”
“是啊,碰坏了谁给赔?”
民部长见大家又嚷个不停,他再次双手一摆:“乡亲们,老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一切都要按政府的规定办,除了规定不许带的,都让大家搬上。至于大家说的坛坛罐罐,到时人货分开走,各队派专人押运,确保安全。大家还有啥要说的,没有了,大家就各回各家吧!”
人们纷纷散去,只有几个老人看着民尽忠没动。民部长跳下石磙,上前亲切地问道:“老人家,你们还有啥要说的?”
几位老人吭吭哧哧地说:“我、我们没啥了,只、只是晌午了……”“对,去家里吃饭吧!”
“不了不了,我骑有车子,赶到你们公社吃罢饭,还要开个会呢!”民部长说着,向任汉林和连新民一摆手:“年轻人,我们走了!”
从此,民部长的话,尤其那句“不发脾气不冒火,多动脑子想办法,才能干好事”的话,成了任汉林做群众工作的至理名言,民部长的音容笑貌,深深地刻在任汉林的脑海里。尽管时光已过去几十年了,民部长的话,仿佛就像昨天才听见的一样。
有关民尽忠移民搬迁建家园的事迹,任汉林不但听说过不少,而且也在报纸和书本上看到过。民尽忠当年不仅是一个深入基层,耐心细致做移民工作的典范和楷模,而且是几度乘船坐车,往返颠簸,为移民定居选点的好干部,是动员父母和妻子儿女率先搬迁的带头人,也是率先垂范,主动请缨立足大柴湖,为移民垦荒造田,重建家园的领头羊!这多年来,任汉林为民尽忠的事迹所感动、感慨,曾多次想去拜访都没能如愿,今天终于如愿以偿。尽管车已过了钟祥,眼看再往前走就是大柴湖了,看着公路两边匆匆而去的树木,和田里已抽穗扬花的小麦,只想再往前走,就能领略大柴湖那钢柴如林的景致,就能见到仰慕已久的老领导民尽忠了,任汉林不由暗自庆幸,庆幸组织上这次让他抓移民工作,这无疑给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几十年来,他对民尽忠这个老领导崇拜有加,仰慕已久。这些年来,任汉林在梦里都想和这位老领导,促膝相谈,取经求教。今天终于有了见面的机会,终于将要梦想成真,任汉林心里是多么感慨和按捺不住的激动啊。大柴湖近了,近得仿佛听到了老领导那铮铮铜音,犹如看到老领导那高高瘦瘦的身影,尤其老领导那宽宽高高的额头和他那黑发飘逸的大背头,像飘扬在巅峰上的一面旗帜……
“任县长,大柴湖到了!”正沉浸在想象和向往中的任汉林,听司机说大柴湖到了,他急忙喊着停车。当他打开车门,走下车一看,他惊讶了,展现在公路两边的却是一个崭新的村落,一排排砖墙瓦屋和平房、小楼,还有那青树绿院,以及家家院里,不是停着面包车,就是停着跑运输的货车,最害也停辆摩托,或三马车。透过村落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丰收在望的麦田。随着一阵风吹来,田里似水似浪,波浪起伏。
这是大柴湖吗?直到他清楚地看到横在眼前的公益广告牌上,醒目地写着“欢迎你走进大柴湖”时,任汉林才感到这一切都是真的。可他听说当年人们见到的,让人至今想起来还毛骨悚然、寒碜的那片荒芜的钢柴林、污水滩和那砖柱泥糊的栅栏墙移民房呢?难道这不是大柴湖的移民村,而是这里老户人居住的村庄?任汉林疑惑地走进一家院里一问,果然这里是移民村,移民们还带着淅川的口音,那乡音乡情,让任汉林倍感亲切、亲近,没等任汉林第二句话问出口,那位移民老乡却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一把抓住任汉林的手,激动、亲切地说:“哎呀,我一听你的口音,就知道你是从淅川来的老乡!走,快上屋里坐!”
“不了不了!”任汉林抽出老乡攥着的手,指着满目田园,“听说当年这里钢柴如林、污水沼泽,现在怎么尽是良田,咋连个钢柴影子都不见了呢?”
那老乡脚往地上一跺:“哎呀,老乡,你说的那是几十年前,后来经过几年开垦,当年那钢柴林、污水沼泽滩,全变成眼前这良田了!”
任汉林“噢”了一声,说:“听说那钢柴就是芦苇,这么说那芦苇还怪好开垦哩?”
