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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臭嘴张喜胜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19 08:16:12      字数:1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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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喜胜一家从大柴湖返迁回来,只想在库区边搭个窝,再垦块落消地种把粮食,就顾住一家人的嘴了。谁知,喜胜家还不如二赖家,好赖张磨杠还让给二赖家一块落消地种,而喜胜家连块低处的落消地也没能垦到。
  为了一家人顾口,喜胜又是拉板车跑脚,又是到建筑队里提泥包、搬砖头,不但挣的钱买粮顾嘴了,就连回来时卖家具的几个钱,也买粮填肚子了。一家人仍然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喜胜正为之急得抓石头打天时,听说堰市能干零工挣钱,就和老婆吉焕一讲。吉焕二话没说,就跑去借了二十块钱,交给他说:“张喜胜,今这二十块钱可不是白给你的,等你干零工回来,至少得给我交100块!”张喜胜是个好较真的倔巴头,偏给吉焕来个油炸麻花绞劲转。随即把嘴一撇:“别他妈今儿逮个鸡娃,明儿个就去它屁眼里抠鸡蛋换油盐钱。你不秃不瞎心还怪狠哩,回来交给你100块,只要老子这回出去,饿不死回来就不错了!”
  听他开口说出这不吉利的话,吉焕就气得瞪大了眼睛。当下就冲他指鼻子捣眼埋怨开了:“你他妈不说话能哑巴了?算啦算啦,没出门就说这倒霉话,出去也是白跑一趟,干脆你明天别去堰市了!”
  见吉焕堵他尿眼,张喜胜的驴脾气又犯了。两眼冲吉焕一瞪,脚往地上“扑通”一跺,“呸”一口唾沫吐到地上:“老子就不信这个邪,这回就是把这二十块钱白扔了,老子也非去不可!”谁家狗咬人不咬人,自己最清楚不过了。吉焕知道喜胜是个属馿的,只得把到嘴边的话“格登”往肚里一咽,转身给喜胜准备换洗衣裳和干粮去了。
  常言说人嘴是斜的,平常说好的不应,说坏的一说一个准。这不,张喜胜没到堰市,钱在郧阳就被人骗了。喜胜钱没了,堰市去不成了,随即就往回返。回来时没钱坐车,喜胜就翻山越岭步行往回跑。一路上,饿了就紧紧裤带忍,忍不住了,就在山上偷着扒人家个红薯蛋子啃啃,渴了就跑到泉边、河边捧点水喝喝……
  真可谓风餐露宿,喜胜一路徒步走到第四天早晨,才回到家里。吉焕见他无精打采地回来,饿了一脸死皮;尤其听说他到郧阳就被人骗了钱时,气得手指头朝他鼻头上一点:“你他妈真是老马卖个驴价钱,坏就坏在你狗日这张臭嘴上!”
  张喜胜恁倔犟的人,被吉焕这句话塞得,将脑袋耷拉在两腿之间,连个响屁也不敢往外放。张喜胜肠子都悔得发青,恨不得照自己的脸扇几个巴掌,再指着自己那张臭嘴痛骂一顿。可他怎么也扬不起手,怎么也骂不出口,就一头扎到床上蒙头睡了。
  吉焕见喜胜不言一声去睡了,知道自己不该情绪激动,言语过重,更不该张口骂了喜胜。喜胜丢了钱确实有错,但又回过来想想,他也不想丢钱,不都是个意外吗?再说喜胜出去没挣来钱,反而又被人骗了钱,本来就够闹心痛惜了;加上饿着肚子,一路徒步四五天,他几乎把一辈子的苦和罪都受了,有谁知道他心里有多难、多苦、多委屈呀!作为妻子,不但不疼他、安慰他,反而一进门就埋怨着骂他,这岂不是朝他那疼痛的伤疤上动刀子吗?
