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一石击碎团圆梦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24 09:31:36 字数:14138
那天,张喜胜从湖北梅集搭上去郧城的班车,一路爬坡翻岭,穿沟绕行,车到郧城,已是下午六点多了。郧城是去堰市的必经之路,他到郧城下车时,已没有去堰市的班车了,只好在郧城隔夜了。一想到在郧城隔夜,喜胜就不由想起上次被乌瘊子骗钱的事。尽管乌瘊子已将钱还他,但他仍然心有余悸,不由用手按住了装钱的口袋。顿时告诫自己,这次拿有大队证明,身上带的钱也足了,说啥也要住到国营旅社里安全。这么想着,喜胜先找一家国营旅社住下,然后见天色还早,就在郧城街上随便走走。
前边说了,郧城曾是一个千年古镇,它原来坐落在汉江边上,当年的古镇十分繁华,满街都是清一色的明清建筑。据说当年这里千舟百楫,从城边的汉江穿梭过往。每到晚上,古镇码头有上百条过往船只在此停泊。一条五六里长的古街,彻夜人往不断,灯火通明。只可惜,自修建丹江水库后,航运中断,古镇也被沉没江底。郧城新城已建在几条黄土岭上,过去的郧城古镇也已荡然无存,早已化为人们心中的记忆……
喜胜在新建的郧城街上走着,突然见前边拥挤了好多人。是看玩猴的,还是看玩把戏的?可又不像,不管是玩猴,还是玩把戏的,都要敲镲打锣,怎么没听见鼓镲打锣声?由于好奇,喜胜就凑上前去看热闹。但是,喜胜没有匆忙往人堆里挤,不是喜胜不想往里挤,而是他听人说,小偷会乘人们拥挤,浑水摸鱼,割包偷钱。所以,喜胜没有随大流往里挤,只是驻足一打听,方知有人领着自己的女儿,在此卖身给人当童养媳。
“什么?都新社会了,这里竟然还有人卖自个女儿当童养媳?”喜胜惊得差一点儿没叫出声。
仔细一打听,喜胜才清楚,原来那人是移民返迁回来的老简,由于他一家返迁回来晚了,连块落消地也没开垦上。为了生存,儿子跑出去干零工,一去无回,杳无音信。还有一个读中学的女娃和一个七八岁的男娃。老简又是个十棍子打不出个屁的老实疙瘩,妻子又哑又瘫,外加一个年过八旬的老娘,一家人全靠老简一人在建筑队里干零工挣钱。本来一家五张嘴,一天三顿咬住老简不放,把他咬得比钻到虱子堆里还难受。再加上老娘痴呆,老婆又病卧在床,老简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劝女儿退学。
怎奈女儿不甘心就这样辍学,就哭泣着求老简要上学。可老简听着女儿的乞求,看着一家老小,想着已走到舀水下锅的家景,实在无法答应女儿的要求。说实话,当父母的,谁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老简何尝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读书,出人头地呀。可眼下,他一家人不说穿戴,说个难听话,连嘴都顾不住了,咋有能力再供女儿读书呢?可作为父亲的老简,不论怎么劝女儿退学,女儿仍哭着求老简要念书。老简被求得实在没有办法了,他就拉着女儿的手,说:“孩子呀,你看咱这间烂庵子里,除了支两张柴床,一个泥糊的锅灶,两个三条腿板凳和几个烂缸破罐子,还有啥呀妮儿!你让爹……”
老简说到这儿哽咽了,他抹了一把眼窝,深沉地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闺女呀,你要实在想念书了,爹、爹只有一个办法,可、可这也是爹无办法的办法,爹就是怕委屈了你娃子呀……”
尽管老简说着已用手捂住抽泣的嘴,但是渴望上学的女儿,一听有上学的办法,呼哧抹了一把眼窝,瞪着一双渴望的眸子,急不可待地乞求着,说:“爹,你说,女儿不怕委屈,只要能让女儿念书,啥女儿都能答应!”
听女儿一说,老简却不敢抬眼看自己的女儿了。他低着头,两眼看在地上,哆嗦了半天,突然抓住女儿的手,将女儿拉到窝棚外边,极为痛苦地说:“闺女呀,爹是说,看、看谁家找媳妇,你先答应长大嫁给人家娃,让人家供你念书吧!”
“啥?这不是让我给人家当童养媳吗?”女儿闻听,她立时冲老简瞪大了眼睛。
老简满以为女儿会埋怨他,甚至会破口骂他一顿,不答应呢。可让他意外的是,女儿却随即低下头,瞪着一双目子看着脚面,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咬了咬牙竟然答应说:“爹,行,你带我出去找个好点的人家,我愿意!”