“唉呀,芦苇倒也叫芦苇!”那老乡苦笑一下,“这大柴湖的芦苇非同一般,可不是咱老家那用来编织凉席的薄壳子芦苇,而这里却是一种竹芦,它生得又硬又粗,人们不叫它芦苇,都叫它钢柴。说了怕你不信,当年砍钢柴时,砍不到三五刀,刀刃不卷就豁,要么钝如木刀。那时我们下地,都带着个磨刀石,砍几刀就得磨磨再砍,大半天才砍屁股大一团儿。不说人累得腰疼、手起泡,就连那铁打的镰刀,也受不了,当年哪家不砍坏十好几把镰刀。这不,我现在屋里还搁着十几把锯齿子镰刀呢。”
老乡说到这儿,唉叹了一声,接着又说:“这砍钢柴还不算太难,尤其难除的当属那钢柴根了。你想呀,自1935年大柴湖遭灾生长钢柴,至上世纪60年代,钢柴在此生长三四十年了,可谓盘根交错,根深蒂固。加上淤在地里的石块、墓碑、棺木和树疙瘩,不说三五头牛拉不动一张犁,连那75匹‘东方红’大马力拖拉机,一下地不是打铧,就是桥裂,为开垦这地,都耕坏了十好几台拖拉机。”
“拖拉机坏了可以再换新的,只要田里耕没了钢柴,那就可以长庄稼了!”老乡听任汉林这么一说,他头一摆:“不,那钢柴生存能力极强,不说一节根捡不出来,来年就长一大片,就连当年盖移民房,把钢柴根糊到墙皮里,就能发芽生长。不是人们当年咋说,‘大柴湖算个毬,钢柴长到墙里头!’‘大柴湖真是恶,钢柴比麦长得多。’”
老乡说到这儿,叹息一声接着说:“唉呀,老乡,人们说这一点都不夸张,当年地里那钢柴恶得,锄一季都得换几把锄,光西沟村一位老伯屋里,至今还搁着十多把当年的和尚头锄哩!”
听着老乡的诉说,任汉林联想着在有关写大柴湖的书里、报上看到的相同,尽管他望着眼前的平房、小楼和那一望无际的良田沃土,任汉林仍然觉得老乡的话和他曾在书上、报上看到的,有着极度地夸张和杜撰的水分。他不由默然自语,难道哪书上写的和老乡刚才讲的,及眼前这一切的变化都是事实?
事实胜于雄辩。对于老乡的一言之词和他曾在书上、报里看到的真伪,看来只有见到老领导民尽忠,才能加以证实了。于是,任汉林就向老乡打听民尽忠的住处,老乡一听:“找他呀,你今儿找着我算找对人了,他早已退休在家,整天下下棋,浇浇花,俺俩还是棋友呢,昨天俺俩还在一起下棋。他住那儿不远,车就停我门前,走,我领你去!”
老乡边走边嘱咐着说:“这老爷子老了老了,性情却变得十分古怪了。人家都是老了爱提当年勇,一提当年的事,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他却不提当年的事,尤其一听说是来采访他的,他不是讲别人的事迹,就是吭吭哧哧,说他干那点事不值得一提,那都是应该做的。你不是采访他吧,要是,你就趁早别去!”
果然不远,说话间走过几家宅院,来到一家门前,老乡朝院里那位浇花的老人一指:“这就是你要找的民尽忠!”
任汉林望着眼前的民尽忠,顿时怔那儿了。
难怪说岁月无情,风雨如刀。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把民尽忠那曾经油亮闪光的发丝,吹打得色若灰染,稀拉干枯,犹如冬天里的枯草般衰败憔悴。民尽忠的肩膀完全佝偻了,那张原本瘦长的脸膛,被岁月砥砺得更加瘦削。时光的刀子,在他那张瘦削的脸上,刻得满是皱纹,刻得那么深,那么密,简直似一根根麻丝,在他那张脸上勒得一道一道,在那密密麻麻的皱纹里,铭刻着多么深刻的酸楚、痛苦和伤感啊!尤其民尽忠那双干枯深陷的眼睛,使他原本凸显的眉骨和颧骨,更加凸显。但在他那凸显的骨节和深深的皱纹里,仍然流露出他当年铮铮硬汉的顽强质地。他完全成为一位地地道道的老人了。看着他,任汉林的心,也陡然被无数根麻丝扎紧了。
“老书记,老家来人找你!”直到那位老乡冲浇花的民尽忠喊着,对任汉林说,“好了,老乡,你们谈,我先回去了。”任汉林顿然从刚才那种木然愕然的情景中回过神来,慌忙上前,喊了一声“老领导”,一把握住民尽忠的手:“哎呀老领导,你好!”
