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偷来的奖状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27 08:35:33 字数:16479
人们只知道当移民苦,当移民难,却很少人知道,当移民返迁户更苦,当移民返迁户更难。移民返迁户的人们,只想能插迁安上户口,就不是被人们鄙视的黑人黑户了,就不被劝返工作队撵得跟跑慌一样了,也就不再被人们歧视看不起了。没想到霍有福这个移民返迁户,自插迁落户到石家营后,不但受到老户的歧视,而且遭到老户人的谩骂。歧视谩骂她一家不该姓霍,因为霍字和火字谐音,所以老户人家说火克石。就是说她们霍姓克石姓,因为石家营的老户,几乎是清一色的石姓,认为霍家一来,就会给石家营姓石的带来灭顶之灾。但气归气,霍有福一家是马鐝头找多援朝说情,又是连新民、任汉林的特殊恳求,多援朝特事特办安置插迁到石家营的。所以,石家营人们虽然对霍有福一家有气,但是谁也不敢说个破字。
不知是巧合,还是真让老户人说照了,自霍有福一家落户到石家营那年起,不是夏天干旱,就是秋季少雨;尤其这年秋后,自打麦种上,只是八月、十月下了两场透墒雨后,老天爷就白瞪着眼,干了整整一个冬天。
常言说干冬湿年下。这是劳动人民从生活实践中,总结出来的谚语。干冬湿年下,显而易见,就是说干一个冬天没下雨、雪,到过年开正时,一定会下场大雪。曾经有位学者说,谚语是劳动人民的智慧经验的结晶。一位西方哲学家也说:“经验是永久的生活老师。”
然而,学者也好,哲人也罢,说归说,经验归经验,可老天爷一旦使起牛脾气性子来,人们千百年来总结的经验结晶,也就不灵了。老天爷干了一个冬天,以人们的经验,日盼夜盼,等着干冬湿年下,下场雪润润麦根子,好有点收成呢。谁知,老天爷仍干瞪着眼,又干了一个正月没下一场雪,也没落一滴雨。只想正月不下,到了二月二会下场雨呢。因为二月二龙抬头,龙属水性动物,会多少带点雨来呢。可犟得跟驴一样的老天爷,仍然干瞪两眼,接着又干了整整一个二月。
老天爷这一使性,把社员们焦得,就跟那刚炸的麻叶似的,指头尖一捣就“咔嚓”一下。那年月可不像现在,市场开放,物资丰富得卖不出去。而那时是计划供给,工厂是大锅饭,农村是生产队大集体,社员们按斤论两分口粮吃饭。虽说每年人均口粮360斤,麦季收成好一点,人均分个90斤麦,或者100斤麦,最多不超过120斤麦。剩下秋季用苞谷、绿豆和红薯,七谷八杂凑够360斤。
这人头360斤,对于娃多的家庭来说,糊糊涂涂,汤汤菜菜还能接上季。可那些全是大人的家儿,尤其一家几个光棍大男人的户,一年的口粮,大半年都吃光了。平常还能东挪西借一把粮度个饥荒,一到青黄不接的春上,人们踮着脚,巴望着地里庄稼快往熟里长长填肚子。怎奈老天爷干了一冬,开年又干了个正月、二月,眼看地里麦苗旱得发红发黄,难说人们心里不焦炸了。满村的人们看着干得裂缝的麦田,有的叹息,有的绝望地摆头,有的急得跺着脚说:“完了,今年麦完了!”也有的窃窃私语,说:“谁都不怨,就怨咱队上来那家姓霍的。”“可不吗!”甚至有人干脆当着霍有福的面,大声嚷嚷着说:“天都干得要着火了!”“是啊,要火烧咱石家营的麦了!”
本来霍有福每听到人们背前面后嘀咕自己霍姓克石姓,就弄得他无颜面对,躲躲闪闪,今天听到人们冲他不背不藏的大声嚷嚷,天干怨姓霍的,说干着火了,要火烧石家营的麦了,更令他脸若火烧。正低着头往开躲呢,见他娘小大姐却不躲不避朝人们走来。没等霍有福提醒他娘躲避的话说出口,小大姐已走到人们跟前。人们见了小大姐,有人故意挑茬说:“你们说,这一旱麦要完了,我看今年的麦真完了!”
人们随即附和着说“是啊!”“可不是!”“……”
小大姐明明听见人们嚷嚷的话,是说她家霍姓克石姓而导致的旱情,也明明知道人们当她面重复这话,是故意重复着让她听的。但小大姐却装得压根就没听懂人们这话似的,并来了个就鬼打鬼,像自言自语,又像对人们安慰、劝解着说:“不要紧,只要交了三月下场透墒雨,还是好麦哩!”
小大姐其实不小,而是一个六十又五的老太婆了。是几年前插迁到丹阳大队石家营的。加上去年又后靠插迁二十几户移民,这石家营算是全大队插迁户最多的生产队了。说实话,在那靠地吃饭的年代,地就是庄户人家的命,哪儿的社员都不情愿往自己队里迁人落户。因为每个队里地是有限的,多添一个人,就多占一份口粮。何况石家营一下子就插迁二十几户人家,添八九十张嘴,不说争吃争喝,让人看着都害怕。你说老户人咋不怨气插迁户呢?尤其对霍有福一家,人们更是憋着一肚子怨言,加上眼前这场干旱,旱得不说当初反对霍有福一家来插迁的,就连当初不反对霍有福一家插迁的老户,也说这场旱灾是他霍家带的灾。所以,闻听小大姐说不要紧,只要交了农历三月下场透墑雨,还是好麦。人们顿时哗然,众说纷纭。
“二月二龙抬头,都没有带来个雨星,等到阳春三月,才下不来个雨星哩!”
“别说三月下不来雨,就是下,也晚了!”
“可不是嘛!”
“……”
人们满以为如此一呛白,小大姐会对他们大动肝火争论呢,谁知,小大姐对众人的话,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人们纳闷了:这小大姐是没听出话音,还是不理解话意?不然咋会没有一点反应呢?
