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重生

　　第十八章 重生
　　
　　大爆炸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小山村，简直就是一场噩梦。七条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曙光和娃就像美丽的花朵，遭受了风暴冰雹的蹂躏，灿烂的日子蒙上阴影。
　　大爆炸后离过年越来越近，这个年还真是年关。试想一下，一个死者何止是一个家庭的悲伤，沾亲带故，涉及到家族、亲戚的每个家庭、每个人。从那天之后到整个正月，昔日这个盛产花炮的小山村，没有一家燃放爆竹，即使周围的村庄鞭炮也是稀稀拉拉，仿佛人们约定好了一样，为这场灾难集体黙哀。
　　村里没有了年的滋味，一冬没有化的雪，给人清冷的凄凉。白天街上没有孩子们的嬉闹，即使狗也没有了叫声。夜晚月光惨淡，更是死一般寂静。人们叨念着死去的人，诅咒着这场天降的大祸。村里传出来，每到夜深人静，那七八个死去的男女，在爆炸现场跳舞，身上都穿着破衣裳。人们不去迷信，不约而同地去死者家里问寒问暖，尤其是失去母亲的孩子。村里传出来，死去的小友和小芳，拉着手偎依制药房的碾盘上，看燃放的烟花。人们不去迷信，感叹爱情的伟大，平日里夫妻之间、爱人之间的矛盾消解。村里传出来，有个白胡子老头，曾经预言将有一场天火降临。人们也不去迷信，讨论如果不办这鞭炮厂，或者是干活小心点儿，是不是就不会死这么多人？这个小山村，在灾难中过着年关，过着难关。
　　在这死寂难熬的日子，最难的是唐奶奶一家，以及槐树胡同里的我们。
　　七爷爷安葬入土后，我们来不及悲伤，我陪着唐奶奶去了地区医院，宝根就来到我家，曙光家整个院子就空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宝根和小兰早早地就钻到被窝，不敢看那边的家，害怕村里的那些传说，害怕那些恐怖的场景走进他们的梦里，他们毕竟还是孩子。
　　 爹一个劲地抽烟，呛得咳嗽，娘流着泪，也不停地咳嗽。爹娘每天都好像自话自说，话题沉重又沉闷。
　　   “晩上做了个梦，梦见下雨，雨下得那个大呀，把咱两家中间的院墙冲倒了。曙光娘领着曙光、宝根垒墙，一边垒，一边倒，老七在旁边背着手笑，也不管，嘴里说找公社他爹公社他娘，还说着中间有墙是一家，没墙更是一家！老七这是托付我们照看曙光娘他们呢！”爹唉声叹气。
　　“我也做了个梦，现在想起来心口还怦怦直跳！”娘捂着胸口，满脸惊恐，“曙光坐在水井边，脸上蒙着块白布，要跳井，那么多人看热闹，没一个去救。这时七爷来了拉着曙光要走。我上去说你不是死了吗？七爷一甩袖子走了，我一回头曙光没有了，人们也都散了！你说吓人吧？”
　　“下步最难过的是曙光了，她伤得不轻，这孩子还没找婆家呢！”爹担忧地说。
　　“什么婆家不婆家，现在年轻人兴自由恋爱。万福复员回来，一直对曙光有意，可曙光这孩子对人家很冷淡，好像心里还挂着小槐。出事前好像俩人开始热乎起来，可现在又不知道会怎么样了。”娘对曙光情况的了解，好像是了解自己的闺女一般。
　　“老七去世到现在还瞒着曙光来，等她知道了真情，还不知道怎么难受呢！这双重的灾难压在闺女身上，年纪轻轻的受得了吗！”爹又唉声叹气，他现在也只会唉声叹气，只引得我娘又哭哭啼啼，可怜起多灾多难的曙光来。
　　