“你是……”民尽忠被这突如其来地一喊,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任汉林,正不知来者何人,在哪儿见过,任汉林自我介绍着说:“我叫任汉林,是从老家专程来拜访老领导的。”
“您好,您好!”民尽忠亲切地说着“噢”了一声,接着将任汉林让进屋里,一边让烟,一边喊着让老伴倒茶。然后在挨边的沙发上坐下,说:“我早已退休,不问政治,再说我一生平庸,普普通通,有何值得拜访的呀!”
任汉林亲切地一笑,说:“老领导可不能那样说,你当年为淅川搬迁的奉献,可是功绩卓越、有口皆碑。尤其是你带领柴湖移民垦荒开田,建设家园,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你的事迹都写到书里了!”
果然,民尽忠的性情变得有些古怪了,闻其一说,民尽忠脸上不但没有泛出丝毫光荣自豪的色彩,然而却满面晕红,顿时变得不好意思地摇头摆手,说:“没、没啥功劳,不值一提,更说不上什么汗马功劳。”
“哎,老领导,这你就太谦虚了,在当年那种条件、那种环境下,你能把移民工作做到迁得走,稳得住,这说明个啥?这就充分说明了你的工作能力,这也充分说明了你的工作力度,从而也充分肯定了你的成绩!”
民尽忠仍然满脸晕红地说:“啥功劳能力啊,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要说当年治理这大柴湖,确实涌现出了一大批吃苦耐劳的党员干部。就说当时前营大队支书魏民英吧,当年她还是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姑娘,可在治理大柴湖的会战中,她成立了一个铁姑娘队,并兼铁姑娘队长。在她的带领下,那铁姑娘队成了一支克难攻坚、战无不胜的铁军,处处迎难而上。就说1972年冬天,那天大西北风像牛一样吼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天空中飞着雪花,两大干渠交汇处的渠沟里,结上了一层白花花的冰碴子,民工们哈着手,望着渠沟里的冰碴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下渠。这时,铁姑娘队长魏民英,带着她的铁姑娘队走来,‘姐妹们跟我来!’魏民英一言出口,二话没说,脱下解放鞋,卷起裤腿,掂起铁锨,就‘扑通’一声跳到冰碴里。于是,铁姑娘队员们跟大年初一早晨下饺子似的,‘扑扑通通’跟着往下跳去,接着那么些观望的民工们,谁也不甘落后,纷纷跳到冰碴里干了起来。”
民尽忠讲的魏民英,任汉林知道,她中学毕业,大学梦被“文革”破灭后回乡,18岁就当上大队妇女主任,20岁又当上大队支书。尤其搬迁到大柴湖后,她带领移民垦荒筑堤,成绩突出,由一个大队支书,逐步晋升为今天的省高级干部。任汉林听到这儿,本想说魏民英的事迹早已知道,还是想听听他的事迹时。可没等任汉林的话出口,民进忠又接着讲了魏民英的另一件事。
魏民英的另一件事迹,发生在第二年的夏天,由于连天的暴雨,致使汉江上游发洪,眼看洪水就要将坝堤冲溃,危急关头,为了保住危在旦夕的坝堤,魏民英一边招呼乡亲们用木头、门板护堤,一边冲她的铁姑娘队大喊一声:“姐妹们跟我来!”说着就率先跳入洪峰中,接着铁姑娘队员们,都争先恐后跳入洪峰中,顿时用她们的血肉身躯,筑起了一道力挽狂澜的人墙,直到乡亲们用木头、门板和木桩,保护住欲溃的坝堤……
没等民尽忠的话落音,任汉林就抢过他的话茬,让他可说点他自己的事迹。民尽忠仍然满面晕红,说他的事迹不值一提。任汉林见他把自己当成采访写书的作家、记者,忙解释着说:“不瞒老领导说,这次县上让我主抓移民搬迁工作,为了完成这次搬迁任务,为让移民们搬得走,稳得住,我是特意来找老领导拜访取经的。”任汉林说着,掂起茶壶往民尽忠杯子里添了点水,“老领导,我可是真诚向你拜访取经来了,还是说说你当年为啥干恁好,是怎么干的吧!”
不论任汉林怎么问,怎么求,民尽忠仍是一句话:“没啥经验可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最后,任汉林实在问急了,问得民尽忠呼哧站起来说:“我怎么说也是空口无凭,走,我领你到干休所看看!”