其实,人们都小看小大姐了。小大姐虽然不是出自大家之女,但她可是60年前,宋湾区兴化寺大园子家王掌柜出门收账时,在半路上捡回来的一个女娃。大园子家大业大,良田百顷,使着长工伙计,槽上喂着大骡子大马,美中不足的是膝下无一男半子,人丁不旺。大园子老爷为此续了几房妻妾,有的不开怀,有的开怀生了又夭折了。正应了早年一位拉骆驼人的话,说他一生荣华富贵,家有数泉不泛水。
起初,他还以为自家这一生,荣华富贵,如数泉出水入潭一般,不往外流聚财呢。直到大太太不生,二太太不育,接连续了几房妾小,有的干脆不开花结果,有的虽然开花挂果,但又都夭折,这才领悟当年那个拉骆驼的话意,是说他虽然富贵,但膝下无一男半子。为此,老爷子最信天命,见自己是八十又三的人了,不管是抱儿,还是养女,都是把家业留给人家,既然都是留给外人,还不如不抱不养,把家业留给自己那些同床共枕的妻妾们,让她们好度个晚年。所以,老爷子见王掌柜把捡回来的女娃领到面前,没有让妻妾们给他养着,却让王掌柜领去收养。正好王掌柜家里只有两个儿子,没有闺女,就把捡来的女娃领了回去。
王掌柜家里见给她捡回来个闺女,高兴得麻利给闺女喂茶,喂罢茶就麻利给闺女做饭。饭做好,一边吹着晾着给闺女喂饭,一边催着王掌柜去铺子里给闺女买花布。王掌柜家里给闺女喂罢饭,接着温水给闺女洗了个澡,又连夜给闺女缝了一身花衣裳,第二天早晨起来,就给闺女换上,又给闺女梳头扎了一对小辫子。王掌柜见闺女一打扮:“嗨,难怪说人饰衣裳,马饰鞍。看俺闺女一打扮,真给小大姐似的。”
王掌柜说这话的时候,老爷早晨起来遛步,刚好转到王掌柜门前,随即将拄在手上的长杆子烟袋,“当”往地上一捣,接住王掌柜的话说:“好,就叫小大姐!”从此,小大姐就成了霍有富他娘的名。
前边说了,老爷家人丁不旺,除了仆人伙计,就是老爷的妻妾。小大姐天生机灵,不但小嘴生得巧,整天见老爷就老爷长老爷短的叫个不停。而且还忒长眼色,见老爷一抱长杆烟袋,往院里太师椅上一坐,她忙从老爷手里夺过纸卷:“老爷,小大姐来给你点烟!”一见老爷换衣裳换鞋,准备坐轿子出门,小大姐就麻利跑去把桌子上的铜水烟袋递上说:“老爷把这个带上!”
俗话说得好,小娃勤,爱死人。小大姐长眼色又勤快,老爷把小大姐稀罕得比亲生的还亲,不但好吃的糖块、果子给她留着,而且还给小大姐讲故事,还教小大姐背《千字文》《三字经》。后来干脆出钱送小大姐到兴化寺学堂里念书。
谁知,好景不长。小大姐刚进学堂读了半年书,一天中午,老爷吃罢午饭去厕所里解手出来,一头栽到院子里,当即鼻口出血,气断身亡。那时候,人们迷信,说老爷是让活判子叫走了。其实,按现在的医学说法,老爷是患脑溢血死的。
常言说树倒猢狲散。老爷虽不是大树、旗竿,但毕竟是一家之主。他虽老,但有他虎威在,尽管妻妾们一人一心,但还勉强能拢在一起。若是老爷生前有个说法,不论把家交给那方太太主事,兴许还能维持个一年半载。可老爷得的是急症,连半句话都没留下就走了。所以,老爷这一走,好端端一个家,就像一口猛然断了铁箍的木盆,顷刻就散架了。不说长工伙计仆人们,就连王掌柜一家五口,也被撵出了院门。
早年,咱这一带百姓们有句话,叫“过得没办法了上陕西”。不是说陕西到处堆着吃不完的粮,等着人们去吃,而是说过去咱这一带,山坡土地都是一家一户的。而陕西地广人稀,讨饭到那里,挖个窑洞就是房,在荒坡上垦一块荒地,就算有地种了。王掌柜只是大园子家一个收账管理家务的,家里地没一垄,房没一间,平常吃的住的都是东家的。一时被撵了出来,没有房住,又买不起地,只有去陕西了。
王掌柜怀着天大的生存希望,拖家带口,沿着丹江岸边,一路徒步往陕西去。谁知祸不单行,半路上遇着了强盗,把仅有的钱财抢劫一空,两个儿子,大的讨饭跑丢了,小的饿急了,吃了有毒的蘑菇毒死了,王掌柜也气饿交加病死了。剩下小大姐娘俩,陕西也去不成了,只得又一路讨要往回走。幸好途中遇上霍有福他爷,从陕西担盐挑子回来,将小大姐母女救回。后来小大姐她娘就成了霍有福他奶,再后来,小大姐就成了霍有福他娘。
也真照老话说的,“能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意思是说大家的奴才,也比小家的姑娘见多识广,遇事能拿主意。前边已经说过,小大姐就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尤其到了关键时刻,她能一口定乾坤。
小大姐来石家营才住了几年,营里人只是听说她卓尔不凡,虽然听她平常说几句话有理有道,但是谁也吃不透到底她肚里有没有真货。今个闻其一说,顿时七言八语嚷个不休……
果然小大姐不凡,闻听众人一嚷,小大姐沉着冷静,淡漠地一笑,说:“麦是火里绣,八十三场雨来救嘛!”
本来人们就以为小大姐是“嘴尖皮厚肚里空”的山涧竹笋,现在听她一说“麦得八十三场雨来救”,看这不是扯蛋嘛!有个嘴快的愣头青,鼻子一歪,嘴一扭:“还八十三场雨了,麦从去年种上到现在,就去年八月、十月下了两场雨,连个零头还不够。要按你说的,从现在起,一天下一场雨,下到割麦还不够八十一场雨呢!”
小大姐仍然淡漠地一笑,轻轻将手一摆,说:“不,你娃子说错了。我说的八十三场雨来救,不是你说的八十三场雨,而是说麦种上后,只要当年八月和十月各下一场透墒雨,来年三月再下一场透墒雨,麦就保收了!”