  望着蒙头睡在床上的喜胜,吉焕想给他道个歉劝劝,安慰安慰他别气了,可吉焕站在床前,嘴张了几次也没能张开。
  这也难怪,吉焕生性要强,往往明知自己错了,硬张不开嘴给人家道歉。但她给喜胜闹到这份上,她又不得不想法去奶喜胜的心。于是,吉焕就出去借了瓢白面,又顺便借了俩鸡蛋,回来又跑房后菜地里薅些葱、芫荽洗洗,然后烧锅做饭,不多会儿,给喜胜油油地做了两碗锅出溜(也叫水滑面叶),打了两个荷包蛋,又撒上葱丝芫荽,真是色鲜味美,咸淡适口。准备喊喜胜起来,让他有滋有味地吃着美着,消消气呢。可她让闺女、儿子去喊了个遍,喜胜也不应声,只是不耐烦地翻个身再睡。吉焕见娃们喊他不起来,以为喜胜是怄气让她去喊呢,吉焕就脸一抹拉,亲自到床前去喊。喜胜仍然不应声,仍然不耐烦地蠕动蠕动着身子再睡。
  吉焕哪里知道,喜胜不想起来,倒不是他跑累了不想起来,也不是他一路风餐露宿没睡好觉起不来,更不是被吉焕骂得心里窝火赌气不起来,而是他想独自躺在床上回想着一个问题——关于人们说他嘴臭的问题。
  多少年来,这个问题,对于喜胜来说,就像一个与己无关的问题扔在脑后一样,他从不去想它,他也压根就不去找答案剖析它。过去,看着邻里的人们像见瘟神一样躲避他,他只觉可笑,好笑。每逢远处的人们找上门求他许愿,他还把这当作笑谈。甚至他曾不止一次地对人们戏谑地说,有人说我嘴臭,说我嘴说话忒毒,可我对自己说过恁些不吉利的话,怎么都没招灾遇难?人们听喜胜说这,不但不以为他说的是实话,反而说是他走运,等他不走运时,看应验不应验!
  当时听了这话,喜胜不但仍不以为然,而且更觉得好笑,可笑。他仍然不去想,仍然不去思考,仍然不去找答案,也仍然没心思去想,也没心思去剖析这个问题。随着他亲身经历的几件事。尤其这次到郧阳被人骗钱的真实经过,他不得不躺到床上好好想想,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偶然中的必然,还是真如众人之言,自己嘴臭,自己的话忒毒?
  是啊,这么多年了,人们都说他那张嘴臭,都说他那张嘴说话忒毒,于是,你传我,我传你,传得近处的人们说他嘴臭,是说他出言不吉利。传到远处不但完全变味了,而且也传神了。人们不是说他出言不吉利,而说他嘴毒,毒得说让谁病,谁就要大病一场,说让谁有难,谁就要大难临头,甚至说让谁死,谁就必死无疑。传得有鼻子有眼,传得神乎其神。
  更为可笑的是,一天有位中年妇女问着来到丹江岸边,说是来找张先儿。人们闻听她找张先儿,却都摇头说不知道。当妇女一说那张先儿叫张喜胜,还说他是从大柴湖返迁回来的时,人们无不“噗哧”一笑,抬手朝河边那间烂庵子一指:“那不是,张先儿就住那儿!”
  那妇女不知人们是嘲笑她,误把臭嘴喜胜当张先儿,她反倒按照人们的指向,走到张喜胜门前。碰巧张喜胜正在门前抡着斧子,“哐当”“哐当”修车厢。妇女立那儿打量了一会儿,就走上前试探着问:“张喜胜是住这儿吗?”
  喜胜闻听找他,只顾“哐当”“哐当”修车厢,连头都没抬,就随口应道:“你找他干啥,我就是!”
  妇女一听,惊喜地走到他面前,将拎着的礼篮往地上一搁,恭敬无比地说:“哎呀张先儿,我可找到你啦!”
  闻听叫他“张先儿”,张喜胜立马停住手头的活,抬头朝那妇女一看,他顿时怔那儿了。直到那妇女掏出一盒白河桥烟,往他手里塞着说:“给张先儿,我们女人家不会吃烟,也不知道让烟,干脆你连盒装上吃吧!”
