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霍有福死了以后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27 15:30:19 字数:12113
一
霍有福那盏灯,勉强熬到第二年三月就油尽灯灭了。那年林生刚上初一。虽然林生刚过14个生,但他却人小心大,通情达理。头里将他爹送上山,回来就“扑通”跪到奶奶和娘面前,乞求着说:“奶奶,娘,你们答应我退学吧!”
本来刚失去丈夫的林生娘,看着年过六旬的婆婆,和围在身边那四个不高不低的儿女,往后这个六口之家,除了14岁的林生能帮她一把,别的谁也不能帮她。可她作为林生的亲娘,正无法张口让林生退学呢,林生却主动提出了退学。她难受得一下子将林生搂在怀里,双手拍着林生的脊梁:“生娃呀,当年把你生下来,一看你是个带把的,你爹就抱着你喊叫着说:‘我生儿子啦!我生儿子啦!’今天你爹走了,你就是咱家的男人啦。娘只有委屈你娃子啦!娘这是实在没有办法呀,娘但凡有一点儿办法,说啥也不会让你娃子退学呀!生娃呀,谁叫你是咱霍家的男人呀——”
林生他娘说着,眼泪扑簌簌地往林生肩上滴着……
“娘,你别难过,我都是大人了,我是男子汉,又是兄妹中的老大,应该替爹爹撑起这个家!”林生抽噎着说。
“嫂子,你别难过,天无绝人之路,哥走了,还有我这个妹子哩!”站在一旁的林生他小姑,抹了一把眼窝走过来,拍着林生他娘颤抖的背劝慰着,“我们就住不远,家里有个啥重活,只要让娃们叫一声,你妹夫得闲他来,他不得闲,我来帮你!林生学习好,又要强,能让娃上,就让娃上吧!不图娃上个啥名堂,多上几年,往后也好说个人(媳妇)。”
林生他娘含着眼泪晃了晃脑袋,说:“小妹你啥也别说了,娃说不上,就不让他上了吧,咱眼下都顾不了,还顾啥往后啊……”
“娘别难过了!”林生一边安慰娘,一边向娘保证,“娘,我说不上,就不上了!”
“我说你不上不中!”没等林生他娘的话出口,一直抱着拐棍坐在大木椅上沉着脸看着地上,连口叹息气都没有出,连个泪花花都没挤出来的小大姐,将抱着的拐棍抬起来:“咣”往地上一戳,像个男人似的“呼哧”站了起来,拄着拐棍在屋里“当当”来:“当当”去地走着……
前边说了,小大姐虽然说不上大家闺秀,倒也称得上在大家长大的丫头。她有主见,也有涵养,遇事沉着冷静不慌张。自小大姐成了霍林生的奶奶,虽说女人不主家事,然而小大姐在霍家,却胜似当家的。加上林生他爷,天生一张娃娃脸,女人嘴(没胡子),说话一口娘娘腔,在家里除了管一下放屁屙尿鸡毛蒜皮的小事,凡是大事都要向小大姐讨主意。时间一长,人们都说小大姐当家,左邻右舍到林生家借个牛犁鐝头割草镰,都直接找小大姐说。因为那时候封建,男尊女卑,家家都是男人主事。所以左邻右舍都以为小大姐恶,说林生他爷怕老婆。说白了,就是说林生他爷不算家里男人。但林生他爷却满不在意的呵呵一笑:“你们都说我怕老婆,你们知道啥叫怕老婆?你们知道啥叫女人怕男人?”林生他爷冲人们这么一问,虽然是语音不高的娘娘腔,但却问得人们瞪着眼相互看着,谁也答不上话来。
林生他爷抬头看着木然以对的人们,再次呵呵一笑:“都不知道吧?不知道就听我说。”林生他爷说着,右手无名指在伸展的左手掌上捣着,“在一个家里,若女人有见识会打算,男人就得听女人的。若家里男人有见识会打算,女人自然得听男人的,这不存在谁怕谁的说法,更不存在谁恶谁厉害的意思。没听老辈人讲,吃不穷,喝不穷,打算不到也是个穷。老辈人还说,一窍不得少挣几百。这说明个啥,这就道出了治家的关键在于会打算。俺老婆说得对,打算计划得好,我自然得听她的,这不叫怕老婆,俺这叫会利用老婆!”他这话说得既风趣幽默,入情入理,又给他挽回了面子,也说得人们有口难驳。由此,人们再不说林生他爷不是男子汉,怕老婆了。
