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市里来的检查团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7-11 08:49:48 字数:9858
任汉林总算乐观得起来了。
他刚任丹阳乡乡长时,这里的百姓不说吃讲营养健康了,穿戴讲美观大方了,就连温饱问题都没能解决,怎么逗他也笑不出声来。他经过几年的不懈努力,丹阳乡一部分人开始植桑养蚕,一部分人种小辣椒卖钱,还有人在网箱里养起了胡子鲢,丹阳人不但解决了温饱,而且一大部分人,包里有钱了,银行有存款了。以任汉林的话说,他总算乐观得起来了。加上他晋升副处级考核过关,正在市报上公示,任汉林更加乐观了。
这天晚上,任汉林看罢电视新闻联播,刚拿起林生和徐海娃送来的《丹阳民俗文化苑》规划方案看哩,赵主任突然推门进来,说刚才接县委办、政府办通知,明天上午市里检查团,亲临咱乡检查上年退耕还林落实情况。
听赵主任一说,任汉林的脸一下子拉长了。抬眼看着赵主任,冷冷地问道:“为啥非要来咱这儿检查,是不是你们上报的退耕还林数字过大了?”
任汉林一句话,问得赵主任有些支吾地说:“大、大是大了点,不过,这都是按照你那次在会上强调的,咱干工作要山上滚石头石打(踏)实(石),但在汇报工作时,也要适当加点水分。所以,上报的退耕还林数字是大了点。”
赵主任的话,像个不大不小不软不硬的棉花套子疙瘩,一下子堵到任汉林的喉管上,堵得他当下大张嘴说不出话来。
任汉林确实在一次乡政府扩大会议上这么说过。
那时,任汉林刚到丹阳乡任乡长,他一腔热血,实踏实地干工作,也实踏实地向上级汇报工作,他干的工作也多,向上级汇报的也实,但总是步人后尘,总是挨领导的屁股板子。起初,他还以为自己真是干的工作少,工作落后挨领导批评哩。后来才知道,不是自己干的工作少,落后挨批,而是因为其他乡镇汇报工作水分大,他回报工作太实,而落后挨批。所以,任汉林吃一堑长一智,在一次乡政府扩大会议上,要求大家往后工作要实踏实地干,而向上级汇报工作时,要适当带点水分。不然,咱干了工作,还步人后尘,还要挨领导的屁股板子!
赵主任见任书记被他一句话塞得大张嘴说不出话来,就缓和解释着说:“任书记,其实咱也没夸大其词,虚报亩数。只是把石灰坡栽那两千亩树,和咱路边、河边、地边、山边栽的树也算亩数报了上去。”
任汉林叹息了一声说:“唉,我就是担心石灰坡上那两千多亩树啊!”
赵主任说:“那不让检察团到石灰坡看,咱把河边那一千多亩桑树林指给他们看。”
任汉林一听,顿时瞪大了双眼,果断地说:“不,我们绝不能以桃代李,弄虚作假,咱怎么做就怎么说,也让他们如实地看!”
赵主任忙解释着说:“其实咱不叫以桃代李,弄虚作假,那千把亩桑园里本来就栽有杨树嘛!”
任汉林将桌子“啪”一拍:“胡说!你那还不叫以桃代李,弄虚作假?那都是几年前套栽的树,人家检查的是去年的退耕还林!”
赵主任最了解任书记了,听任书记这话说得如此严肃认真,知道再解释的结果就是挨训。但作为一个乡党政办主任,就是领导的智囊。眼下领导有难处,自己怎能不顾呢?赵主任又不能明说,只有旁敲侧击提醒着,说:“唉,也不知钟书记是你当年初出茅庐的伯乐,还是他对咱丹阳乡有特殊感情。这不,自钟书记调回来至今,他来咱乡里的次数最多,记得他第一次来咱乡,那时钟书记还是钟县长吧?”
赵主任说到这儿,还怕任书记不明其意,就故意又问了一句:“任书记,你还记得钟书记头一次来咱乡是哪一年,我只记得是为了乡镇街道建设!”