　　雪天路滑，我和唐奶奶到地区医院就天黑了，曙光已经从手术后的昏迷中苏醒过来。万福的眼睛熬得彤红，李医生也一直在医院帮着万福照料曙光，跑前跑后。唐奶奶看到曙光醒了，悲伤忧虑劳累的脸上，好像有了一丝的安慰。她不住地感谢李医生和万福，弄得他俩个倒不自在。我是出事后第一次见到曙光，看见她全身裹着绷带，只露着的两只眼睛。她还不能说话，从她闪着的泪光，就让我难受的不能自持，眼泪也流出来了。万福在旁边拽我，示意我不要这样，曙光看了会激动。我立刻装出笑容，安慰曙光，手术很成功，会慢慢好起来的。唐奶奶晚上要陪曙光，万福死活不肯，说她都这么大岁数了，你们又坐了一天车，让我陪唐奶奶和李医生去招待所休息，他还能坚持。争执不下，只好听他的。
　　    我陪唐奶奶和李医生去住下，简单吃了几口饭。唐奶奶就迫不及待问曙光的伤势。
　　李医生很痛苦地告诉我们，“手术很成功，曙光遭大罪了。她是重度烧伤，光植皮就三四十处，左手截去三根手指坏死部分，上腭外露，眼皮也严重烧伤，幸亏眼晴喉咙没有大碍。”
　　李医生看到唐奶奶已是泪流满面，我也是惊恐万分，就停下来缓缓地说：“现在命是保住了，在医院一般不会发生感染。但接下来的康复很难，尤其是精神上的康复，说句比较重的话，对曙光来说就是重生啊！”
　　我问李医生：“下面我们应该为曙光做些啥？”
　　李医生好像早就考虑好了方案一样，“第一步最难的就是让曙光接受这个现实，丧父的悲痛和自己受伤的残酷，第二步就是怎样地走向社会面对大众，第三步就是重建信心，开启未来新生活。”
　　唐奶奶皱起眉头，轻声问：“能不能再说得详细点？”
　　李医生好像感觉说话又在上课，不自然地自嘲道：“看看我又书呆子气了。也就是说先让曙光接受这个残酷现实，我们这一段要加强陪护，有好多人走不出第一阶段发生意外。接下来，就是进行后续冶疗，如整容、精神引导等，让她勇敢走出家门融入社会。最后，就是帮助她激发生命潜力，一些人在遭受大的挫折磨难后，也可能做出常人做不到事情。”
　　李医生这样一提醒，我和唐奶奶听了不住点头，在大难面前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其实我们每个人都面临这样的问题。
　　注定那年的春节是我记忆中最难忘的春节。除夕，当城里万家灯火鞭炮齐鸣的时候，唐奶奶、李医生、万福和我，在病房里陪着曙光。曙光前几天能说话了，身上的伤也在好转。本来打算等她再好些，甚至是拆线时再告诉她七爷爷去世的消息的，可曙光太聪明怎么能瞒过呢？就在前天曙光从万福的嘴里猜出了问题。
　　这天早上，曙光从梦中醒来，感到神清气爽，不久太阳爬上了窗户，透过玻璃照进病房。曙光看见万福陪在床边，心中涌起一股暖意。想想自万福复员退伍以来，自己对他不冷不热，又感到几分歉意。她今天突然有和万福主动讲话的冲动。
　　“万福，这是来医院第几天了？”曙光问。
　　“半个多月了吧？你感觉好些了吗”万福关心地问。
　　 “唉！”曙光长叹一声，“我这次伤得不轻啊！好像死过一回了。对了，这次都有哪些人遭了祸？”
　　“七死两伤，你和娃伤了。”万福不加思索地数起来，数了六个在鞭炮厂干活的，他不数了。
　　“还有一个是谁？”曙光急切地问。
　　万福知道坏了，这事不能临时编也编不了，于是支支吾吾。
　　“我爹呢？他怎么一直不来看我呀？”曙光好像全明白了，进一步追问。
　　万福本来就不会撒谎，说了句：“他救人受伤了，不能来了。”
　　这时，一片寂静，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声音。万福只见曙光泪水汹涌而出，胸部因压抑而急剧起伏。最后终于哭出声来。
　　万福知道说漏了嘴，也是手足无措，不是如何是好。
　　接下来几天，曙光不吃不喝，一个劲儿地哭，可愁坏了唐奶奶，这样下去对伤势恢复极为不利。李医生劝唐奶奶别急，这迟早要来的，早来也好，从现在开始就要多关心曙光的心理和思想变化，帮助她尽快度过难关。
　　李医生觉得唐奶奶先去说效果未必好，他就去劝曙光。
　　李医生来到病房，看到曙光两眼紧闭，缠在脸上的绷带都湿了。他轻轻地叫着：“曙光，多让人心疼的孩子！叔叔有几句话要和你说说。”