小大姐这话一说,真是语惊四座。在场的男男女女,连刚才那个顶牛的愣头青,无不心服口服,自愧不如,面面相觑地嘀咕着说:“过去只听人们说麦是火里绣,得下八十三场雨来救,只想麦子丰收真得八十三场雨哩……”
“是啊,谁想到,是指当年八月、十月和来年三月各下一场透墒雨啊!”
“嗯,真没想到!”
人们嘀咕到这儿,愣头青却冲小大姐服贴地讨教着说:“哎,大姐奶奶,今天就初一了,以你的经验,没看三月这场雨下得来下不来?”
小大姐不假思索地说:“那就看这三月初三,初三若不下,再看初七,初七若再不下,这三月可就没雨了!”
小大姐说这话的时候,可是镇着脸,说得严肃认真,似乎老天爷的雨布,就在她手里攥着似的。简直说得太真了,真得让人觉着玄乎,玄乎得让人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得让人以为她是在讲故事、排瞎话。
对于小大姐这话,人们莞尔一笑纷纷而去。
果然,三月初三没下,可到了三月初六,上午还是晴天大日头,到下午来了个乌云接太阳,那天夜里人们睡醒一觉瞌睡,就听见外边响着淅淅沥沥地雨声。下到天明,就开始下锥子雨了,整整下了一天一夜。
人们这下完全信服了,纷纷来到小大姐屋里,恭敬无比地说小大姐算得真准,有人还问她是咋算的。
小大姐一笑,说:“其实这些都是从农谚中学来的。”小大姐说着,就像古人念书一样,唱着说,“三月看三七,四月看初一。三七初一无指望,四月十二雨汪汪,十二湿了乌鸦毛,五月麦子水里捞……”
自小大姐测雨应验后,石家营再没人敢小看小大姐了,再没人敢瞧不起霍有福这家插迁户了,也再没人背前面后说霍有福这霍姓克石家营的石姓了。有福家大人在村里抬起了头,小孩也不受人歧视了。星期天也有娃们来喊有福的儿子林生玩了,上学时也有娃们喊着跟林生一路了,霍林生再也不觉得自个孤单了。
起初,霍林生高兴无比。可好景不长,霍林生不但高兴不起来了,反而开始苦恼犯起愁来。林生苦恼发愁的是,每天中午在上学的路上要等大头。
大头是丹阳大队会计的儿子。由于石家营离学校二里多路,中午学生放学回家,饭晚一点儿,就得马不停蹄跑着去上学才不迟到。可偏就遇上大头半路上好解大手,林生一等大头解大手准要迟到。老话说尿泡尿紧跑超,屙泡屎跑半里。意思是说,一起赶路的人,在途中尿泡尿,要紧跑一阵子,才能撵上同路的人。若在途中屙泡屎,就要和同路的人拉后半里恁远。
大头半路好解大手,再加上大头屙屎慢,由于大多孩子都是老户人家,别的孩子虽不是老户人家,但人家都是后靠插迁户,唯有林生一家是移民返迁户安插进队的,所以尽管大头喊着叫大家等他一会儿,可人家都说他好屙井绳,谁也不等大头。唯有霍林生不敢得罪大头,他不得不停下来等大头。可林生难啊,他等一次大头,就要迟到一次,每迟到一次,林生就实话实说,说在路上解大手耽搁了。可天天有个天天,今儿迟到,明儿迟到,总不能每次迟到都说在路上解大手吧。有道是实话说着不努人,可瞎话难编,借口也难找啊!大头又是个八杠子打不出个屁的孩子,每次都得霍林生说,你说怎不让林生苦恼担心呢?
霍林生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那天中午,霍林生跟大头一起上学,大头走到半路又要大便了,他一大便,霍林生就得停下来等他。林生正在地边转悠着等哩,突然看见了农场的芝麻笼子,一看见芝麻笼子,他不由想起了,吃生芝麻籽儿那美妙的滋味。于是,林生就趁大头大便的工夫,偷着跑到农场的芝麻笼跟前,将上衣脱下来往地上一摊,抱起芝麻捆,就用手拍着倒芝麻籽吃。
偏就点背,霍林生刚倒过一捆芝麻,没等他把第二捆芝麻拿起来,就被农场看青的逮住而迟到了。前几次迟到,霍林生都实话实说,说路上解大手耽搁了,可这一次虽然还是等大头解大手,但因偷倒了农场的芝麻被抓,只怕人家再来学校里找他,心里正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当老师问他们怎么又来晚了时,他心一慌就乱了阵脚,就不禁支吾起来;加上大头又天生嘴笨不爱说话,老师见他俩一个支支吾吾,一个不说话,就说他们在半路上贪玩来晚了。
霍林生最怕人冤枉自己了,一听说他们是贪玩来晚了,林生好像受了莫大的冤枉和污辱,就较着劲说:“我们不是在路上贪玩!”林生这话刚到嘴边,就被拙嘴笨舌的大头抢过话说:“我、我们在路上,解、解大手来晚了。”
霍林生本来要把嘴里话说出来,想个更合适的理由回答老师呢,没想到大头已如此说了。不得不接着大头的话说:“哦,真是在路上解大手来晚了。”
不知是他俩刚才支吾迟疑,还是他俩表情犹豫,老师偏不信他俩的话,硬说大头编瞎话说谎,现在霍林生一说,老师更不相信了。随手将桌子“叭”一拍,说:“你俩连瞎话都不会编,哪儿有每次迟到都是在路上解大手?再说都恁巧,你俩说来晚都来晚,说大便都大便,就你们俩好大便来晚,你俩都吃麻劈儿了,还是吃草绳了,屙井绳啊?!”
霍林生脑子好使机灵,听老师一问,忙辩解着说:“老师,我没解大手,我是在等大头解大手,由于他、他屙屎慢……”
老师闻听,恼得再次将桌子“叭”一拍:“你还强辩个啥,他大头能是天外来人,他屙泡屎也屙不了恁长时间。他们家会比你家分的苞谷麦多,能顿顿吃好的?”
霍林生不敢大声,低头看着脚面,小声叽咕着说:“人、人家就是吃的好,他爸爸是大队会计!”