老话说锣鼓听声,听话听音。任汉林深知赵主任的话外音,是提醒他曾和钟书记顶撞过。
任汉林确实和钟书记顶过牛,虽然那事儿已过去十几年了,但任汉林至今却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钟书记叫钟大明,那时钟大明刚从市里调回来,虽说他名誉上是县长,但是县长前边还戴个帽。由于钟大明从市里调回县里时,当年的县人代会已经开过,所以,他只有戴着帽子上任了。钟大明那时年轻,怀着一腔热血出政绩,初上任就猛烧了一把大火,上任仨月就在城区打通了两条断头街。同时城区拉动乡镇,钟大明在全县乡镇长会上,强调乡镇街道规划建设。也就是在那次会上,任汉林和钟大明顶牛说:“钟县长,你强调乡镇街道规划建设固然重要、必要,但民以食为天,现在库区百姓连温饱都没解决,何谈乡镇街道规划建设?!”钟大明顿觉意外、不解,任汉林曾是他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钟大明调回来那天,第一个就是给他任汉林打电话,而且在电话里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要任汉林在今后的工作中多支持他。钟大明本想这次乡镇街道规划建设,任汉林会带头拥护他,支持他,没想到任汉林竟然在会上,当面带头顶了他的牛。
众人面前,这个刚上任不久的一县之长,当众受到下属的顶撞,加上钟大明左右坐着常务副县长,主管城建的副县长,还有县人大、政协主任、主席和几个陪会的副县级干部,坐了一大排。任汉林的顶撞,真比当众呸钟大明一脸唾沫,还难堪。
更让钟大明难堪的是,没等自己肚子里憋的火发出来,与会的乡镇长,尤其库区周边几个乡镇的乡镇长,纷纷赞同任汉林的建议符合实际。那言外之意,就等于说他推行的乡镇建设规划不符合实际。不仅极大的挫伤了钟大明的自尊心,而且弄得钟大明一脸尴尬、难堪,使钟大明当下无法收场下不来台。
钟大明毕竟是从县政府办主任,干到市政府副秘书长,是个资深有修养的干部。他没有当场冲任汉林指责批评,更没有拍桌子发火,只是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往肚里灌了几口,然后强笑着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着说:“好,既然大家对乡镇街道规划建设有不同意见,那就放一放再说,散会!”
钟大明说罢就起身离席。
“钟县长,你等等!”任汉林喊着,紧跑几步撵上钟大明。
钟大明满以为任汉林喊着给他道歉认错哩,谁知,任汉林没有给钟大明道歉认错,只对钟大明说了一句话:“钟县长,你若还记得当年是你发现的我,是你推荐提拔的我,还把我看作你领导下的一个乡长的话,那么,我恳请你跟我到丹阳乡看看!”
不知是钟大明为了拿恶气换好气,还是他从任汉林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从话音里听到了什么,钟大明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任汉林的恳请。
钟大明知道丹阳曾是楚国的始都,当年的秦楚之战,就发生在丹阳乡的岵山脚下,楚国八万将士曾在此浴血奋战,为国捐躯。楚国大夫、一代诗坛巨匠屈原,曾在此怀悼为国殉难将士,挥毫写下千古绝句——《国殇》,满以为任汉林恳请他去游丹江,登岵山,看丹阳,让他在观光游览中开心,以消当天的不愉快呢。可让钟大明咋也没有想到的是,任汉林领他走进了丹阳乡库区边的几个返迁户的家里。
他们去的第一家,听说是1969年从湖北荆门回来的返迁户,虽说住在两间土墙瓦屋里,但那是丹阳村第三村民小组的旧队房,说是两间土墙瓦屋,其实两边山墙上的土坯,多处已遭雨垮掉,垮掉的墙上被几块破旧的塑料布搭着,房坡上不是盖的牛毛毡、塑料布,就是用麦草、芭茅遮掩着,真可谓疮痍满目,摇摇欲坠。尤其是他们一走进屋里,一股潮湿霉烂的气味浓烈地刺进鼻孔,刺得让人恶心发呕般难受。屋里又脏又乱,没个立站的地方。前墙角立一口烂了个大豁子的泥巴缸,后墙角搁一个老鼠啃了几个大窟窿用泥巴糊着的木箱子。另一间屋里,前半间是用泥巴糊的锅灶,棚上边的木檩上系着一根草绳带个木钩,木钩上挂着箩筐,筐里盛着半筐红薯片。后半间搁了张用土块支起的木床,床上被一条没有梭角的烂席占领着,席上堆着一床补丁摞补丁的被子。任汉林没有支声,只是沉沉地指指床上的破被子烂席,又指指屋里那烂缸破箱子。钟大明跟在后边看着,心情沉重地从里屋走到外屋,朝那口烂缸一看,缸底尽多装有二升苞谷粒。又走过去掀开那口烂木箱子盖,将手伸进去摸摸,里边约有一升多小麦。一股苦涩味陡然涌上心头。钟大明指着站在门口发愣的那对老男女,问任汉林:“任乡长,这老两口咋这样?”
