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多援朝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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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张副主任冒着撤职坐牢戴枷的莫大风险，将移民远迁和移民返迁遭遇的恶劣事件，如实地向党中央、国务院作了报告。他虽然是军人出身，但他转业回来干了多年秘书，又从一个秘书，一步步晋升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深知“文责自负”这四个字的沉重和责任的重大。自那份“通天报告”上报那一刻起，他就毅然做好了，被撤职、被开除党籍、被打倒批斗和关牛棚进监狱的思想准备。
　　张副主任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报告不但没有受到上级领导的批评打回来，而且被同意采纳，并由长江委主持，河南、湖北两省的代表，在武昌举行召开了移民联席会议，终于作出了“移民远迁不如近迁，近迁不如后靠自安”的决定。
　　消息传到移民的耳朵里，大家无不欢呼雀跃，奔走相告：“我们要后靠插迁了！我们要后靠插迁了！”有的竟激动得把后靠、插迁，说成“我们不搬迁了”。甚至那些容易激动、感情脆弱的移民们，竟激动得哭不出，笑不出，也说不出，只是大颗大颗地流眼泪。
　　可还有人在不解、疑惑和嫉妒之余，还极不高兴，也为之发愁。谁？县革命委员会主任。本来他从省里开会回来，听说张副主任做主，把移民搬迁和返迁的遭遇情况，如实向党中央、国务院作了报告，就不高兴。之所以没冲张副主任明里发火，是为了整治张副主任，要整得不显山不露水。他要等张副主任自己捅出娄子，借机会不拉他（撤了他的意思）。谁知等来的，不是上边对张副主任的批评和撤职，反而是长江委主持开会，采纳通过了张副主任报告的建议，咋能让主任高兴呢？他犯愁的是，淅川是山区，本来肥土好地，都已被库水淹没江底，剩下的尽是些山坡、土岗薄坡子地了。现在又要在有限的土地上，后靠插迁七八上十万移民，这又是党中央、国务院的决定，有条件执行，无条件也得执行。
　　虽然几个后期移民公社的头头脑脑，一听说自己管辖的公社，要后靠、插迁恁些人，无不找到主任办公室里叫苦连天，都被主任三两句大话一骇唬，都算默认了，唯独丹阳公社最让主任头疼了。虽然丹阳公社干部没来找他，那是因为丹阳公社的革委主任李革命，因男女关系而被降职在查；之所以公社主任的位置仍在空着，那是因为李革命和县革委主任是一起造反起家的铁杆兄弟，所以那位置始终还给李革命留着。现在丹阳公社一下子要后靠、插迁一万多人，就是添了一万多张嘴，这么大的包袱，别说李革命没在职，就是在职，这可不是喊几句革命口号就能解决的问题。所以，再不派新主就不行了。
　　派谁去呢？主任把全县几个吃苦耐劳的公社头头筛了个遍，最终觉得多援朝是最佳人选。可一想到多援朝，又觉得他根红苗正，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功臣，又是当年建丹江大坝的模范典型，可谓资历深，资格老。平常不吃他们那一套，曾顶撞过主任，主任也曾想找机会革他的命。但因多援朝行得端，站得正，言行干净，找不着他任何把柄，现在临危任命，只怕不好调他。主任一转念，就把调多援朝的事，推到张副主任身上。一来让张副主任出面开花脸得罪人，二来几年前，多援朝看到大柴湖移民点条件差，环境恶劣，曾向张副主任建议，向上级反映给移民更换安置点。
