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一章 ： 一份血泪书写的报告

　　夜已经很深了。
　　这是一个深秋的夜晚，也是张喜胜被杀的第二天的那个夜晚。浓重的乌云，把夜空笼罩得就像一口乌黑沉重的大锅，滴溜溜地悬在人们的头顶上，沉得犹似随时都有扣下来的危险。随着一道道银亮的闪电，空中响着轰隆隆的雷声。雷声沉闷沉闷，沉闷得就像一个巨形的冷锤，一下下地撞击着人们的心……
　　时任淅川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兼县移民指挥长的张主任，还没有关灯入睡，仍然坐在办公桌前，一页页翻看着来自县移民办的移民遭遇事件的情况调查汇报：……湖北钟祥大柴湖山口大队移民，因一场大风吹倒移民房屋83间，造成31人受伤，3人遇难；全坑大队6队移民，因一家锅灶失火，引燃蚊帐、房屋，殃及一排6户移民的财产化为灰烬，10间房屋被烧得只剩下几个黑黢黢的砖柱；湖北荆门县回桥十里铺黎明大队移民，因土地、柴草与当地百姓一连打闹4个夜晚，造成两人死亡，致使全大队移民出逃，其中移民郭志富的妻子，在出逃途中，活活热死在荒郊野外；移民大柴湖芦苇荡大队支书姜文山，因移民土地被当地生产队无端占有，他代表全大队社员，背着被子含泪去北京反映大队土地被占问题；移民马会州本人残疾，返迁回来，一家老小10口人，挤在两间草庵子里，穷得两个大娃整天出门讨要，三个小娃整天光着屁股，尤其他那15岁的女儿和她母亲轮穿一条裤子；返迁移民罗国文，流窜到四川，与反革命复兴党头子谭明贵勾结，回库区发展成员扰乱社会秩序，被判无期徒刑；返迁移民张喜胜的妻子李吉焕，被生活所迫，与刚满16岁的女儿卖身，最后酿下妻女杀夫（父）的人间残案；原黄庄公社石桥大队杏山小队，霍有福一家返迁回来，把妹妹嫁给瓦停生产队会计，使全家进入该队落户，一年后妹夫病故，举家又被撵出生产队；还有……还有……
　　这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的移民惨景，再一次震撼了这位老革命、老党员的心，他呼哧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哐”一拳砸在办公桌上，震得桌上的白瓷茶缸“当”一声落到地上，吓得隔墙加班的秘书钟大明心里一格噔，慌忙跑到张副主任的办公室里。只见张副主任抖动着身子，深沉地唉叹一声，埋怨着说：“唉，这不怨移民，也不怨返迁移民，其实都怨我呀！”
　　钟大明听着黯然伤感地劝慰着说：“张主任，你就别自责自怨了，这都是大柴湖那恶劣环境和移民生活所迫造成的！”
　　“不！”张副主任将手一扬，当即摆头否认，“当初埠口公社书记多援朝，他从大柴湖看罢移民点回来，亲自找我反映大柴湖条件太差，还说那里环境恶劣，就提出让县里向上打报告更换移民点。都怨我劝他说现在时至‘文革’的风浪尖上，你没看恁些老革命、老上级，连咱们的老领导、老书记，都被批斗打倒，下放到牛棚劳动改造！是我拒绝了他们向上级报告反映请求，而酿成今天的恶果。”张副主任说到这儿，他又长长地叹息一声，“唉！只听说返迁移民回来的多，他们生活困难，没想到他们竟糟糕到这等地步……”
　　张副主任低沉地说着，一把抓起他刚看过的汇报材料，回身递到钟大明手里，说：“你现在就把它拿去，连夜起草一份：南阳地区、河南省革委、并请转中南局、长江委、国务院《关于反映淅川移民返迁情况的紧急报告》！”
　　张副主任说罢，只听钟大明用低微的语音说了一个“是”字。钟大明接住材料，抬眼看着张副主任欲言又止，然后转身刚走了一步，只见门外一个亮闪，接下来又是一个闷雷。随着沉闷的雷声，张副主任突然又喊住了钟大明：“你回来！”
　　钟大明满以为张副主任要收回成命，吩咐他不起草报告了，就随即回过身来。可意外的是，张副主任没有收回成命，也没说不打报告的话，却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打开窗户，背着他站在窗口，顶着扑面而来的风雨，瞪着一双眸子，直直地目视着窗外。
