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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关于多援朝的几个故事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26 09:03:10      字数:16076

  一
  多援朝书记不徇私情,严惩了自己带来的秘书,不仅对公社干部职工予以震慑,而且使公社干部职工对多援朝敬佩有加。尤其石东升,对多书记的决定除了震慑,更是感动。石东升越感动,越感觉自己愧疚,越觉得多援朝是个宽宏待人、不徇私情的好领导。他就越觉得,自己不该对这样的好领导跟踪盯梢。于是,就去找他姐夫李革命,说多书记是好人,劝李革命不要跟多书记斗,他也不再盯多书记的梢了。
  石东升只想李革命已被多援朝的为人所感化,找李革命一说,会说不让他跟踪了呢。谁知,李革命脸子一黑,手指头照他脑门上一戳,就埋怨开了:“你呀,你让我咋说你,你长胡子,长头发,长岁数,咋就不长长脑子呀!你想想,他多援朝能不知道一拃没有四指近?人家为啥要处理自己带来的秘书,不处理你?那是多援朝在给咱们演戏看哩。说白了,那是杀鸡让猴子看的!”
  听李革命如此一说,石东升顿时不知所措地说:“哪、哪咱可咋办?”
  李革命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手指头捣着他的头说:“我说你长这就是个榆木疙瘩!他多援朝越这样,我们就越得对他提高警惕!”石东升这才似有所悟地点头“噢”了一声。
  “再说了,像多援朝这头难调的牛,你不抓住他狗日的鼻圈子,能驯服他吗?”李革命压低声音说着,瞪了石东升一眼:“你就按哥说的,继续给我盯着他!”“是!”李革命见石东升像戏上电影里日本鬼子一样,说着低下了头,就缓和口气冲石东升说:“去吧,听哥的没错!”
  从此,石东升按照李革命的吩咐,他一边继续对多援朝跟踪盯梢,一边伪装得更加殷勤、老实、听话,整天围着多援朝鞍前马后的服务。
  不知是石东升伪装隐秘,使多援朝深受蒙蔽,还是多援朝头脑简单过于信他,石东升简直跟多援朝的贴身保镖似的,多援朝每次下乡,从不忘把石东升喊上。知情者见多援朝这样,有的摆摆头好笑,有的报以同情的叹息:“唉,不信人,偏信鬼!”还有的干脆说他多援朝被鬼迷了心巧!
  石东升鬼也罢,怪也罢,李革命在背地里使害也罢,但身正不怕影子歪。再后来发生的几件事,不但让公社干部职工叫好,让石东升感动,而且连一向图谋不轨,一肚子坏水的李革命,也佩服无疑。
  第一件事,是多援朝下乡吃派饭。
  那天,也就是多援朝去柳泉大队看大坝端点的那天上午。多援朝那天本来说和石东升一同去,可到临走时,石东升却突然跑来向多援朝请假,说他姐捎信有急事找他。多援朝没再喊别的干部,就独自向柳泉大队走去。
  从公社出来,多援朝沿着丹江河边的公路,往西走三四里,就是他要去的柳泉大队。柳泉大队面临丹江河,背靠王子山。王子山似一位豪气骁勇的枭雄巍然挺立,以它宽厚结实的胸怀,长年守护着它南边的柳泉大队。而在王子山的侧面,它昂首挺胸,迎着奔腾而来的丹江河,猛然伸出它那粗犷健壮的右腿一挡,将奔腾而来的丹江河,由此向南岸驱赶了一里多远。也许是王子山这斜插一杠,一下子惹恼了丹江南岸的山神,于是,丹江南岸的将军岭,也毫不怯懦,陡然向北纵出百米有余。一下子把数百米宽的丹江河,在此挤成了一条百余米宽窄的带子。由此成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然关口。据说当年李自成离汉中出武关,挺进中原,被困在商洛山中,高夫人带一杆人马,沿丹江而下,筹措粮草,在此与守关官军血战一场,并留下一则娘娘洞的动人传说。也正是这南北两岸的将军岭、王子山,这一伸,一挡,千百年来,丹江河由此向北岸虎视眈眈,一直威胁着王子山下沿岸十数个村庄,尤其每次发洪水时,丹江河就像一条红了眼睛的巨蟒,向王子山下沿岸数万亩河洲席卷而来,致使数万亩河洲,成了寸草难生的一片荒漠。柳泉大队的存在,也正是它背后的王子山,这一自然造化而成就了它。
  正是看重王子山在柳泉大队上游,向丹江斜插一杠的天然地理优势,多援朝才将二十里防洪大坝的端点,预定在柳泉大队西边的大石嘴处。也许有人会说,多援朝太霸道、太主观,管得也太具体了。其实不是多援朝霸道、主观,也不是他管得太具体了。只是当时正处“文革”时期,教书的老师都成了臭老九,工程技术人员早被打成了反动的技术权威。公社没有水利技术人员,其他干部都怕革命革到自己头上,吓得不敢想,更不敢干。而那些造反起家的干部,他们只喊革命口号,不干实事促生产。想为民干事创业的多援朝,他不得不顶着压力,冒着风险,凭着自己的一双肉眼,凭着他在战争年代,为部队打仗过河修路架桥的经验,亲自来敲定大坝端点。
  多援朝来柳泉大队之前,没给柳泉大队支书打电话,多援朝只怕支书不在家。可意外的是,他一到柳泉大队,老远就看见大队支书老贺,正好在村边路口站着。多援朝认识老贺,那还是他到丹阳公社报到的第四天上午,他在柳泉大队考察时认识的。
  老贺不老,才三十多岁,个子也不高,却生得墩实健壮。只因他天生一脸牛毛胡子,加上他脸皮松软,致使他一脸皱褶,虽然三十多岁,看上去五十挂零还要硬些。老贺二十多岁,就当上了柳泉大队大队长,初到公社开会,人们见他满脸胡子,一脸皱褶,都喊他老贺。从那时起,他就享有老贺这个称号了。
  看见老贺,多援朝急忙跑上前抓住老贺地手说:“贺支书,咱们又见面了!”