老简闻听,一下子将女儿搂在怀里,顿时间父女俩抱头痛哭起来……
忍着极度的痛苦,老简在纸片上歪歪扭扭写了一个“愿做童养媳”的牌子,脸一抹拉,就一手牵着女儿的手,一手拿着牌子来到街头。也许人们是好奇,也许人们是同情、怜悯。凡是过往的路人,无不朝他们围了过来,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人们看了,有的难过地摆头,有的同情、怜悯地流泪,也有的往他们面前丢些块块毛毛,甚至还有五分、二分、一分的硬币……
喜胜闻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听说那些孩子多、赘子大,或是劳力少的家庭缺吃少喝;尤其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买粮没钱买,借钱又借不来,到了一家人挂锅扎脖子的时候,有个别人家将十四、五岁的闺女,许给那些劳力多、家景好的人家。先看个点认个亲,给几斗粮食度饥荒,等闺女大了再给人家结婚。哪还有当童养媳呢?这太难心人了,这也太让人不可思议了。
是啊,在已经解放二十多年的新中国里,童养媳这个名词概念,只有在忆苦思甜会上还能听到,在教课书里和字典、辞典、辞海里,或者在小说、戏剧、电影里有,别处哪还有“童养媳”一说?怎么竟在郧城街头成为现实,简直把喜胜惊得不相信自己长着的耳朵……
喜胜正为之不解时,一个中年男子急慌慌地走来,围观的人们一见来人,人群中不知谁喊着说:“大家闪一闪,黄老师来了!”
大家闻听,呼啦闪开一条路,喜胜一眼看见了那块写着“愿做童养媳”的牌子,和那拿牌子的父女。刚才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不可思议的喜胜,这会儿更不相信自己长着的眼睛了。当喜胜抹了把眼窝再看时,只见那中年男子,走到那父女跟前,将那块写着“童养媳”的牌子一折合:“春丽,你们家的难处我都听说了,走,跟我一起回学校去,我已给校长说了,校长答应让你继续上学读书,你往后的书钱学费全免!”黄老师拍着春丽的肩头说着,一把拉住春丽的手向学校走去……
“哎,姑娘你等等!”喜胜喊着走上前,掏出一张五元票递上,“给,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春丽姑娘木然地望着喜胜,颤抖地接住喜胜递给的钱,然后她含着两旺眼泪冲喜胜喊着:“大叔,我给你跪下了……”春丽说着就要下跪,喜胜慌忙扶住她说:“哎,别别别,谁、谁让咱都是返迁移民呢……”
喜胜声音呜咽地说到这儿,猛然将嘴一捂,扭身而去……
这会儿,所有围观者的目光,都刷一下聚集到黄老师、春丽和喜胜的背影上,望着他们走去的背影,有的叹息,有的摇头,有的流泪,甚至有的竟嘤嘤地哭出声来……
也是,他们原本是汉江岸边的人,他们不但都有一个安稳的家,而且还有旱涝保收的地种。可现在他们搬迁异乡,有的不服那里的水土,有的不适宜那里的耕作,也有的受当地人的歧视,又被迫返迁,致使他们走到如此贫穷的地步,这不是他们天生的贫穷,更不是他们无能、懒惰和命运所至……
人们在心里默默地说着,有的心酸,有的含泪,有的眼泪竟顺着脸颊倏溜溜滚下,“扑嗒嗒”落在地上……
喜胜赶到堰市,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了。
他没有到过堰市,但却听说堰市是一座沟沟岭岭的山城,并且是因我国新建的一个汽车制造厂,而形成的山城。在喜胜的想象中,堰市不过是大门上挂着一块“汽车制造厂”牌子的工厂而已。只要找到这个厂的大门,看到了这块牌子,上前一问就找到吉焕和他的闺女了。因为那汇款单上,清楚地写着堰市这个地址。
怎么也没想到,喜胜在堰市一下车,他走出车站一看,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楼房,那么宽的街,那么多的人,竟不是他想象的厂门上挂着一块牌子的工厂,而是和他去过的襄樊一样繁华的大城市。他沿着一条街,一条岭,一道沟,从上午走到下午,满街灯火,找了好多工厂的大门,一一看了每个大门上挂那白地黑字牌子,也一一问了每个大门上的门卫,人家的回答,不但是没有他老婆闺女的名字,而且人家都笑他说,这么大个堰市,那么多的工厂,那么多的人,谁知你问的人在哪个厂里干零工。甚至有人说的更刺耳,别说你不知道她们在哪个厂,别说她们是个干零工的,就是个正式工,你知道她们在哪个厂里,那么多的车间,那么多的工段,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打听到的呀。
