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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上坟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7-14 09:16:00      字数:5216

  玉平一直到丹江下船,还在心里埋怨自己,不该让玉梅姐知道他到丹江参加大坝加高工程设计这事。
  并非玉平到丹江参加大坝工程加高设计,有何特殊保密,而是当年丹江工地那场火灾,太可恶,太可怕,也太可恨了。不但火烧连营,葬送了36位民工的生命,而且也给他玉梅姐心里落下了终生的伤痕。
  那场火灾,虽然不完全是玉梅的原因,虽然玉梅也侥幸活了下来,但有谁知道,有谁理解,那场火灾导致的恶果,却像一个莫大的弹片,永远残留在玉梅的肉体内。这些年来,无时不在玉梅体内隐隐作痛,让玉梅隐疼得追悔莫及,罪不可赦,甚至生不如死,痛不欲生。与其说她如此活着,倒不如她死而畅快。虽然时光已过去50多年了,但那场火灾的阴影,仍然像一缕永不朽断的麻丝一样,死死地缠绕在玉梅的心肺上,让她时刻撕心裂肺,疼痛难忍。
  前边说了,玉梅自那年无罪释放回家,就从丹江请回那36位遇难者的英灵。从此,玉梅就背着家人做了36个牌位,每年的忌日和清明节、十月一,玉梅都要给他们烧香焚纸祭拜。玉梅那年出嫁时,特意将36位英灵的牌位,像古玩珍品一样藏在嫁妆箱底,随她带到婆家,偷偷供奉起来。尤其她公公死后,玉梅特意给36位故人腾出一间房子,作为祭拜的祠堂,每年初一、十五,清明节、十月一,以及他们的忌日,玉梅都要烧香焚纸祭拜。为此,玉梅在“文化大革命”中,由于红卫兵破除迷信,不说清明节、十月一,就连每年的初一、十五,都不许人们称火纸买香祭祖拜神,谁若称火纸买香祭祖拜神,统统视为崇尚牛鬼蛇神,都要被批判斗争的。玉梅为了信守自己的诺言,为了向36位遇难者痛悔过失,玉梅不顾个人安危,冒着被批判斗争的风险,偷偷称纸买香祭拜36位英魂。不料被红卫兵发现,立即报告给大队会计徐老害。徐老害为此上纲上线,把玉梅拉出去又批又斗,还让红卫兵押着玉梅,戴高帽,挂黑牌,敲锣锣游乡。玉平放学回来听说此事,连家都没顾回,就直接朝玉梅家跑去。
  玉平是玉梅的小弟弟,那时玉平虽然还是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娃,但见红卫兵斗他姐,说他姐买香称纸,崇尚牛鬼蛇神,气得暗自埋怨他姐挨批斗活该,现在啥年代了,都在破四旧立四新,谁让她迷信崇尚牛鬼蛇神呢。这倒好,人家那些不迷信,喊着打倒牛鬼蛇神的人,却当了红卫兵,而她迷信敬牛鬼蛇神,反被挨批斗游乡。看来世上没有鬼神,若真有鬼神,你敬它,那它咋不保佑你不挨批斗呢?
  玉平这么在心里愤愤地埋怨着,跑到他姐家门上,刚好见姐夫张黑娃噙着旱烟袋,蹲在院门上“吧哒”“吧哒”吃烟。张黑娃见玉平跑得慌里慌张,就问他跑恁急干啥。玉平怒气冲冲地喘着粗气,愤愤地说:“找我姐,我来问她,为啥要迷信敬牛鬼蛇神!”
  张黑娃闻听:“哎呀,这不冤枉你玉梅姐了吗?看这要叫你姐听见,岂不更难受吗?”张黑娃在心里说着,麻利起身拦住玉平,说,“玉平,你姐她不是迷信,也不是敬牛鬼蛇神,她是……哎,算了,你还是个孩子,有些事你还不懂!”
  听张黑娃说他还是个孩子,玉平气得脸都青了:“姐夫,我都上三年级了,你还说我是个孩子,不懂事,我看是你不懂。现在都啥年月了,人家都在破四旧立四新,可你还迷信,还支持我姐敬啥牛鬼蛇神!”
