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倒在渡槽下的十五位英灵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28 08:17:29 字数:10162
前边说了,多书记让李革命到大渠指挥部,去接替黄副书记当指挥长,李革命高兴得差一点儿没笑出声来。李革命没笑出声,不是李革命笑不出来,而是李革命竭力抑制情绪,不让自己内心冲满的喜悦和潜在内心的笑流露出来。
多书记以为黄副书记是有病住院,其实黄副书记是被李革命顶撞得干不下去,姑且装病去住院的。说实话,李革命这个造反起家的官迷,自他那年犯事,从丹阳公社第一把交椅上跌下来至今,为了东山再起,李革命一连撵走了两任书记。自多援朝上任以后,李革命又故伎重演,企图再撵走多书记。当他发现多援朝这头牛不好顶,也顶不动时,他就回头去顶黄副书记。黄副书记知道李革命的后台硬,就自己挂出免战牌,以有病为由,隐退住进了医院。李革命达到接替大渠指挥长的目的,自然是乐不可支了。
所以,李革命一到大渠指挥部,就立即召开会议,并让指挥部秘书,传达了多书记对他的口头任命;接着他又在会上作了就职演说,演说罢一散会,就急匆匆朝马家石嘴渡槽工地走去。
李革命来到马家石嘴工地,二话没说,就指着已经垒了几米高的渡槽两端的孔隙,拉着官腔厉声斥责着说:“谁让你们在渡槽两端留这么一道缝隙的?!”
正忙着垒砌的民工们听李革命一问,慌忙停住手里活回答说:“这都是黄指挥长,叫我们按照赵工设计的图纸垒的。”“是啊,这是按照赵工的设计图纸垒的。”
“什么什么?你们说那个姓赵的在图纸上,就设计有这两道缝隙?”李革命大惑不解地问着,从一位民工手里接过图纸一看,“哗啦”将图纸往地上一摔,“破坏,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破坏,快把那个姓赵的给我找来!”
那民工说:“听说赵工他妈有病住院,昨天请假回去了。”
“那谁在这负责施工?谁在这负责施工?!”李革命大声嚷着,扬着头朝渡槽两端看着。
这会儿,负责渡槽施工的老罗,正在渡槽另端忙着拉线吊垂检查质量,压根就没听见李革命的话。直到一民工说李革命找他,老罗才丢下手头的活跑到李革命跟前,说他就是负责渡槽施工的老罗。李革命闻听他在这儿负责施工,二话没说,开腔就吩咐老罗:“你马上让人把渡槽两端这缝隙给我拆了!”
老罗一听让拆除渡槽两端缝隙,这牵扯工程设计的大事。忙向李革命解释着说:“李副主任……”
自李革命降职以后,最讨厌人们在他主任前边加个副字了。闻听老罗喊他李副主任不禁恼火,两眼顿时一瞪:“什么李副主任?!我现在是这大渠指挥部指挥长!”老罗还不知道他来大渠当指挥长,现在闻听,忙改口说:“哦,哦,李指挥长,赵工没在,我们不能随意改动设计方案。再说人家是工程师,既然人家设计有缝隙,肯定有一定的科学道理。”
“啥球科学道理?你们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吗?就像我们盖房子垒墙,不管是垒土坯,还是砌砖头,都要互相压住茬的。你们谁见过盖房子垒墙,还有东留一道缝,西留一道缝的?说轻点,这是明显的失误,说重点,他姓赵的这是明目长胆地破坏革命渡槽。”李革命厉声说着,指着渡槽下的涵洞,“趁这下边的土牛还没扒,快拆,现在就给我拆了重垒!”
老罗有些纳闷:“这就奇怪了,昨天,前天,李革命一天都来这儿两三趟,咋都没提出疑义让拆,今儿怎么突然心血来潮,让拆了重垒呢?”老罗这么嘀咕着,对李革命解释劝慰着,说,“李指挥长,就是要拆,也、也得等赵工来了再说呀?”
李革命两眼一瞪:“什么你张口赵工,闭口赵工,不就是一个从丹江水库上,下放回来的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吗?他不在咱就不拆,那他姓赵的要是死了,咱这地球就不转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我们今天就要革他这反动技术权威的命,造他这反动技术权威的反!拆,出了问题我李革命负责!”