老师姓王,是榛子沟王玉梅的弟弟,叫王玉平,是这学期才来替他表姐教书的。由于他表姐生娃坐月子,怕耽搁时间长了,丢掉民办老师这份工作,就特意让刚高中毕业的玉平来代替她。所以,王老师不知道大头是大队会计的儿子。现在闻听,他相信林生说的话了。因为自玉平他姐的公公那年出事至今,不光玉梅一家抬不起头来,连小算盘一家,也城门失火,受到了殃及。
玉梅她大弟弟玉山,原本在大队林场里,被无故撵回去,小弟弟玉平初中毕业,大队不推荐他上高中,只得跑到百里以外的湖北去上。玉平高中毕业后,玉梅想让他到大队学校里当民办教师,大队支书和校长都答应了,可去给大队会计徐老害一说,徐老害不但不同意,反而让自己初中没毕业的侄女去顶了名。玉平无奈,才到这里替表姐代课。为此大队会计徐老害还不放人,玉梅不得不又花钱给徐老害送了个四色礼,才开证明放玉平来代课的。
玉平深知一个大队会计,不但紧紧捏着全大队男女青年的头发辫,而且牢牢掌握着全大队男女青年的命运兴衰。这不,初中毕业升高中,由大队推荐定,哪个社员出门干零工,或出远门探个亲,得找大队会计开证明;谁家孩子想当兵、招工,不但给支书送礼说情,还得找大队会计开推荐证明。那时上大学也不论考试,全靠大队推荐,公社保送。不管你上没上过初中、高中,只要大队推荐,公社保送,你就能成为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就能当教师,当国家干部,就鲤鱼跳龙门,农民变市民,改变一生的命运。甚至连谁家孩子想到大队农场、林场,挣个月工分,更不用说谁家孩子想到学校,当个拿几块钱工资的民办教师,也得大队支书和会计同意。甚至你即便上边有比支书、大队会计官大的亲戚,找个工作让你去,但拉马也要从大队这座桥上过,大队不开证明放人,你就去不成。
那时各地各单位用人,必须有所在大队出具的证明验身,谁也绕不过大队这道衙门。可想而知,一个支书和大队会计,多则管几千号人,少则管大几百号人,一年有多少人求他们办事,哪个人去办事,小事拿盒烟,拎瓶酒,大事不割个礼吊子,也要拎个四色礼篮子。最少也要逮只鸡子,或者提二升麦啥的。所以,王老师不但完全相信了霍林生的话,并不由想起他俩月前,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情,更使其感到吃好吃害对解大便的影响极大。
那是俩月前的暑假,那时玉平还不是个替表姐代课的教师,那时他刚刚高中毕业。他那次从马蹬坐船,经丹江去武汉找老舅给安置个事干,他只拿了个车船费,带了几个蒸馍当干粮,外加一军用壶开水。说个难听话,平常只有过年过节才吃上顿馍。所以,林生路上一闻见包里的馍气,就馋着想吃,再加上他是第一次出远门,不知道路途有多远,更不知道一路坐船乘车得多长时间。玉平从马蹬坐上船就开始掰馍吃,吃几嘴馍,喝几嘴开水,赶到丹江下船,背的开水喝完了,拿的馍也快吃完了。等上了火车,没等车到老河口,剩下的干粮全消灭光了。干粮吃光了,火车上虽然卖盒饭,可他摸摸仅有的几块钱,又舍不得买,只得用开水往肚里灌。
火车到襄樊站,上来一位干部模样的乘客,坐到他的对面。玉平这会刚好打一壶开水回来,见那乘客热得满头大汗,玉平掂起壶就要往那乘客茶缸里倒水。那乘客感激万分,一边冲他点头道谢,一边说:“别忙,等我放点茶再说!”
玉平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只知道水烧开了就叫茶,喝开水就叫喝茶。所以,那人说“等我放点茶再说”,他以为那人要自己往缸子里倒水呢。谁知那乘客说罢,并没有从他手里接水壶,而是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打开用手指轻轻一弹,就见一些叶叶片片,“哗哗”倒进了搪瓷缸子,这才让玉平往缸子里倒水。
前边说了,玉平是个农村娃,只见过往开水里着白糖、红糖叫糖茶,鸡蛋打到开水锅里叫鸡蛋茶,姜片放锅里煮开叫姜茶,把大曲炒炒加水煮开叫曲茶,盐放开水里叫盐茶,可从没见过往茶缸里放些既不像干酸菜,又不像干芝麻叶的茶。所以,玉平一边往那人缸子里倒水,一边好奇地问着说:“同志,我看你这既不像干酸菜,又不像干芝麻叶,这是放的啥呀?”
那乘客本来见玉平年纪轻轻的,就知情达理,知道帮助关心他人,就对玉平喜欢三分。闻其一问,知道玉平是个乡下娃,不知道茶叶,就冲玉平一笑:“这不是你们豫西南的酸菜叶,也不是你说的干芝麻叶,这是茶。你长这么大还没喝过茶吧?”