据说林生他娘当初进霍家门时,赌气不把小大姐瞧在眼里,凡事都要给婆婆扭个劲儿。小大姐虽然对此看得清楚明白,但是她却不气不恼,反而以有这样能干会打算的儿媳为荣。为此,她却故意装聋装瞎让着她。直到1967年搬迁那年,林生他娘过滔河走亲戚,不知听谁说湖北大柴湖,旧社会汉江溃堤淹死过好几万人,直今那儿还尸骨遍地,柴如林。林生他娘回来就问丈夫有福,去看的大柴湖是否真是那样。
一句话把有福问得,就像啃了一口涩柿子,干涩得说不出话来。本来有福到大柴湖看点回来,去县移民办要求更换移民点,移民办说不但这点不能换,而且大柴湖的实情不能外传。有福回到家里,想着自己是乡亲们选的代表,也是乡亲们最信得过的人,若隐瞒实情骗移民,愧对乡亲。若说了实情,要受批斗挨整。有福正为此愁得头疼,林生他娘又在这节骨眼上一问,问得他大张嘴说不出话来。
有福越不说,林生他娘越觉得有问题,越要问。问急了,有福就失口露了实情。有福把实情一露,林生他娘不光急,而且指鼻子捣眼,冲有富厉声质问着说:“那你咋不当场反对?那你回来咋不给乡亲们实话实说?那你又咋对乡亲们说那里不错?”这一句句质问,把有福问得支吾着说:“我、我反对了,还、还向县领导反映了,可、可人家说这点不能更换,只、只许说那里不错……”
林生他娘气得将大腿啪一拍:“你好糊涂啊有福,你骗得了今天,咋骗得过明天呀?到时乡亲们去一看是那样,岂不要活吃你吗?”
有福极难为情地说:“我知道,可我……”
林生他娘呼哧站了起来:“可啥?他公社、县上又不是顶头衙门。我都不信了,不行你上北京,去找党中央,找毛主席!”
正在院里择菜的小大姐闻听,吓了一跳,慌忙跑进屋里制止着说:“哎呀,你瞎说的啥?”
林生他娘瞟眼白了小大姐一眼,不屑一顾地说:“你该干啥干啥,我们的事,你少插嘴!”
小大姐见她不听,急得咬住她的耳朵,说:“咱知道了就先烂到肚里,这要传扬出去,人们都闹着不往大柴湖搬了,到时红卫兵说你造谣惑众,说你破坏搬迁,那咋得了啊!”
林生她娘却把小大姐的话当耳旁风,不但没把此事烂到肚里,反而给有福鼓劲打气说:“上北京找党中央、毛主席,我支持你!”
有福本来早想去北京反映情况,可就是底气不足,又怕林生他娘不同意,现在林生他娘一发话支持,连马三奎听说了都跑来劝,有福都不听,硬是背着小大姐去了北京。
果然不出小大姐所料,有福从北京回来,就被红卫兵戴上造谣惑众、破坏搬迁的帽子批斗拘留了。
这下儿,林生他娘鞋壳篓长草——荒脚了。她四下求人不应,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为难得圪蹴在界墙跟前,勾着头流眼泪。见小大姐从门外进来,她突然拧了把鼻涕,在鞋帮上一擦,呼哧扬起头来,冲着进屋的小大姐说:“娘,都说你遇事有主见,办法多,你倒是说句话呀!”
小大姐闻听,终于开口了:“让娘说话行,但你得跟娘一起去找你鐝头叔!”
她鐝头叔就是马三奎。林生他娘一听让去找马三奎,当下就蔫了。只为她支持有福去北京,马三奎曾来劝她拦住有福,可她不但不劝不拦,还支持有福去了北京。
你说,她现在咋有脸去见人家呀!林生娘无奈,就木然地晃了晃脑袋,给小大姐诉说了苦衷。小大姐没再难为她,就丢开腿去找马三奎帮忙。
马三奎虽然对林生他娘的气还没消,但毕竟看小大姐顶着一头白发来求他,不得不碍着脸求人,将有福救了出来。打那以后,林生他娘再也不敢小瞧小大姐了,凡是大事都让小大姐拿主意。所以,这会儿听小大姐一说不中,她一股气没敢吭,只等小大姐发话。
“不让生娃退学,叫大女回来!”小大姐表情严肃,说得坚定果断,听得出来,没有一点商量的口气,简直已是深思熟虑。
“啥?你让大女退学做活?”林生他娘惊讶地喊道,仿佛小大姐是在让她去做什么坏事一样,“大女回来能干活?大女比生娃小,她又是个女娃!”