　　当时“文革”刚开始，张副主任那时是县长，兼县移民指挥长，他也答应了多援朝的建议。不知怎么，隔了一天，多援朝在县政府院里遇见张副主任，问他报告送上去了没有，张副主任却苦笑一下，摆摆头说没有，为此多援朝还和他吵过几句。主任这样做，只想让张副主任增加对立面，背上报复多援朝的黑锅，使他们新仇旧恨，鹤蚌相争，他自己好渔翁得利。
　　其实主任只知他们争过几句，却不知他们在吵架的当天夜里，张副主任就将已起草的报告，亲自拿去让多援朝看了，并解释了没把报告送上去的原因，是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文革”风暴，势头不妙，再加上老书记，已被造反派在大字报上点名批判炮轰。只怕这报告送上去，不但移民安置点不能改变，反而会背上破坏“文革”和破坏革命移民搬迁的罪名，二人早已消除误会。加之这次张副主任冒着撤职、坐牢的风险，把移民搬迁和返迁出现的严重问题，大胆如实地向党中央、国务院作了报告，并赢得了后期移民后靠插迁自安的决定，多援朝为之倍受感动。
　　多援朝被张副主任找到办公室，没等张副主任的话出口，多援朝却“咔”一个立正，向张副主任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报告张指挥长，你的部下多援朝，代表全县移民向你表示由衷的感谢。感谢你冒着革职、坐牢戴枷的风险，为移民向党中央、毛主席说了真话实话。”
　　张副主任耷拉着脑袋，红着脸，自悔地摆着头说：“援朝啊，你代表全县移民谢我，还不如你代表他们，来搧我一耳光好受些。我当初若不怕引火烧身，不怕红卫兵造反派批斗炮轰，把已写好的那份报告送交党中央、毛主席手里，兴许移民们就不会迁到大柴湖那个鬼不繁蛋的地方了，他们也不会遭恁些罪了，更不会受这么多返迁之苦了。这次我能把搬迁移民和返迁移民的遭遇，大胆如实地向党中央、毛主席报告，这不是我的功劳，而是我的自责呀！”
　　多援朝见状，麻利安慰着说：“好了好了，老领导，你就不要自责了，这年月敢说真话实话的人，已经不多了，可你敢向党中央、毛主席为移民说实话、真话，就凭这一点，移民们也该感谢你！”多援朝说这话，是安慰张副主任的，没想到张副主任却唉叹一声说：“唉，再别说了，我本想把移民远迁和返迁的真实遭遇报告上去，会改变移民的居住环境和条件，会及时解决返迁移民的遭遇问题。没想到，会把后期移民的担子，撂到咱地方干部的肩上了。你说，这不是谁的娃子，让谁再抱去养吗？！”
　　“哎，这样也好，与其吃害点，穿害点，但毕竟知道他们的冷热，他们毕竟能得到咱们的体贴和关怀！”
　　张副主任仍难为情地说：“可……”
　　“好了！”多援朝将头一扬，打断了张副主任的话，“你就别绕圈子了，咱书归正传，你就说找我来干啥吧？”
　　张副主任知道，要让多援朝这头犟驴，顺心如意地听使唤，不能强按牛头喝水，更不能强赶鸭子上架，要得先做战前动员，让他主动请战，自愿受命。所以，张副主任没有先说调他到丹阳公社任职，却仍然欲擒故纵地唉叹着说：“唉呀援朝，说来说去，都怨我呀，要不是我把移民和移民返迁的遭遇，一竿子捅了上去，兴许上边也不会恁快作出后靠、插迁的决定。我也不会受这作难，也不会给后靠、插迁的公社干部找来这麻烦！”
　　多援朝闻听，仍然劝慰着说：“看老领导说那啥话，咱共产党的干部，就是难为人民所难，苦为人民所苦，若不能为人民解决苦难，要都当官做老爷，哪不又成了国民党的官了?”
