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台湾来客

　　早上八点，我坐上了从省城回凤凰山的火车。前些年我因工作调到省城，刚来时，交通不便，电话没有普及，逢年过节探亲才能回家一趟，时间久了就写封信。我最盼望和高兴的事就是家里来信，信封都是爹那笔刚劲有力，斩钉截铁的钢笔字，里面的信都是娘那笔娟秀的蝇头小楷毛笔字。信的开头，娘呼我的乳名，然后就是“见字如面”四个字。娘的信一般不长，大多是家常里短，一些新鲜事，然后就是问我的工作问她的孙子，嘱咐再三。最后就是说她老俩个身体很好勿念的话。收到娘的信的确是“见字如面”，倍添工作和生活的力量。我把一些自己以为重要的信放在一个大箱子里，竟攒满了一箱子。最近几年，交通和通讯方便了，写信少了，电话多了。听到电话里爹娘的声音，又比“见字如面”进了一步。
　　前几天，娘在电话里说，你唐奶奶那个失散多年的哥哥找到了，还来信了。我问是怎么联系上的，他现在哪里？娘告诉我，你忘了吗？去年你“大镜子”奶奶家来的那个台湾客人，还是你让唐奶奶托这个人帮忙找她哥哥的。我想起来了，娘说的这个台湾客人，是“大镜子”奶奶年轻时的恋人，娘不用“恋人”这个词。娘电话里最后说，你唐奶奶和她哥哥都互相通了信，他哥哥还想回来投资，他们还想听听你的意见呢！
　　火车在飞驰，我想着去年暑假探亲见到“大镜子”奶奶的情形。
　　去年那次回到家，娘对我说：“前一阵子，你大镜子奶奶家来客人了，她来问你啥时候回来，要是回来就让你过去，有话跟你说。”
　　每次回来，我都是要看她的。世事沧桑，她和我娘这一代人都步入老年了。“大镜子”奶奶的公公、婆婆早就死了，都是她亲自伺候的。她的丈夫也得癌症去世三年了，三个儿子和赵家的那个儿子，也都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当我来到奶奶家时，发现她梳妆台镜子后面的木板打开了，奶奶手里拿着一张发黄的旧照片。见我进来递给我问：“这个男人俊吗？”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张男女合影。仔细端详那女孩有点儿像奶奶，穿着戏装，看扮相不是青衣，像花旦，满脸的稚气。那个男的穿着国民党军装，看不出军阶，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英俊潇洒。我对奶奶说：“这就是前几天来的那个男人年轻时的照片吧？”奶奶点点头，叹了口气，“我想这一辈子不会见到他了，可临秋末晚了，他又回来了！他害了我一辈子啊！”奶奶说着仿佛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
　　“大镜子”奶奶的娘家，在离我们很远的城里，父亲是一个小商人，有自己的铺子。她有一个哥哥，考上陆军学校，令老人家高兴了一阵子。但时间不长，就奔赴抗日前线了。一个月后，来了一队军人，向老人报告儿子阵亡了，送来了一个嘉许状。两个老人昏死过去了。
　　等老人醒来，看到一个英俊的军官，和儿子长得太像了。老人喊了一声：“儿啊，爹想你啊！”这个军官俯下身说：“爹，我就是你的亲儿子！”就这样，“大镜子”奶奶的哥哥的这个团就驻扎在县城了。当时，“大镜子”奶奶在上女子中学，学文化是次之，抗日救亡是真，她排演了《花木兰》从军，饰演花木兰，按角色是刀马旦。本来这个剧本就好，我“大镜子”奶奶，沉浸在失去哥哥的痛苦中，一演就征服了一个团，反复演，就征服了一个县，最关键的是征服了她的“哥哥”团长。
　　正在“大镜子”奶奶将“哥哥”团长升华为终身依托的人，操办婚礼的时候，解放战争开始了。他们照了一张合影，“哥哥”团长就奔赴前线了。按照当时国民党政府的战争计划，他们约定一年后回来举办婚礼。但是，一等三年，全国除了台湾都解放了，我奶奶的“团长哥哥”也没回来。那时，“大镜子”奶奶二十了。在当时就是老闺女了。她父母急了，而她倒是不急，说要等着团长“哥哥”回来。