喜胜茫然了。是啊,这么大的城市,工厂众多,楼房林立,人海茫茫,吉焕娘俩只是个干零工的,不说不出名,就连工厂的花名册上都没有她们的名字,要在这里找到她们,那无疑是大海捞针啊。但喜胜没有灰心,他这次带有证明,也带有足够的盘缠钱,他要用自己的双脚走遍这座城市,就是问遍每一个厂子,也要问着把她娘们找到。
为了不走迷方向,为了不重复走路,喜胜决定每走一条街,就问清是什么街,每走一条路,就问清是什么路,直到找着她们为止。喜胜这么想着,先问清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当人们说是五堰时,喜胜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五堰,说明这里还有一堰,二堰,三堰,四堰……一直到十堰。一想到十堰,喜胜又想到汇款单上堰市那个地址,看来是她们把堰十,错写成堰市了。不用说,她娘们就在第十个堰里,只要找到第十个堰,就好找到她娘们了。
喜胜心里顿时宽慰了许多,刚才还盲目得满脸愁云的他,顷刻云消雾散。随即满身的疲倦消除,顿时来了精神,两脚生风,一路问着,直奔第十个堰找去。可是,当喜胜问着找到十堰,仍然没见到堰市汽车制造厂的牌子,也就自然没有问到他要找的地方和他要找的人。但是喜胜此时心里有底,只要这儿是第十个堰,最笨的办法,只要挨门挨厂的问,不愁找不到她娘俩所在的厂。
然而,让喜胜意外的是,他如此跑遍了第十个堰的大街小巷,也尽管挨门挨厂地问个遍儿,却没能问着他要找的厂子,更不用说他要找的人了。当他又向一位路人打听时,那人闻听,同情地摆摆头说:“这就难了,堰市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工厂,并且分布在这么多的街道沟岭上。再说这堰市,是十个堰的简称呀!你没有详细地址咋找?”张喜胜原以为堰市(十),就是这第十个堰呢,现在他才听明白,堰市竟是这座城市的全称。
喜胜再次茫然了。只想这回带的路费盘缠充足,又拿有大队证明,一个新建的堰市(十)山城,又不是上海、北京,只要多找几天,一定能找到她们呢。谁知,他已经在堰市找好几天了,却连他妻子和闺女个影儿也没打听到。
这天上午,喜胜又在满世界地跑着找哩,突然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以为自己心急如火听错了,没在意,也没驻足,只是抬眼左右瞅瞅,没见熟人,只想喊的是和他重名重姓的人呢。谁知,又一声喊叫挤进了他的耳朵。张喜胜这一回听清了,是冲他喊的,一定是哪个熟人喊他。喜胜慌忙驻足,正准备看看是谁喊他呢,“喜胜哥,是我喊你!”随着喊声,“叭”一个巴掌拍到张喜胜的肩头上。
喜胜扭头一看:“哎呀,是英娃老弟!我以为你投敌叛国跑出外国了呢,谁知在这儿碰到你。你啥时来堰市的?”
“我在这儿几年了。”英娃说着,手指朝他眼窝一点,“哎呀,原来你也在这儿,我咋说前些天看见有个女的,恁像我吉焕嫂子,我还以为认错人了没敢喊她。早知道你也在这儿,我那天该喊住她,兴许咱们早就见面了!”
听英娃说见过吉焕,张喜胜的眼睛立刻亮了,激动地抓住英娃的手说:“哎英娃,你在哪儿看见你嫂子了?我正为找不着她着急呢,快领我去找她!”
闻其一说,把英娃弄得大惑不解地看着喜胜:“啥?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哪你真是专程来找我吉焕嫂子的?”
“嗯,我是专程来找她的!你快说她们在哪儿?”喜胜急不可待,一双手紧紧地抓住英娃的左右胳膊摇着,“快说呀,那天你在哪儿见你嫂子了?”
英娃说:“就在车站附近,看见那个妇女像她。由于距离较远,当时也没想到她会到堰市来,我怕认错人,所以就没敢喊她。你说她真来这了?”
“真来了!”喜胜总算抓住了一点线索,不禁欣喜的冲着英娃,“你说在车站附近看见过她,说不定她就在车站附近哪个厂里干活。英娃,你快领我去那儿找找!”
