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作品名称:大森林 作者:枫桦 发布时间:2023-06-25 16:39:37 字数:5205
进入了寒冬,雪下得勤了,三天两头就飘飘悠悠地来一场雪花片子,把大地和山川裹了一层又一层,把天给压矮了,把地给挤窄了。大森林由一群钢铁硬汉,突然变成披着裘皮大氅的阔佬,显得豪气十足。冰雪统治着大地,白茫茫的原野上,一丛丛蒿草在厚雪里瑟瑟发抖着。远远地看那村庄,一个个白蘑菇一样的茅草房,像是一个个冬眠的老熊,使劲地拱出了地面,嘴里哈出的热气,消散在晴空之中。融雪变成一条条冰溜子,已经快当啷到地上了,像一柄柄晶亮的宝剑,寒光闪闪,气焰照亮天地。一缕风丝丝都没有,仿佛把那大呼小叫的北风给镇住了。
秀苗生下的孩子早已满月了,因为有了两个男孩,这次新添了个女孩,让一家人都觉得欢欣。秀苗给她取了个乳名叫麦粒儿,至于孩子的大名姓啥叫啥,就不归她操心,愿意随谁姓就随谁姓,反正她都是孩子的亲娘。她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由地想到了曾经山东老家的打麦场。
那时候,差不多十年九旱的田地,猛然有了这么个丰收年。爹娘的的面容已经被太阳给晒黑的脸上,难得见到笑容,那天,他们的脸上多了些泪珠。娘说:“高兴归高兴吧,还哭上了呢?”
爹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俺也不知道,就是控制不住啊!”
秀苗在一旁,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说道。她现在想起来,是那些丰满鼓胀的麦粒儿,让他们高兴得流眼泪。粮食啊,是人的命啊,没有粮食,哪有命啊!她想起了远走他乡的爹娘,一别已经有几年了,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还能吃饱饭吗?给孩子取这个名字,是她想爹娘了。不是因为有这个家的拖累,她一定去寻找他们的。
这些天,柳成龙的脸色还是那副老样子,阴丝忽拉①的,好像天空里总是阴云密布不开晴。他就这个样子,不管高兴与不高兴,脸上始终都没有一丝丝笑容。当他听到麦粒儿这个名字,在嘴里咂摸半天,也觉得挺有味儿,咧开嘴,露出焦黄的门牙,依旧看不出是笑还是哭。
李海林看见小麦粒儿被当娘的,给直溜溜地立在炕上,瞪圆两个小眼睛,神气十足地瞅着他,像个小精细人儿②,把个李海林差点乐颠了馅儿③。他在地上扭动在身子,痴目瞪眼④,做着怪样子,来逗孩子。这两年,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大管家,里里外外张罗着。秀苗的孩子还没有生下来,他就给攒足了坐月子的鸡蛋。他不只是养鸡,还养鸭养鹅,甚至还养了两头猪。好嘛!只要他一出屋,来到院子里,鸡鸭鹅冲他围过来,圈里的猪大声吼叫着,一派浓重的生活气息在这个农户人家里翻滚着,升腾着。
养猪当然是想杀年猪了,全家人都蹭个油嘴,过个肥年,是庄户人家梦寐以求的。家里有许多的粮食,当然了,不能直接拿来喂猪,粮食可金贵着呢。粮食之外的剩料,什么糠皮、豆饼之类的都是猪食里最好的添加品。菜园里的白菜帮子、萝卜缨子、芥菜疙瘩等等都被剁碎,添进猪食锅。另外,他还有各种各样的蛋,是为了给孩子们增加营养的。他非常用心,鸡群里有一只芦花母鸡,下的是红皮鸡蛋,又大又圆,他把这个鸡蛋一个个地攒起来,留给月子里的秀苗吃。他就这样一个个地数着鸡蛋,一天天地算着日子,等到孩子生下来,他又像老妈子一样,寸步不离地伺候起月子来。