老罗这才明白,原来不是李革命昨天前天没发现这缝隙,而是因为那时黄书记是大渠的指挥长,出了问题与他无关,所以他前天昨天,都睁只眼闭只眼,等着酿成后果,让黄书记吃不了兜着走。然而今天,他李革命是大渠指挥长,出了问题他要担当。所以,李革命一上任就让马上拆除缝隙。老罗这么想着,木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李革命默默着:“这就叫政治啊,政治斗争比什么斗争都阴险,都可怕和残酷呀……”
“你还磨蹭啥哩?还不快吩咐人把这缝隙拆了?!”
正木然的老罗,被李革命这一喊,忙说:“哦,拆,现在就拆!”老罗一边应着,一边冲几个民工吩咐着,“你们都还戳那儿干啥?还不快把这资产阶级反动缝隙拆了?!”
老话说谁不当家,谁不知道操心。李革命一当上指挥长,就烧起了加班加点、督工、监质三把火,并且,自达他就职的第二天起,就亲自坐阵渡槽工地督促施工。真是火车跑的快,全凭车头带。在李革命的亲自督促下,尽管经过拆扒耽搁,但渡槽的工期不但没有延误,而且还提前一天就竣工了。尤其在县上开会的多书记,听广播预报天气,说近期有暴雨,随即打电话询问李革命渡槽完工情况。当多书记得知渡槽已提前竣工的消息后,当即就在电话里表扬了李革命,并将近期有暴雨的消息告诉了李革命,要李革命一定要赶在暴雨前,将渡槽下的土石运出涵洞,确保洪水到来时涵洞畅通。李革命得到多书记的夸奖乐不自禁,自然对多书记吩咐的任务,是言听计从,雷厉风行,随即组织人员疏通涵洞。
再说请假去医院看娘的赵工,那天离开工地连家都没顾回,就直接到县医院看他娘。只想到医院看看娘的病情好转了,就赶回工地。没想到赶到医院一看,他娘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而且第二天他娘就咽气了。赵工安葬了母亲,只说三天后,给母亲圆了坟再回工地哩,可一听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说近天有暴雨。赵工一想到渡槽下的涵洞还没疏通,一旦山洪暴发,直接危机渡槽下数百户人家的安危。赵工再也顾不得给母亲圆坟,就匆匆往工地赶。当他赶回工地,见渡槽已经竣工,况且众民工正车水马龙,清除渡槽下的土石,赵工顿时松了口气。赵工刚坐到一块石头上,陡然又火烧屁股般弹了起来。原来,赵工突然发现,他设计在渡槽两端的缝隙不见了。
外行者,不知道其缝隙的重要,而且还以为是设计失误,或者是明显的漏洞呢。然而行家却知道,其缝隙的关键和重要性所在。这缝隙并非设计失误,更不是设计中的漏洞,而是遵照热胀冷缩的科学原理,特意设计的缝隙。有了这两道缝隙,不管因气温变化出现热胀还是冷缩,都能确保渡槽安然无恙。若没有此缝隙,一旦在气温急剧升高或急剧降低时,都将使渡槽出现突然断裂垮塌之险。现在已交盛夏,加上预报近天有暴雨,在暴雨来临之前,一旦气温急剧升高,渡槽就有断裂垮塌的危险,怎不让赵工火烧般蹦起来呢?现在乘渡槽下的土石还在,采取连夜加班,重修缝隙补救还来得及。否则将前功尽弃,功亏一篑事小,若造成人员伤亡,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情急中,赵工顾不上追究是谁取消缝隙的责任,急忙冲着正在督促清除涵洞的老罗喊着:“老罗——老罗——”赵工一边大声喊着,一边三步并作两步朝涵洞口跑去。
没等老罗喊着跑到涵洞口,却被李革命拦住说:“哎,赵明远,你急火火地喊老罗干啥?没看人家正忙着督促清理涵洞?!”
“叫老罗快让大家停工!”赵工说着,连看都没顾看李革命一眼,仍然冲老罗火烧眉毛般喊着,“老罗,快让大家停工!”
李革命可忍不住了。他两眼一瞪:“哎,姓赵的,是谁让你叫老罗停工?”
“是我,我让老罗快停下!”赵工仍然看都没顾看李革命一眼,只顾冲老罗喊哩。李革命却再次拦到赵工面前,手指头朝赵工眼窝里一戳:“赵明远,你瞎指挥个啥?”