小大姐看着趴在林生他娘腿上哭泣的大女:“这我知道,正因为大女是个女娃,上学不上学,将来都能找个婆家。可咱生娃就不同了,他是个男娃,不让娃上学,别说将来不好找媳妇,就是勉强能找,也是找个一般化的。没听人家说,一代好儿媳,三代好子孙。这男娃说人好害,可是直接影响几代人的大事,所以生娃不能退学!再说,大女虽然是个女娃,但大女手巧,农闲时到大队草毯厂织个草毯,一个月还能往家进个仨核桃俩枣。农忙了,还能到地里帮你一把。这样,咱既有了财路,又有了食路,一句话,两不误!”
林生闻听,扑通跪到小大姐面前乞求着,说:“奶奶,咋能让大女退学呀?我是家里长子,再说我有力气,能顶爹干活!”
林生他娘瞪了他一眼:“嗯!就听你奶的!”
小大姐一把将林生拉起来,愠怒地狠着他,说:“男子大汉,别他妈婆婆妈妈的,动不动就赌咒发誓,磕头下跪,你都不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
林生含泪望着奶奶,还想再说什么,他小姑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安慰着,说:“生娃,啥都别说了,你就放心的上学读书,奶奶让大女回来,我今儿就把小四儿抱回去替你娘看着,这样你娘就腾开身儿下地了。”
林生听了小姑的话,感动得只差没替奶奶和娘表态说行。
可没等林生嘴里话冲小姑说出口,小大姐拿起拐棍照林生他小姑背上“噔”一戳:“日你妈说那啥话,我们霍家老坟里不长弯腰树,别看你娘一大把年纪了,就是石磨碾盘压,娘也不能弯腰!谁说让你把我小四抱去养?”
林生他小姑,慌忙拍着小大姐的胸口安慰着,说:“娘,看把你气的,谁要你小四了,我是抱去替你养孙子,将来还供他上学,只要小四能上,我决不误娃的学业!”
小大姐听闺女这么一解释,眼睛蓦然一瞪,一对铜铃似地瞪着她,几乎每根睫毛、每道眼神里无不流露出极为地不乐和不满:“不!你娃子的好心娘领了,小四我看!我们就是再难,再苦,也不能把小四推出这个家,那样会让人家笑话咱霍家!”
小大姐深沉而毋庸置疑地说着,一把将小四拉过来搂到自己怀里……
二
祸不单行这话,真应验到林生一家人身上了。自霍有福病故后,瘟神爷就像赖到林生家里不走似的。头一年林生一家从大人到小孩,不是头疼脑热伤风感冒,就是害红眼、长疮、狗咬伤,再不就是猪死牛生病。到了第二年,只说风水轮流转,林生一家背时运走一年多了,老天爷可该睁睁眼,让他们这个倒了八辈子霉的家,转转好运哩。谁知,这年一开春,林生他娘就开始低烧、咳嗽不止起来。
起初,林生娘以为是平常的感冒咳嗽,舍不得看医生花钱买药吃,先是上山挖些柴胡、桔梗啥草药,回家熬熬喝了几次不应。又找来蜂糖、木瓜,加一起添水放勺子里熬着烧开喝,仍然一连喝了好几次,不但没退烧止咳,而且咳嗽得更厉害了。
小大姐多次催林生他娘去看医生开药吃,林生他娘总是说:“没事,风发咳嗽小毛病,熬些单方喝喝就好了。”
闻其一说,小大姐就埋怨着说:“嗨,可不要小看这风发咳嗽!你没听人家说,风发感冒是百病之源,快抽空去找医生看看!”
“咱农民可不像那城里人恁金贵娇气,一有个风发咳嗽,就跑医院里去打吊瓶。你看咱这儿谁家有个风发咳嗽,不是挖点柴胡、桔梗熬点茶喝,就是找点蜂糖,加木瓜或梨,熬碗汤一喝就好了,哪有动不动去医院看病的习惯。”林生他娘在心里嘀咕着,嘴上却对婆婆应着说:“知道了娘,我这就到大队卫生所去看!”
林生他娘把工分看得比命都金贵,她没去大队卫生所看医生,仍然一边挖草药,找蜂糖,加木瓜熬着喝,一边一天不缺的上工下地。就这样一拖几个月过去了,她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咳嗽的越发厉害了,甚至曾有几次都咳出血来。身体逐渐消瘦,整天觉得周身困乏,两腿瘫软无力。那天终于撑不住晕倒地里,被人送了回来。
小大姐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感到林生他娘病情严重,更不像一般风发咳嗽的小毛病。没敢耽搁,二话没说,就找人往公社医院里送。林生他娘一听,要送她去公社医院治病,她死活不去,并强辩着说:“娘,没事,我这是昨天黑上咳嗽没睡好觉,今儿在地里打了个盹摔倒的,让我倒床上睡一觉就好了!”林生他娘说着,还强撑着站起来:“看看,我这不是站起来了吗?”