玉平年轻,天生碍面阻情,被那人这话说得一脸绯红,顿觉浑身都不是滋味。
啥?你说俺没喝过茶?你这人真是隔门缝瞧人把人看扁了。你别看我年岁没你大,社会经验没有你丰富,可俺除了知道开水叫白茶。还知道上火牙疼、嘴疼、喉咙疼了,喝白糖茶泻火,女人坐月子喝红糖茶通络活血,大人、小孩积食肚子胀了,喝大曲茶消食开胃。冬天驱寒喝姜茶,心口疼(胃疼)喝花椒茶,啥茶没见过,啥茶没喝过,你竟说俺长恁大没喝过茶,你也太小看人了吧。玉平懊恼地默默着,不由想起他不久前,在村上一位姓阮的老夫子家里,翻到两本黄色旧绵纸书。一本是东汉华佗的《食经》,另一本是唐代陆羽的《茶经》。这两本书都已破烂不堪,又全都是繁体字记载,尽管玉平大多字都不认得,但由于民以食为天,玉平只看了华佗的《食经》。而对于陆羽那本《茶经》,以玉平的话说,不看都知道,什么《茶经》,你就是写出个大天来,也就是一句话,凉水不烧开叫水,水烧成开水就叫茶。所以,他对陆羽的《茶经》,只不过走马观花,胡乱地翻了一遍。
可当他翻着看到,陆羽把天下水分为二十个等级那一段时,玉平两眼猛然一亮,这点秘密得好好看看记在脑子里,等将来出门跟人扯闲腔时,也能一口说出全国各地水的二十个等级,岂不让人高看自己一眼。所以,玉平当时不但仔细读了这一段,而且还用笔抄到笔记本里,真是闲时置下忙时用,今天刚好排上用场。玉平随即冲那人轻蔑地一笑,故意卖着关子,说:“我不但喝过红糖、白糖茶,也喝过鸡蛋茶、大曲茶和姜茶,而且还知道天下二十处水烧茶的等级。”玉平说着,就像背书一样,将陆羽《茶经》里“庐山康王谷水帘水第一,无锡惠山寺石泉水第二……一直说到桐庐严陵滩水第十九,雪水第二十。”一字不漏地背诵了一遍。
玉平故意说这些,是想在那人面前彰显自己,挽回刚才丢失的面子。玉平这一招还真有效应,那人听后,果真冲他惊疑地“噢”了一声,说:“噢,真没看出,你年纪不大,知道的怪多。这不,连唐朝陆羽在《茶经》里,把天下水分的二十个等级和出处,你都一字不漏的记了下来。”
听着那人对他的赞扬,玉平心里正有一股掩饰不住的自豪和得意感时,只听那人惊呀着说:“哎呀,唐朝的陆羽,可是我国茶学的鼻祖啊,自他撰写了中国第一部《茶经》,也是世界上第一部茶叶专著,或者说他《茶经》的闻世,是我国茶史上最引人注目的事件,它开启了此后茶文化异彩焕发的局面。它虽然只有7000多字,全书三卷十章,但是它却展示出一个琳琅满目的茶的世界。”接下来,那人就滔滔不绝地将陆羽的《茶经》,从“一之源”,“二之具”,“三之造”,“四之器”,“五之煮”,“六之饮”,“七之事”,“八之出”,“九之略”,一直讲到“十之图”。讲得有条有据,讲得绘声绘色。而且最后还总结说,陆羽的《茶经》,堪称一部茶学的百科全书。玉平如听天书,听得心悦口服,自愧不如,也使玉平从那人演讲陆羽的《茶经》里,才真正知道,茶不是自己简单理解的烧开的水,而是由开水浸泡的一种茶叶……
那人说到这儿,一把握住玉平的手,敬佩不已地说:“哎呀,原来你刚才是故意说这茶叶不像干酸菜,也不像干芝麻叶,若不是刚才听你讲了二十等水的出处,还真以为你没喝过茶哩。现在才看出,你原来对茶也情有独钟啊!我今天算遇到知音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抽烟,就喜欢喝茶。喝茶好啊,喝茶不但解渴,而且喝茶开胃,提神,还明目。别看这茶叶叶小小片片不起眼,就其外表而言,它虽然显得简单,也缺乏引人注目的特征,不十分讨人看,但它却内涵丰富,不论其营养价值,还是经济价值,都比糖、比鸡蛋价值高哩。来,既然你也有饮茶的嗜好,就给你放一点品品提提神。”
这会儿,玉平一听给自己着点茶喝,那可是求之不得呀。玉平知道人饿了不说喝碗糖茶,喝碗鸡蛋茶,既能解渴又能充饥。连那老话都说,穷人混到没办法要卖地的时候,若有人给你三碗米汤一喝,就不卖地了。何况这茶,比鸡蛋糖还主贵值钱的东西,肯定能解渴,又能充饥。忙喜笑颜开地应着,说:“中啊,那就给我多放点茶叶吧!”
“哦,你喝茶还满有功夫呢!”那人说着,就随即把信封口对着他那壶嘴,用手指轻轻一弹,茶叶就顺着壶嘴,哗哗倒进壶里。
玉平竭力闭着呼吸,用企盼的目光望着,希望能给他多倒点,再多倒点儿。可让玉平失望的是,正哗哗而出的信封口,猛然被那人捏住了。凭感觉,好像那人觉得给他倒的茶叶太多了,还好似有点怜惜的感觉。这人也太抠门了,不就是点茶叶嘛,倒一点给割他心肝肺叶子似的。玉平在心里嘀咕着,表面却对那人点头强笑着说:“谢谢!谢谢!”