  张喜胜这才回过神来,他将眼睛从那女人的脸上,移到搁在地上那个装米的礼篮里,慌忙将那女人拿烟的手往开一推:“你找错人了!我叫张喜胜,我不叫张先儿!”
  听他一说,那妇女反以为他故意摆架子,讨价钱要礼呢。麻利将礼篮往他面前挪挪,接着又一边往他手里塞烟,一边虔诚地乞求着说:“那你叫张喜胜是吧?”
  张喜胜看着她将头一点:“嗯,我叫张喜胜!”
  那妇女又问他,说:“哪你是从大柴湖回来的是吧?”
  张喜胜仍看着她又将头一点:“嗯,俺是从大柴湖回来的返迁户。”
  那妇女闻听,更以为他是故意摆架子。忙用双手将烟一捧,喊了一声张先儿“扑通”一声跪到张喜胜面前:“张大哥,俺叫王小女,我也不问你叫张先儿了,说实话,我今儿跑十四五里路来找你,是因为俺男人去医院检查得了胃癌……大哥呀,俺家是从邓县回来的返迁户,俺上有公婆,下有不高不低仨娃,回来的晚了,落消地没占住,在后坡上开了一片荒地,也被林场收走了。一家人全指望俺男人拉架子车养活,看他得了这绝症,俺家天就要塌啦!张大哥,俺求你金口玉言说句话,救俺男人一命吧!”
  听说她也是返迁户,喜胜是既同情,又怜悯,又好笑不安。本来那妇女从恁远来,不就是求他说句吉利话,按说他完全可以瞎喷几句,那盒烟和那一篮子白米就是自己的了。可喜胜这人嘴臭,心却善良啊。他要随便信口开河说一句吉言,她若信以为真,回去不再给男人看病了,她男人的病有可能因此而耽搁了。张喜胜一想,觉得这话又不能不说,又不能只说好,也不能只说害。于是,张喜胜就劝慰她有惊无险,让她再领男人去省城大医院里,检查检查看看。那妇女听他说有惊无险,并指点再到省城大医院里检查看看,她感激得连说了几声谢谢。谢罢,就自个跑进屋里拿了个盆,掂起篮子“哗啦”一声,将米往盆里一倒,把那盒烟往米上一丢,又说了声谢谢,拎起篮子就走。
  “哎哎,你把东西搁这儿干啥?”张喜胜撵着连喊了几声,那妇女只回头摆了摆手,然后头也不回,扬长而去。喜胜急得又冲她喊了一声:“哎,隔天俺把这东西给你送去……”
  这么说着转回身,张喜胜突然一拍脑门:“哎呀,还没问她家住哪儿呢……”喜胜自个说着,看着倒在盆里那米和丢在米上边那烟,那女人如泣如诉的话语,立时在他耳边回响着;随之女人求他那可怜苦楚的情景,顿时又在他眼前闪现,心里立时比钝刀子捅还难受……
  喜胜怕老婆不知情把米下锅煮了,更怕娃们回来看见闹着要吃白米蒸饭,就趁他们没在家,把那米和烟藏了起来,待打听到女人的住处后,再原物给人家送去。
  尽管喜胜没有吸人家烟、吃人家的米之心,也尽管他早准备日后把那米和烟送回去,但毕竟那米和烟还搁在自家屋里。那些天这米和烟,就像一堆麦芒塞在喜胜心里般难受。尤其每到夜晚躺到床上,耳边就回响着那女人如泣如诉的话语,他一合眼,就看见那女人跪地求他的情景,他不是朦朦胧胧一乍惊醒,就是闹腾得彻夜难眠。
  喜胜正被闹腾得几乎失眠,他正为不知妇女住处,无法把米和那烟送回去时,那女人却突然又找上门来了。
  张喜胜原先是只愁还猪头找不着庙门,现在见女人主动找上门来,并且是空着手来的,喜胜的心“别”一跳,顿感来者不善,只恐她登门吵骂起来。尤其见那女人走路昂首仰脸,生得身瘦个小,常言说能跟长子打一架,不给矬子说句话。这女人仰脸矮矬都占了,看来,此人绝不是盏省油的灯。喜胜没有等她吵骂,只想自个一切做在前边,主动把米和烟拿出来,让那女人有火冒不出烟来。
  哪知,没等喜胜进屋去拿米取烟,那女人却冲他先开了言:“哎呀,张先儿……”
  喜胜闻听,这哪是在喊他先生,分明是嘲笑他,分明是往他脸上呸唾沫!但喜胜仍装得心平气和地说:“大妹子,其实……”