任汉林两眼一瞪:“什么?去干休所?什么干休所?”
民尽忠说:“就是当年垦钢柴造良田的大功臣的休养所呀,到那一看,你啥都知道了。”“也是啊,有那些功臣们讲的事迹,有那些功臣们的奖状、证书见证,还有啥可说的?”任汉林这么一想:“好啊老领导,那咱就去你说的干休所看看!哎,那干休所离这儿远不远,远了把车开上。”
“不用,就几百米远,正好跑着锻炼锻炼!”民尽忠说着就向门外走去。
民尽忠八十好几的人了,虽然人老身瘦,他腰却不佝偻,头也不前探,两腿也不弯曲,走起路来很有精神。大约走有三四百来米,来到一个院门前,看样子是上世纪70年代建的院门,院门很宽很宽,已没了当年的院门,只有院门两边立着的砖柱上,还露着当年安门的锈迹斑斑的红褐色三角铁。看样子这干休所不是新建的,而是当年的一个破厂房改的。
任汉林这么想着,跟着民尽忠走进院里一看,果然如他所想,院子很大,院里停了十几台早已报废的拖拉机,在拖拉机周围长着半人深的蒿草。任汉林随即把目光从废旧拖拉机和蒿草上,移到身后那排红砖机瓦房上,有的房坡已塌,有的已摇摇欲坠、危在旦夕,房屋门前的蒿草告诉他,这里早已没人住了。难怪满院荒芜,什么干休所,这分明就是当年的一个拖拉机站吗?任汉林看到这儿,指着眼前荒芜的院落问道:“哎,你不是说咱去干休所,咋领我来这儿干啥?”
“就是领你来这儿看呀。”民尽忠一脸认真,手往院里一指,“这就是我说的干休所呀!”任汉林瞠目结舌地环顾着院落:“这、这就……”
民尽忠仍然一脸认真:“是啊,这就是我说的干休所呀!”
任汉林瞠目地问着:“那、那你说的大功臣……”
“你看,这里全是大功臣呀!”民尽忠指着那些废旧拖拉机,突然将话题一转,“至于那些小功臣,像那破锄头、烂镰刀和断镐,都还在各家各户搁着呢!”
一句话将任汉林说灵醒了,那一台台锈迹斑斑的废旧拖拉机,那一大堆锈迹斑斑杂乱不堪的废旧拖拉机零件,在那每一台拖拉机的缝隙里,在那每一件断残废折的部件痕迹和锈片深处,无不见证着大柴湖干部移民,当年开垦治理钢柴荒漠的艰难、困苦和艰辛啊!
民尽忠指指那一台台废旧拖拉机,又指指那一大堆锈迹斑斑的拖拉机零件,连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就领着任汉林蹚着齐腰深的蒿草,“忽啦忽啦”走到那些锈迹斑斑、残破不堪的拖拉机跟,用他那只干枯的手,心情沉重地拍了拍一动不动的拖拉机;然后又一声不响地蹚着蒿草,来到那一大堆废旧拖拉机零件前,伸出干枯的手,仍然心情沉重地指了指。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仿佛在说:“你好好看看吧,你好好地看看吧!”