看着勉强站起来的林生娘,小大姐心里明白,她这是知道家里没钱,怕去医院打针抓药花钱拉账而强撑啊!于是就安慰她说:“娘知道你不去医院,是怕家里没钱,怕为你住院拉个账眼子。今咱不拉账借钱,前几天林生他大姑,托人从大柴湖给我捎回来一百块钱哩!”小大姐说罢,一边催着把林生娘往公社卫生院里送,一边冲躺在架子车上的林生娘说,“你们前边走,我这就去开箱子取钱!”
其实,谁也没给小大姐捎回钱来,她这么说,是让林生他娘放心地去医院看病。小大姐见他们前脚一走,后脚就拄着拐棍,拧着一双小脚,去邻村找小闺女借钱。
果然不出小大姐所料,林生他娘在公社卫生院打针输液住了三四天,病情仍不见好转。医生提醒林生,说他娘的病,不是一般的风发咳嗽,催着到县医院里检查检查。林生闻听,立即办理出院手续,第二天就送娘到县医院里检查。经过检查,医生明里说是肺炎,暗里却给林生说,他娘是肺癌晚期,劝他们不要住院枉花钱,不如省俩钱给他娘买点好地吃吃尽尽孝。
林生护着娘回到家里,把娘的病情如实给小大姐说了,并按照医生的嘱咐,给他奶奶建议,不让他娘住院治疗了。
小大姐两眼冲林生一瞪,一把将他拉到门外边,冲林生恶狠狠地埋怨着说:“看你娃子说那啥话,我小大姐就是砸锅卖铁,也要送你娘去住院治病!”
听着奶奶的话,林生没再说啥,就答应让娘去公社卫生院住院。因为林生知道,奶奶便知道他娘病情的严重性了。甚至在林生没送娘去县医院前,奶奶便预料到他娘病情的结果了。林生更知道,奶奶让他送娘到公社卫生院住院,不仅只是尽心,而是奶奶不让他娘从精神上陷于绝望的境地。
小大姐说到做到,当天就连夜跑着东挪西借凑钱,第二天,她亲自领着林生和大女,把林生他娘送进公社卫生院治病。
果然照医生说的,林生他娘住院吃药打针半月有余,不但病情没有好转,而且病情愈来愈重。起初顿顿还能喝半碗稀面糊涂,后来连稀面糊涂也喝不下了,加上林生他娘一天到晚喊着要回家,林生想着医生也劝他们出院的话,他不敢作主,就让大女在医院照看娘,自己回去征求奶奶的意见。可林生回去一说,小大姐拄着拐棍,在屋里“当当”捣着转了几圈,最后“当”一声将拐棍往地上一戳,对林生说:“你娘要回家,那是她怕花钱,医生劝咱出院,也是怕咱枉花钱。可生儿呀,常言说钱是人身上的垢甲,去了再挣。可你娘就这一个,她要去了,就是再有钱,你给谁花呀?让你娘再住几天院看看,宁愿舍了,也不能误了!”林生觉得奶奶的话也许对,世界上的事啥都会出现奇迹。于是,林生就听话的回医院安慰娘继续住院。
那天早晨,林生他娘的病情,果然出现了好转。昏迷了几天的林生娘,突然一大早清醒过来了。她先睁开眼睛四下里看,好像在寻找着什么,目光最后落到大女身上。
大女一见,高兴地说:“娘,你醒了?我来给你倒茶!”
林生他娘摇摇头说:“去、去喊你哥来!”
“哎!”大女欣喜地点头应着,高兴得像蛾飞似的出了病房,飞出了卫医院,不多会就跑进公社一中大门,刚好和她下早自习的哥迎面碰上。
林生听妹妹一说娘的病情好转了,乐得连假都没顾得请,就跟大妹去了医院。他跑到娘的病床前一看,果然见娘的精神状态出奇的好,面色也似乎泛着红润。看着忽然精神好转的娘,林生满心喜欢地给娘喂了点茶,又让大女做了少半碗稀面水喂娘,她还喝了好几口。娘喝罢面水,就要林生送她回家。林生为了安慰娘再住两天,就推托着说学校正在考试,等考完试就送她回家。林生见娘的病情奇迹般好转了,嘴上说去学校考试,他实际上却回家给奶奶报喜,顺便再让奶奶借些钱,好让娘继续住院治疗。
往日心情沉重,连上学都没心思的林生,今天却特别开心。想着他娘病情的好转,激动不已地在心里夸赞着奶奶:“还是奶奶有主见,真是陈醋酸,老姜辣,这若不是奶奶坚持再让娘住几天院看看,真把娘的病耽误了!”