　　“嗯。”曙光睁开了眼睛。
　　“曙光，你从小就是一个聪明活泼的好孩子。记得你当年得了肺结核，去县医院治疗。小小的年纪自己在隔离病房，多么勇敢啊！你可知道你娘是多么为你担心吗？她有一个星期没好好吃饭睡觉。身体一下子瘦了十几斤！”李医生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想起当年曙光被传染肺结核的事情。
　　曙光小声哭泣起来，“叔叔，你说我这么倒霉命苦呀！”
　　“人一生都不可能一帆风顺，总有这样那样的坎，过去了回头看看，也是生命的财富。当然，这次对你和你家实在是大不幸，是一场灾难。我都感到悲痛难过，替你和你娘担心。尤其是你娘面对你爹的牺牲和你受伤，这是天大的痛苦和压力啊，这几天我发现她都快垮了。想过没有，你成天不吃不喝，万一有个好歹，你娘再出个问题，宝根还小，这个家不就完了吗？”李医生说到了自己的担忧，也是让曙光好好想想她这样做的后果。
　　曙光停止了哭泣，李医生继续说：“我们做医生的，以救死扶伤为天职。每当治好一个病人，挽救一个生命，我们就感到很欣慰。生命只有一次，是最宝贵的，都应该珍惜。再说了爹娘生你养你，他们对你倾注了多少心血和爱啊！”
　　曙光不作声，李医生知道她听进了自己的话，一时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曙光叹口气，“如今我成了一个废人，还要成为一个丑八怪，就是活着也成为娘和家里的负担，有什么意义啊！”
　　李医生语重心长地道：“曙光啊，你还年轻，对生命的意义难免理解不深。有的人虽然四肢健全，但也是碌碌无为一辈子，有的人虽然残疾，但也有自己成功的一生。这还是生命的不同态度才有了不同的人生。何况现在医学技术水平也提高了，能够帮助人们解决身体上的残障，包括形象面容。人活着关键是心不死，心健康！”
　　曙光长舒一口气，没说什么，李医生也退出了病房。过了一会儿，唐奶奶进去又出来告诉我们，曙光要吃的喝的，说饿了。李医生会心一笑，知道他的话见效了。
　　后面的几天，曙光心情明显好起来，也敢在她面前说七爷爷的话题，说鞭炮厂爆炸的事情了。曙光开始正视残酷的现实了。
　　那天我在病房，曙光对我说：“公社，我快好了，你和万福回去吧，你俩照顾我也不方便。咱俩个还好说，有我娘她们师姊妹的这层关系，万福这么长时间在这里，会让别人说的。”
　　“说什么呀？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如兄妹，现在你遇到难处了，怎能不管？你还不知道吧，万福为抢救你连着献了两次血，400cc，都晕倒了。”我想起了万福对我说起的事，就问道：“曙光，人家万福一直对你有意，可自从他复员后，你对人家大冷淡了。我看他对你是一片真心啊！”
　　“不可能！以前不可能，现在更不可能！”曙光叹口气，不再和我说话。
　　从这之后，曙光对万福更是爱答不理，无奈他只好先回去了。
　　过了二月二，曙光的伤基本痊愈，要除去绷带拆线出院了。这时李医生对唐奶奶和我说：“这对曙光又是一次考验，烧伤病人尤其是重病人，当面对身体伤残尤其是面容毁伤的情况，往往还是一下子接受不了。尽管以前给曙光暗示了不少，我们还是要小心点。”我有点忧虑地说，“怎么办呢？坐公共汽车肯定会惹得人看，曙光能承受住吗？”李医生说：“我都准备了帽子、围巾和口罩。”唐奶奶投来感激的目光，连声说：“你考虑得真细呀！”
　　拆线那天上午，曙光开始很平静，但当脸上、身上、手上的绷带拆去的时候，曙光看到身上累累伤痕、残缺的手指，一下子惊呆了，“哇”的一声捂住脸，又摸到了脸上的疤痕，“啊”的一声仰躺在床上嚎啕大哭，哭声悲凉、无奈、绝望，在场的人都淆然泪下。唐奶奶也把持不住了，这一个多月来，丧夫的悲伤，对爱女的疼怜，一骨脑地涌上心头，一急之下背过气去。人们赶紧把她放到旁边的床上，过了一会才平息下来。曙光看到她娘这样，也不哭了。