赵工忙解释着说:“你咋说我瞎指挥哩?我这不是在喊老罗吗?”
“哼!”李革命浓重地从鼻孔里哼着,两眼冲赵工一瞪,“你让老罗停工?你知不知道,昨天夜里多书记从县上打回电话,说预报近天有暴雨,一定让赶在暴雨前,清除涵洞里所有土石!”李革命恶恨恨地说着,冲赵工轻蔑地一笑,“赵明远,你不要再演戏了,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你企图破坏渡槽的阴谋诡计,已被革命者雪亮的眼睛识破了!现在你叫嚷着停工,你这叫欲盖弥彰!姓赵的,请睁开你的双眼看看,你设计在渡槽两端的缝隙早已被我铲除了!”
赵工闻听,气得脚往地上“噔”一跺:“嗨吆,李副主任,你、你让我咋说你呀!”
“哎,我来替你纠正一下,李指挥长!”李革命指着自己的鼻尖得意地说着,冲赵工怪怪地一笑,扭着脸拉着个怪腔,“姓赵的,你无法说,我给你说!你破坏革命渡槽的阴谋,已被我及时识破,确保了革命渡槽安然无恙!”
赵工气得无奈地将手一摆:“好好好,我不给你争什么革命反革命,现在当务之急,是马上停止清除涵洞的土石,迅速采取保护渡槽的补救措施,否则……”
李革命抢过赵工的话,得意忘形地说:“否则你谋划的第二套破坏计划,又要落空是吧?我告诉你,革命者的眼睛是雪亮的,任何破坏革命渡槽的阴谋和行为,都躲不过革命者的眼睛!”
赵工急得心都快蹦出来了:“哎呀,李革命,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耍嘴皮子!还是那句话,我不给你讨论什么革命反革命,我只给你说,这渡槽两端没有了热胀冷缩的缝隙,一旦气温急剧升高,必然导致渡槽断裂垮塌!现在趁渡槽下的土石还在,赶快加班修补两端的缝隙,否则等涵洞内的土石清除后,想补救就来不及了呀!”
“让你他妈的反革命阴谋见鬼去吧!”李革命轻蔑地笑着,突然将脸子一板,手指尖朝赵工眼窝一点,“姓赵的,我现在也郑重地告诉你,不管你怎样危言耸听,油嘴滑舌的欺骗,我们革命者坚决不上当受骗!”
赵工闻听,差一点儿七窍都冒出火来。但事关紧要,容不得他半点耽搁。回过头又大声喊:“老罗,老罗!”
“来了,来了!”老罗听到赵工的喊声,连声应着跑了过来。赵工二话没说,当即让老罗停工,等渡槽两端的缝隙补修好,再清除涵洞的土石。“是!”老罗一个“是”字刚出口,就被李革命顶住了:“我说这清土石的工作,不但不能停,而且还要加快清除速度!”
老罗看看李革命,又看看赵工,听谁的不听谁的,一时不知所措。
赵工见老罗犹豫不决,急得脚往地上一跺,显出乞求地神态说:“老罗,当断不断,必定出乱。你快下令停工吧,你可是这渡槽工地的施工队长!”
“哼,那我还是这大渠指挥部的指挥长!”李革命傲慢跋扈地说着,冲赵工轻蔑地瞥了一眼,然后一转头,“老罗,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要牢记毛主席的教导,擦亮眼睛,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严防坏分子破坏革命渡槽!”
本来对李革命擅自取缔渡槽缝隙的行为,老罗就心存疑虑。现在见赵工突然让他停工,虽然他不懂业务,也不知道为啥,自然赵工让停,必然有他的道理。可官大一级压死人呀,老罗正迫于无奈,不知所措时,猛然听李革命说出“坏分子”这三个敏感刺耳的字眼,老罗不由想起赵工的身世。
赵工叫赵明远,是丹阳公社赵家坡人,他1958年考上武汉水利学校,同年由于丹江水库动工,他也随学校迁到丹江口教学基地,任工程爆破技术员。由于他刚入学不到仨月,加上又不是学的爆破专业,让他任爆破技术员,那简直就是赶鸭子上架。所以,在首次爆破前测试线路时,本来用测定雷管的仪表对线路检查,输出电流不得超过50毫安,而他却错用电流1000毫安的干电池测试,超过规定电流的20倍,结果导致提前引爆事故,致使10人当场死亡,十数人受伤。由于他是个学生,当时只给了个拘留教育的处分。
而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却因此被打成坏分子,下放回家劳动改造。难说赵明远的思想没有问题,听说这儿有特务破坏,那儿有特务破坏,连样板戏《龙江颂》里,送个水都有坏分子破坏,难说五泉汇流这么大的工程,没有坏分子盯着?老罗想到这儿,他对赵工的同情好感立刻消除了。于是,老罗就对赵工搪塞推托着说:“赵工,这停工不停工,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你说了算,这得听李指挥长的!”