林生这么想着,一路欢心地回到家里,见了奶奶,没等他奶奶的话问出口,他就把娘病情好转的事告诉给奶奶,并催促奶奶快去再借点钱,让他娘继续住院看……
只想奶奶闻听,会高兴得飞跑去借钱哩,可让林生万万想不到的是,他奶奶听罢,不但没有一点高兴的神色,而且愁眉不展,阴沉的脸色更加阴沉了。只见她“扑通”往椅子上一坐,双手抱住拐棍,低头耷脸地叹息着说:“唉,生娃呀,你快拉上车子,去接你娘出院吧!”
林生一听让他快去接娘出院,顿时一脸狐疑地看着小大姐:“奶奶,你是老糊涂了?还是借不来钱了?往天俺娘病重时,你坚持让她住院,还说宁愿舍了,也不能误了。可今天俺娘的病情好转了,你却不让她住院,反而让她出院,你这……”
小大姐晃了晃低着的脑袋,然后抬起头看着林生木讷地叹息着说:“唉,生娃呀,你娘这病不是好转了,而是病情恶化了。说白了,那叫回光返照呀……”
小大姐说到这儿,再次低头耷脸地看着脚面,像对林生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只怕她闯不过今黑,只怕她闯不过今黑呀!”小大姐说着,呼噜从椅子上站起来,急促地催着林生,“快,你现在就拉着车子,去医院接你娘回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让她落个临走不得进家门的话柄啊!”
林生这才读懂了奶奶的心思。
原来,按民间的风俗,上年岁人在家里咽气死去,这叫寿终正寝,才能被人们尊为有德之人。也只有这样,死者才能享受在正堂里装棺入殓,儿孙及至亲重孝在棺下铺草跪卧、守孝的礼仪。若在外边咽气死去者,死后尸体不得入门。尤其那些溺水、遭祸凶死者,尸体不许进宅,要在村边搭设灵棚出殡。之所以小大姐催林生快把他娘接回来,不是借不来钱,也不是小大姐老糊涂了,而是小大姐不忍心,让林生他娘那口气咽在医院里,是怕林生他娘临终落个尸不归家的遗憾,更怕林生他娘落个无德之名呀!林生这么想着,二话没说,就拉着车子去卫生院接娘。果然照小大姐说的,林生当天把他娘接回家里,勉强熬到后半夜,林生他娘就走了。
小大姐一个几经风雨,如此刚毅的女中男子,经过这些年接二连三天灾人祸地折腾,她那把钢水极好的老刀,终于磨去了她那犀利的韧性,倔强了一辈子的小大姐,至此,才真正信服了古人传下来的那句——老天爷杀人不用刀的老话。
林生他娘咽气后的那天早上,林生家如同天塌了一般,林生和几个兄妹,无不跪在娘的床前,只顾娘呀妈啊地呼天叫地,哭叫得晕天晕地,头都抬不起来。
是啊,世间人们最亲最爱,最最牵挂的莫过于母亲了。因为人生说出的第一句话,也许就是妈妈了。一个人,不管是大人或者是孩子,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也不管年轻人,还是年老人,每毎偶然遇到惊吓或意外和意想不到地事那一刻,惊叫出的唯一俩字,就是“妈呀”。可见母亲,或者说妈妈和娘这几个词,在每个人们的心里脑里的存在,是何等的深刻,深刻得完全可以,或者说毋庸质疑的用“铭刻”二字,来形容它的存在最为恰切。有句俗话,就说得更是恰如其分、淋漓尽致:能舍当官大,不能舍叫花娘。何况,林生他爹走后,他娘就是家里顶梁柱了,现在他娘闭眼走了,岂不等于柱倒梁断,要房倒屋塌了呀!这怎不让他们兄弟姊妹,哭天叫地啊。
唯有小大姐却一声不吭,她天没亮就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提着个马灯,拧着一双小脚,在村里“噔噔”跑来,“噔噔”跑去,找人为她儿媳办理后事。
小大姐也真算得上一个女中的大丈夫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她人生的词汇里从来就没有“软弱”这两个字。自林生他娘咽气,装棺入殓,到第三天埋出去,她老人家连一颗泪珠珠也没掉。直到三天圆罢坟回来的那天中午,小大姐和了一大疙瘩面,“噔哧,噔哧”擀擀,又一把一把的烧火,做了一锅酸菜糊汤面。饭好后,小大姐喊林生姊妹几个盛饭,她也盛了一大碗饭,一屁股坐那儿就吃。小大姐吃罢,又刷了锅碗,随手提了个篮子,给林生说了一声,她下河有事,就捣着拐棍,拧着小脚走了。
那天下午,大女上大队织草毯去了,二妹和两个弟弟背着书包上学去了。林生在屋里把院子扫扫,没见奶奶回来,又到河边拉了两车土把牛圈垫垫,眼看太阳离西山不到两竿子高了,还不见奶奶回来。林生这下急了,他怕这几天奶奶劳神过度,在河里出事。慌忙把车子拉到院里,就匆匆跑到河里去找奶奶。只想他奶奶在河边垫方地里撇菜哩,谁知跑去一看没见,又在其他河地里找找,仍然没见奶奶个影儿。林生正为找不着奶奶忧愁时,见林场看青的大叔从河边走来,林生忙问大叔见他奶奶没有,那大叔说:“见了,她去大河边儿了!”