　　钟大明明白，张副主任喊住他又一声不语，不是张副主任收回成命，不打报告了，而是张副主任眼前，又突然闪现出前几任老领导、老上级，无一不被造反派的大字报万炮齐轰，被抓出去批斗，甚至有的竟赴牛棚劳动改造，而犹豫了……
　　是啊，现在时至“文革”，张副主任只是个县革委会三结合班子的副主任兼移民指挥长，只是眼下革委会主任到省里开会学习，让他这个副主任临时主持县里工作。这一竿子直通到党中央毛主席和国务院周总理那里，可是一份通到天顶的报告啊！
　　张副主任从一个给地主放牛的娃娃，到参加儿童团打鬼子，又到参加解放军南征北战，一直从抗美援朝回来到地方工作，历经无数次枪林弹雨，几次险些丧命，至今他血肉里还残留着几块敌人的弹片。他从一个儿童团员，到一个普通士兵，走到今天这个七品小芝麻官的位置上，是多么多么的不容易啊！他现在一声令下，一张通天报告发出，一旦被无窟窿繁蛆的造反派抓住无限上纲，说他这是变相说共产党的革命移民政策大错特错，那可不只是简单的招灾惹祸、引火烧身、挨个批斗、丢官去牛棚劳动的问题，弄不好是要坐牢戴枷，甚至会被杀头的呀——
　　面对自己的前途命运和利弊，张副主任不禁为之徘徊、彷徨起来。有人说，张副主任当年在战场上，面对敌人的枪林弹雨随时都会中弹致命，他都没皱过一下眉头、眨一下眼睛。而到今天和平年代，他却畏缩不前，不敢大胆作为，他是懦夫？还是他孬种？
　　不！张副主任不是懦夫，他也不是个孬种，而是他这些年亲身经历了接二连三的刮五风、反右和四清，尤其眼前这场“文化大革命”，这一系列的运动斗争，使他一个从敌人枪林弹雨、血雨腥风中打拼出来的硬汉，深知这一场场政治斗争的无情、恶劣和残酷啊。
　　张副主任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当年的战争，那是与敌人面对面、刀对刀和枪对枪的斗争，那是敌我分明，目标明确，目的和任务一致；那是两军对阵，就像在一个棋盘上下棋一样，黑红子分明，各保其党，各保其主。而当今这一场场运动斗争，那就非同一般了。入的是同一个党，保的又是同一个党中央、毛主席，都是喊着革命和为人民服务的口号，可谁知谁心里在想啥，又要干啥呀？！连老话都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啊。
　　这年月，不说你一脚不慎，就会跌进对立者给你设置的险滩深渊里，被打成反革命，再踏上一千只脚，使你永不得翻身；就连教师给学生讲一个粪字，说上边是一个大米的米字，下边是一个共产党的共字，就被红卫兵造反派无限上纲，说这是把共产党当粪，而被打成反革命。甚至连斗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给红卫兵开玩笑，说他是骑马布子上画娃娃——红人，就被红卫兵说成是变相污辱五星红旗。何况他这个身为县革委会副主任兼县移民指挥长，要把移民们遭受的灾难，如实汇报给党中央、国务院，摆到毛主席、周总理的办公桌上，别说他一个小小的芝麻籽儿，就连当年功勋赫赫的老元帅彭德怀彭老总，说了几句真话实话，就被打倒批臭。这怎不让他彷徨、徘徊呀……
　　张副主任正木然地望着窗外犹豫不决时，陡然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接着“咔喳”一个震耳欲聋的雷鸣，让他眼前立刻闪现出一个魁梧的身影，那是他的老营长老上级，也是淅川县委前任第一书记秦一飞的身影。
　　他不由为之一振，耳边立刻响起秦书记那声若宏钟的声音。
　　那是九年前的一天晚上，那也是一个深秋的夜晚，也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也是在这个办公室里，那也是为一份直通中南局、党中央的报告——《关于反映支援边疆移民青海返籍人员安排生产生活的紧急报告》。