　　张副主任仍没说调动的事，仍然将低着的头摆了摆说：“不，我是说……”
　　多援朝抢过话茬说：“我知道，你是说咱淅川的肥土好地都已淹没江底，现在要在仅有的土地上，一下子后靠插迁八九上十万人，光吃饭都是个困难。可话又说回来，办法总比困难多！”
　　张副主任见多援朝回头劝自己，知道自己的战前动员快见成效了。就更进一步激将着说：“办法再多，无土打不起墙，无地种不出粮啊。可库区边上那几个公社，地头还宽些，我和主任费点口舌，磨点嘴皮子，好歹都接受了。唯独这丹阳公社，这次后靠插迁的人最多，本来这个公社地少又瘠薄。加上后靠插迁人数，全公社人均不足一亩地了，再加上原来的公社主任，因事降职空缺……”
　　“唉呀，我的老领导，从啥时起，你也变得婆婆妈妈的了。”多援朝呼哧从座位上站起来，果然主动临危受命，“不就是想调我到丹阳公社任职嘛，你早一声令下不就中了，咋绕恁大一个圈子！”
　　“你这头犟驴子，要不顺着你的性子使唤你，你还不一蹄子踢死我呀！好，那就一言为定了！”张副主任笑着，手指头捣着他的脑门子说着……
　　多援朝突然将话题一转：“哎，老领导，你先别高兴的太早了，我还有个条件哩！”
　　张副主任闻听，抬头望着他：“好啊，只要不问我要钱、要地、要粮食，其他条件都可以讲。”
　　多援朝说：“别的没啥条件，我去时要带一个秘书。”
　　张副主任哈哈一笑，满口应诺：“中啊，带个秘书能协助你工作，我答应了！”张副主任说罢，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说，“只要不是女秘书！”
　　二
　　多援朝到丹阳公社任职时，还真带了一个秘书。
　　多援朝带这个秘书，是他向县革委会张副主任点名要的。
　　张副主任之所以同意他带个秘书上任，不是因他脾气犟任性，也不是迁就他去任职而答应的。而是因为之前，县里曾往丹阳公社连派两任书记，都被该公社的副职架空，被迫无奈拿铺盖卷走人的。为此，张副主任曾亲自去丹阳公社明查暗访过几次，调查的结果，并不真是丹阳公社的副职恁有能耐，能一连架空撵走两任上级，而是李革命一人在幕后做的怪。
　　前边说了，李革命是1959年“大跃进”时，从县四中毕业回乡的一个学生，他当时叫李跃进，其实他乳名叫李二能。李跃进这名，是他“大跃进”那年撵形势自己起的。李革命这名，又是他“文革”时撵形势再次改的。他借“文化大革命”那场风暴，先造了老支书的反，革了老支书的命，登上了大队革委会主任的位子。继而，他又在县造反派头子，他的铁杆兄弟支持下，串联好几个大队的红卫兵，一举造了公社书记的反，革了公社书记的命，他摇身一变，又当了丹阳公社革委会主任。后因男女关系犯事，本应撤职回家劳动，但由于县革委会主任——他的铁杆兄弟就庇护他，说：“毛主席说，允许革命同志犯错误，也允许革命同志改正错误。”所以，只给李革命个降职留用的处分。之所以李革命敢于反上，善于反上，据一位懂得相学的人讲，说李革命这种人好反上是天生的，并说他这种人，就像《说唐》里瓦岗王程咬金一样，在他的后脑上，天生就有一块反骨。
　　起初，人们不信看相先生的话，硬说那是迷信，后来传到红卫兵耳朵里，说那看相的是牛鬼蛇神，幸亏那先生是外地人，不然早被红卫兵批斗打倒了。直到李革命又结帮撵走两任公社领导后，有个公社干部，为了证实他脑后长没长反骨，特意在一个冬天，故意说李革命的黄军帽戴歪了，并装着拍马捋须、巴结讨好的样子，就打着给李革命戴正帽子的幌子，在李革命的后脑上一摸，果然李革命的后脑上，长有一块凸起的反骨。
　　至于李革命结帮架空两任领导，和李革命长有反骨的事，张副主任对多援朝却只字没提，不是怕说了多援朝不去丹阳公社了，而是怕给多援朝增加思想压力。但是，张副主任根据多援朝的能力，一定不会被架空走人的。加上多援朝又带了个秘书，更坚信他一定能顶住一切邪恶，干好丹阳公社的工作。