  老贺循声一看,就笑着说:“噢,原来是你呀,今天咋不叫我大叔了?”
  多援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还说哩,上回都是你这张脸和你这一脸牛毛胡子,让你占了我的便宜!”
  老贺一笑,说:“不是咋说同志是关称,走遍天下都叫得应哩。要说咱共产党就精明,到哪儿都称同志,这同志不分年龄,不分辈份、官职,也不分男女。整天说听党话不出差,看你不听党的话,不叫我同志,叫我大叔吃亏了吧?”老贺嘻嘻哈哈说到这儿,忙将话题一转问道,“哎,你今天又跑着给队上买牛来了?”
  多援朝一笑,说:“我今天不买牛,今天特意找你到河边看看,看把大坝端点敲定哪儿最好!”
  闻其一说,老贺用惊疑地目光打量着他,吸嘘着说:“哎呀呀,原、原来你就是咱公社新来的多书记呀?”
  “啥书记不书记,就是你刚才说的,咱都叫同志!”多援朝哈哈笑着说着,陡然把话题一转,“哎,老贺,你这么早站这儿,是准备去哪儿呢?”
  老贺一笑,说:“哪儿也不去,刚才接公社小石打来的电话,说你来了,我是特意在这儿等你的!”
  “小石不是说他姐有急事找他,我还没走就看着他出公社大门了,怎么是他打电话呢?”
  多援朝正纳闷哩,老贺冲他埋怨着说:“都怪你不说实话,上次要不是我强留你在家里吃饭,那天晌午,你还要饿着肚子跑公社吃饭哩!”
  多援朝忙解释着说:“老贺你就别怪了,我还不是怕说了,大家都不敢给我说实话吗。再说,那天,我不还没上任呢!”
  老贺头一扬,认真地说:“好了,那天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走,先到咱屋里喝碗茶再说!”
  多援朝手一摆:“不,咱还是先到河边去吧!”
  老贺见多援朝说的怪坚决,就领着他来到大石嘴下的沙滩上。多援朝往沙滩上一站,指着岸边,仔细向老贺询问着,历年来的最高水位。然后,他又和老贺来到渡船上,和老艄公座谈了历年涨水的情况。多援朝还不放心,直到最后又让老贺把村上几位老者都找来,座谈了历年涨水的情况后,才将大坝的端点敲定下来。多援朝这才觉得自己肚子有点饿了,他抬头一看:“嗬,太阳可转到头顶上了。”
  “多书记,不用你看天看地了。”老贺说着,手往多援朝肚子上轻轻一拍,“你就近问问老杜(肚),就知道快晌午了!走,到我家里吃饭去!”
  老贺一说让他到家里吃饭,一个戴着烂草帽的脑袋,呼噜从旁边的柳树蔸里探了出来。这戴草帽者不是别人,正是石东升。石东升不是说请假去他姐家了吗,怎么躲在柳树蔸里干啥?
  前边说了,石东升受李革命的指示,让他暗中盯梢多援朝。所以,石东升故意打着请假的幌子,明里说去他姐家,暗里却到柳泉大队盯梢来了。他还特意电话通知老贺,说多书记到柳泉大队检查工作来了,言外之意就是提醒老贺,买鸡蛋割肉准备招待多书记。你想想,只要多援朝吃了老贺这顿招待饭,就抓住了多援朝的把柄。为了抓这个把柄,石东升在这柳树蔸蹲得腰酸腿麻,也没敢往起来站一下。现在终于等到老贺请多援朝去家里吃饭,石东升激动得呼噜伸出脑袋。谁知,石东升等来的却是,多援朝扭过脸看着老贺,说:“贺支书,你那天不是说,来干部都吃派饭吗?今儿咋让我到你家里吃饭?咱若搞了特殊化,让那新生力量,把这当成复辟修正主义的把柄,那就糟了。”
  老贺知道,多援朝说的新生力量,就是指的造反派,老贺感到多书记担心的有道理。可老贺一看头顶上的太阳,又顿觉为难。平常来干部吃派饭,都是提前向管饭的生产队交待,再由队长提前安排到户,使管饭户好有个准备。可今天,老贺觉得多书记是第一次来柳泉大队,本打算这顿饭到他家里吃。所以,就没有安排派饭。现在眼看晌午了,多书记非要吃派饭,找人通知已来不及了,老贺就直接领着多援朝找到队长,并和队长一同,领着多援朝往那管饭户屋里走去。
  躲在暗处的石东升,没有因多援朝要吃派饭而放弃跟踪,而他尾随其后,看着多援朝跟支书、队长走进管饭户屋里,又看着多援朝目送支书、队长离去,然后躲到暗处,等着看多书记中午吃啥喝啥时。忽然从那家厨房里,隐约传出女主人和男主人的埋怨声:“队长也真是,往日干部下来,都是提前通知交待,今儿咋赶到晌午了,不言一声就把人领到家来了,看这屎都憋到屁股门上了,咋办!”“咋办个啥,人都坐到屋里了,还不快去借点白面,顺便再借几个鸡蛋回来!”
  那年月,虽然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苦,但老百姓接人待客,却都是穷大方。尤其豫西南一带的百姓,接人待客就犹为大方。每当家里来客来干部,有得了炒四个青菜盘子,还要擀面条,烙油馍,炒个鸡蛋臊子。没得了,就是东借瓢面,西借俩鸡蛋,也要强撑着给客人擀面条,炒个臊子。并把面条捞个盆里,特意等客人碗里吃了再盛。以他们的话说,人活的是一张脸,能穷在肚里,不能穷在脸上,有粉得往脸上搽。
  听老乡一说要借面、借鸡蛋,石东升不禁得意:“多援朝啊多援朝,往日你当着我们的面,装得跟真的一样,这不吃老乡的,那不喝老乡的,今可看你吃不吃!”