“嗯,中,你也别急,只要她们在车站附近,我们就一定能找到她们!”英娃说着,随即领喜胜上了开往车站的公共汽车。
不多会儿,他们在车站下了车,英娃和喜胜在周围问着找了个遍,连同车站都问着找了,也没找到吉焕娘们。英娃听喜胜说吉焕娘俩都没带介绍信,就想到她们不可能在公家厂里,有可能在车站附近私人旅店里干。于是他俩又到车站附近私人旅店找。
二人给查户口似的,几乎把车站附近的私人旅店问个遍,也没找到吉焕娘俩。就在二人找不到吉焕娘俩失望时,忽然有个大娘从胡同里出来,英娃问大娘胡同里有旅店没有,大娘说有,你们进去看看。喜胜跟着英娃走进胡同一看,又是一个私人旅店,英娃就说:“喜胜哥,你进去看看,我到挨边看看还有没有个人旅店。”
“嗯,好。”喜胜说着到门口一看,此处是个不大的宅院,正房四间,外加左右偏房四间。喜胜正准备找人问呢,刚好瞥见一个女人,拎着暖壶走进左边那间偏房,尽管喜胜看见的只是那女人的背影,也尽管喜胜只看了那女人短暂的一眼,但是喜胜却感到那女的好像吉焕。喜胜一想到这些天在街上找人,不是因衣裳颜色和吉焕走时穿的相同,撵到跟前看看,不是要找的吉焕;就是因脸盘、发式、身条和吉焕相似,撵到跟前看看,也不是要找的吉焕。为此有的女的说他神经病,甚至还有女的骂他流氓,他顿时打消了念想。
这一闪念过后,喜胜正欲向那女的打听,这儿有没有个叫吉焕的时,没等他嘴里的话喊出口,那女人已反手把门关上了。尽管喜胜打消了刚才的念想,但他还是希望那女的真是吉焕。他想重找个人问问,但喜胜满院里走着看看,门都在关着,也没见到第二个人。他想等那女的出来,再看看是不是吉焕,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那女的出来。才想到那女的是住店的,不是在那里干零工的吉焕。他不禁照脑门拍了一掌,叹息着说:“唉,我真是找人找晕了头,光凭看人家背影一眼就能说是自己的吉焕了……”喜胜自我埋怨着,走出那家旅店院门。英娃见他一脸失落地神色,就说:“没找着算了,走,到我那儿吃点饭歇一晚上,明天再找!”
“唉,也只有这样了!”喜胜无精打采地说着,又回头看了这个旅店的门脸,然后跟着英娃走去。
一路上,喜胜虽然跟着英娃走着,但他心里却仍然想着那个像吉焕的背影,似乎那个背影用一根细微的铁丝,死死地连结在他那双视网膜上,分秒不离的在他眼前晃荡。喜胜是个很明智的人,他明明知道,这是自己找人心切的感觉,他也竭力想把那个像吉焕的背影,从他那双视网膜上摘去。然而却怎么也无法将其摘去,并且口不由已地喃喃自语:“咋恁眼熟?会不会真是我家吉焕……”
喜胜这么一路全心地想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英娃那个工厂里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跟着英娃去冲的澡,更不知道吃饭的咸淡滋味。喜胜不时想着那个像吉焕的背影,想着想着丢下碗,没顾向英娃打招呼,就鬼使神差地朝那个旅店摸去。
前边说了,喜胜刚才心里想的,脑子里装的,眼前晃荡的尽是那个像吉焕的背影。所以,喜胜从旅店出来跟英娃回来时,他的全部精力都聚集在那个像吉焕的背影上,不说他记住一路经过的街道胡同,可以说他连一路的走向也没记住。幸亏喜胜还记得那个旅店在火车站附近,因此,喜胜一走出厂门,就一路问着朝火车站走去。
喜胜来到车站,又顺着车站前边那条街,走着摸到那个胡同,找到了那个旅店。借着灯光,他这才看清那个旅店门前的牌子。
那是一块用纸烟箱做的牌子,连牌子上那旅社二字,也是用一截粉笔横着写的。这一次,喜胜走进旅社,没有直接到房间去找那个像吉焕的女人,而是先到登记室打听,问这儿有没有个叫吉焕的女人。
登记室值班的是个不高不低的中年胖妇,见喜胜进来,胖妇就喜笑颜开地招乎着,说:“同志,你住宿,还是暂时休息?”听胖妇一问,喜胜心里就格噔一下,但他没说住宿,也没说暂时休息,只问这儿有没有个叫吉焕的女人。胖妇闻听,也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只是用警惕地目光看着喜胜反问说:“你是她什么人来找她?”
听胖妇一说这话,“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尤其从胖妇脸上写着的色彩,好像隐藏着什么。喜胜顿然判断,“看来下午见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是吉焕无疑了。眼看就找到吉焕了,他本来要高兴呢,谁知他又多出个心眼。就这么个几间屋的小旅店,一天有几个客?一个月能挣几个钱?还请得起两个服务员……”
喜胜曾听那些常出门的人说,车站附近私人旅店里有野鸡,“难道吉焕她……”
喜胜不敢往下细想。他周身似被人用麻绳当即捆死了一般,嘴巴也像被人用烂布堵住似的,说不出,动不得,周身的血液都似乎停止了跳动,只有一双眼睛圆圆地瞪着。他顿觉周身汗毛开始根根倒竖,满腹的愤慨如喷泉欲涌。但是,喜胜立刻又抑制情绪,竭力不让满腔的愤慨流露出来。他没有直截了当地说,也没单刀直入地问,而他却慌而不乱。没有说他是吉焕的丈夫,也没有说他是吉焕的亲戚或老乡。却故意温和地一笑,露出几分轻佻的情调说:“我们是老相识了,是她让我来这儿找她的。”
那胖妇闻听,满脸紧张、警惕地神色立刻消失了。喜胜见火候已到,乘机来了个欲擒故纵,说:“我是后半夜的火车,趁空来找她的……”
这私人旅店,本来就靠招榄黑客挣俩钱,黑客就是那些出门没带证明的盲流和流窜犯,或者来寻欢的嫖客,这几天上边查的紧,没证明的人都躲到城外去了,住宿的少,嫖客更是寥寥无几。听来者提名道姓要找吉焕,还说是后半夜的车,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干啥吗!