  没等喜胜后边的话说出口,那女人却抢过话,说:“张先儿,你真是活神仙呀,真应验了你那句有惊无险的话。按照你的指点,回去领俺男人到省城医院一检查,他不是胃癌,是胃炎!俺们连医院都没住,开了点药回来一吃,果然他肚子不疼不胀,就能吃饭了。张先儿,多亏你的吉言。俺今天替我男人谢你来了!”那女人说着,随手从兜里掏出卷红布一展,一面绣着“活神仙”的锦旗,立刻展现在张喜胜面前。
  张喜胜听了女人的感谢,看着送给他的锦旗,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反倒感到受之有愧,简直觉得自己这是在骗人。几次想把窝在肚里的实话,向女人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自己一句折中的话,虽然有骗人之嫌,但毕竟给她夫妇一个安慰,正是自己那句安慰的话,使她夫妇从绝症的隐影里摆脱了出来。现在若给她说了真话,将使她夫妇再度步入阴影之中。喜胜想到这儿,不但把到嘴里话又咽回肚里,而且又违心地收下了那面锦旗……
  女人走后,张喜胜仍然没吸一根烟,没吃一粒米,那面锦旗他也暗暗藏在箱底,准备等到一个适当时机,再把东西送去作一解释,说不是他的话吉利,而是医生误诊所致。
  喜胜怎么也没有想到,没等他把东西送去给女人解释,又一个让他可笑、好笑的人,再次找到了他门上。
  
  那是一个青黄不接的春上,也就是喜胜回来的第二年春上。喜胜家里米缸面罐快空了,吉焕一连催他几次,也不见喜胜去跑着借钱买粮。吉焕为此都冲喜胜吵骂几回了,吵着说过不成不过了。
  其实吉焕也不是薄情,更不是她寡意。她虽然说的是气话,但却说得入情入理。连俗话都说米面的夫妻。夫妻成家就是在一起过日子,过日子就少不了锅碗瓢勺,柴米油盐,一日三餐。
  家是什么?从生活上讲,家就是夫妻间不图吃穿和权利金钱,只图个感情和睦,两好并一好。但是话又说回来,感情再好,没有一日三餐的基础,爱将不成其爱,好也将不成其好,自然家也就不成其家了。所谓夫妻间不图吃穿和权利金钱,那是说不图高官厚碌,不图一日三餐吃山珍海味,不图穿绸挂缎,但最起码得缸里有米,罐里有面,保持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保持布衣挡寒,日子过到这份上,家就像个家了。再从字形上讲,我们中国字是由古时的图腾演变发展而成的相形字,家字上边是个屋子,屋子里边是个豕字,豕字之意是猪。可见家里能养得起猪,这家就成家了。话又说回来,若一个家过得缺了米面,短时间还能凑和维持,可长此以往,夫妻间就会大吵三六九,小吵不断头。日子到了这一步,人都没粮填肚子了,又拿啥吃的养猪呢。继而夫妻反目,分崩离析,家也就不存在了。
  这不,两天后的那个早晨,吉焕一边吃饭,一边将筷子朝闷着头“呼噜”“呼噜”吃饭的喜胜眼窝里一捣,冷冰冰地说:“我可给你说哦张喜胜,我都催你好几天了,你跟鳖一样死到屋里不出去借,我看等等谁能找着给你送米送面来!”
  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吉焕为缺米面,向喜胜发出的最后通牒。其实,吉焕也是冤枉了喜胜,喜胜不是不操心,而是他表面看着不急,其实他急在心里呀!喜胜本来就急得闹心,现在被吉焕这么一骂,他再也忍不住了,开腔就憋出了一句气死人地话:“真叫你狗日说照了,老子今坐屋里就有人给我送米面来!”