为了供应秀苗的营养,让奶水尽快下来,他把一只大公鸡给杀了。秀苗觉得可惜,天天早上听着它的打鸣醒来,叫的那个时间可是怪准时的,杀了它,睡觉还不得睡迷瞪啦?海林却是这样说的,小鸡小鸡,是一道菜,今年杀了它,明年它还来。
可是,喝了鸡汤,吃了鸡肉,奶水还是不旺。他看着吃不饱,嗷嗷哭的小麦粒儿,不着急也不着慌。圈里的猪是靠不到傍年根儿了,不如早点杀了,省着没有啥可喂的,一直都掉膘。猪是他喂的,杀与不杀,都是他说了算。
把猪杀掉,该卖的都卖,留一些过年,剩下的全家人蹭油嘴。用头蹄给秀苗催奶,可是个好方子。
把猪拱嘴和猪蹄子烀得足够烂糊,趁热端给秀苗。她第二天就觉得胸脯涨得难受。天哪!奶水竟然像泉水一样,孩子怎么都吃不完。她的两个乳房被奶水涨得难受,只能挤出来,分别给另外两个孩子喝,正好补充营养。
麦粒儿顶生日就能拉巴着走路,刚刚过了生日,就能整日咿咿呀呀地咕哝出谁也听不懂的话了。她喊“妈妈”还是很清亮的,喊“爸爸”有些含糊不清。柳成龙不经常抱她,便显得生分⑤,哄她喊也不喊,嘟着嘴,能挂上个油瓶。
可是,到了海林的怀里,一声声“爸爸”叫得有些费劲,嘴里喷出的口水,造了他一脸。他用手抹一把,眉眼嬉笑,乐得让她去喷。麦粒儿就是这个特殊家庭里的开心果,人人都喜欢。两个小哥哥,争相去背她。来宝年龄大些,背起来还不算吃力。根宝小一些,背不动她,就想去抱。力气小,团弄不了她,急出一脑袋汗珠。麦粒儿高兴跟两个哥哥玩,乐得呱呱叫,像一只快乐的小鸭子。
在柳成龙的心目中,孩子一天天地长大,却让他高兴不起来,难受着呢。这孩子哪里都好,就差是个女娃,没有达到心中的目的。
他来这个家已经三年了,这么费劲巴力,跟头把式地活着,就为了这么个女娃吗?怎么觉得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呢?最近这几个月,他时常用不可捉摸的目光去看秀苗,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说不出。
他能来到这个家,是跟这个家有缘分的,他也承认这一点。那张契约上的约定,白纸黑字在心里搁着呢,都已经认真履行了。他在这三年里,起早贪黑,辛勤耕作,让这个家从衰落走向兴旺,而秀苗也为他生育了一个孩子。那张契约上规定的是生育一个孩子,也没有规定到必须生一个男孩的层面上来,才让他觉得有落空的痛苦,有不可言状的难受。他心里憋屈啊,他们柳家就他一脉单传,真的断了香火,将对不起死去的爹娘,对不起柳家的列祖列宗。
他在这样欢乐的家庭氛围里,一个人这么咯生⑥,不能融入进来。他就这样把自己锁进一个囚笼里,欢乐就在身边,却触及不到。他终日沉浸在痛苦与彷徨之中,不敢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闲暇,怕自己那种思绪,像绳子一样套住脖颈,越勒越紧,以至于让他喘不上气。猫冬是农家难得享乐的时候,他却像害了一场病,一场无法治愈的病,吃不香,睡不好,每天辗转难眠,常常一夜到天亮,都在无眠之中度过。
自从秀苗怀上了孩子,柳成龙再没有碰过她,甚至连目光都没有与她相碰过。当他看见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对待自己的女儿,心里不禁为自己的想法自私而懊悔。这种老旧的思想已经在他的身体里根深蒂固了,是无法清除出去的。这时候,他非常羡慕李海林,三个孩子一视同仁,都视如己出,没有一点点的偏心。就是因为心底坦坦荡荡,一片赤诚,用无限的热情,去磨平所有的坎坷,用全部的爱去支撑这个家,才让这个家经得起更大的风霜雨雪的侵蚀与摧残。