　　下午，我们正准备去车站坐车，可巧万福来了，他已经到县里运输公司当司机去了，开着解放牌卡车。他真是及时雨，就让曙光坐在副驾驶上回凤凰山，我和唐奶奶、李医生坐公共汽车回家。
　　曙光和万福先比我们到了家，因为我事先打电话到石灰窑厂捎了信，我爹娘带着宝根和小兰早在唐奶奶家等着了。娘一见到曙光，就一把搂过来哭起来，宝根和小兰毕竟年龄小，都惊恐地看着姐姐，我爹说我娘，别哭了，孩子这不回来了吗！赶紧做饭去吧。曙光看上去难受极了，家里再也没有爹的身影，顿时悲从中来，喊着“我的爹呀！亲爹呀，再也见不到了”，就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我娘又是一边陪着掉泪，一边劝说。在我娘做饭的工夫，我和唐奶奶也到了家，李医生回公社卫生院了。
　　第二天，邻亲百家知道曙光回来了，都陆续地来看望。这是多年留下的风俗，谁家生了孩子，有人住院生病，邻里之间都是走动一下。有的用手帕拿着几个鸡蛋，有的割上半斤肉，有的提一条鱼，主家一般不留，让来让去就是象征性地留下一点。因为七爷爷生前在大队里给人们干了许多好事，唐奶奶又是赤脚医生，自然人缘很好，看望的人自然很多，络绎不绝，后来邻村的也有人来。开始曙光怕见人，在西厢房里不出来。
　　最早是狐爷来了，拿着一大罐子他多年熬制的獾油，送下就走，唐奶奶让他坐一会儿，他说不坐了，看着孩子那样心疼，要她好好养，好了我再看她。狐爷自欢没了以后，明显地老了。接着，是万福娘来了，她让万福把家里的老母鸡杀了，让曙光补补身子。这在当时农村是比较重的礼了，因为母鸡是一家的“小银行”，日常零花钱都是从鸡腚里抠出来的。鱼伯庄子鱼拿了一只甲鱼来看望，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怎么弄来的，反正他逮鱼有自己的绝技。
　　等人们来的渐渐少了的时候，有两个人先后来了，曙光也出来见了。娃来了，她比曙光出院早。来那天她娘陪着，见到曙光，俩人相拥而泣。她们说了一上午，一会儿哭，一会儿叹气。但当她们分手时，俩人脸上好像轻松了很多。那天她们谈了些什么，曙光也连贯不起来叙述。说到了事故的原因，是一个死去的人在好奇地研究电雷管，不慎引起鞭炮爆炸，现场的电光、火光、爆炸声、惊恐的喊叫声，人们求生用力撞门的绝望；说到了死者亲人的悲伤，小香娘死后，小香姊妹三个没娘孩子的可怜，天路爷爷死后，哑巴奶奶拉扯五个孩子的艰辛；说到了小友和小芳的爱情，俩人手挽手死去，生前没做成夫妻，死后葬一起的悲凄；她们说到怎样面对人生，侥幸还活着，她们说不出“活着就是人生的意义”这样的话，但似乎也不赞同“好死不如懒活着”，要好好地活下去。
　　小芳的娘来了。曙光那天不自觉地走出来，好像她就是小芳，一下子扑进她怀里，反过来安慰起小芳娘来了。
　　小芳娘也拍着曙光的后背说：”好闺女！受罪了！你可要好好的呀，看看你娘都瘦了。”
　　唐奶奶看见小芳娘就在不到两个月里，头发白了不少，心好像被谁揪了一下。失去了独生女，对他们老两口也是天大的打击，于是安慰道：“你也要保重身体啊，人死不能复生，你得想开点。”
　　“我这两个月，一直感觉是在梦里，老感觉小芳没走，成天娘这娘那的，这日子真难熬啊！”小芳娘说着又是满眼泪花了。
　　唐奶奶握着小芳娘的手，也是眼泪汪汪，一时无语。
　　“唉！”只听小芳娘长叹一声，“我真后悔呀，先前小芳和小友俩人好，我和她爹嫌弃小友兄弟姊妹多，家里穷，不同意这门亲事。一想到小芳拉着小友死的情景，我就难受得要死！曙光，以后你多给我说说他俩个的事。我们真是命独呀，连一个独生女都守不住。”