任汉林闻听吓了一跳,慌忙将手往钟大明嘴上一捂,一把将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人家是母子俩!”
“是母子俩?”钟大明回首满屋看了一遍,简直不敢相信,“就一张床,他们母子俩整天就睡在这一张床上?”
任汉林没再说话,只是沉沉地点点头。停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那男的叫李石头,那女的是他娘,在1983年那场洪水中,由于丹江水库超水位蓄水3米多,冲垮了沿岸挡水的围堤,淹没了李石头家的窝棚,挨边的生产队长见李石头一家没个藏头处,就让他们暂时住在一间队房里。谁知,就在他们搬进队房的第二天晚上,由于丹江支流滔河上游山洪暴发,冲毁了几个村庄,李石头的父亲和老婆孩子,也在那场洪水中遇了难,致使李石头大病一场,落下了痴呆的后遗症,从此他母子俩就相依为命。”
当钟大明再次把目光转向那对老男女时,那老太太已用手捂着脸扭在一边。映入钟大明眼帘的只剩那张布满皱纹的男人脸,还瞪着一双呆痴的眼睛望着他一动不动。男人上身着一件补丁撂补丁的女人带大襟衣裳,下身着一条已变成灰色,油污不堪,烂得如花心箩网似的黄军裤。
钟大明走上前冲那痴呆的男人问道:“老乡,这黄军裤是谁给你的?”
那男人呆愣愣地支吾着说:“这、这……”
“哦,这是搬迁到荆门那年,政府救济的……”一边的老太太接过话茬说着,禁不住呜咽着跑进了里屋。
钟大明的眼泪“呼”一下涌上了眼眶。一件二十多年前的救济品!它那条条布丝的夹缝,连同那男人脸上的道道皱纹里,无不透着返迁移民的辛酸和贫苦呵!
任汉林领着钟大明走进的第二家,也是两间土墙瓦屋。一边的山墙已歪歪扭扭,另一边没有山墙,从篱笆里露出五根高低不等的木柱,土屋摇摇欲坠的样子很吓人,尽管任汉林冲钟大明摆手,说是危房不让他进。但钟大明没有被吓得止步,跟在任汉林身后,一头扎进屋里。从里屋走出一个端着碗吃饭的男娃,男娃见来了生人,一边机械地噙着碗边喝着糊糊,一边呆呆地瞪着一双杏核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任汉林和钟大明。钟大明看着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男娃,像刚从灰堆里钻出来,脸脖和衣衫脏得像几十年没沾过水似的。
接着从里屋又走出来一个同样脏兮兮的男人,冲那男娃熊着说:“你愣着干啥?还不快进屋去给客人搬墩!”熊得男娃随即将碗往破木桌上一搁,回头进里屋给客人搬墩去了。由于男人叫娃搬墩的声音大了些,震得屋架上的黢灰一絮絮落在了钟大明的白衫衣上,男人一见,急得慌忙伸手去拍,虽然拍掉了灰尘,却又在钟大明衬衣上,留下了一个个黑灰的手印。
钟大明没顾这些,只把目光从进屋搬墩的男娃背上,移到搁在木桌上的饭碗里,钟大明的心顿时像被麻绳狠狠地勒了一下。原来碗里盛的竟是野菜伴着清汤寡水的玉米糊糊。男人本来熊娃去搬墩,是怕来人看见碗里饭丢脸。谁知娃小不知情,偏把碗搁到桌上,一见来人往碗里看,就慌忙去端桌子上的碗……
钟大明向任汉林问道:“他们这日子咋过得这样?”