“这人是又想当婊子,还想立牌坊。明明是来找野食的,偏偏还要绕着弯子,说什么老相识,是她让来找她的。”但这是胖妇的心里话,嘴上却冲他一笑,说:“好呀,你押金30块钱,开个房间,你们趁空坐坐!”
“好的,好的!”喜胜点头应着,随手掏出30块钱交给胖妇。胖妇随即给喜胜开了个房间,让喜胜进屋稍等,她去叫吉焕。
喜胜走进房间一看,是个单间,房间里灯光昏暗,他怕过早露馅,连鞋子都没脱就钻进蚊帐里,并且故意将脸扭到墙里等着。
不多会儿,胖妇将人领进房间,故意走到床前,低声向他交待说:“你点名找的那个吉焕正在加班,腾不出身来,我让她闺女先来陪你!”
“她闺女?哪不是我女儿芬娃吗?她才多大……”简直像晴天里响了个霹雳。张喜胜再也顾不得扭脸掩饰自己,“呼噜”扒开蚊帐,睁大两眼看着床前的芬娃,喜胜差点没有晕眩。他既是惊慌,也是惊讶,“扑通”往地上一站,喊了一声,“芬娃,你咋在这儿呀……”可他刚喊出“芬娃”二字就懵了……
“爸……”直到芬娃冲他喊着,扑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哭着摇着,“爸,你醒醒啊爸……”胖妇听见他喊出芬娃的名字,就不禁惊异得瞪眼张大了嘴巴。直到听芬娃惊叫着喊他爸醒来时,胖妇才扭头从门缝向屋里看去……
刚好见喜胜在芬娃的哭喊声中回过神来。哎呀老天,谢天谢地。胖妇只想化险为夷,大不了接下来吵骂几句。谁知,见喜胜怒目圆睁,神态狰狞可怕,一掌将芬娃推了个趔趄,冲着芬娃呼哧扬起了巴掌。
喜胜如此痛心疾首,胖妇理解。对于一个男子汉来说,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妻子、女儿被人糟蹋,更使他痛心痛楚了。他是一家之主,他是妻子儿女的靠山,他无力保护自己的妻子女儿,使自己的妻子女儿,受到如此的欺凌和糟蹋,他不知道,他眼不见不说,现在亲眼看见了这一幕,作为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他能不恼不恨吗?
可是,张喜胜举起的巴掌没有落下,只是颤抖地悬在空中,两眼愤愤地瞪着芬娃:“去,去把你那个狗娘给我叫来!”
“不用她叫,我自己来了!”吉焕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胖妇身后,吉焕说着将胖妇往开一推,“张喜胜,不要难为孩子,有气你就冲我来!”
随着话音,吉焕一把从胖妇手里夺过钥匙,咔一声打开屋门,进屋走到喜胜面前。吉焕完全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样子,毅然站到芬娃和喜胜中间,手指朝喜胜脑门上一点:“张喜胜,有气不要冲孩子发,你就冲我发。你来发呀!”