　　那是1961年8月21日的夜晚，那时张副主任还是县秘书室秘书。当他将那份刚起草好的《关于支援边疆移民青海返籍人员安排生产生活的紧急报告》，递到秦一飞秦书记手里，秦书记一看上面的人员死亡人数是百分之三时，立即和他办公桌上的实际死亡百分之三十的数字一对，好像谁扒了他秦一飞的祖坟，恼得抓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当”一声掷到地上，呼哧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手指尖“笃”一声捣到张副主任的脑门上：“好一个张大头，你他妈真是秋鸡娃喝烧酒——晕劲不小，我问你长几个脑袋，敢一笔抹去个百分之二十七的数字。这是在今天，要是在当年的战场上，老子非一枪崩了你不可！”
　　张副主任知道老领导的火暴脾气，他没敢直言顶撞，只是支吾地解释着说：“老、老营长，不、不是我多长几个脑袋，你、你知道这死亡百分之三十的比例是个啥概念？就是说，咱淅川两次移民去青海支边总计22324人，按这个百分比算，那就是死亡6697人啊！我说老营长啊，现在这年月，你可是亲眼看着恁些说真话、实话的人，无不戴上了右派的帽子。我的老营长，这可是一竿子通到党中央毛主席面前，那可不只是打右派戴帽子的事，弄不好可是要坐牢、杀头的呀！我这可是为你好呀老领导！”
　　“你说啥？我是你老上级、老领导，你是为我好？我问你，当年我介绍你入党时，你高举拳头，面向党旗上的铁锤、镰刀说的话，难道哪都是你骗咱党的假话？你红口白牙，掷地有声，说什么随时为党和人民的事业献身，说什么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而今天，人民是多么希望你代表他们，向党、向毛主席说句真话实话，可你却前怕狼，后怕虎，变成了个软蛋，你这样岂不让党、让人民失望吗?”尽管秦书记的话说得实在、真挚，也说得合理合情，但张副主任仍然为秦书记担心而劝道：“老领导，我是怕……”
　　没等他怕字后边的话说出口，秦书记就说：“你怕我被撤职，怕我坐牢戴枷不是？咱那彭老总彭老帅，恁大的官都不怕撤职，都不怕坐牢戴枷，敢为人民说真话实话，看咱这颗小芝麻算个毬啦！”秦书记说到这儿，随手掂起笔，“哗、哗、哗”在那张真实记录着移民支边人员死亡人数，占总支边人数22324的30%；返籍人员轻重病号，占返回人数的62.6%，其中干瘦、浮肿病人，占发病人数53%的数字的情况汇报材料上，签上“请如实上报。秦一飞”这八个流泪滴血的字，随手递到张副主任手上。
　　张副主任捧着老上级递给那张签着字的真实材料，他当下为秦书记那刚正不阿、坚持原则、敢说真话实话的举动所激励，一下子增强了他的勇气。他二话没说，将那张签字的材料往秦书记桌上一搁，毅然决然地在那份通天报告上，如实填上了那组真实可怕的数字……
　　此时此刻，张副主任眼前，立刻展现出他当年亲笔起草的那份《关于反映支援边疆移民青海返籍人员生产生活情况的紧急报告》：
　　南阳地区，河南省委并请转报中南局、党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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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副主任目睹着闪现在眼前那份报告，他喃喃自语道：“这是一份用血和泪书写的紧急报告啊！”是啊，正是当年这份真实、及时的报告，把万名青海返迁移民，从面临疾苦和病魔的死亡线上挽救回来！这么多年来，让张副主任想起一次，就心痛一次，就激动一次，也激励一次，每次都让他心疼得流泪滴血。因为这是淅川县委，出自举国红旗招展，全民高歌“大跃进”，高喊亩产超万斤那个泡沫、膨胀的年代，他们敢把苦难写成苦难，敢把真话写成真话，那可是冒着打右派、坐监砍脑袋的风险写出来的呀，那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胆量……
　　想到这儿，张副主任呼噜转过身来，从钟大明手里夺过那沓材料，没等钟大明要劝的话说出口，张副主任就毅然挥笔，“哗、哗、哗”签上“请如实上报”和他的名字，随即递到钟大明手里：“你给我记住，要按这些材料上说的，实事求实地，一字不漏地写到报告上！”当天夜里，一份《关于反映淅川移民返迁情况的紧急报告》写出来了，第二天就印发上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