  石东升心里这么说着,突然见多书记从屋里拎着个木制椅子出来,扑通往老乡院里一搁,面朝老乡的厨屋门往椅子上一坐。
  多援朝不是嫌坐老乡屋里闷气,出来坐到院里敞亮,而是他隐约地听见,老乡要去给他借面借鸡蛋。过去,他只想干部下乡吃派饭,吃罢饭给老乡掏四两粮票一毛五分钱,是最好的联系群众,接近群众的机会,也是最清廉、最节俭的生活接待了。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干部下乡吃派饭,并不是最节俭、最清廉的招待方式,仍然要给群众添麻烦。
  “不行,我不能让群众为我吃顿饭,去借瓢面借几个鸡蛋拉个账眼子。”多援朝心里说着,就见女主人夹着个面瓢从厨屋里出来,喜笑颜开地向他招呼着说:“你坐多书记,我出去一下!”多援朝急忙起身拦住,说:“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今天你屋里有啥就吃啥,你若要去借,我现在就走!”
  女主人见多书记说得严肃、认真,不得不夹着面瓢退回屋里。后来又一连试着往外走了几次,都被多援朝拦回去了。女主人无奈,不得不有啥做啥,给多书记做了顿酸菜面条饭。中午吃饭时,多援朝奇怪了。咋看这家娃娃们,一个个都端着碗往外跑,又一看陪他吃饭的男房东碗里,稀汤拉水几根面条渣子。男房东见此,忙给他解释着说:“我感冒了,想喝点稀面条汤发发汗!”说着,随手将盘子里的辣椒水往碗里多浇了些。
  多援朝似信非信地吃下碗里面,起身要去盛饭时,男房东却死死地拦住,非要给他盛饭,多援朝说啥也不肯,硬是跑到厨房里去盛。他跑进厨房,男房东忙把锅台上的小饭盆,往他面前一推,挖一勺子就往他碗里盛。多援朝一看,盆里尽是白亮亮的面条子,随即将饭勺往开一推,揭开锅一看,锅里竟是汤菜红薯和几根面条渣子。多援朝不禁一阵酸楚,含着两汪苦涩的眼泪叹息着:“唉,多好的老百姓啊,他们宁愿一家人吃红薯吃菜喝面汤,却特意给我捞一盆白面条子吃。他们这不是让我吃面,简直是让我吃他们的心啊……”多援朝唉叹着,随手端起饭盆,扑通往锅里一倒,掂起勺子“呼噜”“呼噜”一搅,盛一碗吃着走了出来……
  吃罢饭,多援朝掏出四两粮票,两毛钱往桌上一搁,出门就去找老贺。他找着老贺二话没说,只向老贺交待了一句话:“老贺你记着,从今往后,我下队来,不在你家吃饭,也不许你给我派饭吃!”
  这一切,被一直跟踪的石东升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他也为多援朝的行为感动了。他再次觉得对不住多书记,更没脸面对多书记,他不得不灰溜溜地提前溜了回去……
  回到公社,多书记为此专门召开了一次公社干部会,并在会上强调:“往后干部下队,一律不许到大队生产队干部屋里吃饭,也不许吃派饭。到吃饭的时候,想到谁家吃,就到谁家吃!这样,不但能和老百姓拉家常,了解情况,而且还避免百姓为招待我们,东借瓢面,西借俩鸡蛋,拉个账眼子!”
  二
  第二件事发生在多书记第一次去榛子沟的那天中午。
  那天,公社所有干部都到几个山区大队,去动员出工修渠、筑坝的工作。多援朝和石东升一起,去了东升大队。
  那时是生产队大集体时期,不管公社还是县里修工程,甚至地区修公路、铁路,以及大型水利工程,只要工程需要,一声号令,队队社社,无不出工。所以,公社要修渠筑坝,就向公社各大队下达了出工人数。柳泉大队以下的十个大队,都是大坝大渠的直接受益队,自然都对出人出工没意见。唯独几个山区大队,虽然都不敢明顶硬抗,但却纷纷软顶。有的说要修小水库,也有的要修自流灌溉渠,还有的提出要闸沟淤地。言外之意,嫌出工修渠筑坝不受益,拒绝出工。尤其东升大队支书老程,是解放初剿匪反霸的功臣,又是解放初就当上村长至今的老支书。正由于老程德高望重,在公社召开的大队支书会上,带头提出要闸沟淤地,其他山区大队随波推浪,一起哄,导致出人出工修渠筑坝的指令搁浅。当务之急,只要啃下老程这块硬骨头,其他山区大队的工作就迎刃而解了。所以,多书记力克难关,亲自来啃这块硬骨头。
  其实,老程虽然是个山倔子,但他却是一个通情达理顾大局的人。之所以这次带头提出要闸沟淤地,一方面反映了实际问题,另一方面是他心里压着点气。老程在当年剿匪反霸中,由于土匪叛乱,他冒死救过老县委书记的命,老书记每来丹阳公社,都要破例来看望老程。也就是从那时起,每任公社书记上任,都要亲自看望讨教老程。唯有多援朝这次来,都来好几个月了,却迟迟没登老程的门。多书记今天来东升大队,是特意冲着老程来的。
  老程见多书记今天亲自登门,高兴得又让座,又倒茶递烟,没等多援朝把出工修渠筑坝的事说出口,老程就主动认错,说自己不识大体,不顾大局,不该在那天会上提出要闸沟淤地那事。老程说着,还领着多书记到大队部,指着刚买回来的十几辆拉石头修渠筑坝的架子车轱辘,让多援朝看。石东升见老程的思想转变了,就向多书记请假说去个亲戚家,还说中午就在亲戚家吃饭。多书记也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
  多援朝见老程的思想通了,尤其见他连车轱辘都买回来了,就鼓励表扬他说:“我知道你是老党员、老同志,思想觉悟高,你会很快想通的。”多援朝说到这儿,突然换了个话题,“其实,我今天来不是专为修渠筑坝的事,主要是为你们大队发展副业生产而来的。”
  老程闻听,不禁感慨激动:“啥?为俺们大队发展副业而来?”