刚才还火暴连天的张喜胜,却一下子变成了哑然失色的懦夫。
喜胜哑然失色,不是他被吉焕的话镇住了,而是他被眼前变了模样的吉焕怔住了。吉焕原来那双粗乱毛茸的辫子,被一顶黑亮的短式雪发替代,黑瘦粗糙的脸盘,变得红润白皙。宽大的带大襟衣衫,变成了时兴的半开胸黑色对襟女装。再配上雪白的内衬,尤其尖领往外一翻,真是黑白分明,衬托得十分鲜艳。本来吉焕的脖子就长,现在配上时兴的半开胸翻领上衣,长而白皙的脖颈显得更加夺目耐看。尤其那脸蛋上,脖子上的皮肤,泛起一种娇艳的红晕。乍一看,吉焕那原有的身材容颜犹存,可近前一看,若不是她的声音,和她指名道姓喊他的名字,张喜胜简直不敢相信,站在眼前的她竟是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吉焕。
本来就憋一肚子火的喜胜,见自己的老婆变得连他都不敢认的样子,更是七窍生烟,周身冒火。可这会儿,张喜胜却满肚子怨愤喷不出,骂到嘴边的话也骂不出,只见他怒目圆睁地扬着巴掌,似一尊泥塑的恶煞一样,立在吉焕面前。
吉焕一见,就冲他愤愤地喊着:“张喜胜,你冲我骂呀?你冲我打呀?你痛痛地骂我一顿,你狠狠地打我一顿,我、我他妈才好受哇……”
吉焕说着陡然痛苦委屈得“啊呀”一声,蹲到地上哭诉起来:“张喜胜啊,你知道我们娘俩跑出来,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遇了多少难,流了多少泪呀!我只想拿个路费出来就能找个活干,有活干就能挣到钱。不出门不知道,谁知出门人恁难啊——没证明有活人家不让干,没证明旅社不让住,就连买碗饭没粮票,人家都不卖给。尤其黑上蹲车站、睡街头,人家就要把你当流窜犯抓起来呀!无奈中,我们娘俩白天饿着肚子跑着求人找活,到黑上我们娘俩就跑去蹲厕所,没人来时,就靠住厕所墙眯一会儿。有人来时,我们就装着蹲下解手……
“总算长夜难熬啊,头两个晚上,我们熬过来了。可到了第三天晚上,熬到后半夜,我们就不知不觉睡着了。俺们正靠着墙睡如小死时,突然被人推醒了。我们吓得呼噜站起来一看,推我们的是一个年轻妇女。正不知她是干啥的,那妇女却问我们干啥来了,咋在这厕所里受糟际。我怕她是查夜的,就说在这儿解手。那妇女笑了:‘看把你们吓的,我不是查夜的,我也是在这儿干零工的。’听说她也是干零工的,我们就没了戒心,就把出来干零工没证明找不来活,又不能住旅社,才来蹲厕所的苦衷,就一股脑给她说了。那妇女闻听,就唉叹一声,说她能帮我们找活干。听说她能帮我们找到活,我感激得只差没跪下给她磕头……
“后来,那妇女就把我们领到这家旅店,给这胖妇说让我们先在这儿干着,然后那妇女说有急事就走了。可万没想到,两天后的那个晚上,胖妇要我去给一客人服务,我就和往天一样,给客人拎茶开房。谁知,当我把茶瓶一搁要走时,那客人却要我跟他上床。当我拒绝骂他是流氓时,那男人竟不依不挠,说他给店老板掏了钱,他立马找来老板要挟我。我仍然不从,就领着闺女要走。老板说我们走行,但要我们拿出俩人这两三天的饭钱和住店钱再走。我拿不出钱,又不敢硬顶,我就假装顺从,要那男人洗过澡再上床……
“我就趁那人洗澡之机,跑出房间,带上芬娃逃出旅店……我们不管那条街,也不分哪个路段,也不知是向东还是往西,跑啊跑,跌倒了爬起来再跑,不知跑了多长时间,也不知当时是什么时候,终于跑出了市区。只想跑出了虎穴,可坐下歇息哩,谁知天不作美,我搂住芬娃正蒙眬欲睡时,突然一阵凉风吹过,接着电闪雷鸣,继而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我和芬娃慌忙找处躲雨。可荒郊野外,一片漆黑,去哪里躲身啊……”
吉焕哽咽、抽泣着说到这儿,竟然“啊呀”哭出了声。她边哭边喊着:“张喜胜呀,我们娘俩就顶着风吹雨淋,踏着泥水,跑啊,找呀,终于找到一个废弃的烂草庵子,虽然外边大下,里边小下,地上潮湿,蚊虫叮咬,但总能挡些风雨呀!我见芬娃溻得直打哆嗦,就把衣服拧干,搂着给娃取暖。直到风停雨静,天刚发亮,我才将芬娃放到干草堆上,乘没人出去给娃弄点吃的。那知,等我出去扒了几个生红薯回来,突然听见芬娃在说胡话,我麻利放下红薯,手被往娃脑门上一贴,哎呀,娃烧得给火疙瘩一样。见芬娃烧恁狠,我慌忙扶着她走。她走不动了,我就背着她走,背累了我就抱着她走……
“就这样背背抱抱,抱抱背背,勉强把娃抱到了公路边上,恰好遇上一辆货车,才将我们拉到一家医院。可进了医院,不交住院费,人家不给看病。我就给院长磕头下跪,求人家先给孩子看病,我去借钱。院长也是个好人,就答应让娃住院。芬娃住上院了,可我身在异乡,举目无亲,去哪儿借钱?又问谁借呀?为难中我想起了卖血。我随即找着人家,可一说卖血,人家见我面黄肌瘦,体质衰弱,说我没血……
“眼看娃躺在医院里,你说我一个女人家,有啥法子啊!绝望中,猛然想到这个让我跟人上床的旅店,我当即羞得就照自己的脸上打了一个耳光……
“可就是这一耳光,把我的脸打疼了,也把我打灵醒了。啥脸不脸啊,有钱了是脸,没钱了这脸连他妈的屁股都不如。再说脸重要,还是俺娃的命重要呀!连那老话都说笑贫不笑娼!于是,我将脸一抹拉,日他妈这脸也不要了,我就一头扎进这里干了这……”
说到这儿,吉焕竟然不哭了。她忽哧抹了一把眼泪,仰起了头:“我知道我干这不光彩,我也知道这钱不干净。可张喜胜啊,这毕竟是个没办法的办法呀,这钱再不干净,它也是钱,也同样和所有的人民币一样,能给娃买药、打针、输液,能救咱娃的命啊!张喜胜啊张喜胜,你气,你火,你难受,可你哪里知道,我一个女人家,为了救娃的命,让一个个我不爱、没有爱的男人任其糟蹋,你说我心里有多苦,有多痛,多难受啊!你骂吧,你打吧,我真希望你骂我一顿,打我一顿,我才好受些呀!张喜胜,你骂呀!你打呀!”