  玉平说得高腔大调,张黑娃生怕玉梅听见了受刺激,就慌忙伸手将玉平的嘴一捂,咬住玉平的耳朵,说:“玉平,你听我说,其实你姐不是迷信敬牛鬼蛇神,她……”
  “她啥?她不是烧纸焚香敬牛鬼蛇神,那她敬啥?”玉平厉声质问着,气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见张黑娃嘴张了几张,答不上话来,“好,既然你回答不了我,那就去找我姐说!”张黑娃一把没拉住,玉平飞步跑进院里。一股飘忽荡漾的檀香味,立刻挤进玉平的鼻孔:“哎呀,这人真叫没耳性,看刚被批斗游乡罢,回来又去敬牛鬼蛇神。看我今不当面埋怨她一顿才怪!”玉平心里说着,循着浓烈的香味,推门走进正房东边那间屋里。
  这是一间打扫得十分干净整洁的房屋,房屋的所有空间无不淹没在浓郁地烟雾里。除了靠后墙立着一条长长的黑漆木制条几和条几下搁着一个小方桌,以及屋地上顺着条几摆那一溜龙须草编织的椭圆形草垫外,洁净的地面上再没放别的东西,白色的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倒是房屋后墙的半下方罩着一条黑布横帘,横帘下的条几上,靠墙立着一排半尺多高的黄色木制牌位,和他小时跟母亲走进庙堂的神龛一般。每个牌位前搁着一个白色陶瓷小碗,每个碗里插着焚燃的红色香柱,烟雾正是从每根焚着的香柱上散发出来的。条几前的小方桌上搁着一个黑色瓦盆,他玉梅姐正拿着黄色火纸往瓦盆里烧。玉平不禁愤然,他二话没说,开口就冲他玉梅姐埋怨着说:“姐,你都供奉这么多神仙的牌位,还说不是敬牛鬼蛇神!”
  玉梅听玉平说这话,虽然玉梅明白玉平的埋怨是为她好,但玉梅还是气恨玉平,气恨玉平不该说她敬的是牛鬼蛇神。但是玉梅知道玉平年小不懂事,随即把怨气压在舌底,装得充耳不闻若,只顾一张一张拿着火纸往瓦盆里烧,烧罢纸又面向每一个牌位,十分虔诚的作揖跪拜……
  玉平见姐好像压根没听见他的话,压根就不觉得自己的存在似的。简直像个聋子、瞎子,什么都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只顾面向每一个牌位,虔诚地作揖祈祷,然后在每一个草垫上跪拜磕头。玉平气得七窍生烟,怒不可遏。手不由己地握紧了拳头,鄙视着屋里的玉梅,愤愤然地说:“人家批斗你不亏,活该!谁叫你搞封建迷信,敬这牛鬼神哩!”
  见他姐仍充耳不闻,忽视他一个大活人的存在,气得恨不得冲他姐骂一顿走人。可没等玉平的话骂出口,身后突然传来了张黑娃的声音:“你姐不是迷信,她也不是在敬牛鬼蛇神。你不信,上前看看就明白了!”
  “这不都明摆着,还用看吗?”玉平说着,不在意地朝那些牌位一看,猛然见那一溜牌位上并非写着什么神灵,而是写着一个个人名,整整36个牌位,36个人名,玉平登时茫然、木然了:“这……”
  直到张黑娃给他解释着,说:“平平,你可看清楚了吧,你姐敬的是在丹江那场大火中遇难的民工啊!”
  玉平顿时呜咽了。几乎同时,玉平“扑通”跪到地上,“噔噔噔”跪着走到仍在跪拜的玉梅跟前,抱着他姐呜呜地哭了起来……
  玉平虽小,但他听说过丹江那场火灾的事。现在听他姐夫一讲,顿感自己错了。随即就向玉梅道歉认错,说:“姐,我错怪你了,你骂我打我吧!”玉平说着,上前扶起玉梅,“姐,既然你不是封建迷信,不是敬牛鬼蛇神,我现在就去大队找他们,说他们批斗你批错你了!”玉平说罢,起身欲走,却被玉梅大吼一声,喊住了:“王玉平,你给我站住!”