“奶奶去大河边干啥?!”林生心里一格噔,连声谢大叔的话都没顾说,就朝丹江河边跑去。他穿过一片柳林,又钻过一片芭茅,朝大河边一看,入眼望见河边沙滩上绽放着一朵莫大的银菊,也许是它脆弱,也许是它孤单,也许是它到了老成凋谢的时令,在微微的河风中,抖抖地颤动着。待林生仔细一看,不由他陡然一颤,那不是一朵银菊,那是他奶奶顶着的一头白发,那也不是菊叶菊茎,那是他奶奶身着黑蓝色家织布上衣坐在沙滩上。她不是在河风中抖动,那是奶奶的双手不停地在地上拍打而抖动,那也不是风吹菊花的呼啸,那是他奶奶嘤嘤地哭声……
“是奶奶,果然是奶奶坐在那里哭呀……”林生不由得自语着,眼泪“哗”一下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他望着奶奶那抖动的背影,听着奶奶那嘤嘤地哭声,他不禁叹息着说,“唉,原来奶奶不是没有眼泪,也不是奶奶哭不出声,更不像人们说的,奶奶眼硬不哭。而是我爸娘的接连去世,给奶奶的打击太大了,让奶奶一个铮铮的女中丈夫,女中的强汉,终于承受不起这般沉重的打击,终于使她感到力不从心,难以支撑,而由此脆弱,脆弱得独自躲到这丹江河边放声哭诉呀……”
奶奶的哭声,将林生心中那个难不住、压不垮的女汉子、女强人形象,一下子打碎了。
林生这时终于明白,之所以奶奶这几天不哭,不流泪,是奶奶一直竭力抑制自己的情绪没哭出声,是奶奶一直竭力抑制自己不让眼泪流出眼眶,奶奶这样不只是怕她自己哭趴下倒下,更是怕她的眼泪和哭声,一旦抑制不住流出眼眶、哭出声来,不仅她那勉强支撑的勇气将会消泄丧失,而且让她那些过早失去父母的孙子孙女们听见和看到,在她脆弱的眼泪和哭声中,失去生活的希望,丧失生活的勇气。为之奶奶才将她那眼泪和哭声,凝结到她那双丈量大地的脚板和伴她当当来、当当去的拐棍上呀!