　　其实，李革命在丹阳公社结帮架空领导的事，尽管张副主任没对多援朝透露，但是多援朝也不是天外之人，他对李革命其人其事，不仅早有耳闻，而且了如指掌，只是多援朝没有向张副主任明说罢了。也许多援朝为了防患于未然，特意向张副主任提出带个秘书的要求。
　　李革命对多援朝的秉性也早有了解，多援朝当年在丹江水库当民工营长时，他当后勤排排长，他知道多援朝几斤几两，能吃几个馍喝几碗汤。这次听说多援朝要来坐头把交椅，并听说多援朝来要带个秘书，心里早已明白了七七八八：“秘书是个啥？在战争年代叫参谋，在和平年代叫秘书或文书，这是多援朝在向我李革命昭示，他要把丹阳公社这一把手交椅当铁椅子坐了！”李革命在心里如此愤愤然地默默着，抡起拳头重重地擂在面前的办公桌上，并从鼻孔里浓重地哼了一声。那言外之意是说，哼，就凭你？咱走着瞧！
　　尽管李革命这么想，尽管他有县革委会主任这个铁靠山，也尽管县革委会主任事先已在电话里就点了他的命穴，并告诫他现在县里是三结合领导班子，同时提醒他屁股还没擦净，要他别莽撞，要自量。但是，对于李革命这个好反上、善反上的人来说，他不但没把主任的话听在耳里，放在心上，而且压根就没在意。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多援朝不过是一介武夫而已，当年他在丹江修水库就知道，多援朝是个识字不多的大老粗，除了头大，个子大，只不过会出个憨气力实干两下，别的没啥了不起的。别说来带一个秘书，就是他多援朝带来一个智囊团也淡毬。强龙还压不住地头蛇，他再恶的狗，也咬不过我这村。
　　李革命虽然这么想，但是却没有轻视多援朝的到来。他按照毛主席说的“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的教导，他不但活学活用，而且立竿见影。特意给公社黄副书记建议，为多援朝的到来搞一个接待欢迎仪式。
　　黄副书记同意他的建议后，李革命为把接待仪式搞得隆重壮观场面宏大，特意在丹阳公社大门上，用柏树柏枝扎了个大彩门，不仅在大彩门上点缀着红黄绿彩色花朵，还特意在彩门上方挂着大横幅，并将“丹阳公社热烈欢迎多书记到任”十三个黑体大字用别针别在横幅上。
　　尤其在迎接多书记到来那天，按照李革命的通知要求，全公社干部职工和公社所属单位正副头头，无不准时在公社大门前列队等待多书记的到来。可让人们失望的是，人们从上午八点等到太阳落山，多书记没来。只说多书记头天没来，第二天准会来呢，谁知人们不但第二天没等来多书记，第三天从上午八点等到下午，仍没等来多书记，却等来了一场大白雨，不但把列队的人们淋成了落汤鸡，而且把彩门上点缀的纸花和横幅上别那十三个欢迎大字，淋得掉的掉了，没掉的淋得低头耷脸的。李革命一气，把电话打到县上一问，他那铁靠山老同学说，多援朝三天前就到丹阳公社上任了。这就让李革命纳闷了：三天前就来了，可咋没见着人影呢？
　　正当李革命纳闷，其他干部职工不解时，也就是第四天的中午，干部职工们刚在公社食堂吃过饭，多援朝真的来了。人们一见，无不瞪大了双眼。只见多援朝头戴一顶退了色的黄军帽，身着一身退了色的黄军装，黄军装上还补着好几块补丁，挽着裤腿，脚上穿一双龙须草编的草鞋，不说脚上草鞋上糊着黄泥，就连他那裤腿脚踝上糊的也是黄泥。背个黄军被，黄军被上绑个半新不旧的麦秆帽子，身上左右一边斜挎一个黄挂包，另一边斜挎一个军用水壶，看样子雨后路泥，不仅脸上有泥星，就连蓬乱的头发上也有黄泥星子。不像个干部，若不是他背着黄军被，挎个黄挂包和军用水壶，简直像一个刚从庄稼地里钻出来的泥腿子农民。只听说多援朝勤俭朴素，没想到他竟朴素到这等地步。
　　老话说远敬衣帽近敬人，人们见来了个乡巴佬干部，无不失望，淡然。不说公社黄副书记和李革命，就连公社一般二般的干部和职工，心里那根紧绷了几天的神经，都一下子退了把。谁也不在乎多援朝的到来，谁也不把多援朝放在眼里，有的还指指捣捣，嗤之以鼻，还有的在暗里揶揄嘲笑。甚至有的竟脸一扭，用手把嘴一掩“噗儿”一笑，说：“前两任来俩老鳖一，这回又来个老鳖二。”