“你……”赵工顿时气得脸都成了猪肝色,“好好好,谁都不给谁说,我现在就去找多书记说!”赵明远说罢,回头就朝大坝指挥部跑去。
赵明远匆匆跑到大坝指挥部,才想起李革命刚才说多书记在县上开会。他又急忙到指挥部给多书记打电话,可他跑到电话机前,赵工不知电话往哪儿打,就急忙去问多书记的秘书,秘书说只知道多书记去县上开会,不知道开啥会,更不知道在哪儿开。赵工没打成电话从指挥部里出来,刚好见一辆拉水泥的胶轮拖拉机卸完货回县城。赵工急忙给司机说明情况,随即搭拖拉机去县城。
真是屋漏偏遇连阴雨,瘸子腿上遭棍劫。急得只想插翅飞往县城的赵明远,没想到拖拉机在路途又抛锚了,等修好赶到县城,天已大黑。虽然县城到处灯火通明,可除了县上几个工厂机器轰鸣,其他单位都已下班,他找遍县城几家国营旅社,也没找着多书记。他万般无奈,只得饿着肚子蹲在县文化馆门洞里喂了一夜蚊子,第二天天没明,他就跑去守在县委大门口等多书记。可等到八点还不见多书记去开会,他一问门卫,门卫说会不是县委召开的,而是在县政府开。赵明远又急忙赶到县政府大门上等。
由于那天特别的热,县政府大门上几棵树又特别的小,他虽然站在树阴下,其实跟站在太阳地里差不多。尤其快到晌午那会儿,赵工热得舌干口燥,心急火燎,只觉得再站一会就要中暑晕倒。无奈,就急匆匆穿过街道,到县政府对面院里拧开水管,照头冲冲降降温,又“咕咚,咕咚”往肚子里加了些水,回头又到县政府大门口等。他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开会的出来。他急得到大门上一问,看大门的说会早散了。赵明远闻听,糟,定是我刚去喝水那会儿耽误了。他急忙问下午几点开会,看大门的告诉他,会议结束了。
赵明远一听开罢会了,多书记下午就赶回公社了。他没再跑着找多书记,由于他没有粮票,无法到食堂买饭,就在街上称了俩西红柿,正一路啃着往车站赶呢。没等他走出街口,身后传来了拖拉机的轰鸣声。他扭头一看,哎呀,真巧,开来的正是丹阳公社的拖拉机。赵工正准备摆手喊着停车时,拖拉机却在他面前停下了,并从驾驶室里伸出一颗脑袋,冲他喊着:“赵工,快上车!”
循声一看,嗬,真是芝麻掉进针眼里巧了。赵明远见喊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急着要找的多书记。多书记见他如此焦急异常,慌忙跳下车一问。当赵工将渡槽的情况一讲,多书记虽然是外行,但他在丹江见过大坝上的热胀冷缩缝隙,顿觉事情重大,情况危急,加上当天气温陡增,一旦出现事故,后果不堪设想。多书记当即扶赵工上车,随即命令司机调转车头,直接将车开到县邮电局,多书记亲自给赵秘书打电话,让他立即通知李革命停工待命。
多书记打罢电话,仍然放心不下,就急令拖拉手全速加马往回赶。只想尽快赶回渡槽工地,采取应急补救措施。可让多书记一路担心的渡槽,竟在下午一点钟左右垮塌了。
这是多书记乘车赶到公社大门上,赵秘书告诉他的。当多书记闻听有15位民工在事故中丧生时,恼得二话没说,冲赵秘书开口就骂:“你他妈咋弄的?老子不是打电话,让你强令他李革命停工待命吗?!”