  “不,我不许他们冤枉你!我非找他们说清不可!”玉平愤愤然地说着,就往外走去。
  “你给我站住!”玉梅愠怒地说着,上前一把拉住玉平,“你太幼稚了!你去找他们咋说?你能说我姐不是迷信,不是敬牛鬼蛇神,而是敬那些在丹江遇难的民工,她敬得对,你们批斗错了?不能,那样会给姐招来更大地麻烦!”
  玉平闻听作难了。是啊,不能这么说,又能咋说呢?玉平只得把满腹的怨愤和恼怒,咬住咽回肚里。
  打那儿以后,玉平再也不在他姐面前提起丹江二字。尤其自玉平那年考上武汉长江水利学院以后,他尽管每次都是从老城坐船到丹江,再乘火车去武汉上学,但玉平从不在他姐面前,说去丹江,而总是说,是从淅川坐车到邓县,再坐火车去武汉上学。这次玉平本来把老爸小算盘送回家,不让姐知道他去丹江参加大坝加高工程设计的事。怎奈管住了自己的嘴,却没能管住小算盘那张嘴。玉平虽然事先也给小算盘嘱咐交代过,但小算盘却不慎在玉梅面前说走了嘴。玉梅知情后,特意称纸买香托玉平到丹江后,替她到坟上给那36位遇难的民工烧烧纸。玉平不辱使命,他在丹江下了船,没顾去登记报到,就直接问着,向那片孤魂野塚走去。
  登上山岭,玉平驻足一站,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抬眼朝那片坟墓一看,玉平猛然见一老人,正在那里烧纸焚香,肃穆拜祭,玉平顿感那人眼熟。
  “老人是谁?”玉平在心里问着,慌忙近前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导师,也是他的总工赵明远:“啊,赵总怎么也在这儿?他是在给谁上坟?”
  赵明远是三峡大坝工程管理局的副总工程师。玉平大学毕业,就分配在赵总身边当助理员。赵总为人厚道,对人和蔼可亲。可是赵总对工作却特别认真,认真得简直有点婆婆妈妈,面面俱到,甚至让人感到斤斤计较,让人感到好像在故意挑剔,故意给人找茬,或者说认真得似乎对人不信任,似乎非他过手过目,才算放心,简直认真得让人讨厌、反感。并且常把安全二字挂在嘴边,不管是对图纸,还是图纸上的每一个数据,不但要求下属准确无误、分毫不差,而且对关键数字,赵总都要亲自演算,直到准确无误,才签字实施。
  记得一次赵总有病住院,玉平把设计好的施工图纸,已经过向总审核签字后,玉平只是礼节性地向赵总打电话告知。谁知,赵总却要求把图纸拿到医院,他要再亲自过目审核。玉平无奈,只得拿着图纸,搭车赶到成都医院。尽管玉平说向总已亲自审核无误签字了,但赵总硬是带着病体,不仅严肃认真地看了图纸,而且对图纸上的每组数据,又亲自演算了一遍,直到准确无误,才一边提笔作终审签字,一边满意地点头肯定地说:“嗯,真不亏是向总把过关的,确实准确无误。”赵总说到这儿,还语重心长地叮咛玉平说,“玉平啊,做工作就得像向总那样,你别看他身体不好,但他对工作却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
  玉平的脸刷一下红了。这哪里是在叮嘱他呀,这分明是说,玉平呀,我不是批评你,今天我若不说让你把图纸拿来,只怕你还不拿来呢。从今天起,你可要给我记住了,往后不管我在北京还是上海,一定得拿来我审!玉平为此很生赵总的气,认为赵总这是六指抓痒——多一道子。简直是给下属找麻烦,甚至是故意在下属面前耍他总工的威风。玉平虽然从没和赵总争过嘴,但在玉平的内心深处,却对赵总有看法。尽管赵总调到宜昌多年了,但至今提起赵总,玉平还耿耿于怀。现在突然在此与赵总相逢,怎不让玉平避之躲之。可没等玉平躲避,赵总已看见了他。老远就冲他喊着:“哎,那不是玉平吗?”