　　唯有李革命脑海里那根紧绷的弦没有松懈。他随手把拿着的碗筷，就近往窗台上一搁，连筷子掉到地上都没顾去捡，就眉开眼笑地去迎接多援朝，并暗暗提醒告诫自己：不要小视此人，这就像人们说的，真人不露相啊……
　　果然李革命说着了。多援朝到任的第二天早晨，他吃罢早饭，嘴一擦就对黄副书记吩咐说：“让通信员通知公社全体干部职工，今天上午八点准时到会议室开会！”
　　多援朝不愧是军人出身，八点整，他就拿着一张报纸走进会议室，坐在主席台上看报。李革命和黄副书记，见多援朝拿着报纸走进会议室，二人也不敢怠慢，也各拿一张报纸走进会议室，挨着多援朝两边坐下看报。其他干部职工可就太不像话了，也太不长眼色了。仨仨俩俩，嘻嘻哈哈，松松垮垮，就像老山羊屙屎一样，淋淋拉拉，从八点多一直淋拉到九点还没到齐。
　　李革命、黄副书记实在看不过眼了，就让通信员去挨门喊人，直等到九点半，才把于会人员督促齐。黄副书记见人齐了，忙向多援朝汇报说：“多书记，开会吧，人可到齐了！”
　　多援朝可真存得住气啊，他从8点走进会议室坐下看报，看得目不斜视，看得专心致志，专心得似乎今天的任务不是开会，而是专心读报而读报。直到黄副书记说人到齐了，提醒他开会，多援朝才将他那双眸子，从眼前的报纸上，移到主席台下的会场上。多援朝随即放下报纸，扭头朝手脖上的表一看，抬头看着大家笑笑地问道：“请大家都看看自己的表，看现在几点几分了?”
　　大家闻听，抬手一看，有的纳闷，有的木然，有的面面相觑，还有的望着多援朝支支吾吾。多援朝陡然收起笑脸，神色严肃地说：“大家不给我说，我来给大家说，现在是上午九点四十五分！”多援朝说到这儿，转脸冲黄副书记问道，“黄书记，你让通信员通知几点开会?”黄副书记，说：“哦，我让通信员通知上午八点准时开会！”
　　正在掂着壶给多援朝倒茶的通信员，将头一点：“嗯，对，我是通知上午八点准时开会的！”
　　“我的同志们呀，你们大家算算，八点到九点四十五分，就是说，整整晚了一小时零四十五分钟！”多援朝沉着脸说到这儿，陡然将语气一缓，“不过，今天大家没按时到会，我不怪大家，而怪我多援朝，怪我多援朝没亲口给大家说要按时开会！”
　　黄副书记忙插腔冲大家强调着说：“大家可都听清了，下次可都要按时到会！”
　　多援朝手往会议桌上“叭”一拍，厉声说道：“不，没有下次！再开会时，谁若没有准时到会，谁就自觉捆铺盖卷走人！”
　　多援朝这话就像铁棒击在钢轨上，铮铮有声。他这一句话说过，就像拉下了消声器的开关，整个会场顿时沉寂无声，寂静得针掉地上就能听见。
　　“好，现在开会！”多援朝说罢，随即瞟眼朝左右的黄副书记和李革命一看，“那我就先说了啊！”
　　黄副书记将头一点，说：“好，你先讲！”
　　黄副书记的话音没落，李革命就呼噜站起了说：“请多书记讲话，大家鼓掌欢迎！”
　　顿时全场一片掌声……
　　多援朝双手一扬，掌声戛然而止。多援朝双手往会议桌上一扒，笑嘻嘻地看着大家说：“同志们都知道我昨天才到。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所以，我今天也不讲啥，只给大家提出一个问题，讲两点想法！向大家提出的问题是，县移民办往我们丹阳公社插迁了一万多移民，那就是说，给我们公社增加了一万多张嘴，使我们公社的土地由原来的人均一亩多地，一下子减少到人均不足一亩地了。问题是，移民们既然来了，我们怎样才能保障他们的吃饭问题。
　　“为此，我根据前几天的走访和了解考察，我在这里向大家提出两点想法。第一，沿后山修一条二十五里长的五泉汇流灌溉大渠。这样，使沿线两万余亩良田，旱涝丰收！或者说这叫从有限的土地上挖潜增收；第二，沿着南边的丹江河，修一条二十里长的防洪大坝。我初步算了一下，此坝修起后，不但可以防洪排涝，而且还可以在坝下的荒沙洲上再造一万多亩良田。如果这两种想法能够实现，不但解决了后靠插迁移民的吃饭问题，而且还能保障完成，每年向国家交公粮、卖余粮的任务！”