　　曙光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点了下头。
　　唐奶奶说：“你们让他俩结了阴亲，生不同枕，死也同穴了，这也算是个安慰了。”
　　“算是个安慰，给活人看的吧！”小芳娘还是抹了一下眼泪，“所以说，孩子婚姻的事大人不能管那么多，新社会都这么多年了。今天来看看曙光，还替万福娘问件事呢。”
　　唐奶奶问：“什么事？”曙光脸上一下子不自然了。
　　小芳娘道：“人家万福看上咱家曙光了，可曙光一直没有个态度。”说着偷看了曙光一眼。
　　曙光倒是挺大方，没等她娘开口就说：“万福一直对我很好，又是邻居，我觉得是像兄妹的那种好，现在我人都残了，根本不合适。”
　　曙光这么一说，话就啦不下去了，一时尴尬起来。小芳娘说了句：“人家要的是人，又不是一张画。曙光你好好考虑考虑，可别错过好姻缘啊！”
　　唐奶奶见这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附合着，：她刚出院，以后慢慢再说。”
　　曙光也谢谢小芳娘的关心，又说了些安慰的话。小芳娘就告辞了。
　　灾难发生后，在七爷爷办丧事时小槐爹娘跑前跑后，曙光出院后也来看望，小槐却一次也没来，唐奶奶嘴上不说，心里很生气。即使是和曙光做不成夫妻，但一个胡同里住着，还是她接生的，又和曙光一起长大，出这么大的事，人之常情应该回来看看呀。这孩子真是变得无情无义了。
　　天慢慢热了起来，曙光的心情也渐渐平复起来，勇敢地走出了家门。不过老戴着个帽子，蒙着个薄纱，她说别吓着小孩。唐奶奶的心稍微放松下来，但当看到女儿这样子也是心疼。尤其是烧伤过的皮肤，汗毛孔都坏死了，天一热，汗出不来，很难受。期间，她遵照李医生的建议，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告诉家里的变故，看看部队医院能不能给曙光整容和后续治疗。唐奶奶的父亲辛师长不久就来了信，联系了军区医院，让曙光去省城治疗。
　　七爷爷死后，我爹当了支部书记，对爆炸死伤善后处理作了安排。对死者家属及未成年子女，由大队每年给予补助，对曙光和娃两个孩子的治伤，也是由大队里出工出钱。这次曙光要到省城治疗，我爹就指定万福陪唐奶奶和曙光去。一开始曙光不同意，我爹说万福在军区当过兵，人熟地熟，方便些，再说当时万福不在运输队干了，又回来当民兵连长，也是支部成员，他去也是代表支部。曙光也没再说什么。
　　到了省城，曙光住进了军区医院。医院的专家大夫集体会诊确定了后续方案。当时受伤后以抢救生命为要，在一些伤口、植皮等处理上并不细致，现在就是要对这些地方作处理，重点是对五官进行必要的整容。
　　这次省城后续治疗，包括整容非常复杂，后来曙光说，简直是用手术刀在身上脸上绣花。唐奶奶的父亲辛师长来医院看望。这时候辛师长已经退下来了，也早已有了新的家庭，是带着唐奶奶的继母来的。看到闺女家遭如此不幸，姑爷没了，外甥女伤成这样，他虽然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但还是禁不住老泪纵横，鼓励曙光要勇敢自信，不要被突如起来的灾难所吓倒，并多次和医生沟通协调，研究治疗的方案，使唐奶奶又一次感受到了大山般的父爱，给人以坚强，给人以力量。这次治疗时间也比较长，得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唐奶奶在安排完了后，先回凤凰山了，她心里老挂念着宝根。