  “不单单是为你们发展副业,其实也是为实现我父亲一个梦想。”多援朝说着仰起头,木然地望着对面的榛子山,“一听说调我来丹阳公社任职,就不由想起我父亲临终时,提起的那件憾事。那是1948年的深秋,我父亲随县委梁书记,带县基干连来这里剿匪时,被豫鄂陕三省边界的残匪围困在这榛子山上。由于我军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加上全村老少都帮忙向下撂石头,虽然残匪十倍于我,但敌人久攻不下,最后放弃攻击,但不解围,企图将我军渴死饿死在山上。由于匪兵围防森严,无法突围,我军只得固守待援。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直围困到第三天,只因山高风大;加上昏昏的太阳照晒,战士们又饿又渴,真可谓饥渴难奈。虽然时至深秋,但山上没有泉水,除了青一色的榛子树,不说山上有柿子、苹果,连个山枣树都没有长。战士们饥渴难忍,就把榛子蛋,当橘子吃。起初只咂榛子蛋水润口解渴,后来就干脆连榛子蛋瓤往肚里咽,虽然榛子蛋吃着又酸又苦,但却让战士们熬到第四天上午,赢得援军到来而解围。但从那时起,我父亲就有了一个愿望,等解放了,一定要把这漫山遍野的榛子树,嫁接成一座橘子山,让又苦又酸的榛子蛋,变成甜酸可口的蜜橘果。虽然盼到了解放,可惜的是,没等父亲把他的梦想变成现实,就一病离开了人世。父亲在临终时,还给我提起这件没能实现的憾事。”
  多援朝讲到这儿,程支书早已悲痛万分,他不禁问道:“你、你就是多铁山多连长的儿子?”“对,我就是多铁山的儿子!”多援朝微微地点了点头。
  老程抹了一把眼窝,说:“那天土匪来得突然,你父亲和老书记一边指挥部队和民兵,迅速占领榛子山高地,一边命令我和几个民兵,通知掩护民兵党员家属往榛子山上撤离。当通知到最后一家姓李的民兵家属时,由于李家住在沟垴,为了减少伤亡,我让他们掩护已通知到的家属,往榛子山上撤,我去通知李家人撤离。可没等我跑到沟垴,忽然听见对面山上传来一声鸡鸣,这荒山上哪来的鸡鸣?我循声一看,只见一件红衣衫在对面山上摆动。原来是沟垴的李大嫂,向我示意已经安全撤离。我正准备往榛子山上撤时,却被匪徒发现抓住了,随即将我一绑,就近系到一个红薯窑里,并盖了窑口。只想那些匪徒搜捕归来,会拿我开刀哩,可后来不知是匪徒们只顾围山攻击,还是以为红薯窖在盖着,把我绑着跑不了,就没来动我。
  “当时,我虽然不知道外边的战斗情况,但是我却只有一个信念,不能在红薯窑里等死。于是,我就背着手在红薯窑墙上磨绳,由于绳粗,加上红薯窑墙是土加石子,尽管我不停地磨,但磨损的效果很小。不知磨了多长时间,绳子终于被磨断了。我喘了一口气,摸着爬到窑口用头一顶,又用手一摸,这才知道盖在窑口的竟是一页石磨。面对石磨,我一连用头顶了几次,虽然没能移开石磨,但石磨有些晃动。于是我下到窑底,歇了一会儿,紧了紧裤带,再次爬上窑口用头顶着挪石磨。石磨开始移动了,我就憋足劲顶着挪一点,停下来喘口气再挪。不知顶了多少次,也不知挪了多长时间,终于将石磨挪开了。我慢慢伸出头往外一看,虽然还是夜晚,天空一片黑暗,也听不见枪声和喊杀声,却见榛子山下一堆堆火光。我由此判断,敌人仍然将基干连和村民围在山上。不好,此次来犯之敌是豫鄂陕三省交界的残匪,听说有两三千之多,如果不及时向县留守团送信求援,即使土匪不攻山,也会将战士们渴死饿死在榛子山上。想到这儿,我顾不得饥饿、疲劳,就迅速爬出窑口,抄小路往县里去报信求援……”
  “程支书,程大哥!”听到这儿,多援朝一把握住老程的手,“原来我父亲说的那个送信的小程,就是你呀?程大哥,我现在调到咱丹阳公社了,只要我们兄弟同心协力,一定会把这榛子山嫁接成橘子园,为咱榛子沟的百姓造福!”
  “好!”程支书说着,一掌拍在多援朝的肩头上,“一言为定,走,咱俩现在就到榛子山上去谋划谋划!”
  多援朝跟老程登上榛子山,望着漫山遍野的榛子树,唉叹了一声说:“唉,难怪古人叫它榛子山,你看这漫山遍野,除了榛子树,还是榛子树!”
  老程也长叹一声,自愧不已地唉叹着,说:“唉,自解放初当上村长那天起,我就拍着胸口向乡亲们保证,将来一定让乡亲们吃上白馍白面条子。谁知,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说让乡亲们吃上白馍白面条子,惭愧的是,我连红薯片子都没能把乡亲的肚子填饱呀……没想到你给老哥出了个好点子。就凭这一点,哥今儿叫你尝尝我那四年都没开缸的闭封酒!”
  闭封酒是豫西南一带的民间特酿。它是用小米煮熟晾凉,加大曲拌后,再装进酒坛里,用泥糊严,然后在屋里挖坑埋在土里,少则埋一年、二年,多则三年五载,据说埋的年代越久越好。听说该酒一打开坛,满屋飘香,看着清汤黄亮,不说喝一口,只要你闻一闻,就醇香四溢。若喝一口,沁人心脾。这闭封酒,虽说是豫西南一带的特酿,但也只是山区人们酿造,平地人家一般不酿,即是酿,也不过埋个一年半载。尤其解放以后,不说平地人,就连这山里人,酿者也寥寥无几。所以,多援朝只是听说,但却没有亲口喝过。今儿听程支书一说,就欣然答应,说:“好,我今天一定代表我父亲,尝尝程老哥酿的闭封酒。”多书记说着,将话题一转,“但是,中午饭,不在哥家吃,也不在其他干部家吃,也不让你给我派饭,我随便找一家老乡吃就中!”