　　多援朝讲到这儿，端起茶缸呡了一口，接着说：“对我讲这一个问题和两点想法，请大家下去酝酿利弊，在下次会上人人发言，各抒己见。好了，今天我就讲这些。下边你俩谁先讲？”
　　黄副书记看着多书记，将头一点，微笑着说：“我没啥可讲……”
　　李革命随即就说：“黄副书记不讲，那我就讲两句。多书记刚才讲的一个问题、两点想法，很好，也很重要。请大家下去好好学习消化，下次会上人人要讲讲学习心得和体会！我就讲这些。”
　　“好，散会！”多援朝说着呼哧往起一站，拿起桌上那张报纸就走。
　　人们没有一哄而散，而是不约而同的将各自的目光，刷一下聚集到多援朝走去的背影上。从人们的不同眼神，可以看出他们的不同心声。有的是佩服折服惊叹，难怪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有的是佩服折服地咐和着说，是啊，怎么也没看出，多援朝这个看上去土得掉渣的老鳖二，竟然肚子里这么有货，心里这么有点。也有的是心悦诚服的赞誉，多书记真可谓说能说一套，想能想一套，肯定干能干一套。还有的是心悦诚服的咐和，可不是，看样子还真能干出个套套来。
　　尤其李革命的眼神，流露得更为特殊明显，明显得他不是在看，简直是在说：多援朝已不是当年的多援朝了，而是一个不凡的对手。但是我决不为之怯懦，不仅要时刻绷紧脑子那根弦，而且还要坚持着一种信念，只要盯住多援朝那双脚，不怕查不清他多援朝的蹄印子。等多援朝乱了蹄，再犟的牛，只要抓住他的鼻圈子，不怕他不听使唤。
　　果然李革命是心眼如一，当天晚上，他就和黄副书记一沟通，立刻派石东升跟着多援朝，名誉上专职对多援朝服务，实际上是对多援朝跟踪盯梢。
　　三
　　前边说了，石东升是李革命的内弟，原来是丹阳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长，宣传队解散以后，李革命就把他安置在公社当通信员。由于石东升眼皮子活，嘴也巧，又会拍马捋须，把各任领导唬得，无不信任他、喜欢他。尤其多援朝到丹阳公社第一次下乡，就指名点姓要石东升跟着作向导。
　　石东升头一次跟多援朝下乡，就遇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上午，石东升跟多援朝和他带来那个全秘书，一起来到公社附近的贾营大队。石东升指着村里那院青砖大瓦房，说：“多书记，那就是贾营大队支书的家！”
　　多援朝顺着石东升手指的方向一看，说：“先不去支书家，咱随便找几家坐坐就中了。”
　　“毛主席说一切行动听指挥，就听你的多书记！”石东升点头哈腰地应着，正想着找家条件好的家好，还是领他去家条件差的家好时，多援朝随手就近一指：“走，咱先到这家坐坐！”
　　多援朝说着，就朝那家门前走去。这家三间正房，一间偏厦，大概是怕猪往地里跑，用石头块子围了个一米多高的石圈子，出口处用一个木栅栏挡着。房东是个中年妇女，见来人后边跟着公社通信员石东升，忙打开栅栏迎着说：“进来坐，进来坐！”
　　石东升一行被迎进院子，石东升就给女房东介绍着说：“这是咱公社新来的多书记，这是新来的全秘书。”女房东闻听是新来的多书记、全秘书，忙客气地让着说：“多干部，全干部都屋里坐！”
　　多援朝进屋一看，屋里除了两口沙缸，不言不语立在后墙角，还有两把没靠背的木椅，和一对小板凳，屋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那女人一边让他们坐，一边从里屋抓一大把旱烟，冲他们让着说：“来，都吃烟！”
　　见那女人让着吸烟，多援朝随即将手一摆，代表大家拒绝着说：“我们都不会吸烟！你也坐下，咱们随便聊聊！”
　　“跟我们这女人家有啥聊的！”那女人搁下手里的烟，然后面朝里往门槛上一坐。
　　多援朝说：“你们家里都有谁呀?”