玉平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水壶摇着,虽然玉平没喝过茶叶茶,但他想象得出这茶叶茶喝着,一定比糖茶甜,也一定比鸡蛋茶好喝。玉平将壶摇了过后,没有像饿虎得食那样,急不可待的猛喝,也没像猪八戒吞吃人身果那样暴饮,而是先用鼻子对着壶嘴,闻着品味。他这一品味,果然那人没有说大话夸张,真是不闻不知道,这一闻啊,果然溢香扑鼻,沁人肺腑。玉平话没出口心里说:“嗯,这茶真香啊!”让玉平意外惊奇的是,这香,不是他平常食用过的动植物油香,不是他品味过的花草的清香,也非焚香时散发的檀香,更不是酒的醇香,而是他从没品味过的幽香。他对着壶口仔细品味了好一会儿,仍品味不出,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的香。
“乖乖,难怪说这东西比糖、比鸡蛋都值钱。看来这不只是闻着溢香无比,肯定喝着更比糖甜,比鸡蛋茶还好喝、解饿。”玉平在心里赞叹着,他先小小地抿一口。这一小口抿下,哎呀,怎么没有他想象的比糖茶更甜,也不比鸡蛋茶更好喝。然而给他的感觉,却是滋味甘醇、绵润,香味浓郁、清新,满口溢香,回味无穷。他不禁连连称快:“好茶,好茶。品茶果然是一种无尚的享受,难怪茶圣陆羽在《茶经》里讲,茶不仅与历代皇帝、王侯有缘,与达官贵人、文人雅士有缘,而且与仙佛儒道也有缘啊!”一激动,玉平不由将刚听那人讲的,就立竿见影,学说了出来。
那人听了附和着说:“光这些还不尽然,有人在书中说,人死了还要用茶祭。可见,这不仅说明了活着的人喜茶善茶,而且说明人死变鬼后,还要恋茶好茶思茶。可见茶之珍,茶之贵啊。难怪陆羽曾在一首《之羡歌》中曰:‘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人省,不羡慕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意陵城下来。’这充分表明陆羽不图高官厚禄,不爱荣华富贵,甘于淡泊,追求洒脱,专心致志于饮茶艺术和茶学的研究。”
听着品着,直到感觉壶中茶水尽了,玉平才拿上水壶起身去茶炉倒茶。那人一见,忙将茶缸递上:“给,也帮我倒一缸来!”玉平将手中的壶一举,正准备说“不用拿,回来给你倒”哩,可他话到嘴边,猛然想起这壶刚才喝过,随即把嘴边的话,变为一个“中”字。
玉平又一壶茶打来,刚品了两口,就觉得自己的肚里,由刚才的越来越饿,变成了阵阵地搜肠刮肚般痛疼起来,继而由痛疼转为要急切地解大便了。凭感觉这大便来得急切,知道是要拉肚子了,他不敢待慢,慌忙将水壶往茶几上一放,就急火火地钻进了厕所里。待玉平一阵拉过,回到座位上刚喝了一会儿茶,肚子又开始搜肠刮肚痛疼起来,又觉得要拉肚子了。玉平慌忙放下水壶,又急匆匆跑进厕所。奇怪的是不知咋了,玉平如此一连拉了几次,开始觉得不管拉屎还是拉水,还有拉的,拉着拉着连水也拉不出来了,肚子却仍然搜肠刮肚般痛疼。起初,玉平还以为是起早赶船,喝凉风又吃了凉馍,路上又喝了凉茶,引起的痛疼拉肚子哩。可他仔细一想,不对呀,自己虽然吃了凉馍,喝了一壶凉开水,但当时只觉得饿,肚子没有疼胀,更没有想拉的感觉,自打喝了那人的茶叶茶后,才开始搜肠刮肚的疼痛、拉肚子的呀,难道是那茶叶不卫生?再不就是那茶叶里拌有大黄?可也不像,既然是茶叶不卫生,或者说茶叶里有大黄,沏的同样的茶,又是加的同样的水,人家喝了咋不肚疼拉稀呢?莫非那人是特务,在倒茶叶时暗中加了什么解药?玉平钻在厕所里正这么想着拉哩,乘务员突然敲着厕所门喊着:“里面人快出来,车到枣阳站了!”尽管乘务员喊得急,水火不留情,玉平却拉得不能起来……
等玉平拉罢大便出来,火车已离开枣阳站了。玉平根据刚才的怀疑,正准备回到座位,对那人观察试探哩,可他来到座处一看,那人不见了。以为是去茶炉打水啦,可玉平等了好一会儿,仍然没见那人回来。玉平急忙朝行李架上一看,发现他的行李也没了。一问身边的人,方知那人已在枣阳站下车了。玉平由此更怀疑那人给自己的茶叶有问题了。这会儿,玉平肚子又搜肠刮肚的痛疼起来,麻利又往厕所跑去,可等他蹲到厕所里,仍然是无啥可拉。
就这样,玉平一会儿肚子搜肠刮肚地疼,疼了就去拉,一直拉到武汉车站,玉平已拉得有气无力。若不是一位好心的大叔扶他下车,只恐连车都下不来了。早已在车站等着接玉平的老舅见状,忙问了玉平的病情,以为玉平得的是急性阑尾炎,没敢耽搁,随即就近把他送到医院里检查治疗。
奇怪的是,把玉平送到医院,又是抽血、接尿化验,又是X光拍照片,化验拍照结果,不是阑尾炎,医生就按急性肠炎打针输液。治疗结果,不但玉平的肚疼病没治好,而且连拉稀也没止住。主治医生见问题严重,就把医院一名德高望重的老中医找来诊治。老中医先寻问了病情,然后又问玉平病发前吃了啥食物,喝了什么水。当医生听玉平说病前喝了一位乘客给的茶叶茶时,老中医又问玉平喝的什么茶叶。由于玉平第一次喝茶叶茶,玉平说不出自己喝的什么茶,只向老中医述说了那茶的口感和滋味。老中医闻听,这才松了一口气说:“好了好了,终于找到你发病的原因了,也找到治你这病的良药了。”老中医说着,随手在处方签上,“哗哗”开了一方,往玉平他舅手里一递,“没啥大病,你把孩子领回去,买这一吃,就好了!”
听医生一说没事,玉平他舅提起的心立刻落了地。待玉平他老舅接住医生的处方一看,刚放下的心,又腾提到了嗓子眼上。原来医生处方上,除了写着“称红烧肉吃”几个字,别无它药呀?玉平他老舅不禁疑惑地望着老中医想问,可一见躺在病床上的玉平,欲言又止,忙将老医生拉到一边,低声问道:“大夫,你说这孩子无药可救了?”
老中医被玉平他舅一问,生气地指着处方说:“我这不把药方写在上边嘛?”
玉平他舅再次往处方上看了看,不禁迟疑道:“老、老医生,孩子本来就肚子疼拉稀,你让他再吃红烧肉,会不会使他病情加重,你、你没看错吧?”
“笑话,我还没老到看错病、开错药的地步哩!”老中医笑笑,手在玉平他舅肩上轻轻一拍,“不会错的,人命关天,我能看不出病就乱开方吗?你尽管回去照办就是了!”
玉平他舅仍然心有疑虑地问着,说:“老医生,我知道你不会看错病,更不会开错药,可我总是……”
“你总是不放心是吧?那好,既然你不相信我这个医生,你就另请高明,我不管了!”老中医有些恼火地说着,转身往病房外走去。
玉平他舅忙拦住老中医:“老医生,我相信你,那你说给他买多少红烧肉吃?”
“问他能吃多少,你就给他买多少!”老中医沉沉地撂下这话,头也没回就走了。
“哎,老医生……”玉平他舅目送老中医走后,看着手里的处方,又看看旁边的医生和护士,也许是大家都知道老中医这脾气,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那位给玉平看过病的医生,安慰玉平他舅,说:“同志你别急,等我去问问老中医再说!”