  程支书说:“好,只要尝了我的闭封酒,其他的都答应你!”
  一直躲在树空里的石东升,尽管听多援朝说只喝闭封酒,不在程支书家吃饭,要自个找处饭吃,程支书也答应他的要求,但石东升仍然没有放弃对多援朝的跟踪。
  说到这儿人们已经明白,石东升请假看亲戚,只是个幌子,其实他一直在暗里盯着多援朝。他远远看着多援朝跟老程有说有笑的进了屋,多援朝果然只品了小半碗闭封酒,就主动出来跑着找饭点去了。
  按说石东升不再跟踪多书记,可以放心的到他亲戚家吃午饭了。但是石东升没有一走了之,他知道多援朝也是人,他不信多援朝不知道好的吃着香,绸子穿着光。加上这里山高人稀,一户户分布在山窝沟凹里,这多援朝会不会故意演戏,如此掩人耳目。所以,石东升没有一走了之。
  石东升踩着多援朝的脚印跟踪着一看,多援朝没有去找山窝沟凹独家独户处吃饭,反而来到住着好几户人家营里,特意走进一座房屋好的人家院里。“真让我猜照了,看这家有正堂有箱房,还有楼门有院墙,他姓多的还真会拣!”石东升看着在心里嘀咕着,往院墙下一蹲,满以为多书记会说自己是公社干部,山里人好客,会给他打鸡蛋烙油馍呢。谁知,石东升暗里一听,多援朝却没说自己是公社干部,却说是个过路的,走到这儿晌午了,求老乡管顿饭吃。多援朝如此一说,那老乡也慷慨大方,二话没说,就满口答应,说:“中啊,我们做的红薯片糊汤,有多的,给你盛两碗吃吃就是了。”石东升听到这儿还不放心,又透过墙缝往里看着,直到看着老乡盛了一黑窑碗红薯片糊汤,递到多援朝手里。多援朝也不做假,冲老乡说了声谢谢,端上碗蹲在檐下就呼呼噜噜吃了起来。女房东从屋里搬个没背木椅让他坐,他拿筷子的手一摆,点着头说:“谢谢,我蹲着吃舒服。”石东升才悄然离去……
  却说多援朝刚吃了几口,只听有人在门外喊着:“王玉梅出来。”
  “来了,来了!”正在厨屋盛饭的女主人,慌忙应着到楼门口一看,“噢,张会计呀,你还没吃饭吧,快来屋里吃饭!”
  “不了,你快去沟垴通知队长,下午到大队部开会!”
  “哦,我这就去!”
  女人说罢,回头对吃饭的多援朝说:“同志你吃,我去下个通知就来!”
  “你吃饭,我去!”憨厚老实的男主人说着,把饭碗往门墩上一搁,对多援朝说,“你吃,我去替她下个通知!”
  谁都知道,那年月地富反坏右都是死老虎。一有运动,就把他们当火把子拉出来批斗,平常大队、生产队下个通知传个人,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也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啥时叫他们,他们就得无条件的去。多援朝想着,目送男主人匆忙走去的背影,一边吃饭,一边试探着问道:“老乡,你们家是地主,还是富农?”
  玉梅只顾低着头吃饭,没有说话,只是木木地摆摆头算是回答。
  多援朝见她摆头不是地主富农,那就是坏分子右派了。就又试探着问她:“哪、哪你们是坏分子?还是右派?”
  “坏分子!”玉梅低着头沉沉地说着,又呼噜抬起头唉叹着,“唉,都怨我那年在丹江大坝上惹那一场火呀!那场火烧死了36人,唉,咋不把我也烧死呀!”
  “啊?她就是那场火灾的肇事者王玉梅?我咋说她面有些熟。”多援朝差一点儿没说出口。他忙自我抱歉着说:“对不起老乡,我不该问这些,其实那场火灾也不能全怨你,听说后来定性你是无罪的吗。”
  玉梅抹了一把眼窝,又长叹一声说:“唉,当时是这样定性的,可‘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人家红卫兵,硬说我是故意搞破坏。为这,我去找当时的带队领导马三奎给我证明,他们才饶了我。只想他们再不找我的事呢,谁知,那年一个过路的,到我屋里找水喝,我想大晌午了,他一定是饿急了,无法张口说找饭吃,才说渴找水喝,我就给他盛两碗饭吃。没想到那人吃罢饭,说他在湖北堰市干事,问我有酸菜没有,说五分钱一斤,他买一百多斤。听说酸菜能卖五分钱一斤,哎呀,那可是一个鸡蛋的价值。我高兴得满村跑着给他买,买好又帮他送到公路边上,那人又给我五块钱运费。从那以后,那人10天来收一回酸菜……”
  听到这儿,多书记把喝在嘴里的汤咽下,说:“好啊,二斤酸菜就是两个鸡蛋的价值,请让家家在房前屋后都种上腊菜,炸成酸菜卖呀?”