“妈妈,妈妈,你看你看,妹妹咬我的手指头了。”根宝举着手指头跟母亲抱屈⑦。三个孩子差不多是肩挨肩长大的,来宝哄着根宝,而此时根宝又在哄着妹妹麦粒儿了。看着三个孩子茁壮成长,不管是谁看见了,都会不由地眼热。这个穷苦的家,穷得什么都没有攒下,就攒下了三个孩子。在这艰难困苦的岁月里,能有非常高涨的人气,是很幸运也很实际的。这是一片苦难深重的土地,能够生长出粮食的同时,还能生长出旺盛的人气。
已经破败不堪的村庄,因为人气的慢慢上升,让这片土地重新焕发出生机。一座座房屋又飘出了淡淡的炊烟,荒芜的土地又重新耕耘播种,黑黑的土壤散发着清新气息。劳累一天的人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这温馨的家,充满勃勃生机的人气,足可慰藉心灵,让人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那么的值得。
柳成龙被这温馨的场面感动着,他慢慢地改变着自己的想法,慢慢地融入进这个家,让自己不至于那么的孤单。
“咯咯哒……”那只芦花鸡下了蛋,跳出鸡窝,在院子里欢快地叫着,还唯恐谁不知道,扑扇着翅膀,跳上了窗台,隔着窗。大声地报给屋里的人听。
来宝的腿快,他先跑出屋,去鸡窝里摸出鸡蛋,一边向扒在门旁的弟弟妹妹炫耀着,然后像仓房走去。装蛋的篮子挂在立柱上,他搬来板凳,站在上面便放了进去。
根宝也跑去鸡窝看看,却有一个引蛋在里面。这个引蛋是为了下蛋的母鸡得到应有的安抚,让它顺利地完成下蛋所采取的一种方法,一般都是再放进去一个鸡蛋即可。可不巧,鸡蛋供不上人嘴吃的,海林便把一个鸡蛋破了一个小洞,小心地把蛋液倒出。为了与真蛋相似,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往里面装入小灰,然后糊上一层纸。还别说,真的能达到预期的目的。
根宝拿着引蛋左看看,右瞧瞧,怎么都觉得不对劲。这个鸡蛋很特别,怎么会有一张纸呢?他揭开那张纸,仔细看看,里面没有蛋黄与蛋清,只能灰突突的东西。他大声地喊着:“爸爸,爸爸,鸡蛋变成小鸡跑了,就留下来的鸡㞎㞎。”
来宝已经七岁了,根宝也已经五岁,爸爸孵化小鸡的过程,他们可是全程都看到了。整整一筐的鸡蛋,都孵化出了小鸡。一个个圆滚滚的鸡蛋里,竟然能钻出毛茸茸的小鸡,真的太神奇了。一堆鸡蛋变成一堆蛋壳,这个印象太深刻了,根宝当然会想到这个鸡蛋已经孵化出小鸡了。
李海林看见了,不由地哈哈大笑。孩子们的成长,在宽慰着这个当爹的心,让他也充满了无限的活力。
院子里,柳成龙一个人默默地蹲在一边,默默地吐着烟。光着头,眼睛眯缝着,似乎在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已经立手立脚的秀苗,身体已经恢复如初,走起路来又像一阵风。她是个心眼灵巧的人,不会看不懂这个场面。眼前这个男人,已经被世俗的东西淤塞了心窍,怎么去清淤,怎么让他心明眼亮,秀苗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想要什么。
晚上,她等三个孩子都睡着了,便把自己的铺盖一卷,抱到了西屋。孩子在月子里,一直都很闹,会影响的大人的休息。柳成龙劳累了一天,不能好好休息,体力就无法恢复。秀苗便主动抱着孩子去东屋,在这方面,她是很体贴他的,毕竟是一家的顶梁柱,不能出现任何差池,其中的利害关系,不用谁告诉,她都明白。
此时,秀苗觉得可以让他把心里的负担放一下了,总这么担着,会不利于生活,不利于家庭和睦。柳成龙已经躺下了,看见秀苗推门进来,不由一怔。差不多有一年了,两个人没有在一起,这么晚了,她抱着铺盖进来,干什么不言自明。
秀苗很自然地挨着他坐下,把铺盖也打开铺好。
“哥,炕热不热?不行,再续点柴禾?”