望着奶奶坐在地上哭泣的背影,林生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要让奶奶把这些天来,窝在肚里的酸楚、痛水和苦水全哭出来,让奶奶凝结在脚底、棍头上那沉痛和哀伤,完全发泄出来,这样他奶奶心里才好受些呀……
突然见奶奶抖动着身子站立起来,她双手按着拐棍,竭力挺起身板,仰脸望着头上的天空,继而又目视着火红的夕阳和被夕阳映得血红地滔滔江水,凝视了好一会儿后,陡然回身,拄着拐棍,昂首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三
霍林生他娘走的第二年春天,是林生一家日子过得最为艰难的一个春天。
那年春天,林生家过罢年,只剩下四、五升麦了。正月十五前,小大姐磨了三升麦,说这三升麦面,一来过十五吃,二来给林生他娘蒸一锅供香馍点灯。
点灯是豫西南在长辈去世后,头三年的正月十五,家人和主要亲戚,都要到死者坟头点灯。尤其头一个正月十五,点灯最为关键。正月十五给死者点灯,是从正月十四晚上,一直点到正月十六晚上。
小大姐指着剩下的麦,给林生叮嘱着,说:“生娃呀,这二升麦可一点都不能动,省着等你娘头周年那天,我给你娘好好蒸一锅大供香,你娘这辈子活得太可怜了,说个不好听的话,自打她到咱家这些年,没能大大方方吃过一顿白面馍。今年是你娘走的头一个周年,再怎么,我也得给你娘蒸一锅像模像样的供香馍。”
林生家虽然还是奶奶主事,但那年林生也已经高中毕业了,林生听奶奶给他说这些话,是奶奶已经把他当大人看了。自林生下学回来,家里大事,不管小大姐拿得准拿不准,她总要先把自己的想法和做法,给林生说说商量一下。
其实,林生心里明白,他奶奶还没有老到犯糊涂的时候,之所以奶奶凡大事都要和他商量着办,那是他奶奶故意这么做的。这样一来教他将来会料理家当,二来教他走到社会上会为人处世。说实话,林生虽然还是个刚下学的娃,但他却是从小在奶奶唾沫星子里泡大的,虽然没有他奶奶遇事果断、老练,但也知道接人待物操心处世了。眼看家里没细粮了,看着上有年近七旬的奶奶,下有四五岁的小四,顿顿大碗端着红薯面掺包谷面糊,下几块红薯片子的稀菜汤子“咕咚”“咕咚”往肚里灌,林生和他俩兄妹还受得了,可看着奶奶和小四这样苦熬,林生真是于心不忍啊。
说个难听话,林生在那些天里,他每走在路上,就两眼盯着地看,巴不得从地里蹦出一沓子钱来,好去称点麦,给奶奶和弟妹们擀顿白面条子吃吃。甚至他夜晚躺在床上,望见窗外的月亮,都幻想它要是一个大火烧馍该多好啊,可伸手摘下来,送给奶奶和小四改善改善。林生盼一天,又一天,望一夜,又一夜,却天不随人愿,地上没有蹦出钱来,天上的月亮也没变成大火烧馍。把个林生气得,顶着雨站到荒河坝里,冲着老天爷喊着骂着质问着说:“老天爷呀,你下雨、下雪、下冷子,你咋不发发慈悲,下麦子、下票子啊!”
嗬,说来也真怪,不知是老天爷挨了林生的质问谩骂显灵了,还是老天爷睁眼发慈悲了。就在林生谩骂质问老天爷的第二天上午,林生往河边垫方地里拉粪,当他从院里拉第二车粪出来,却意外地发现,在门前不远处的路边搁着一编织袋粮食。林生两眼顿时一亮,急忙拉着车子走近一看,哎呀,竟然是一袋他朝思暮想的红皮小麦呀。林生这会儿看见麦子,真比看见金子还高兴啊,真想顺手牵羊拿回家。可一转念,这定是谁拉粮食去大队机房里打面掉这儿的。
现在一袋麦子不算啥,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那个顾肚子的年月里,尤其青黄不接的春上看见一袋麦子,真比现在看见一麻袋钱还稀罕人。那时候论斤论两分着吃,每到荒春上,谁家丢袋麦子就跟丢了命似的,说不定马上就顺路找来拿了。
林生这么想着,当时只冲那袋麦子眼馋地看了看,就极不情愿地拉着车子往地里去了。当他把粪拉到地里回来,见那袋麦还在原地不动的搁着。那会儿,他只想是那打粮的人掉了粮袋,只顾走没发现,当把粮食拉到大队机房卸粮时,才会发现回头找来的。说实话,林生虽然家里穷,缺少细粮,整天做梦都想红皮小麦。但他却不是那种见利忘义之人,更不是那贪图他人钱财之人,这会儿仍然没有动那袋麦子的念头。可等他又往地里拉了车粪转回来,眼看都半晌午了,他发现那袋麦子依然原地不动搁着时,林生再也抑制不住他内心的占有欲,难道真是上天对他家的恩赐?强烈的占有欲,没容他往下多想,他往四周瞅瞅没人,就停下车子,顺手把那袋麦子搁到车上,拉到院门上,他再次回首看看没人,才抱起麦袋子走进院里,就急火火地抱着准备往屋里藏。