赵秘书忙解释着说:“他是按照你的电话停工了……”
多书记急得没等赵秘书的话说完,就接着埋怨起来:“你说他狗日的停工了,咋会压死我15位民工?”
赵秘书说:“只因我跑去让他停工时,民工们正在涵洞里加班清理土石,谁知没等最后15位民工跑出涵洞,渡槽就垮了。”赵秘书说到这儿,低沉地叹息了一声,“唉,多亏你电话打得及时,若不然不知有多少民工,要牺牲在那渡槽下的涵洞里呀!”
“这不是多亏我,这是多亏赵工到县上找我!”多书记说到这儿,无奈地摆摆头,朝渡槽工地方向扬了扬手,拖拉机手心领神会地驾车直往事故现场开去……
此刻,多书记和赵工坐在驾驶室里,他们的心在滴血,他们的眼在流泪。就连此刻“嘟嘟”响的拖拉机声,也犹似在悲痛地哭嚎。尤其赵工,此时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耷拉着脑袋,一只手使劲捂住嘴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另一只手使劲照自己的天灵盖拍打着。
坐在身边的多书记安慰解劝着说:“别这样赵工,其实这不怨你,你的设计没错,就怨那个造反起家的李革命,错改了你的设计方案。”
赵工仍然拍着自己的头埋怨着,说:“怨我呀怨我,都怨我不该请假,我不该请假呀……”
“你就是不请假能咋?他李革命那号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白痴,别说你在,就是我在也难说他真听我的!”多书记说着,他悔恨莫及地摆摆头说,“其实谁都不怨,都怨我让他去大渠指挥部当指挥长啊!”
拖拉机一拐过马家石嘴,那座像一根断了的牛肋骨似的渡槽,透过拖拉机前边的挡风玻璃,立刻映入多书记和赵工的眼帘。二人看着那座,原本应该好端端的、永久展示靓丽风采的人造彩虹,突然垮塌断裂成一片废墟时,虽然二人此刻都沉默无言,但他们心里那滋味里的滋味,情感里的情感,却让人们难以想象,难以猜测品味出来的,也是人们难以用任何情感语言和文字,能形容表达得出来的呀……
拖拉机伴着万分悲痛地哭嚎声,和极其愤怒地痛斥声,驶到出事现场停下。当多书记和赵工跳下车时,尤其当赵工跳下车那一刻,人们“哗”一下拥上前来。
人们拥上前来,不是迎接和欢呼他们的到来,而是遇难者的家属、亲属和乡邻们,看见致使他们骨肉亲人遇难的赵明远回来时,人们顿时把悲痛和眼泪,化作无限的仇恨、愤慨和敌视,把愤怒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赵工身上。有的冲着赵工质问,也有的揪住赵工的领花子指责、谩骂,甚至有的竟抡起巴掌,朝赵工脸上打去……
“请大家住手!”
随着这句异口同声地呼喊,“哗”一群民工拥到赵明远身边,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渡槽施工队队长老罗。老罗冲着围在赵工身边的人们摆摆手,说:“请大家住手,我已经给大家说了,赵工设计的没错,这场事故也不怨赵工,只怨李革命无知,错改了赵工的施工方案,致使渡槽垮塌的!”
“对,这不怨赵工,都怨我让李革命当大渠指挥长!”多书记说着,挥手指着一片废墟的渡槽,“乡亲们,你们难受,可你们知不知道,我多援朝这心里也在滴血呀!尤其赵工,他作为渡槽的设计者,让人随意错改了他的施工方案,致使一座原本好端端的渡槽垮塌,那就像一个画家,看见自己精心构思描绘出的一幅得意之作,被人无知地胡涂乱改后,又浇上一滩污水而毁坏,可想他这心里能好受吗?”