　　“家里……”那女人刚说出家里俩字，就随时低下头看着地，不知咋往下说了。多援朝见状，忙朝那女人仔细一打量，觉得问的有点欠妥。原来，那女人的鞋头上还带着孝。
　　在豫西南一带，家里走（死）了亲人，得戴七七四十九天孝。亲人走的第七天，叫头七，亲人走的第十四天，叫二七，以次类推，三七，四七，到七七，也就是到第四十九天。若是老辈人走了，孝布缠在头上，发辫上要用孝绳扎着。头七还要戴孝，或穿孝衫，可等过了七七便可以取去了。然而，唯有女人自己的男人去了，这孝节要整整持续三年。由于三年里没法整天戴重孝，只好在鞋头上缝一块白布带着。
　　见那女人的泪珠滴到地上，多援朝心里不禁一阵酸楚，正准备对那女人说声对不起时，那女人却抹了一把眼窝，呼哧抬起头，说：“干部同志，说了不怕你笑话，俺们是返迁户，两年前，俺男人在荆门事件中被蛮子打死了，俺、俺才领着俩娃子返迁回来……没办法，才领着娃改嫁到这儿……”
　　女人说到这儿，一个中年男人走进屋来，没等那男人打招呼的话说出口，女人就呼噜站起来说：“让我们当家人陪你们聊吧！”女人说罢，一扭头走了出去。
　　多援朝只顾和那男子聊话，没注意女人钻到偏房里，给他们各人烧了一碗鸡蛋茶端进来。多援朝见一下子烧了三碗鸡蛋茶，是又心疼，又难受。说实话，他从部队回来，除了到丹江修了几个月水库，就一直在公社干工作，可以说，他最了解老百姓的生活了。尤其“文革”这几年，正是反帝反修，革资产阶级的命，整天批判资本主义，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许一家一户养羊、养鸡、养狗。公社干部睁只眼闭只眼，一家一户最多养个三五只鸡。一来下蛋待客炒个臊子，烧碗鸡蛋茶，二来卖个鸡蛋换个油盐钱，也叫老百姓的鸡屁股银行。再加上一年的口粮都不够吃，哪有粮食喂鸡。
　　俗话说鸡子蛋食食换，你不喂它粮食，光靠它叨个青草叶子，抓几条蚯蚓，叨几只虫子，不说天天下蛋了，只要隔三差五下个蛋，也就算个勤快鸡了。可想老百姓养个鸡多不容易，攒几个鸡蛋有多难呀！一下子烧三碗鸡蛋茶，一碗就是打仨鸡蛋，好家伙，三碗就得九个鸡蛋，可是他全家一个月的吃盐钱啊。多援朝想到这儿，他咋也吃不下，就推辞说他从来不吃鸡蛋，一吃胃就疼。
　　起初，全秘书和石东升俩，见多援朝不喝，他俩也说不喝。一听多援朝说不喝，是怕胃疼时，他俩才把鸡蛋茶喝了。
　　多援朝看着他俩喝罢，又和那男人聊了几句，多援朝就告辞离开那家。临走时，多援朝随手掏出一块钱往椅子上一搁，说:“老乡，这一块钱是我们喝的鸡蛋茶钱！”
　　“哎，不能不能，喝个茶咋还掏钱呢！”男子说着就拿上钱，撵着往多援朝手里塞。待男子撵出门外，他们已走出老远。
　　石东升冲多援朝点头哈腰笑着，说：“多书记，咱们还往哪家去？”
　　“回公社！”多援朝连头都没扭，沉着脸说着，“噔哧”“噔哧”往公社走去。
　　回到公社，多援朝二话没说，就让石东升通知所有在家的公社干部职工开会。
　　在家的干部职工，一听说多书记召开紧急会议，都以为查出了啥严重问题了，个个丢下手头的工作，纷纷到会议室里开会。