　　又等了三年，抗美援朝结束了。她父母因为支持抗美援朝有功，当时政府又送来嘉许状。这次他们没哭。不过，他看好了一个叫赵昆的少了两条腿的战士，非要把女儿也就是我的“大镜子”奶奶许给他，还要县长证婚。这样，“大镜子”奶奶就出嫁了。
　　婚后，“大镜子”奶奶和那个伤残军人感情不和，导致彻底决裂的是，她生下儿子卓之后，她的男人更加肆无忌惮地折磨她。其实，是到了心理变态的程度。直接的导火索，是“大镜子”奶奶和后来的丈夫，我的邻居天邦爷爷，锁儿的爹一起演戏。天邦爷爷和这个伤残军人，是朝鲜战场上的战友，经常来他家。他有个特长是吹拉弹唱，会二胡、笛子、唢呐几种乐器。那时候每年过年，村里都要排戏。我们村的戏班子在周围村里很有名，天邦爷爷抗美援朝回来后，更增加了戏班子的力量。一时成为四庄八疃的最强阵容，也吸引了附近村里的“名角”纷纷来投。有一次，天邦爷爷到赵家庄战友赵昆家去玩，说起要排《花木兰从军》这出戏，但找了几个人演木兰，都不合适。不是唱腔不行，就是做派不行，还有两个反串更不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镜子”奶奶说：“大哥，我能不能试试？以前我排过这戏。”我爷爷说：“太好了，准能行。”可她男人赵昆说：“一个娘们家疯什么疯啊！”天邦爷爷说：“演戏就是玩，都新社会了，妇女也不能老围着锅台转了，你作为一个军人怎么还这样封建呢！？”赵昆被他战友说得无话了，只好默认了。
　　“大镜子”奶奶一试戏，立刻征服了大家，她的一副好嗓子，扎实的功夫，把花木兰演活了。她把木兰三个阶段，演得生动感人。从“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木兰的清纯，到“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的英姿飒爽，再到“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复回女儿身的娇媚，博得一片喝彩。天邦爷爷啧啧称赞“大镜子”奶奶的身段，唱腔，做派，光彩照人。尤其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那段唱腔，做派，深深打动了天邦爷爷，那种历经生死的滋味，只有过来人才会体会到。天邦爷爷慨叹：“你看她的脸如银盘，楚楚动人，令人不敢直视，真是一面镜子啊！”有些男人也开玩笑，她哪儿都大，就叫“大镜子吧”。演完《花木兰》，接着又演了《王宝钏》，“大镜子”已红了。
　　“大镜子”奶奶的成功，以及经常排练演出，引来她那个伤残男人的猜忌和怨恨，经常虐待她。有一次，竟打得浑身青紫，直到发现她怀孕了才住手。即使这样，也不放过精神上的折磨。竟然说出了“你怀的是谁的野种”的混账话，这给“大镜子”奶奶极大的侮辱。这样，“大镜子”奶奶忍辱受气到孩子出生，并长到一岁，就和那个伤残男人离婚，回到了娘家。在这时候，天邦爷爷的女人得病死了。在天邦爷爷的追求下，“大镜子”奶奶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三个孩子的后娘。
　　
　　那天从“大镜子”奶奶家回来，我十分感慨，对娘说：“没想到‘大镜子’奶奶还有这样传奇的爱情故事啊！”娘说：“我们这些过来人，也觉得不简单，特别那个台湾客人，几十年了，还一直念念不忘她，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你大镜子奶奶说临走还给她留下了不少钱。”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告诉娘：“现在对台湾的政策变了，两岸实现了’三通’，好多台湾同胞回大陆寻亲，有的还建厂投资。唐奶奶不是有个失散多年的哥哥嘛，何不让‘大镜子’奶奶的恋人帮助打听一下呢？”娘说：“台湾那么大，怎么找？”我想也是，就没再说这件事。