“他姓王叫……”任汉林刚说出一个王字,那男人就一边端桌上的饭碗,一边抢着说:“俺叫王女子,只因俺娘生我前,一连生了五个男娃都不成,人家算命的说俺娘天生没养娃的命,俺是老六,生下来就给俺起名叫女子。”
任汉林这才接着说:“对对对,他叫王女子,听说他爹娘死得早,单身独个搬迁到荆门,眼看二十七八还说不来人,无奈,经人说合,他到一个蛮子家里当了上门女婿。1969年荆门移民事件暴发的第二天夜里,王女子怕住在蛮子家里出事,就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偷跑回来,由于孩子路上伤风感冒,高烧几天,烧聋了耳朵。从此,就落下了聋哑后遗症。由于他们返迁回来没处住,就在岸边挖个土洞,一住就是十几年,直到两年前才入队住到这两间破队房里。一家两个男人,没个女人收拾,再加上王女子因常年住土洞,患下风湿关节炎病,做不了重活,儿子聋哑,又不会种植养畜,地又少,粮食又贱,上不起肥料打不下粮,不说交提留款了,连吃饭都是个问题。”
立在旁边一直低着头的王女子,啥也没有埋怨,只自我埋怨着说:“哎,都怨我们返迁回来,也怨我们父子俩无本事呀!”
钟大明的心蓦然一震,突然一只手往嘴上一捂,扭头就往门外跑去。
任汉林不知钟大明生他的气,还是嫌屋里脏想呕,慌忙撵出来说:“钟县长,今天不是我故意和你顶撞,也不是不支持你搞乡镇街道建设,只是因为我们丹阳乡的人均土地太少了,老百姓们也太穷了,穷得不说交五粮三款,说个难听话,有些老乡连肚子都还填不饱啊。我知道不该在那种场合带头顶撞你,可我若不把问题当面摆出来,你又不了解情况,一旦形成共识,大家顾此失彼,伤了民心,引起民误。作为一乡之长,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肚子,而去搞整街铺道的面子工程呀!”
任汉林呜咽了,钟大明流泪了。
虽然钟大明没有吭声,但从他眼里滚出的泪珠,可以看出,他为之痛心疾首,好似深沉地说着:“粮食,粮食!库区人民赖以生存的粮食呀!”
钟大明抹了一把眼窝,把目光从任汉林脸上,回首从门外望进王女子屋里,最后把目光落到贴在后墙上那张毛主席像上,毛主席像左右,还配着一副红地黑字对联,上联是:幸福不忘共产党,下联是:翻身不忘毛主席。那一刻,钟大明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扑嗒嗒落到了地上。多好的库区人民啊,他们为了丹江水库,响应党的号召搬迁,只因搬迁他乡,地理生存环境恶劣,无法生存而返迁回来,在这里钻土洞,拱窝棚,过着刀耕火种忍饥挨饿的原始人类生活。他们如此少则十几年,多则二十年,生活困难到如此地步,他们不但没有埋怨共产党、毛主席,没有怨恨我们各级党委、政府,而且还在自家神圣的正堂上,供奉着毛主席的像和歌颂共产党、毛主席的对联,并且还自我埋怨,说怨他们不听话返迁,怨他们自己没本事受穷,却不说共产党、毛主席一个破字,却不埋怨咱政府和领导一句话。多好的老百姓啊,解放这么多年了,改革开放也这么多年了,在这片曾被称为淅川粮仓的顺阳川里,还有老百姓过着如此贫困的生活。老百姓称我们是一方父母,我们却连他们的温饱都不能解决,我们愧对他们呀!然而,让钟大明更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一个被百姓称作一方父母的县长,竟然还抱着搞一个面子工程,配上一副政绩的闪耀光环,去跻身于晋升书记、副厅级的升迁行列……
钟大明回身把目光再次落到任汉林的脸上,并且肯定和佩服地扬手在任汉林的肩上轻轻拍了拍,说:“汉林呀,毛主席提出的‘实事求是’这四个字,我都会背会默几十年了。但过去我对其意,却是似是而非模模糊糊,直到今天才知道,‘实事求是’一词的真正含义,就是对你听到的每一件所谓的实事,都要亲自去查看落实,看到底是不是属实,对你要干的任何一件事,都要通过调查研究,看是不是切实可行。汉林呀,你今天顶撞得对,这才叫真正的实事求是反映问题呀!”