　　多援朝天生一副虎相，平常笑着都带有虎威，加上那次开会大家晚点挨了整，今天闻听开会，无不闻风而动，争先恐后。大家走进会场，见他瞪着眼，铁着脸，十分威严地坐在主席台上。谁也不敢嘻嘻哈哈，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气氛紧张沉寂，沉寂得似乎空气都凝聚到一起了。
　　多援朝扭头问坐在身边的黄副书记：“黄书记，你看看人到齐没有！”
　　黄副书记仔细一看，说：“凡在屋里的干部职工都到了。”
　　“好，现在开会！今天开这个紧急会议，先给大家讲一个事，再给大家宣布一个口头决定。”多援朝说到这儿，闭住嘴，从喉咙里重重地干咳了一声，“今天，我到贾营大队去了，和我同去的还有全秘书和通信员小石。我们没去支书家，只到了一个社员家里，根据那家屋里摆布和他们的穿着，我感觉那家日子过得很紧巴，但那家的女主人，却很厚道大方。我们只顾在上屋谈话，女主人不言一声，给我们每人烧了碗鸡蛋茶端上。我的同志们呀，一下子烧了三碗鸡蛋茶，一碗不说打四个六个鸡蛋，就是每碗只打三个鸡蛋，那就是三三九个鸡蛋。九个鸡蛋是个啥概念，我的同志们？那卖卖能称三四斤盐呀！不说喝了，就是看着那碗鸡蛋茶，我就感动、痛心啊！感动、痛心的是，我们的社员对我们干部太厚道，太好了！他们的日子过得恁紧巴，都从鸡屁股里抠油盐钱，还舍得把抠出来的鸡蛋，拿出来给我们烧茶喝。所以，我喝不下去，就推辞说，我一吃鸡蛋就胃疼啊……”
　　讲到这儿，在座的干部职工，有的两眼红润，有的在抹眼泪，甚至有的竟抽泣出声。
　　多援朝突然将语气加重，放大声音，说：“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竟然有两位同志，将老乡两碗鸡蛋茶喝了。喝这两碗鸡蛋茶的不是别人，就是跟我一同下去的全秘书和通信员小石！”
　　听多援朝一说，整个会场干部职工的眼睛，“唰”一下集中到全秘书和石东升脸上，全秘书被众目刺得当即低下了头，石东升虽然没有低头，却已是满脸血红。
　　“好了，事情讲完了。”多援朝将目光投到了众人脸上，他突然神情严肃，面色凝重，语音也加重了几分，“现在我宣布一个口头决定，从今天起，全秘书不再担任秘书了，到公社大门上去看大门！”
　　“毬，不就是喝老乡一碗鸡蛋茶，屁大个事，还值得开个紧急会议提提……”石东升正满不在乎地仰着头这么嘀咕呢。突然听多援朝宣布对全秘书的处分，他立马鞋里长草慌脚了，“我的妈呀，人家全秘书都处分降职去看大门了，那我不要被开除撵回家呀？”
　　石东升心里，顿时比塞了一把头发茬子还糟。正吓得坐不住哩，多援朝那双虎眼，突然定格到他的脸上，石东升的心，腾提到了嗓子眼上。直到听多援朝说给他一个警告处分，他提起的心才“扑通”落了地。
　　多援朝说罢，扭头问身边的黄副书记：“黄书记还有啥说说？”
　　黄副书记双手抱拳，头一点说：“我没啥说的！”
　　多援朝又冲一旁的李革命问道：“那革命，你有啥要说的？”
　　“好，我先当众表一下态！”李革命说着往起一站，将右手往起一举，“坚决拥护多书记这个决定！”
　　由于李革命说这话时的手示、语气和神态，浑如开大会引领呼口号的样子，所以顿时全场互动，异口同声：“坚决拥护多书记这一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