　　唐奶奶走后，跑前跑后就全靠万福了。这次多亏了万福来，他这里的战友领导很多，听说他来了都来医院。其中一个叫陆昊的来得最多，他是省城人，现在一家工厂车队开车，一看就很机灵善谈，也很幽默。每次来都带些牛肉罐头、梨罐头等好吃的，每次来都说些笑话，引得曙光也高兴起来。
　　一次，陆昊来了，手里提着些做好了的猪头肉猪下货，让曙光补一补，这在当时可是比较难搞到的好东西。陆昊跟万福说：“你知道那个当兵是为了馒头的王贵，现在干什么了吗？”万福摇摇头不知。
　　曙光问：“什么为了馒头当兵？”
　　“王贵是临沂的兵，人很憨厚朴实，家里很穷，成年吃不上馒头。入伍后有次吃饭，拿着白面馒头开玩笑说，伙计，我是为你来的呀！让班长听到了，被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后来王贵表现很好，干炊事员兼饲养员，班里养的那几头猪给喂得膘肥体壮。后来他干什么了？”万福问道。
　　陆昊说：“王贵这小子看着笨乎乎的，有些事弄得挺明白。退伍后分到省城郊区的一个肉联厂，找了村支书的女儿，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他自己说当兵时出去采购就盯上了。退伍后，他就想办法出击了，他知道村支书好喝酒好吃猪头肉，就隔三岔五去送酒送肉，最后终于把人家闺搞到手。听你来省城了，他本来要来看你，因为老婆要生孩子来不了，就让我捎给你猪头肉猪下货。”
　　“这家伙还真行，当年偷看我的日记，闹了半天是抄着用来搞对象的啊！”万福急忙看了一下曙光，知道说漏了嘴。
　　陆昊不知就里，趁机打趣道：“曙光，你看过万福的日记吗？他对你那可真是有情有意呀!你们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呀！”
　　陆昊的话题的确是有点超前，万福一时很尴尬，曙光也很难为情，俩人支支吾吾，王顾左右而言他。陆昊见状知道自己失言，赶紧掉转话头：“万福，等曙光治好了伤，你陪她好好逛逛省城，看看泉水，散散心。最后不忘来一句，那个湖边泉边可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说完闭上一只眼，另一只眼夸张地强调了几下，就告辞了。
　　陆昊走后，万福和曙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以前虽然俩人模模糊糊有那么层意思，但谁都没有提出过。今天陆昊不经意间捅破这层窗户纸，俩人不知说什么了。
　　还是曙光聪明，很自然地打破沉默，“万福，陆昊说到让你带我去看省城的泉水，比我凤凰山的泉水咋样？”
　　万福告诉曙光：“省城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有泉城美称。名泉七十二个，城中的湖，得有我们的东湾四五个大。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
　　曙光听了很高兴，“一定很美，伤好了去看看。”
　　“到时候，我给你买冰糖莲藕吃，买冰棍儿吃。”万福见曙光从没有今天这样有兴致，也是很激动，话也多了起来。
　　曙光没好气的说：“我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呢，藕和冰棍谁没吃过！”
　　“水不一样，做出的东西自然不一样的。”万福吧嗒了一声嘴，好似刚吃完一样。
　　曙光看到万福的憨态笑了，问道：“你还写日记？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部队上学雷锋，就开始记了。先前是记些日常学习和活动，后来读书多了，就做些文摘，记些读后感，再后来，后来......”万福脸红了,不说了。