当天回到县里,钟大明对库区移民的衣食住行,尤其使他最为痛心的那母子俩和那父子俩的家情人貌,犹似挂在他眼前的一幅幅返迁移民“难民图”,睁开眼在眼前晃动,闭住目在眼前闪现。钟大明坐不住了,他决定放弃城乡街道建设规划,打消干几个亮点,为自己创造政绩光环的杂念,要从解决百姓最基本的温饱干起。决心已定,立即责成县民政局,尽快给库区贫困户发放救济粮、救济款;责成县移民局,尽快给库区贫困户筹资解决修房、通水通电问题;责成县农业局、特产办,尽快拿出发展库区特色产业实施规划方案。
也正是从那天起,钟大明重新认识了自我,由此找到了扣在淅川人民头上那顶国家贫困县帽子,为啥淅川的领导人,一任一任的努力,奋斗,却一任一任都没能摔掉的答案,是淅川人多地少,大多良田沃土淹没库底,剩下的尽是土地瘠薄的岗岗坡坡。本来水和人争地,人和人争地,这土地问题,就成了问题的问题。
找到了困惑淅川人民的主要问题,从此,钟大明赴下身子,脚踏实地。一手抓粮食,一手抓工业,一手抓特种产业,不但解决了淅川人民的温饱,而且由脱贫致富奔上了小康。正当他努力发奋,准备将国家贫困县帽子甩到太平洋时,2002年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正式启动,并且渠首就定在淅川的陶岔。随着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启动,淅川不但关停三百多家企业,而且连农民种的漫山遍野的黄姜,也因减少污染关停皂素厂,而由每斤黄姜一块多钱,一下子降到每斤几分钱。仅留的几十家企业,又面临治污排污的困难,山上、地下的矿藏,不但不能开发利用,反而还要保护生态,保护植被往里埋。为了确保县工农业产值稳中有升,为了防止农民返贫,钟大明不畏艰难,顶着关停企业的莫大压力,带领全县一班人,一手抓工农业产业结构调整,一手抓文化产业开发旅游,生态立县支柱产业,同时向上争取项目资金,确保了淅川工农业产业的平稳发展……
天不亏人,共产党不亏人,县领导也不亏人,老百姓更不亏人。钟大明在淅川一干就是十三个春秋,他今年终于跻身于晋升副厅级的行列,现已考核合格,正在市报省报上登报公示……
任汉林想到这儿,更为之担心不安起来。任汉林不是为自己晋升副处级而担心,而是为钟大明钟书记晋升副厅级而担心呀。
是啊,钟大明在此一干就是十三个年头。然而在这十三年中,钟大明光在县长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个年头。十年呀,不说他头上扣着那顶国家级贫困县帽子,压得他抬不起头喘不过气,也不说省市领导批评指责,单说他在兄弟县市领导面前都觉得丢脸掉价。那年月,他每到市里开会,眼看着兄弟市县的领导,都是讲政绩、讲变化、说增产、说增收,讲的说的都是闪亮贴金的东西。然而,他讲的说的,却是库区人民吃饭问题如何困难、工作如何苦、如何难。眼看人家县市那工、农业数字年年往上翻,他却还顶着国家级贫困县帽子摔不掉。你说他心里能好受吗?尤其看着和他一同提升的那些县长,一个个早已晋升为书记,甚至连同时提拔的副县职,都晋升为县长、书记,而他这个号称援藏的县长(淅川是豫西南最边、最偏的县,号称豫西南的西藏,每任县长、书记往这儿调时,人们说的好听了,戏称他们是援藏、支边,说得不好听了,称他们是流放边关),却仍在淅川戴着顶摘不掉的贫困县帽子,在县长的位置一坐就是十年。面对当今干部逐步年轻化,连国家政治局常委、副总理都年轻到50挂零了,可想而知,他钟大明能在这里平心静气、任劳任怨地干,一干就是十三年,不说省市领导说,就连这儿的子民,都说他是一个只为民,不为官的好父母官啊!钟大明十三年磨一剑,终于跻身于副厅级行列,这怎不让任汉林为钟书记的晋升担心呢。