小大姐一见,慌忙从屋里跑出来,突然迎头拦住,用低沉地语气问他:“你这是从哪儿抱回来的?”“我在门前边路上捡的!”林生急慌慌地回答着,就欲往屋里拿。小大姐二话没说,只是警觉地朝门外看了一眼,然后冲林生摆手示意,让他把袋子搁在院里那棵老枣树下的槌布石上。林生搁下麦子,又装了一车粪往地里拉去。
林生今个白捡了一袋麦子,这时那个高兴呀,他话没出口心里得意,这老天爷真是个属老鳖的东西,你光烧香许愿敬他不灵,看我骂他狗日的一顿,他倒白送我一袋麦子。林生自豪得意,两脚生风,似乎拉粪的车子也有些轻松,待他一车粪拉到地里往回走着,正盘算着有这一袋麦子,再掺些黄豆磨成面,十天半月吃顿面条,就能凑合着到接上新麦哩。谁知算处不打算处来,咋也没有想到,他正这么想呢,突然听见三婶在他门前路上焦急地叫喊着:“哎呀糟了,我今骑车带袋麦准备到大队机房里打面哩,带到这儿车胎没气了,我怕砸坏车胎,就把麦搁这儿,去王海家打气打不上,就在人家那儿补补车胎出来,我那袋麦咋不见了……”
前边说了,那年月论斤论两按人分口分粮吃饭,一袋麦子少说也六七十斤,尤其在这青黄不接的春上,掺些碗豆、黄豆啥杂粮磨磨,可够一家人过一春上不离面的好生活呢。可想小三叔不知在哪儿借一袋麦子,加上三婶改嫁前名声不好,小三叔和她一吵嘴,就骂她打她。家里不和外人欺,弄得村里那女人家家们,为啥不为啥就指鸡骂狗,张嘴破鞋闭嘴破鞋地骂她。她今若把那袋麦子弄丢了,不知小三叔又要把她打骂成个啥样,挨打事小,若把三婶逼急了,弄不好一旦闹出人命,那才糟哩。
林生长这么大还没干过这样的事,他也不是那轻易占人家便宜的人。今个只是见那袋麦子搁恁长时间没有人拿,他才顺手牵羊拿回去的。本来拿人家的就手软心虚,人家不喊不叫,他还不知道会惹出麻烦,现在听三婶大声嚷着一喊,几百户人家的大营盘,加上他们前营、后营、李营、刘营,好几个生产队挨着,一两千号人,平常营里有个鸡尿湿柴的事,就围一大堆人看热闹。这不儿,刚才听三婶喊着丢了一袋麦子,简直像村里炸响了一颗炮弹,轰一下引来了众多男女老少看热闹。倒说装着不知道把那袋麦昧了吧,听着人家吵骂,这昧心食实在吃不下去。倒说自觉拿出来吧,人家不问不喊叫,咋拿出来都好说。
现在三婶这一喊,轰一家伙围这么多人看,把那袋麦拿出来,不是自己挖屎往头上糊,那不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吗。再加上林生一家又是插迁来的外来户,往后让人家咋看他们一家呢。正当林生说没法说,拿无法往外拿,左右为难,骑虎难下时,林生家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林生想,糟了,一旦让人看见搁在院里那袋麦子,人们才以为他真偷了人家的麦哩。林生想着慌忙往门口一看,猛然见他奶奶俩手拍着左右袖头上的灰,冲着小三家里喊着说:“哎呀,日你妈小三家里,原来是你娃子的麦搁在那儿呀,我们生娃拉粪回来说看见一袋麦搁在那儿,一群鸡子正在叨袋子里的麦,是我让他抱回来搁院子里给你看着。这不儿,还在俺们院里槌布石上搁着,你快来拿!”
听奶奶这么一说,林生高兴得差一点儿没拍着巴掌叫“绝”。奶奶这话说得太好太有技巧了,也说得太是时候了。林生想着真玄,多亏奶奶指点,他没把麦袋子往屋里搁。直到这会儿,林生才明白过来,原来奶奶让他把麦袋子搁院里,那是让他搁那儿看风使舵,为他留着退路啊。小大姐这么一说,林生也会说话了,急忙拉着车子上前,笑着对三婶,说:“三婶,还知道你的麦在这儿搁着,我拉第一车粪时,就见那袋子麦搁在这儿,一直等我拉第二车粪回来,你那麦还搁在这儿是小,见好几只鸡子趴在袋子上刨着叨,回屋里笑着说哩,我奶奶给我熊了一顿说:‘日你妈还笑,你恁大了还不知道行好,那是麦籽是啥东西,刨掉一颗可捡不起来。不管是谁家掉那的,快先去抱回来搁咱院里看着’!”
林生这是第一次说假话,刚才说时,他还觉得有点心虚呢。鸡没刨也没叨,还怕人家怀疑他是编的假话,可当他领着三婶进院里拿麦时,见奶奶却指着麦袋子给三婶说:“你看看,这袋子几处都让鸡子刨毛了,若再刨一会儿,麦籽儿非掉出来不可。”
看着奶奶手指的地方,林生话没出口心里说,哎呀,奶奶简直是活成精了,她竟然早在暗中为我在那袋子上动了手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