此时,任汉林将目光从民尽忠脸上,再次移到停在院里那一台台锈迹斑斑的拖拉机身上,最后把目光落到院角那堆同样锈迹斑斑的废旧拖拉机零件上,有坏犁、破铧、烂耙,还有焊过而又断裂的拖拉机后桥……
这会儿,任汉林对那老乡所说的和他曾在书里、报纸上看到的,大柴湖钢柴多、钢柴硬和钢柴根难除,以及人们砍坏了很多镰刀,挖秃了好多锄头,挖断了好多铁镐,耕坏了十几台拖拉机,换了很多拖拉机配件等一切的一切确信无疑。使他由此想到,民尽忠、魏民英等一代老干部,当年在这里带领移民,经过几十年的艰苦奋战,用他们的双手和双肩垦荒造田,用他们的汗水与血水,使一个钢柴林、污水难,改良成为今天一个良田千顷,平房排排,小楼座座的新柴湖。不说千家万户砍坏恁多镰刀、用坏恁多锄头和铁镐,单说这力大无比的东方红75匹大马力拖拉机,都耕坏了十几台,破犁、烂铧和拖拉机断桥配件,都堆积了一大堆,可见当年砍伐钢柴的艰难,根除钢柴的不易啊……
我们知道,再强大先进的工具,都是人操作的,再力大无比的机械,也都是人操作使用的。钢铁的镰刀、锄头和镐,都使坏了那么多,那么力大无比的“铁牛”,都耕坏了十几台。可以想象当年柴湖干部移民,为了一个新柴湖,有谁知道他们吃了多少苦,又有谁知道他们受了多少累呀!几十年的苦干,几十年的拼搏,他们一个个青春年华,一个个英姿勃发,为了眼前这个新柴湖,他们黑发变成了白发,他们那一张张油嫩展扬的青春容颜,被岁月的风吹砥砺,刻成了一张张沟壑纵横的黄土坡。他们在这里洒下了多少血水与汗水,他们在这里印下了多少车拉人担的足迹和车辙。在那每一滴汗水和血水里,在那每一个脚印和车辙里,都诉说着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在这每一个故事里,都蕴涵着一曲曲、一段段,悲的、苦的、酸的、辣的和涩的滋味。在这每一个故事里,无不渗透着干部移民们,征服自然、改造自然、自我战胜、自生自救的艰苦和艰辛,无不诠释着穷则思变,穷则大干,为摆脱贫穷困苦,而苦战大干的勇气和顽强的拼搏精神啊!
任汉林想着,看着眼前退役的一台台拖拉机,和那一堆用坏的拖拉机零件,他无限感慨,更增加了他对老领导民尽忠的崇敬、崇拜。禁不住一把抓住民尽忠的手,以敬佩地目光看着他,说:“老领导,你可给我说说,你受什么精神的鼓舞和激励,把你父母和妻子儿女的户口,从荆门迁到这大柴湖,在此带领移民改天换地,在此为移民流血流汗吃苦卖力,你这舍己为人的高尚品德,你这为移民谋福利的实干精神,太值得发扬光大,太值得我们学习了!”
民尽忠唉叹一声说:“唉,你要说这,那我再领你到当年的移民村去看看?”
任汉林闻听:“看移民村?好啊,走!”
任汉林跟着民尽忠走进45年前的大柴湖移民村,他却被眼前的一切震撼了。震撼他的不是当年那一排排简陋的移民房,而是竖立在每个移民村口,那写着“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不被敌人所屈服。不论在任何困难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的巨幅毛主席语录牌,而是那红瓦覆盖的连排移民房坡上,写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那巨大的毛主席语录,而是那屋檐下的墙壁上喷印的毛主席像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毛主席语录。任汉林看着,正当他纳闷,时光都过去45年了,村口这标语牌、墙上这毛主相像和语录,以及那写在房坡上的巨幅大字,怎么仍然清晰醒目时,他忽然发现,原来有那么多老人,有的攀着梯子擦拭着当年的毛主席语录,有的站在凳子上描绘着当年喷印的毛主席像呀!
任汉林看着,不禁脱口而问:“这、这是谁派他们来这里擦拭描绘的呀?”
民尽忠漠然地一笑,说:“谁也没有派他们,这都是他们自发、自愿的,他们都如此擦拭描绘十多年了!”
“这都是他们自发、自原的?他们为啥要这样自愿、自发的干呢?”任汉林不解地问着,把目光落到民尽忠脸上。
民尽忠仍漠然地一笑,说:“那你还是去问问他们吧!”
任汉林带着疑惑,走到一位正在仔细擦拭毛主席语录的老人跟前,问道:“老人家,你们为什么十几年如一日,来擦拭保护这些标语口号呀?”
那老人听了任汉林的问话,没有回头看问话的人,也没有随即回答,而是停住擦拭,然后抚摸着语录和毛主席像,深沉地叹息着,说:“唉,你知道我们搬迁到这儿几十年来,是靠啥在这大柴湖站住脚的?又是靠啥在这里垦钢柴种地撑下来的?”老人说到这儿,突然扭过头看着任汉林,手拍着墙壁上的毛主席语录,语音沉重地说,“我们就是相伴着毛主席这宝像,在这大柴湖站住脚的!我们就是靠喊着毛主席的语录口号,才撑下来的呀!”
老人哭了,所有擦拭描绘语录牌的老人都哭了,民尽忠和任汉林也流出了眼泪……
任汉林抹了一把眼泪,他正欲冲民尽忠问话哩,可没等他问,民尽忠却将眼窝一抹,声音低沉地说:“走,到家里再给你说吧!”