  玉梅却唉叹一声,说:“唉呀,好啥啊!在那人第四次来收酸菜时,没等他把买的酸菜担走,大队红卫兵就突然闯进我屋里,说那人是投机倒把要抓人,幸好那人在茅厕里解手,及时翻墙跑了。红卫兵没抓到人,就把我抓起来批斗,并把丹江那件事翻出来,又把我打成了坏分子……”
  “唉,这怎么能打成坏分子呢,真是瞎胡闹!有人来收酸菜,咱老百姓有菜卖,就不愁油盐钱了,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不中,这事我一定得给程支书说说,把她的坏分子帽子卸了!”多援朝心里这么想着,但他却没有明里表态,只是报以同情的心情叹息着“唉”了一声,说:“原来就为这事。”
  多援朝说罢,呼噜呼噜把碗里饭扒到嘴里,亲自到锅上盛了一碗,吃罢,又和玉梅随便拉了一会家常。临走时,又掏出半斤粮票,两毛钱往桌上一放,说:“谢谢老乡,我走了!”“谢啥哩,谁出门能背个锅!”玉梅说着,只顾送多援朝走,可等她送多援朝走出院门转回来,才看见门墩上的四两粮票两毛钱,玉梅慌忙拿着粮票和钱撵出来一看,多援朝已经走远了……
  待石东升从亲戚家吃罢饭赶来,碰巧听见玉梅和丈夫在说多援朝往门墩上搁粮票钱的事。石东升不禁感慨,随即朝老支书家走去。待他赶到老支书门口,正准备进去找多书记时,忽然听多援朝说:“程支书,老弟想问你要个东西!”
  石东升一听,刚才对多书记的敬佩感慨立刻又淡化了。随即将耳朵贴着院门一听,只听多援朝说:“程支书,我要你顶棚上那个东西。”
  “啊?他要程支书棚上的东西?”石东升叽咕着,程支书棚上挂那两串辣椒,几把大蒜,立刻闪现在眼前:“多书记要大蒜?要辣椒?不中,不管他要啥,那都是索贿!”石东升正这么想哩,只听程支书说:“哎呀,多老弟你是孙悟空啊。隔着顶棚你都看见我檩条上挂那吊腊肉了?!”
  “他要人家腊肉?”石东升一激动,差一点没喊出声。谁知石东升刚激动了个开头,只听多援朝说:“谁要你那吊腊肉,我要你顶棚上别那根扁担!”
  多援朝一说,不说石东升以为他在开玩笑,就连老程也以为他在开玩笑。惹得老程不禁一笑,说:“你要我那根山榆木扁担?看你这不是开玩笑嘛,你一不挑水,二不担粪,就是你挑水担粪,也用不了恁宽恁厚一根山榆木扁担呀!”
  “要肉就要肉,还往扁担上扯啥?既然当婊子,还……”没等石东升后边还“想竖牌坊”四个字嘀咕出来,却听多援朝说:“你别管我咋用,你只说给不给!”
  老程一笑,答应着说:“中啊,只要老弟你要,那就送给你!”“真的吆大哥,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啊?他还真要那根扁担?”石东升疑惑地探头朝屋里一看,只见多援朝随手拉过一个木凳,抬脚往凳子上一站,真把别在顶棚上那根扁担取了下来。多援朝拿着扁担来到院里,随手从绳上取下一块麻布,挥手在扁担上“哧儿”“哧儿”来回擦了起来。石东升趁机走进老程院里:“来多书记,让我擦!”“不用,我已擦净了!”多援朝说着,把扁担朝石东升手上一递:“给你拿上,咱回公社!”多援朝见石东升接住扁担,回头向老程一摆手,告辞说:“程老哥,我们回公社了!”
  程支书目送多援朝走去的背影,大惑不解地说:“他要这么厚一根扁担干啥?”
  直到大坝动工后,见多书记用这根扁担挑石头填坝,才明白他为啥要那根扁担了……
  三
  多书记的第三件事,发生在那年冬天。也就是丹阳公社防洪大坝和自流灌溉大渠动工后的那年冬天。
  那年冬天冷得早,也冷得很。尤其河道上,一天到晚西北风的刮。那风虽然刮得不大,但吹到人们身上,却如鞭抽刀刮似的。也许由于天气太冷,民工们也都是各生产队抽来的。那年月农村经济贫乏,社员们生活条件艰苦,不说社员们戴手套、帽子,说个难听话,好多社员冬天都不知道袜子是咋穿的。社员们大多在工地冷得伸不开手,不得不躲到角落里背风。有人说闲饥难忍,其实我说闲冷更难忍。多援朝见民工们东躲西藏伸不开手,随手掏出一沓钱交到秘书手里,说:“给,这钱是我这个月的工资,拿去给每个垒坝的民工买双手套!”多援朝说罢,随即将棉袄一脱,拿起那根山榆木扁担和铁丝圈,就开始往坝上担石头。
  多援朝真不亏是军人出身,自大坝开工以来,他是冲在前干在前,他这一带头,不说东躲西藏的民工,自觉干起来,就连公社干部职工和各大队的头头脑脑,也都跟着干了起来。虽然滴水成冰,寒风呼啸,工地上仍然呈现出一派你追我赶的火热劳动场面。
  这样一来,那些一贯指手画脚,靠嘴皮子下令的干部可都作起难来。他们不干吧,人家多书记都带头干,干吧,又怕出力流汗。尤其靠造反起家的李革命,更看不惯多援朝这一套了。李革命虽然反对,却不敢硬顶,就软磨蹭。于是,他就约伙三四个贫嘴干部,拉辆架子车做样子,打唬弄。车子上装一点石头,一个前边掌把,几个后边推着。看见多援朝了就装着快跑,背过多援朝就瞎磨蹭。
  多援朝见他们那样,怕民工们看见影响不好,就批评他们:“干不了,不干都中,看你们三四个人,一车拉那挑把子石头影响多害!”
  “拉挑把子石头?你那一挑子真大,有本事你一挑子担走好啦!”李革命心里说着,嘴上却故意激将着说:“哟嗨,多书记说我们拉挑把子石头,谁有恁大本事,一挑子能担这么多呀!”