“不用了,不用了,都热得冒汗,盖不住被了。”他忙说。
“哥,你累了,我给你倒盆洗脚水去,洗洗脚,解解乏。”
“这段日子也没干啥,有啥累的?不用了。”
秀苗不管不顾,下地就出去了。让他干嘎巴嘴,想再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一阵开锅盖,舀水的声音传来。他正迷瞪着,秀苗已然把一盆热气腾腾的水,端进了屋里。灯光下,人影幢幢,那一张笑脸像一朵浮动的雪莲花,美丽而多姿。
不由他不心动,也不由他不洗。已经有很久没有洗一洗脚以及整个身体了,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有洗一洗的想法,有了清洁爽快的欲望。这一年里,秀苗忙活着孩子,少了些工夫去打理他。一年里所积攒的酸腐的味道,有些打鼻子。不知不觉间,他深陷于一个无法自拔的泥沼之中,时间久了,便不觉得泥之恶,沼之臭。
是自己懒惰吗?他也说不清。只觉得身上这一层泥垢如同一层锈斑,已经蔓延到了骨缝之中,永远都去除不掉。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总是有一种懈怠,这种懈怠不是因懒惰而起的,而是心里有一种纠结,一种抵触在对抗和压制着自己的愿望。让思想变成一块顽固的山岩,并且随着时间的恒久,布满了青苔。它窝在心里,覆盖住新视野的萌芽。他是个勤力者,地里有一根草,一块石头都要清除出去。只是他心里的这块田,已经长满野草,布满石头,他却无力清除。这是一种通病,是蔓延在每个人心里的一种病,在不经意间,会感染每个人的意志,让关节滞涩,让思想迂腐。
这美丽的笑容,如同和煦的春风,吹去积郁在心中的尘埃。柳成龙被这份温情给感化,不觉间动了情。那窝在心间的山岩,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撬动了,最后被移除出去。没有了忧虑的心灵,是那么的亮堂堂,让他有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秀苗弯下腰来,给他洗脚。那女人身上特有的气息,和着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一起钻入了鼻腔之内,把他的心给迷醉了。他的眼里落下了一滴眼泪,掉落到她的头发上。当泪珠点点滴滴地落下来,秀苗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抬起头,望着他,一汪秋水般的脉脉含情,这双眼神,让他不自觉地避开。他感觉到这眼神当中,有一股强大的电流,让他浑身酥麻。
男人不是女人,女人有母爱的天性。女人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这份天性的存在,才让她那么的无私。被这份无私所笼罩着的女人,像一束圣洁的光环一般,让男人相形见绌。在这份无私的面前,男人感受到了自己的龌龊与卑贱,面对这样的女人,他体味到前所未有的快乐,激动与兴奋。这目光是秀苗发自内心的,是心灵深处的一股脉动。这种目光里含有许多因素。有赞许与许诺,褒奖与鼓励,还有轻柔与默许。这目光更像是一点点的星火,轰地一声点燃了他心底蓄积已久的干柴,熊熊烈火是扑不灭的,燃烧了自己,也燃烧了身边的她,把两个人烧成灰烬。
油灯熄了,格子窗上聚集起一道白光,那是星星和月亮探进屋里的眼睛。
注释:①阴丝忽拉:东北方言,比喻面容不开朗。
②小精细人儿:东北方言,这里形容小巧可爱。
③乐颠了馅儿:东北方言,高兴的倒在地上。
④痴目瞪眼:东北方言,形容呆傻的样子。
⑤生分:东北方言,虽然熟悉,却不相往来。
⑥咯生:东北方言,夹生,不一致或不融入。
⑦抱屈:东北方言,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