吉焕顿然神经质地放声痛哭着,一旁的芬娃也跟着吭吭大哭起来……
早已泪流满面的喜胜,听了吉焕这一番哭诉,一时间,他骂到唇边的话,没骂出口,高高扬起的巴掌,也没冲吉焕和闺女打下,他反而却像个哑巴傻瓜疯子一般,陡然将扬起的巴掌“啪”一声,打在自己的脸上。继而抡起一双巴掌,疯狂地照自己的脸“啪啪啪”左右开弓打个不停,他边打边骂:“我他妈不是个男人,我窝囊,我无能,我没本事啊!我连自己的老婆娃子都保护不了、养不活,我、我他妈是个连女人都不如的窝囊蛋呀……”
张喜胜完全失去了自控,直到芬娃和吉焕一人抓住他一只手,死死地扳住,他才蹲在床前,耷拉着脑袋呜咽、抽泣……
那场面真是痛切、悲切、痛楚、痛心,连一直站在门外的胖妇,也都为之哀伤哀叹,喃喃自语:“好人,这个喜胜是个多好的人呀!他老婆闺女被逼无奈走到这等地步,他却谁也不怨、不恨。却把这一切的一切,都怨恨到他自己身上……”
喜胜这个把脸看得比命都贵重的人,他没有摆摆头说声算了,把气咽了,他却硬撑着脸,呼哧抹了一把眼窝,一蹦站了起来,冲着吉焕母女恶声恶气地说:“还有啥脸在这儿哭?!走,等跟我回去了,看我咋收拾你们!”
这话,本来是喜胜死要面子撑脸的。可是吉焕又不是他肚里的虫虫,咋能猜出他的心思,于是就顶了一句,说:“跟你回?谁跟你回去?要回你自己回!”
张喜胜万没料到,吉焕会这么顶他。但他没有和吉焕吵,更没有和吉焕打,只是沉沉地将头一点,说:“好,牛大还有剥牛的方。那我可要撕破这张脸不要了,我现在就到公安局报案去!”
吉焕知道喜胜是唾沫吐到地上,打死他也不会往起来舔的犟筋头,怕再顶一句他真会去找公安报案,吉焕正干瞪着眼没敢吱声时,门外的胖妇怕一报案,把自己也牵连进去,急忙跑进屋里,在一旁帮腔劝吉焕说:“快跟你男人回去吧,咱有家,又不是没家,再说他不过是冲你说句气话罢了。”
听胖妇一劝,吉焕本来怕喜胜一报案把事闹大,就借坡下驴没再说啥,急忙收拾好东西,第二天一早,就跟喜胜一起登上了回家的班车。
自坐上汽车,吉焕表面没有摆弄任何手势,也没有其他任何举动。她正襟危坐,双手交叉在胸前,两眼直盯前方,面色冷酷,面目僵直,仿佛一个坐着的蜡塑。但她的心脏和大脑机关却都在不露声色,一门心思地想着,喜胜说要回去收拾她的话。她深知喜胜这个一根筋说到做到,回家打她一顿,骂她一顿都没啥。只怕他万一失口骂露了嘴,不但她那张脸没处搁,往后在村里难做人事小;最怕把她闺女芬娃也连带张扬出去,不但芬娃将来不好嫁人,就是嫁了人,也让娃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啊……
吉焕正想着不知咋办时,班车在湖北与淅川交界的梅集街上停下了。他们下了车,走过了一条小河,翻过了一座土坡,一交上淅川地界的滔河,张喜胜像一个偷了人家东西的贼,他不敢走大路,不敢看路边的村庄,更怕迎面遇着熟人,一路只顾低着头在前边走,一句话也不说,只机械地左右抬着脚步往前走着。不知拐了多少弯,也不知走了多远,弄得吉焕连走到哪儿都不清楚了,只觉得沿着山边走。
太阳落山了,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走在后边的吉焕,看着一言不发的喜胜,低着头噔噔只顾走的气势,看来到家真要收拾她了。不中,与其挨他打骂,往外张扬着让自己出丑,使自己无脸见人,让自己生不如死,倒不如来个先下手为强,杀人灭口。
“妈,你看,咱快到家了。”听芬娃一说,吉焕这才看见,他们已到村后的水库坝上了。吉焕当即眉头一皱,说:“跑累了,咱坐这坝上歇会儿再走。”
早已跑得腰疼腿酸的芬娃,正巴不得坐下歇息哩,听她妈一说,就腿搓绳说:“我早累得跑不动了,歇歇吧爸?!”