  吉焕闻听气得真想冲他骂几句解解气,但吉焕知道再多说半句就要吵架,所以她就忍了。可她不说,又憋得难受,气得连锅碗都没刷,就领着儿子闺女到河边剜野菜去了。
  喜胜见他们一走,正为缺米少面犯愁呢,随着嘀玲玲一阵自行车铃声,一个骑着辆老黑头车的人,在他门上停下。
  来者戴着顶黑色一把抓帽子,看样子由于刚开春,早晨库区雾大寒冷的原因,那人的头脸被拉下的帽套遮着,若不是一双眼睛从猫眼里透出来,还不知来者是鬼是怪呢。只见来人将老黑头车往门前一扎,呼哧卸去套在脸上的一把抓帽子,冲着站在门里的张喜胜一笑,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张喜胜张大哥吧?”
  “是啊,你找我啥事?”张喜胜应着迎面一看,他不禁一个寒颤。
  来人天生一副标准的特务脸,第三感觉给喜胜一个不祥地预感:“来者不是个特务,就是被湖、河两省公安缉拿、追逃的杀人犯!”
  喜胜刚想到这儿,那特务脸冲他惊喜地喊着:“哎,张大先儿呀,可找到你了!”特务脸说着,回身从车后架上取下半袋东西,那是用日本尿素袋装的东西。那人将袋子拎进喜胜屋里,轻轻往地上一搁,“张大先儿,你不认识我吧,但你肯定还记得上次找你那个叫王小女的女人。我们都是从邓县回来的返迁户,听说你一句话把她丈夫救活了,所以我也来找你求一句话!”
  闻其一说,张喜胜顿觉为难地说:“老弟,找我求句啥话呀,其实我这张嘴,也是娘生娘养的肉片子,不像人们传的恁神!”
  其实就像前边说的一样,张喜胜本来说这是实话,特务脸却以为他是故意摆谱要东西呢。忙把袋子口一解,伸手从袋子里抓一把麦,往张喜胜面前一逞,说:“张大哥,我不说你也知道,咱返迁户也没啥好东西,这是我特意给你拿一斗陈麦尝尝鲜!”
  陈麦就是隔年的麦,隔年麦不仅磨得出面,擀面条也特别筋道,口感也好。特务脸故意把陈麦二字说得语重音清。喜胜本来见他拿有东西,就不乐意,现在听说拿的是陈麦,就更不乐意了。特务脸见其不乐,不知道是因为他拿东西不乐,反以为他送这东西来路不明。于是就说:“张大哥,虽然这陈麦不是我地里种的,但这可是我逮鳖卖钱量的!”
  特务脸以为这么一提示,张喜胜会立马答应他的请求呢。谁知,张喜胜不但没有答应他,反倒摆摆头苦笑一下,说:“哎呀老弟,说半天你咋还不灵醒啊,真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我也不是图人钱财。说了怕你不信,连上次那女人送那锦旗、白米和那盒烟,我还准备给她送去呢!老弟,你就别难为我了,快把这东西拿走吧!”
  
  张喜胜这实腾腾的话,是带着劝解和乞求的语气,本想如实一说,特务脸会走人呢。可喜胜越这么说,那特务脸越以为他是推辞,越发向张喜胜乞求,甚至眼泪都流出来了。见特务脸求到这份上,喜胜上前替他抹去眼泪,不得不违心地答应着说:“好好好,我答应你,你说让我给你说句啥吉言?”
  特务脸随即摆着头纠正着说:“不不不,老哥,我不是求你吉言,我想求你说一句最毒的话!”
  “啥?”张喜胜惊疑地望着特务脸,“你、你求我说句最毒的话?”