不多会儿,那医生带着微笑回来说:“同志,老中医看的没错,他说这孩子没别的大病,只因为他是农村娃,由于农村生活苦,本来吃饭就无油水,再加上他饿肚子,又喝了上等的好茶,茶有消食开胃的功能,把他肚里本来就不多的油脂全刮了下来,从而引起他搜肠刮肚般疼痛着拉稀。所以用药无效,只有采用缺啥补啥之法,让他多吃一些红烧肉,增加肠胃里的油脂。”
这一切的一切,玉平全听在耳里,记在心里,自己得病不得病,他最清楚不过了,除了肚子疼,玉平最难受的就是饿。所以,一听说让他吃红烧肉,尤其听医生说他能吃多少就买多少时,高兴得差点儿没坐起来高呼“万岁”。
玉平掩饰着就要敞开肚皮,吃一顿红烧肉的激动心情。在老舅地搀扶下回到老舅家里,老舅问他能吃多少红烧肉时,本来就食肉如命的玉平,从过年吃回肉到现在,大半年都没沾个腥气。加上他肚子空疼难受,老舅一问,早馋得哈拉子都要流出来的他,忙说:“我能吃三斤多!”老舅一听玉平说能吃恁多,知道他是馋的,没敢给他割恁多,但也没有少割,就去割了二斤多红烧肉。只想玉平吃不完恁些呢,谁知,不但玉平一屁股坐那儿吃了个净光,而且吃过之后,肚子也不疼了,也不拉稀了。
玉平想到这儿,已是两眼泪花。玉平是在为自己一天三顿吃“侄女随姑(锅里下红薯、和红薯面、下红薯叶)”难受。也是为错怪、冤枉自己的学生而忏悔流泪啊!玉平不禁哀叹着说:“唉,难怪火车上那乘客说陆羽在《茶经》里讲,历代茶者不仅与皇帝、王侯有缘,与达官贵人、文人雅士有缘,而且与仙佛儒道也有缘啊!”这是他们既有品茶的闲工夫,肚子里又有油水啊!却没听说天下有哪个百姓嗜茶、品茶。由此看来,不是天下老百姓不嗜茶,不爱品茶,而是他们没有闲工夫品茶,他们肚里没有油水,经不住茶水地搜肠刮肚呀!这么叹息着,玉平不由抹了一把眼窝,猛然将林生搂到身边,如此无言地搂了好一会儿,玉平才从嘴里挤出了一句话:“林生同学,是老师错怪冤枉你了!”
玉平的话,就像喂林生吃了一大把酸葡萄,一下子从口里酸到心里,又从心里酸到眼里,再也无法掩饰自己欺骗老师的言行,感慨愧疚地说:“老师,不是你错怪冤枉了我,而是我骗了你呀老师!是、是我们……”
林生后边这话刚说到嘴边,一个人风风火火闯进教室来。林生和大头一看,吓得差点儿没瘫地上。
来人叫马镢头,是公社农场的场长。所谓的农场,其实是库区的落消地,公社怕水下去了,好好的地闲着可惜,就组织了十几个男女青年,水上来了喂猪、养牛,水下去了,种些早熟的庄稼,或短期的瓜菜。收下粮食,一来补助后靠插迁的困难户,二来补助公社水利工地上的民工们。所谓的场长,也只不过水下去了是个看青员,水上来了是个饲养员。
马镢头是他的外号,他的名字叫马三奎,是个奔四十的老光棍子。他缺一支胳膊,他这支胳膊是1959年在丹江修水库时,遇上哑炮爆炸,丢在了丹江大坝上。由于他说话办事,就像那挖地的镢头,人们就叫他马镢头。再加上他光身一条,又公正秉直,不谋私利,又是当年修丹江大坝的功臣,公社就叫他到农场当负责人。由于他责任心强,不管是谁到农场白拿一穗苞谷,只要让他看见,以他的话说,就是他亲爹亲老子也不中。马镢头中午不睡觉,晚上瞌睡又少,谁想偷农场一根柴火麦秸都很难。所以,林生一出手倒芝麻,就被马镢头抓了个正着。大头见林生被抓,吓得哭着向马镢头求饶,林生一见,一脸好汉做事好汉当地样子说:“大头,有眼泪别搁他跟前掉!不就是倒一把芝麻嘛!”
马镢头是个硬性子人,见不得谁敢给他硬顶,何况一个小毛娃子,竟敢搁他面前较劲。林生话音刚落,他就呼哧扬起了巴掌,冲林生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你敢再他妈说一句?”
别看林生是个娃,他不但没被马镢头吓住,而他竟冲马镢头又说了一句:“不就倒他妈一把芝麻吗!”马镢头闻听,“当”向前迈了一步,怒目圆睁地冲林生威逼着,说:“哪儿见过鸡笼里能踏死老公鸡?你小子胆大,敢再给老子他妈一句?”
这一回,林生不但没示弱,而且又“他妈他妈他妈”说了三个“他妈”!
马镢头闻听,顿时气得嘴脸乌青:“你、你他妈骂谁?”
只想这一质问,林生会改口呢。可马蹶头万没想到,霍林生不但没有改口,反而冲马镢头不依不饶地说:“我、我骂反革命!”
林生这话,就像一块脏污油腻的麻布,塞到马镢头的嘴里。塞得他呕不出,说不出,也骂不出。高高扬起的巴掌,也机械地悬在空中。只见他张着的嘴,努、努了半天,只努出了三个字:“跟我来!”马镢头说着,伸出那只独臂就去抓林生。
霍林生身子呼噜一扭:“不用你抓,我们会走!”霍林生说着,一把拉住大头,“走!看他敢把咱们吃了!”