任汉林不能因自己乡的退耕还林,而影响了钟书记副厅级的晋升。他立即拔打了钟书记的手机,向钟书记如实汇报了本乡的退耕还林情况,并诚恳地劝钟书记另选他乡,让检查团察看。可不论任汉林怎么说劝,钟书记好像较真,又好像赌气,一口咬定要到丹阳乡察看,并且说这是市里多援朝市长点名要看的点。任汉林听了,无奈地放下电话,看着站在面前的赵主任,唉叹着说:“唉,只有听天由命了……”
第二天上午,这是一个春天的上午,丹阳乡陶醉在明媚的春光里,到处呈现着花红柳绿的景色。市县检察团一到丹阳乡,赵主任本想先安排他们吸烟喝茶歇歇,然后出去走马观花看两眼,唬弄过去算了。谁知,带队的多援朝市长却要直接去实地察看。
赵主任无奈,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任汉林陪领导们去实地察看。
任汉林不愧是硬帮硬底的科班出身,又是一个当过教师,当过生产队长、大队支书的乡党委书记,不但实践经验丰富,而且理论水平也高。他脑瓜敏捷,口才也好,再加上实话说着不努人,你看他陪着市县领导,化短处为长处,变劣势为优势,不但不遮掩回避,而且领着市县领导从村边,看到路边、地边,又从山边看到河边。边走边解释着说:“我们丹阳乡在退耕还林中,本着我们乡人多地少的实际,按照五边两重的退耕还林原则。五边,即在村边、路边、地边、坡边和河边。两重,即重林果,重胡桑。同时采取长中短结合,高中低三层楼发展。即长效的树木,套种中期收益的花椒、葡萄和短期的小辣椒、烟叶、花生及红薯。三棚楼发展,就是高层的树,中层的豆角、丝瓜,底层的红薯、花生……”讲得有条不紊,绘声绘色,头头是道……
见市县领导有的听得频频点头,有的听得津津有味,还有的领导互相议论,指指点点,任汉林满以为这是市县领导的满意、赞誉。正当他满以为终于闯过市县领导的考察关时,钟书记领着多援朝市长,有说有笑地走到任汉林面前。
多援朝市长满面喜色,冲任汉林大手一伸,握住任汉林的手说:“好啊汉林,你干得好,说得更好!”
任汉林不禁脸上一热:“糟糕,这哪是在表扬啊,这分明是多市长在批评我玩嘴嘛。”
刚想到这儿,多援朝市长松开任汉林的手,冲他郑重严肃地说:“但是汉林呀,我今天还要批评你,听说你还新造了两千亩山林,怎么瞒着藏着不带大家去看,啊?你想贪污呀?走,领大家去看看!”
一听多援朝市长点出要看那两千亩山林,任汉林心里顿时一“格噔”,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不是为自己担忧顾虑,而是为钟书记的晋升担忧顾虑。说什么新造两千亩山林,明明是说他弄虚作假,把栽在石头山上的树林,瞒报成退耕还林,欺骗领导,套领国家的退耕还林补贴款。这下儿娄子可捅大了,影响了自己的晋升是小,更重要的是要影响钟书记的晋升,这怎么对得起钟书记呀!
任汉林正这么想呢,钟书记却拉他一下催道:“还愣着干啥,你干出了好成绩,还怕领导们去看,走啊,快带多市长一行上山看看!”