这会儿,一直无言难受的赵明远,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聚集在他内心的痛苦和疼痛,骤然如火山爆发般喷涌出来:“乡亲们,就像多书记说的,你们难受,可我这心里更难受啊。我不仅为李革命错改我的设计方案难受,而更让我难受的是渡槽的垮塌,致使15位鲜活的生命遇难,致使你们的骨肉亲人分离!父老乡亲们呀,我赵明远也是娘生爹养的人呀,在我眼里,眼前垮塌的不是一座钢筋、水泥浇铸的渡槽,而是咱丹阳公社数万人民勒紧裤腰带,筑起的造福人民、造福后代的一座千古不朽的丰碑呀!乡亲们,你们有气、有怨、有恨,就冲我赵明远骂,就朝我这张脸打吧!这样我心里才好受些呀……”
大家的质问、指责和谩骂声消失了,大家举起的拳头也放下了,拥前围攻的人们,也都无言地退去了。
此刻,多书记、赵工和老罗及在场的所有公社干部,都纷纷走到遇难者的遗体跟前,无不凄然泪下。尤其多书记,看着躺在地上的一具具用白布盖着的遗体,他一个倔强的汉子,顿时眼泪扑扑嗒嗒往地上掉。他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遇难的父老乡亲们,你们是为咱丹阳公社人民,能吃饱肚子而献身的!所以,我说你们的死,比泰山还重!我多援朝在这里给你们磕头了!”多援朝说着,“扑通”跪在遇难者的遗体前;接着赵工、老罗,以及在场的所有公社、大队干部,“扑通”“扑通”,齐刷刷跪到地上。顿时间,在场的所有百姓和民工们,看着这惨烈的场景无不失声痛哭。
当人们流着眼泪,将遇难者的遗体往公社礼堂停放装棺,准备为十五位遇难者开追悼会时,却忽然发现不是十五具遇难者的遗体,而是十四具遇难者的遗体。人们闻听无不意外、惊疑:“是不是清理错了?”“是啊,会不会就是十四位民工遇难?”“不会,是我亲自清理的,绝对错不了!”“那其中一具遗体哪儿去了呢?”
正当人们为之大惑不解时,老罗走过来说:“十五位民工遇难没错,其中一具遗体,被遇难者的家属运回去了。当时我就劝她别运,可我怎么也劝不住她。”
多书记说:“这怎么能行,他是为公牺牲的,理应给他开追悼会和安葬补偿,怎么能让家人轻易拉走呢?”多书记说着,一边安排大家把遇难者的遗体往公社礼堂运,一边叫拖拉机手开车,他坐上去追。待多书记追上一看,原来那遇难者家属不是别人,正是榛子沟的王玉梅。当多书记要把她丈夫的遗体拉回公社礼堂时,王玉梅却咋也不答应。多书记问她为啥,王玉梅却低着头啥都不说,只是哭。不管多书记咋劝,王玉梅非要把遇难者遗体拉回去自家安葬。多书记无奈,只得坐着拖拉机又返了回来。
第二天上午,人们在万分悲痛中,为14位遇难者开了追悼会,在鲜花、翠柏和鞭炮声中,安葬了十四位遇难者的遗体。在安葬遇难者遗体的同时,县公安局将肇事者李革命依法逮捕。
当天下午,多书记接县上紧急通知开会去了,让黄副书记带着赵工和几位公社干部,代表他到榛子沟,去给王玉梅的丈夫告别送行。当安葬了王玉梅丈夫的遗体后,黄副书记将遇难者的安葬费和抚恤金,呈到王玉梅面前时,王玉梅却分文不收。当黄副书记问她,为啥把遇难者的遗体拉回家安葬,又为啥不收政府给的补偿和安葬费时,王玉梅不禁“啊呀”一声哭了。她边哭边用拳头照自己的头颅疯狂地擂着说:“黄书记,你、你不知啊,其实,我、我也是一个罪人呀!你、你们来看,这些年来,我、我一直为他们赎罪呀!”
黄副书记闻听,还大惑不解,当他和赵工及其他几位公社干部,跟着王玉梅来到一间屋里,见靠后墙那个黑漆明亮的条案上,摆放着36个同样黑漆明亮的牌位,每个牌位上都醒目地竖写着一行白字。人们顿时为眼前的一切惊诧、愕然、茫然了。直到王玉梅一一念过牌位上的名字,并述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家才醒悟明白,原来这36个牌位上的名字,竟是当年在丹江那场火灾中遇难者的名字……
所有在场的干部闻听,无不惊异、惊讶:“她、她就是当年在丹江口水库场火灾的肇事者王玉梅?”尤其赵明远闻听“王玉梅”仨字,他木木地望着眼前的玉梅,望了好一会儿,才抖动着嘴唇,感到一阵哽咽。他是很爱玉梅的,他是从当年在老城上中学至今,一直爱着她,直到后来听说玉梅嫁了人,他才结婚成家的。
“啊,你……你是玉梅?”赵明远这句话从口中一挤出来,后边的话顿时如开闸的渠水一般涌了出来,“我咋说见你恁眼熟,原来是你呀玉梅,我是你的同学赵明远啊!”