  “嗯,对,就求你说一句最毒的话!”特务脸刚才有些激动,说得有些太快,以为张喜胜没听清,他就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喜胜听后,是又奇怪,又好笑,又不解了。人家都是求吉言、顺语,确保吉祥、平安,而他却要求一句恶言毒语。是他神经出了问题,还是他大脑进水了,不然他吉言不求,顺语也不求,偏要求一句恶言毒语呢?张喜胜百思不得其解,莫不是他遇着啥闹心事想不开,来求恶言自寻短见?
  喜胜苦笑一下说:“我给老弟说个实话,平常人们求急了,让我说句吉话,我都觉得违心说不出口,而你却让俺说句恶言毒语,那我就更不能说了。你没听人家说,能说劝人话一斗,不说咒人话一口。这恶言毒语俺不能说!”
  特务脸见他不说,就直言不讳地述说了他求恶言毒语的原因。
  原来,这特务脸叫魏金拴,是从顺阳川搬迁到邓县的移民。魏金拴一家,当年从柴方水便的顺阳川,搬迁到邓县后,由于孩子小劳力少,加上一个病秧子老婆,一年四季守着个药罐子不倒,靠魏金拴一人挣工分,不说一家人吃的烧的和穿戴是个问题,就连一把统销粮都没钱去买。日子过到这等地步,一家人实在无法待下去了,听说返迁回淅川的人家,能在河滩里垦落消地种,种一季吃几年。魏金拴就偷偷卖了房子家具,拿着锅碗瓢勺,背着铺盖卷,领着老婆娃子返迁回到淅川。
  可他们回来一看,实事并不像他听说的那样乐观。虽说库区落消地不少,不说地势高的落消地,早已被人开垦了,就连那些地势低的落消地也已被人开垦。再说在库区种地,那可是刀尖上跳舞,虎口里拔牙。每年不是庄稼没熟,库区蓄水淹没,就是汛期遭遇上游洪水袭击。碰侥幸了收一把,碰不上侥幸,不但收不到粮,而且连种子化肥都得搭上。加上魏金拴一家回来晚了,不说落消地,就连岸边的荒坡边子,也都被人开垦了。他一家没有地种,起初全靠他到建筑队里,提泥包搬砖头挣钱顾口,后来靠他逮鳖谋生。
  自己没地种庄稼,每到苞谷、麦熟时节,尤其苞谷穗快黄壳的时候,不说娃娃们,看着人家烧苞谷穗吃、蒸苞谷穗吃眼馋,就连他老婆病口无味,也想吃个烧苞谷穗调调胃口。那天,他老婆实在忍不住了,就给女儿兰兰说想吃个烧苞谷穗。要是魏金拴在家,靠着张老脸跑去给人家说说,掰几穗苞谷回来也就中了。又偏赶上魏金拴那天没在家。他闺女兰兰才刚过14个生,女娃家脸皮又薄,不敢张口去求人家要,兰兰望着病卧在床的娘,又不忍心对娘说没有苞谷穗,于是就答应去给娘找苞谷穗回来吃。
  兰兰嘴上答应罢娘,就跑到河边隔河望着,等爸回来给她娘找苞谷穗。魏金拴早晨走得早,走时给兰兰说过,中午早点回来的。可兰兰半上午就来河边等,一直等到快晌午了,仍不见她爸的影子。眼看晌午了,母亲病卧在床,俩弟弟在上学,还等她回去做午饭呢。当兰兰准备回家时,一想不能这样空着手回去,她答应晌午给娘烧苞谷穗吃。就决定再等一会儿,她爸就回来了。谁知她又等了一会儿,仍然没等着她爸回来。情急中,一想到娘想吃苞谷穗的迫切心情,她不由望着路两边地里那牛角似的苞谷棒子,想着已近中午了,河坝里割草放牛的人都已回家,何不装着到地里解手,给娘偷个苞谷穗回去呢?她这么想着,看看周围无人,就一边装着解裤子,一边走进路边的苞谷地里。
  必然是第一次干这偷人的事,当兰兰一步踏进苞谷地里,就不由紧张起来。尽管她咬紧牙关,竭力抑制自己,但仍然掩饰不住紧张的情绪,紧张得心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但为了圆娘一个吃烧苞谷穗的梦,她鼓足勇气往地上一蹲,用手按了按“嗵嗵”跳动的胸口,使她紧张的心略一镇静,“叭”掰下一个又粗又长的苞谷棒子,往腰里一别,拽拽后衣襟一遮,又用手在后腰上按按,直到凭感觉不显山,不露水,这才放心地向路边走去。
  只想三步并做两步走出地边,一路回家就神不知鬼不觉了。谁知,兰兰刚走到路边,一个阴沉的声音,突然挤进她的耳朵里:“就这么走啊妹子?”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如同一个晴天霹雳,在兰兰的头顶炸响。她顿若筛糠,简直就像一块木然晃荡的纸片,差点儿没晕倒地上。
  “我说妹子,”直到那人阴阳怪气地喊着,从兰兰身后撵来,“你想要苞谷穗,只要向哥说一声,不用你动手,我就会将一大袋子苞谷穗送到你门上!”