钟书记的语音虽然不高,但对于任汉林来说,却像一个不声不响的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打得他脸热身躁,心里更加沉重起来,沉得像压着一盘石磨。不是他任汉林想这么做,而是咱淅川良田沃土被丹江库水淹没江底,本来就在剩余不多的薄坡土岗子上刨食,过着半饥不饱的生活,加上国家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启动,国家为了保护生态,保护植被,为往京津保送一江清水,上级强调退耕还林,对于这个原本人均土地不多的丹阳乡来说,任汉林面对上级下达的退耕还林任务,作为一个乡的主要领导人,他对党和政府的政策要落实,对上级领导的话也要听,但对人民的生活也得顾。虽说保护生态、保护植被,保证向京津人民调一江清水,但眼下库区的百姓毕竟还没搬走,他们一个个都还张着吃饭的口,总不能先把他们的脖子扎住,总得让他们在没搬迁之前先吃饱肚子吧。任汉林面对上级下达的退耕还林任务,和几万百姓的吃饭问题,他别无选择,只有动员各村,把村边的荒地、空地栽上树,把容易糟蹋的地边、路边、坡边和河边,也栽上树,同时还在光石头山上刨窝填土栽树,这样既完成了上级下达的退耕还林任务,也为一方百姓造林植了树,还为百姓争得了一笔退耕还林的补贴款。
任汉林过去只想这么做,是一个既科学,又是个一举多得的好做法,从没意识到这是一个错。现在想想,既然是退耕还林,顾名思义,就是在可耕地里栽树还林,不是在所谓的五边退耕还林,更不是在光石头山上造林。这时他才感到问题的严重和做法的错误。他这一错,不仅自己挨屁股板子,还连累钟书记也挨屁股板子,而且还要影响钟书记的晋升,怎不让他为钟书记担心呀!
常言说该挨打早脱裤子。任汉林忧心忡忡地胡思乱想到这儿,禁不住扬手往大腿上重重地一拍,不中,好汉做事好汉当。我自己捅的娄子自己补,宁愿自己受处分、撤职,也不能让钟书记带灾受过。于是,任汉林鼓足勇气,毅然领着多援朝市长等一行市、县领导,爬上他带领村民炸石刨坑、填土栽树的灰石山上。
没等多市长批评指责他的话说出口,任汉林就变阴脸为笑脸,变悲观为乐观,他没有用语言为自己申辩,也没有当面向多市长认错,而他十分直白,又十分诚恳、慷慨地说出了他的心里话:“多市长,各位领导,我们丹阳乡退耕还林的想法和做法,完全是我任汉林一人想出来的,也是我让丹阳乡人民这样干的。县长和钟书记都是个黑,这都是我背着他们所为,要错都是我的错,要追究责任,只追究我任汉林一个人的责任!是批评,是撤职,还是开除我的党籍,我都毫无怨言!”
带队的多援朝市长听罢,笑笑地走到任汉林跟前,轻轻地拍着任汉林的肩头说:“汉林呀,你干得很好啊,我得表扬你才是!”
“糟,什么干得很好,分明是批评我弄虚作假,指鹿为马冒充退耕还林亩数,弄出这套领国家退耕还林补贴的好事!”任汉林心里这么嘀咕着,嘴唇只干干地动了动,也不敢正眼看多援朝的眼睛。
一边的钟书记见此笑着说:“汉林,多市长在表扬你哩!”
“多市长在表扬我?”任汉林在心里问着,不相信地抬起头,望着面前的多援朝。
多援朝市长没有用语言回答他,只是冲他笑笑地看着点了点头。
任汉林不知多援朝市长这是表扬,还是在变着腔调批评他,弄得他更是不知所措,干干地瞪着两眼望着多援朝市长。
多援朝市长这才笑笑地点点头,说:“汉林呀,我都看了,虽然你这不是退耕还林,但你能带领全乡村民,在这光秃秃的灰石山上,炸坑填土植树造林,你在这里造一亩林,就等于再造一亩田啊!所以,我说这不是退耕还林,胜似退耕还林。这不仅是因地制宜退耕还林的好想法好做法,而且是践行科学发展观的好想法、好做法!”
不久,钟书记正式晋升为副厅级县委书记,任汉林也正式晋升为副处级乡党委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