“我不吃你们,也不刮你们。”马镢头说到这儿,手指头往林生眼窝里一指,“我就等上班的人来了,亲自把你俩送去交给校长处理。”
马蹶头这话碰巧被路过的多书记听见了。“啥事要交给校长处理?!”马镢头见多援朝说着跳下车子,随即就借多援朝的虎皮,连吓带吼,把林生俩交给多援朝处理。多书记朝俩娃一看,他都认得。一个是丹阳大队会计的儿子,一个是插迁户霍有福的孩子。既没打也没骂,只给俩娃批评了两句,又讲了几句道理,就当家把俩娃放了。
马镢头公正无私,对事不对人,从不徇一点儿私情。多援朝也曾叮嘱他说:“马三奎,叫你到农场负责,不是叫你去当官,而是要你去看好门户,不管是亲爹亲老子,也不管他是啥领导干部,谁无故到农场拿一根麦秸苞杆子都不行。要发现一个处理一个,并且要做到杀一儆百,决不徇私手软。”今天马镢头抓了两个小贼,并把人交给多援朝处理,他却把人放了落好,马镢头气得差点儿骂娘。但是马镢头虽倔,却通情达理,他竭力抑制自己,没有当着两个孩子的面给多援朝下不来台。而是等两个孩子走远了,却在喉咙眼里嘀咕着说:“淡毬极了,平常说恁硬,原来是玩我猴子头得罪人,自己却装好人!”马蹶头这话,虽然是从喉咙眼里哼出来的,却被多书记听在耳里。
多书记也算马镢头的老同志老上级了。马镢头当年抗美援朝是多援朝的兵,1959年在丹江水库又是多援朝民工营的炮火工。一次马镢头去看哑炮,多援朝说危险不让他去,他犟着要去,霍有福撵上去拦他时,哑炮炸了,害得马镢头丢了一支胳膊,霍有福也落下了腰椎伤残。马镢头回到队上,为此功臣显赫,居功自傲。他倔劲一来,便无人管得住他。在大队生产队里,动嘴就说老子是抗美援朝的英雄,是丹江大坝的功臣,动不动就跟队长、支书顶撞,一顶撞就夹着被子去公社找领导告状。他一告,公社领导就要找着批评支书、队长,闹得不说生产队、大队干部,就连公社领导都不敢惹他。
多援朝刚调来时,念马镢头是老部下,又缺一支胳膊怪可怜,只想他再一再二不会再三,就睁只眼闭只眼忍着不理他。谁知,马镢头竟接连找到公社胡闹。一次他又夹着被子到公社闹腾,闹得多援朝实在看不过眼,就好心好意劝他回去算了。哪知,马镢头竟闹红了眼,不听多援朝的劝说,还闹得多援朝下不来台。多援朝一气之下,当众把他的老底全盘抖了出来:“马三奎,你他妈张口功臣,闭口功臣,你狗日的算个球功臣。当年你在大坝工地上要去看哑炮,老子就不让你去,你狗日的却撑能非去,老子喊不住你,就让霍有福去撵着拉你,你狗日的炸丢了一只胳膊,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人家霍有福受伤带灾,那可是为救你狗日落下的!你啥球功臣,你就是个违抗命令的罪臣!”多援朝说着,抓起马镢头的被子,“呼哧”撂到公社大门外边。
平常倔得没人敢惹的马镢头,当即被多援朝镇住了。只朝多援朝白白地瞪了一眼,然后连个屁都没敢放,就灰溜溜地跑出大门,拎起被子走了。从此,马镢头再没到公社闹腾了,也由此见了多书记,就像老鼠见猫一样直往开躲。本来多书记当时在气头上,事后又觉得对不住马鐝头。直到后来成立农场,多书记就点将让他当场长。
刚才多书记虽然隐约听见马镢头发牢骚,但是却不气不恼,并且打心眼里感到马蹶头这牢骚发得在理。因为马镢头到农场好几年了,不论是公社干部,还是县里领导,谁想来农场拿点东西,没有他多援朝二指宽个字条,就是县长,也拿不走一草一木。今天多书记没和马镢头商量,就轻而易举把俩娃给放了,难说不让马镢头生气发牢骚。
多援朝本来想只装没听见,忍过去算了。可他一想,不行,马镢头这头倔驴可惯不得,再惯惯又成一头吭吭叫的无笼头马了。多援朝想到这儿,脸子陡然往长一拉,冲着马镢头就发了火:“你刚才说啥,你有胆量敢再在老子面前牢骚一句?”
见马镢头立在一边没敢递腔,多援朝这才缓和了语气,上前拍着马蹶头的肩膀低声,说:“镢头,我知道你是一心为公,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见不得人徇半点私情。可你以为我多援朝放了俩娃,是我徇私情讨好?你知道不知道,那大头是大队会计的儿子不假,可另一个娃,他是霍有福的儿子!”
“啥?你说那个是老霍的儿子?”马镢头惊异地说着,怔怔地看着多书记。
多援朝没理他的话,却将头一低,沉沉地“嗨”了一声,说:“三奎呀,你整天只顾在农场里忙,你只知道霍有福一家在石家营落了户,可不知道有福因腰椎伤残引起病发症,已卧床一个多月了。别说是霍有福的儿子偷倒一把麻籽儿,就是他霍有福偷了农场的芝麻,我都会原谅放他呀!”
马倔头闻听,那偷芝麻的孩子是霍有福的儿子,他已张口无言了,现在又听说有福病卧在床,更是难受得眼泪都出来了。尤其马倔头想着刚才大头求着放他们走,再不就要迟到,迟到老师要罚站时,马镢头没顾得向多书记道歉,就飞跑往学校跑去。多援朝见马镢头往学校跑,忙冲他喊着,说:“有福的娃在四年级二班。”
“知道啦!”马镢头应着,头也没回,直奔学校而去。
霍林生和大头,见马镢头甩着个空袖筒子闯进教室,他俩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上。
“糟糕,他肯定是来找老师、校长的,这可怎么办呀?”
然而让林生和大头意外的是,马镢头不但没告他们偷芝麻,反而向老师说:“老师,娃们不是在路上玩来晚了,是牛顶钻拱倒了农场的芝麻笼子,大晌午农场职工都不在,我一只胳膊拢不好,是他俩帮我拢芝麻笼来晚了……”
玉平闻听林生和大头俩是做好事来晚了,顿时对两个孩子肃然起敬,不但当场表扬了他们,而且随即向校长汇报了他俩的事迹。校长为此在全校师生大会上,给林生和大头颁奖表扬,并号召全校师生向他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