  兰兰闻听苞谷穗仨字,第二感觉告诉她,糟糕,难道刚才偷苞谷穗的事,被他发现了?可兰兰一转念,俗话说离开地边,敢跟他去见县官。眼见已经走上路了,再说苞谷穗别在自己腰里又没露馅,可不能被人吓唬住了!兰兰自我安慰着壮了壮胆:“谁说我想要苞谷穗了?”兰兰竭力镇定自若地说着,转过身冲那人一看,兰兰登时就懵了。那人刚才说话阴阳怪气,她没有辨出是谁,现在转过头一看,才看清那人不是别人,而是王赖娃。
  王赖娃是山坡大队支书的内弟,也是山坡大队的专职护青员,只因他炸鱼炸断了一只胳膊,人送外号断胳膊。断胳膊天生丑陋,又是个残疾,加上他作风下流,不是调戏人家大姑娘、小媳妇,就是强奸人家小寡妇,若不是他姐夫一次次给他擦屁股补锅,他早进监狱了。所以,他快四十的人了,还没娶上老婆。那次趁兰兰在河坝里剜野菜,断胳膊将兰兰的裤带都扯断了,若不是魏金拴在河里逮鳖听见兰兰的呼救声,她差一点儿被他糟蹋了。断胳膊上次对兰兰强奸未遂,又没见魏金拴告他,他越发觉得魏金拴这个返迁户软弱好欺,于是,更加对兰兰虎视眈眈。
  今天见兰兰独自在河边转悠,断胳膊早想对兰兰下手,只恨河坝里割草放牛的人来往不断,他迟迟没能下手。这会儿见割草放牛的人都已回家,正想对兰兰下手时,碰巧见兰兰钻苞谷地里解手,断胳膊正要跟进苞谷地里下手时,却目睹了兰兰掰苞谷穗那一幕。可兰兰还蒙在鼓里,瞒以为断胳膊是吓唬她的。兰兰万没料到,她话音没落,断胳膊就阴沉地一笑:“妹子,你就别给哥打马虎眼了,你以为把苞谷穗别到裤腰里,我都不知道了?”