  “还谁,我一挑子就能担恁多!”多援朝说着,将挑的石头扑扑通通住路边一倒,将车上的石头块子,往铁丝筐一装,二话没说,一口气担到坝上,当场玩了李革命几个的难堪。
  为了收回脸面,李革命几个,赌气要把多援朝整垮,只有他姓多的一趴下,不但收回了脸面,而且也出了恶气,大家才得安宁。于是,李革命就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能整治多援朝的人。
  此人叫张怀亮,人送外号张磨杠。前边说了,因他五八年吃食堂那会儿,为了多吃几个人的饭,他一挑能担四担粪,把扁担压断了,又跑回去把磨杠拿来担。所以,人送外号张磨杠。李革命为让张磨杠把多书记整倒,就买了两盒白河桥烟,还称了二斤饼干,暗中给张磨杠送去。
  张磨杠搬迁前和李革命是前后邻居,他俩当年在丹江工地上一起逃跑被抓,既是老邻居,又算患难兄弟,加上张磨杠那年返迁回来,又是李革命帮他一家落的户。见李革命又是买烟,又是称饼干求他,实在碍不过脸,就吭吭哧哧地说:“中倒是中,只是人家是国家干部,有工资吃公粮,细米自面尽吃饱。我们民工肚里装的尽是糊汤红薯叶子,咋能跟人家比!”
  李革命说:“这你别怕,我顿顿再从伙上给你领几个馍!”
  张磨杠这才答应了。于是,经过李革命的精心策划,一个整治多书记的行动就立马启动了。也就是第二天早上,李革命特意从指挥部伙上,多领了几个馍给张磨杠送去。张磨杠吃饱喝足,到工地上干了一会儿,就蹲到一个大石头背后吸烟。他一边吸,一边瞟眼看着指挥部的门,直到看见多书记从指挥部里出来,张磨杠故意大声咳嗽了两下,仍然躲那儿吸烟。
  多援朝闻声,以为有人在石头后边解手,所以没有理会,只是一边担石头,一边注视着那人的动静。担一挑没见那人出来,又担一挑还没见那人出来,一连担了几挑,仍然没见那人出来。多援朝纳闷了,刚才明明听见有人在那儿咳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不见那人出来?这才跑过去一看,发现张磨杠躲在那里吸烟。多援朝历来做事光明正大,平常最讨厌那些偷懒的人。一见张磨杠躲在那儿偷懒,他一把拉起张磨杠:“你不干活咋躲这儿偷懒?”
  前边说了,张磨杠不是个懒人,也不是个坏人,只是他拿了李革命的烟,又吃了李革命的饼干和馍,他是按照李革命的计划,故意躲这儿找茬和多书记对着干的。现在见多援朝找到面前了,就故意装得老实巴交地说:“多书记,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没有调查,你凭啥就说俺懒?”
  “哎嗨,难怪有人说毛主席一场‘文化大革命’,把中国的老百姓全都文化了。明明他在偷懒,还懒得入情入理合法了,让人无法说话了。”多援朝心里自语着,手指头往张磨杠脑门上一点:“耳听是虚,眼见为实。这还用调查,你躲这儿不干活,不是偷懒是啥?!”
  “多书记,你夹把捻子纺纺(访访)问问,看我张磨杠是不是个懒人。实话告诉你,我不是偷懒不干,而是我干不成!”张磨杠说着,弯腰从地上拿起抬石头杠和抬丝,“你看看,我一个人咋干!”
  多援朝见他磨叽,有些生气了:“你真是个死心眼,都不会找个人跟你抬!”
  张磨杠苦笑一下,说:“我的多书记,没人跟我搭帮呀,人家不是嫌我高,就是嫌我抬的重,都不愿意跟我搭帮!”
  多援朝是个直脾气,听张磨杠一说,没加思索,随手将扁担往地上“哐当”一撂:“来,我跟你搭帮抬!”
  “多书记,我……”张磨杠故意装得不好意思地说着,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我、我是怕你这儿受不了……”
  “我这儿受得了受不了,不是你说了算。”多援朝说着,从张磨杠手里夺过抬杠,“出水才见两腿泥!”
  “好啊,是骡子是马咱拉出来遛遛。”张磨杠见多书记说得不怯不懦,激得他也不心软了,随即跑到一块大石头跟前,将抬丝往那块石头下一挂,“来,咱就抬它!”
  果然是人大力不亏,多援朝和张磨杠俩,身板块头,胖瘦不相上下,抬起石头,谁也不弱,谁也不怯,可谓蛟龙猛虎,棋逢对手。
  二人一连抬了五六块石头,多援朝放下抬杠说:“你可歇歇,咱下午再抬!”
  多援朝其实是关心张磨杠,怕他早饭不顶饥,饿肚子努着干活伤身体,所以让他歇歇。而张磨杠反以为多书记是受不了,以让他歇歇为由,自己找梯子下呢。所以,张磨杠不但不歇,反而将抬丝往一块石头下一套,拿起抬杠往铁丝圈里一穿:“我不歇,咱接着抬!”多援朝照他肚子上“叭”一拍:“好啊,看来你这里边货还不少哩!”张磨杠说:“没问题,今早多吃几个馍哩!”多援朝闻听,就放心的和他抬了起来。
  这一抬,二人谁也不说歇歇,一直抬到晌午收工号响。多援朝怕他在队上伙食不好,就特意对张磨杠说:“走,今天中午我请客,请你到指挥部吃饭,下午咱俩还搭帮干!”
  张磨杠因为有李革命管饭,就底气十足地说:“多书记,饭就不用你管了,只要你下午还陪我干就中!”
  多援朝慷慨地说:“好哇,下午咱还在这儿干!”
  张磨杠说:“好,那咱一言为定!”
  当天中午,李革命果然又给张磨杠多打了两份饭,还外加一份菜给他送来。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张磨杠自来到大坝工地至今,虽然伙上不论斤不论碗尽吃,但张磨杠还真没吃上几顿饱饭。只因张磨杠饭量忒大,吃饭又慢,等他一碗饭没吃完,人家都去盛第二碗。加上张磨杠忒老实,人家那些吃饭快的,都是狼吞虎咽,吃了这碗去盛那碗。而那些吃饭慢的都玩心眼,第一次盛半碗稠的急忙吃罢,第二次再盛稠稠一大碗就吃饱了。张磨杠是个老实疙瘩,实心眼子,每顿吃饭只知道盛一大碗就吃,赶他吃一碗去盛饭,人家把稠的盛光了,轮到他尽喝稀汤。虽然他每顿肚子都填饱了,但他吃的稀汤多,所以他没真正吃过一顿饱饭。他今天这两顿饭,可算真吃饱了。
  人们说马怪怪点料。张磨杠今怪,是他肚里填了些硬货,有了精气神儿,浑身都是劲儿。所以下午上工号一响,他就飞跑来到工地上。只想他来得算早呢,谁知他到工地一看,多书记早在那儿噙着烟等他。见他一来,多援朝就冲他举着大拇指说:“哎磨杠大哥,你还真是个爷们!”