　　曙光开始像原来那样嘲笑万福了：“笨家伙，日记也不保存好了，让别人看了去。”
　　“我那次狠狠地收拾了王贵那小子，罚他给我洗了一个月的衣服。”万福很得意。
　　曙光不好意思地问：“都写了我些啥？”
　　万福叹口气对曙光说，“当年我当兵一到部队就给你写信，你爱答不理地简单回了信。当我知道你和小槐好以后，我只能在日记里诉说了，时间长了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有什么事就写写日记。”
　　曙光有些惊讶，万福在部队里真是进步了。便问：“我能看看吗？”
　　“当然了，对你不保密。这是我最近写的。”说着从随身的草绿色军用书包里，拿出一个绿色塑料皮的本子递给了曙光。
　　曙光打开本子慢慢翻着，脸上的表情由惊喜到惊讶、惊恐、悲伤、感动，一边看着，眼泪一边扑簌簌地地流。曙光从字里行间，看到一颗滚烫的心，最后，竟然搂着万福的脖子哭出声来。
　　一个月后，曙光出院了。身上脸上都做了进一步修复，整容后没有了明显的缺陷，曙光可以摘掉面纱了。更重要的是曙光得到了万福的真爱，焕发了精神，心理阴影一扫而光。三年孝满之后，万福和曙光结了婚。
　　曙光和万福结婚后，我调侃曙光：“先前对人家万福不理不睬，不冷不热，后来急剧升温，粘成一块了，也不害羞。万福这是用了什么绝招？”
　　曙光也笑话我：“谁像你和桂枝一样天天数星星，找那颗最明亮的星！”
　　“在省城看泉游湖，受到城里年轻人诱惑，那个什么了吗？”我说着做了个接吻的手势。
　　“正经点！”曙光红了脸，举起手做出打人状。“唉，万福这个笨家伙，你能想像到吗？当了三年兵，竟然单恋了我三年，全写到日记里了。最让我感动的是，当我和小槐好的时候，他为我默默祝福。在我失意的时候，他为我着急又想不出办法替我排解。我受伤后，他在日记里说，‘如果能替换，宁愿我去伤我去死，也不让曙光这样不幸。多好的姑娘呀’‘我的血流到曙光的身体里了，我们真正融为一体了。我真没用，竟然晕倒了’。我以前对他太冷了。”曙光说着愧疚地长叹一声。
　　我也很受感动，夸赞万福：“万福是真正的大丈夫，为你俩的爱情高兴！”
　　“在看了他的日记后，我曾问他这些热辣辣的词，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吧？你把我形容成天仙，现在我丑成这样，以后会更老更丑，不就嫌弃了吗！你猜他怎么说，天鹅即是残了也是天鹅。这个万福啊！”曙光说着递给我一张纸，“你看看，这是他形容我的，像一个诗人一样。他在部队这所大学校里上了三年大学。”
　　“形容
　　她的洁白，不要用白皙形容，更不要比为皎洁的月光。应该用娇嫩或清纯。
　　她的头发，如用瀑，如油亮，都太粗俗，如在月光里看过，那一丝一丝的亮，夹带着一点金黄。
　　她的睫毛，不能用黑也不能用长。如果在大雾弥漫的早上，看见睫毛上挂了淡淡的霜，就是那种妩媚。
　　她的眼睛，不能用宝石蓝，也不能用一泓清水，想起了一个物理名词，磁性。
　　她的嘴角，不能用樱桃，也不能用唇红齿白，如果你看过微笑时上翹的样子。
　　最有特点的是她的鼻子，不大不小，不高不低，乖巧地镶嵌在合适的位置。
　　......”
　　看完这张纸,我很惊讶,爱能改变一个人。这可能就是爱的伟大和神奇吧！
　　多年之后，我读了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那个单恋者写的一段话：“你是我的一切，而别人只不过是从我生命边上轻轻擦过的路人。我等着，等着，等着你，就像等待我的命运。我，穷极一生都未曾因爱你而疲惫。”
　　万福终于等到了，终于等到他一生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