民尽忠言罢,二话没说,扭头就往回走去,任汉林也一声不吭地跟着往回走去。
二人回到民尽忠家里:“你先坐这儿,我去给你拿几样东西来再说!”民尽忠说着走进卧室,他出来时一手拎着一沓捆着的红色证书,另一手拿着一卷奖状和锦旗,往任汉林面前一展,有民尽忠移民工作积极分子奖状,也有民尽忠农业学大寨模范奖状,还有民尽忠改天换地带头人证书,扶贫攻坚标兵奖状、锦旗等等等等……
目睹着眼前的一张张奖状,一本本证书,一面面锦旗,任汉林满以为民尽忠会指着那些金光闪闪的奖状、证书和锦旗,充满自豪地讲他当年如何吃苦在前,如何干在前边,如何克难攻坚,如何流血流汗,来见证他取得这些荣誉的不易,来证明他的功劳和政绩呢。
可实事却让任汉林十分意外,民尽忠老人的脸上,却仍然没有一点自豪的喜色,也没有丝毫炫耀的光彩,更没有如开闸河,滔滔不绝,讲他的得奖经过。只见他苦涩地一笑,深沉地叹息着,说:“唉,汉林呀,我惭愧啊!这话在我肚里都憋了四十多年了呀,你那时虽然年轻,但当时的情景你也知道,那时新中国刚成立不久,百废待兴,满目疮痍,加上三年自然灾害酷霜寒雪的袭击,咱们的国家穷啊,本来给移民补助的就太少太少,迁居地的环境条件也太差太差,尤其我来这大柴湖看移民点时,一见这里尽是钢柴林、污水滩,我随即就向湖北和长江委领导提出换点的请求,可领导们却说,这是经专家论证,国务院批准,毛主席圈定的移民点。至于这里环境条件差的问题,长江委主任林一山早已提出,要把大柴湖建成一个移民试点样板工程,所以我就没啥说了。可咋也没有想到,接着就来了那场,人整人、人斗人的‘文化大革命’,老干部被炮轰、批斗进牛棚了,被毛主席称作‘长江王’‘红色专家’林一山,连同他的‘移民样板工程计划’,也一并被关进牛棚夭折了。在那谁说真话谁挨批,谁说实话谁挨斗的形势下,为了稳定移民,不出乱子,能够顺利搬迁,我不得不昧着良心,给到此看点的干部、代表们解释,说这里环境条件问题,长江委主任林一山,已提出了治理规划,并叮嘱他们,回去谁也不许把大柴湖的实情说出去,只能说这里不错!同时强调这是一条纪律,并要求大家拿党票保证!”
说到这儿,民尽忠痛心疾首,照地上“扑通”跺了一脚:“唉!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昧着良心,对人民说了假话,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昧着良心欺骗了人民呀!我之所以主动把父母和妻儿老小,从荆门又迁到这大柴湖,我之所以主动请缨到这大柴湖带领移民垦荒开田,这不单单是一个革命干部和一个共产党员的应尽义务,更重要的是我对移民说了假话,说白了是我把移民骗到这里的啊!我做这一切,不是功劳和奉献,我这是向大柴湖移民补亏、道歉和赎罪呀!党给这些奖状和证书,人民对我的好评和赞誉的口碑,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不是我的荣耀,而是我的耻辱,耻辱呀!这么多年来,我每看到这些奖状和证书,每听到移民们的夸奖和赞赏,每见到记者和作家来采访我,我这脸就发热泛红,我这心里就难忍难受,就有着一种说不出口的惭愧呀……”民尽忠说到这儿,已是声音呜咽,眼泪汪汪……
民尽忠的话如同鞭子,猛然抽在任汉林的心上,他不由想起了几十年前和连新民,设计自我相斗劝移民搬迁,和自己装醉以及让霍有富假装带头返回移民安置地等不良劝返作法,像自解自劝,又像劝民尽忠说:“唉,老领导不要过于自责,那也是个工作方法嘛。”
民尽忠痛苦地摆头叹惜着说:“唉,虽说是工作方法,但我还是觉得有欺骗的成分,因为人民是不可欺的呀……”
说得任汉林的眼泪“哗”一下淌出了眼眶。是啊,这多年来,任汉林一直把自己的这些做法,当经验之谈,当经典之作,现在听老领导一说,他禁不住愧疚自责。此刻,任汉林眼在流泪,心在滴血。似乎在说,这就是一个有良心的老干部的真实真诚,这就是一个有良心的老革命、老党员的肺腑之言,这就是我们所有党员干部应该取的真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