  “哼,高兴得早了是个女子,今下午一干,我就叫你瞎子破柴——斧斧(服服)在地!”张磨杠粗中有细,他心里这么想,却将大拇指一翘说,“多书记,你也是这个!”
  张磨杠只想自己人高马大,能吃能喝,能担能抬,再加上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整天不是担就是扛,不是拉就是抬。自己肩上这功夫,可是他多年炼出来的。他多援朝出身干部家庭,十七岁就去当兵,从部队回来又当干部至今,干一会儿两会儿行,时间一长,他就蔫了呢。谁知,他们一下午又抬到收工,多援朝却没提歇息二字,也没说个累字,而且收工时,多援朝却主动提出,明天还和他搭帮抬。张磨杠闻听,嘴上应着说“中中中”,心里却说:“你小子别嘴硬,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当干部都是玩嘴行,实干起来都是野鸡三扑棱。”
  怎么也没想到,张磨杠和多援朝如此抬了两天,多书记还没说肩疼腿酸,更没有以开会或其他公务之名临阵脱逃,倒使张磨杠受不了了。
  其实在生活中,人们都是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那就像两个人争吵打架去说理告状一样,当初原告和被告,都自觉有理,都理直气壮,也都抱着必赢的把握去告对方。但最终的结果,除了二者平理,那就有一方必输无疑。致使这两种结果的关键,就是二者只注意了自己有理的一面,却忽视了对方有理的一面。张磨杠只知道自己是天天干活的农民,可他却忽视了自己,天天在生产队大轰大嗡干,不是少担慢跑磨洋工,就是打着解手、抽烟的幌子混时光。试想他平常如此,现在偶然和多书记一替一抬动真格干,他自然就受不了。所以,张磨杠强撑着干到第三天下午,就累得两腿一软爬在了地上。
  多援朝不知道张磨杠是被人操纵,故意想整垮他,还以为张磨杠,是为大坝多干快跑累倒的,不但放他两天假,而且亲自把他送到公社卫生院里检查。张磨杠过去见多援朝担石头填坝,是故意给民工和干部们做样子看呢。现在见多书记不但身先士卒,是硬碰硬实干,而且还如此爱护他、关怀他,他不但打心眼里感动佩服多书记,而且自觉愧疚后悔,并向多书记坦诚地承认了,他不该被李革命当枪使的错误。
  张磨杠一时感动,把李革命给亮了出来。但他是一个敢说敢当,从不藏着掖着背后掏家伙的小人。前头给多书记说漏了嘴,回头又找到李革命,说他把一切实话都对多书记说了。李革命本来就做贼心虚,怕自己背地里做这一切,一旦让多书记知道了遭报复,给他小鞋穿。现在听张磨杠一说,他怕了。李革命为之思来想去,不能就此挺倒挨锤,他想该挨打早脱裤子。李革命为之将脸一抹拉,就准备主动找多援朝承认错误。哪知,还没等李革命去找多书记,多援朝却让秘书跑来找他,说多书记让他去一趟。
  有道是心里没冷病,不怕喝凉水。李革命心里有鬼,做贼心虚呀,他一听多书记找他,吓得差一点儿没尿裤子。他原本主动找多书记承认错误,好落个知错改错,坦白从宽,让多书记原谅他。没想到多书记却抢先抓住他的辫子,这怎不让他被动后怕呢?虽然他明知被动,但他知道躲过初一,难躲十五,不得不乖乖的去见多援朝。
  本来,李革命在去见多援朝的路上想得好好的,见了多书记要抢先主动承认错误,让多书记知道他是自己认错,好赢得多书记的原谅。谁知,他刚到多书记办公室门口,多援朝就上前抓住他的手说:“噢,你来了,我还以为你忙走不开,我正准备去找你哩。”
  李革命的心,呼一下提到桑子眼上:“糟,肯定是找我谈话处理我!不行,不能先等他把话说出口,他一说出口,我再承认,那就不是知错改过,主动认错了。”于是,李革命就抢过多援朝的话,把他不该搞阴谋诡计,如何操纵张磨杠和多援朝抬石头的事,来了个竹筒倒豆籽全说了。说罢,他静静地低下头,等待多书记地批评责怪。让他以外的是,多书记不仅没有批评责怪他,反而将手一摆:“现在你啥都不要说了,我也不想听那些!”
  李革命闻听,更觉得问题严重,忙抢先给多书记解释着说:“多书记,我……”
  “我不说了,你啥都别给我说!”多书记当即打断了他的话,“现在要和你谈的是,在大渠负责的黄书记胃病犯了,他去县上看病得些天,让你暂时到大渠指挥部当指挥长!”
  “多书记,你、你说让我到大渠指挥部当指挥长?”其实李革命刚才听清了,但他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多援朝又点头重复了一遍,他才相信这是真的。李革命感慨万分,感慨多书记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计小人过,感慨多书记不计前嫌重用他,更感慨他取代黄副书记的阴谋已得成。麻利从口袋里掏出纸烟,抽一支递到多书记手上,说:“请多书记放心,我现在就去大渠工地指挥部!”
  “你等等!”李革命回头刚走了两步,多援朝又喊住他,“你一定要把好工程质量关,尤其是马家石嘴那个渡槽!”
  李革命将头一点,他坚定地保证着说:“请多书记放一百条心,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了。我是共产党员,一定牢记毛主席的谆谆教导,认真把好质量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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