  赵总这一喊,玉平和赵总老将一对脸,无法躲避了。玉平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上前握住赵明远的手说:“哎呀,真没想到赵总你会来这儿上坟!”
  “是啊!是啊!谁也不会想到我会来这儿上坟!”赵明远沉沉地说着,有些意外地看着玉平,“哎,玉平,你怎么会转到这儿来了?”
  玉平干干地一笑,说:“我、我是特意来替我姐上坟的。”
  赵明远闻听,陡然惊疑地望着玉平:“替你姐上坟?你姐是……”
  玉平不假思索地说:“我姐叫王玉梅……”
  “啥?你、你是王玉梅的弟弟?”赵明远又突然摆着头说,“嗯,不可能,那王玉梅是河南淅川人,而你是湖北郧阳人,咋能是她弟弟呢?”
  玉平不好意思地一笑,说:“赵总是这样,当年为到湖北参加高考,我把户口迁到了湖北郧阳的,因为湖北录取分数线比河南低。哎赵总,你来这儿上坟,难道这坟……”
  赵明远被玉平问得,一张脸刷一下成了红布色。赵总没有说为啥,也没说为谁上坟,却说:“玉平啊,你还记得我和向总,经常给你们讲过的那两则故事吗?”
  “咋不记得,差一点儿,没把人耳朵都听出茧子来,怎么会忘了呢!”玉平在心里这么嘀咕着,却强笑着说:“记得,你讲的第一个故事,是说一爆破技术员,用干电池测试线路,由于电流超过规定电流的20倍,致使山炮提前15分钟引爆,造成12位民工当场遇难,十数人受伤;第二则故事,讲的是一位爆破掩体技术员,因指挥过错,错搭掩体方向,致使数人遇难,多人受伤,使那位技术员,从此高位截瘫,终身以轮椅为伴。”
  赵明远听罢,深沉地唉叹一声,说:“唉,现实就是如此的强硬、冷酷、无情和翻脸不认人的呀。科学就是现实,谁无知愚昧违背了它,谁就要遭受它的严厉惩罚!”赵总说着,指着面前那一排荒芜冰凉的坟冢,一脸沮丧,声音颤抖着说,“这就是那第一个故事中,遇难的12位民工的坟墓!玉平啊,其实,致使这场事故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就是我赵明远呀!我愧称你们的老师,我不佩你们的赵总啊!你知道吗,这多年来,我一直在为我当年的无知悔恨,一直为这些埋在地下的遇难者们赎罪呀!”
  玉平顿时像一截木头戳在了地上,木木地望着面前的赵总,玉平明白了,不用说躺在这里的还有第二个故事中遇难民工的坟墓。更不用说第二个故事的肇事者,就是终身与轮椅为伴的向子璋向总了。没想到啊,他们尊敬了这么多年的总工,他们喊了这么多年的赵总、向总,竟然都是当年导致恶性事故,肇事致死众多人命的罪魁祸首呀!
  难怪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下玉平终于明白赵总和向总,这多年来为啥把“安全”二字挂在嘴上,为啥对图纸上的每一个数据,对施工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疑点,他们都要亲自演习核对,一丝不苟,直到准确无误。原来这完全是为了确保安全,万无一失,百年大计。而绝非故意找茬,也绝非给下属出难题,更非故作姿态,在下属面前故意摆弄特权耍威风。此刻,玉平望着面前的赵总,顿觉满面羞色,愧疚不已。他冲着面前的赵总,由衷地喊了一声:“赵总!这不是你的无知愚昧,而是我们国家当时无有爆破人才,你们也是被逼无奈,赶鸭子上架,才……”
  玉平劝慰着,一下子抱住赵总,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扑嗒嗒落在赵总的肩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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