本来,当年赵明远没去拘留所看望玉梅,玉梅就觉得他薄情寡义,气他恨他之极。此时听到“赵明远”,这个熟悉而又难忘的名字,顿时满腔怒火,简直要从她口鼻里喷发出来。不过玉梅还是竭力抑制情绪,遏制怒火,她低着的头猛然扬了起来。冲着眼前的赵明远怔怔地审视着,说:“你、你就是赵明远?”
“对,玉梅,我就是你的同学赵明远啊!”赵明远说着,一双眸子直直地看着玉梅,脚不由已地向玉梅跟前走去,玉梅这会儿却像望着一个陌生人似地看着他。
赵明远知道,自从当年丹江那场火灾至今,这是他第二次碰见玉梅。上一次见玉梅,是赵明远从拘留所里出来时,去给因他肇事而遇难的民工上了坟,准备去拘留所看玉梅时,碰巧看见了去上坟的玉梅。本来赵明远要给玉梅解释为啥没去看她,却因玉梅回身走去,而没能解释。赵明远后来又特意从丹江请假回来找过玉梅两次,第一次回来,玉梅去看她姨没在家,第二次回来,听说玉梅已结婚嫁人了。赵明远为不打扰玉梅的家庭生活,就没再找去和玉梅相见。
现在见玉梅如此神态看着他,赵明远知道玉梅还在为他当年没去拘留所看她,而对他耿耿于怀。为此,赵明远正准备借此向玉梅解释没去看她的原因,但是赵明远刚说了“玉梅……”俩字,玉梅却脸子一沉,摆摆头冷冰冰地说:“你认错人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赵明远慌忙近前一步,无限愧疚地说:“玉梅,我……”
“你啥都别说了,我不认识你!”玉梅仍然沉着脸,冷冰冰地撂下这句话,忽噜扭过身,捂着嘴向屋里跑去。
“玉梅,你听我给你解释!”赵明远说着撵到门前,玉梅却反身将门一关,背靠着门哽咽起来……
赵明远无奈地站在门外给玉梅解释着说:“玉梅,不是我薄情寡义不去看你,起初我去看你,人家说你的问题正在审理之中,不让见。后来,我也因肇事致死人命,而被关进了拘留所……”赵明远解释罢,回身冲黄副书记打了个走的手示,二人随即朝公社走去……
待玉梅打开屋门,赵明远和黄副书记已经走远,玉梅满眼含泪的目视着赵明远的背影。“咋这样,咋都这样啊……”玉梅用手拍打着自己的额头,懊丧地说着,“啊呀”一声大哭起来……
黄副书记和赵明远等从玉梅家回到公社,个个心里都像压了盘石磨似的沉重、难受。尤其赵明远的心,像用一把把刀在割,似一把把锉在锉,又似无数只蝼蚁在叮在咬般难受。他从当年的失误,致使12位鲜活的生命丧生,想到今天又致使15位民工遇难,赵明远没有将自己的失误说出声,也没有为自己的失误哭出声,而他把内心的自责,自愧,自悔,化作力量,他第二天就调整心态,走上了渡槽重建工地。
这一次,赵明远从渡槽重建开始,不管是骄阳似火的白天,还是蚊虫叮咬的夜晚,他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工地。从渡槽用的钢筋、水泥、石条等所有材料,到民工们的施工质量,他无不一一过目,并且亲自坐阵把关,严格指导监督施工。尽管他脸上晒起了一层黑皮,身上被蚊虫叮了一层疙瘩,但他没叫一声苦,也没说一声累。不久,一座合格的渡槽重新建起来了,当人们望着那座坚实的渡槽,无不竖起拇指夸他了不起时,赵明远的两汪眼泪却“哗”一下淌了出来。赵明远这眼泪不是激动、感动的泪花,而是为他当年的无知和这次请假离开工地,导致渡槽垮塌,致使十五位鲜活生命的失去和十五个家庭失去亲人的伤痛,而悔恨、愧疚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