  兰兰偷了苞谷穗,本来她蒸馍底子就虚。现在被断胳膊揭了老底,她当下就懵了。断胳膊得意地望着被摘了魂似的兰兰,就死皮赖脸地走上前,淫荡地一笑,恶狼般向兰兰扑了过去。没等兰兰灵醒过来,她已被断胳膊按倒压在了身下,无论兰兰怎么挣扎、呼喊,也无济于事……
  兰兰被糟蹋后,她虽然幼稚,不完全懂得男女之间的事,但她却知道,邻村一个姑娘被人强奸怀孕后,只因无脸见人,被逼无奈投河自尽了。兰兰想着那姑娘的遭遇,当天中午在河里哭了一阵后,她就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给弟弟做了午饭,也给母亲烧吃了苞谷穗,做完这一切后,她就投河自尽了……
  兰兰死后,有人说兰兰是被断胳膊那个了,无脸见人投河自杀的;还有人说得更确切,说那天中午从河里回来时,不但看见兰兰坐在河边,而且还见断胳膊在兰兰身边转悠……
  魏金拴一听,联想起上次断胳膊强暴兰兰未遂的事,就断定是断胳膊强暴了兰兰,于是就报了案。谁知,报案后派出所来人调查取证时,人们都怕得罪支书,却没人敢出来作证。断胳膊见兰兰死无对证,他就来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虽然他被传到派出所讯问过,但结果不了了之,又无罪而放了。
  面对兰兰含冤而死,凶手逍遥法外,正当魏金拴哭天无路,叫地不应时,听说张喜胜能一言定生死,就特意来求张喜胜一句恶言毒语,咒断胳膊一死,好解他心头之恨。
  魏金拴讲这一些,毕竟是他的亲身感受,虽然没有强调任何修辞,也没带任何悲切、凄楚的情感,但他却说得如泣如诉,如哭如泪。那悲情、悲声和悲调,真是悲凄凄,风瑟瑟,呜咽咽。他讲完了,虽然没有放声大哭,却禁不住呜咽抽泣,使他那结实的双肩都剧烈地抽动着。讲得张喜胜的眼在流泪,心在滴血。顿时悲愤交加,恼得脚朝地上“扑通”一跺,禁不住脱口而出:“他妈的,这号人该死!”魏金拴闻听,高兴得当即向张喜胜连鞠三躬。他边鞠躬边说:“谢谢张先生金口玉言!谢谢张先生金口玉言!”魏金拴连声说罢,呼哧直起身来,冲张喜胜双手抱拳,喊了声:“张先儿,大哥,后会有期!”他言罢将头一点,然后推上自行车就走!
  “哎,把你这麦拿走——”赶张喜胜喊着撵出门,魏金拴已骑车飞驰在库区边的公路上。望着他那如愿以偿、神采飞扬的身影,张喜胜苦涩地一笑,摆摆头,沉沉地哀叹一声,用手拍着脑袋:“唉,看样子他气得这儿有病啦,不然咋会这样呢?”
  真是芝麻掉到针眼里——巧了!事隔三天,也就是魏金拴回去的第四天上午,又风风火火跑来了。
  魏金拴这次没戴一把抓帽子,没等他骑车到门上,张喜胜就入眼认出了他。张喜胜望着他飞速而来的样子,正纳闷哩,魏金拴却冲他举起右手一摆:“哎呀,张先儿,你真是个活神仙啊!”魏金拴欣喜地说着,“噔”跳下车子,抓住后架将车一扎:“张先儿啊,大快人心啊,真是大快人心啊!断胳膊那个畜牲,前天又在河里强奸了一个姑娘。嗨,强奸了人家也就罢,他竟当场把人家姑娘掐死了!张先儿啊,我跟你说,他断胳膊个狗日的,这回他算死定了!这一回可是人证物证,也有他狗日承认的口供。张先生你说的真准,他狗日的该死,他狗日的真是该死呀!”
  “你过奖了,这不是我的嘴毒气,也不是我说的话准,而是碰巧了。”不知那魏金拴是过于激动,还是他高兴得过分,不论张喜胜怎么说,那魏金拴仍然如痴如狂地重复着说:“张先生,你说的真准,你说的真灵验,你的话简直就是金口玉言……”
  也不管喜胜怎样劝他,让他把上次那麦子带走,魏金拴不但不拿,反而脸子一板,生气地说:“咋?你怕俺那麦来的不明不白,怕不干净是不是?我不都给你说了,那麦子可是俺在这丹江河里逮鳖卖钱量的,绝不是偷谁抢谁的!反正俺一片心意拿来了,你收了收,你不收了就拿去倒路边那沟里去!”魏金拴实在在地丢下这句话,登上车子就走……
  张喜胜蒙头钻在被窝里,回想着这些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往事,就像望着草坪上冒出的一个个蘑菇朵儿,这大大小小的蘑菇朵儿,就像堆积在他脑海里那一个个不可思议的问号,他不禁喃喃自语:“难怪说人不走运时,罐里咸盐都生蛆,走路放屁也砸脚后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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