　　可如今竟然找到了，还真是那个台湾客人帮助找到的。这里面肯定费了不少周折，而且还要投资建厂，真是好事连连呀！投资建什么厂呢？农村实行家庭承包制后，万福和曙光在唐奶奶、李医生的指导下，这几年已经将中草药种植、收购、加工生产一条龙了，获批一批中药剂品牌。如果台湾舅舅能够投资扩大生产，这对万福和曙光的事业可是个很好的机会。
　　到站的提醒，打断了纷纷思绪，我提起行李包，下了火车。又坐了两个小时的汽车，午饭前赶到了家。
　　爹娘和唐奶奶、曙光、万福都在等我。好久没见，爹娘的嘘寒问暖，唐奶奶疼爱的话语，曙光和万福的关心想念，一下子让我淹没在在幸福之中。自由自在，舒适轻松，可以融化一切的疲惫和不堪，这是我多年来回家的最大享受。
　　我很想马上知道唐奶奶是怎样找到她哥哥的，我曾经想过都是不大可能的，“大镜子”奶奶的恋人是怎么帮忙找到的呢？唐奶奶拿着一封信递给我，“你先看看这个！”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个空信封，收信人地址是满洲里，还有街道，而收信人不是一个，大约得有10个人，寄信人是香港XX街道门牌号转台湾辛志。看了后我一头雾水，一脸茫然，询问的目光看着唐奶奶。唐奶奶深情地说：“这个写着10个收信人的空信封，是一个漂泊多年游子滚烫的心啊！凭着这颗心终于找到了失散的亲人。”
　　唐奶奶告诉我，她哥哥跟国民党队伍撤到台湾两年后，就退出了军界。开始用退伍金做小本生意，后来借着台湾经济起飞越做越大，在香港、新加坡、欧洲都有自己的机构。她哥哥不论是当兵还是做生意，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大陆亲人的念头。七十年代末，他了解大陆的政策，想写封信，但又怕给家里人带来麻烦。于是他想了这个办法，写上10个人的名字，这些人都是当时在满洲里的街坊邻居，如果有一个人收到，能给香港地址回信，也就能找到亲人。他每年投一次，一连投了10年都石沉大海。但他不死心，不放弃。直到最近大陆台湾实现了“三通”，台湾成立老兵寻亲会，他便将这个空信封拍照放到寻亲栏目了。正巧“大镜子”奶奶那个恋人，在这个栏目上发现了这封信，终于帮助唐奶奶与她哥哥取得了联系。
　　我听了唐奶奶找到了自己的哥哥，真为她高兴，问唐奶奶：“你们兄妹俩什么时候见面呀？”没等唐奶奶说话，曙光便对我说：“这不是正要和你这银行人士商量的吗。”我一怔，问道：“我能做些什么？”万福说：“前几天舅舅来信说要来大陆投资建厂，我们把曙光中药材厂的情况给他说了，舅舅很感兴趣，让我们先做一些准备，等时机成熟了他回来考察投资。”我一听连连说：“这可是个大好事！引进外资，引进港澳台投资，是最受地方欢迎的事情，也是我们银行重点支持的对象。我和我们地区分行的同志说说，让他们联系地方有关招商部门，帮助做好项目立项前的准备工作。不知道舅舅投资多少？”万福说：“大约1000万美金！”我高兴地拍了拍万福，“这个项目可不小啊！你和曙光可要鸟枪换炮，成大老板了！”唐奶奶这时候说：“公社呀！这可不是个小事，你舅舅拿这么多钱，可要弄好了，做买卖可不都是赚钱的！”我心里想，姜还是老的辣，于是说：“奶奶，我们银行就是要帮着搞项目论证，考察风险的。”接着我和万福商量和交待项目考察的具体细节。万福听了，高兴地搂着我的肩说：“老伙计，有你帮我就放心了！”
　　   这时候，爹娘已张罗好了一桌子饭，大家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其乐融融。我和万福按惯例，“手把一”各自喝了一瓶白酒，又挨了爹娘、唐奶奶一顿数落。
　　
　　经过一年多的运作，凤凰山曙光中医药股份有限公司正式挂牌并投产，万福成了总经理，唐奶奶兄妹俩终于团聚了，实现了分别四十年的夙愿。我心想，公司的成立，万福和曙光有了光明的事业，也了却了唐奶奶的一块心病，她最疼爱的女儿终于可以走出阴影，过上幸福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