“好,那就坐这儿歇歇!”张喜胜说着,就一屁股坐到坝头一块石头上。
张喜胜万没料到,他刚一坐下,背后的吉焕,突然抓起一块石头:“我叫你等回来了收拾我!”吉焕说着,拿着石块就照喜胜头上砸去。只听“哎呀”一声,喜胜就一蹦站起来,去夺吉焕手中的石头。身边的芬娃一见,怕她爹和她妈打起来,慌忙将张喜胜死死地抱住。就在芬娃抱住张喜胜的一刹那,手持石头的吉焕,再次照喜胜头上砸了一下,喜胜被打得“啊呀”一声头一歪,浑身一软瘫坐到地上了。
芬娃一见,就慌忙“爸爸”“爸爸”地呼喊起来,吉焕慌忙上前帮芬娃把张喜胜扶着坐起来……
可遗憾的是,张喜胜虽然被唤醒过来了,但他却有气无力地说:“吉、吉焕,我、我不怪你了,我、我说回来……收、收拾你……那、那是撑、撑脸……面……”
吉焕见喜胜支吾到这儿,又缓慢而艰难地抬起他那双痛苦地眼皮看着她,然后强撑着张了张嘴,几乎是有出气无回气地喃喃着:“钱……在……床……下……”
没等“下”字后边的“箱”字呜拉出口,张喜胜就咽了气,接着两串泪珠从喜胜眼角滚了下来……
喜胜喃喃而出的话语,就像敲响的丧钟一样,沉沉地撞击在吉焕的心上,使吉焕感到后悔、愧疚,顿时眼泪像泉涌般喷了出来。吉焕用力去扶喜胜,喜胜软得怎么也扶不起来。“喜胜,你醒醒啊……你醒醒啊喜胜……”任她叫,任她喊,喜胜却像根木头一样毫无知觉,纹丝不动。吉焕突然害怕了,好像有生以来还从没这样害怕过。她俯身瞧着喜胜,发现喜胜那双没有合上的眼,仍直直地瞪着她,似乎从那双眼睛深处,射出一股比愤怒更深沉,比痛苦更强烈的光茫。吉焕避开他那目光,喃喃地悔恨着,“喜胜啊,你、你这话,咋、咋不早说呀——”
一直愣在旁边的芬娃,泪眼模糊地看着躺在血泊里的父亲,他曾像一头牛似的担挑子、拉车子挣工分养活他们姊妹,他曾经像头驴一样,让她姊妹一个个骑到肩上欢乐,芬娃不禁一扑子扑在张喜胜身上:“爸——”
吉焕再次推了推喜胜没有灵动,就断定喜胜确实死了。她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时的芬娃声泪俱下,悔恨莫及地哭叫着:“爸……怨我……怨我抱住你呀……”
吉焕被芬娃这一哭叫,陡然愣过神来,她慌忙用手捂住芬娃的嘴,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严厉地提醒芬娃,说:“别他妈傻嚎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快乘天黑无人,把你爸的尸体先藏到那槐树林里再想办法!”
芬娃虽然年幼,但她曾多次参加县里在公社召开的公捕大会。现在听她妈一提醒,顿时吓得浑身筛糠,惊慌失措地说:“妈呀,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呀妈!”
吉焕虽然也早已吓得周身发抖,但她毕竟年长,见多识广,迅即温怒地看了芬娃一眼,厉声低沉地说:“别瞎嚷了,快随我来!”吉焕说着,随即抓起喜胜的胳膊往肩膀上一搭,连拖带拉,将喜胜拖入路边的槐树林里,又吩咐芬娃折些树枝拿来……
待吉焕母女把张喜胜的尸体遮掩好,吉焕又慌乱地捧了些黄土掩盖了血迹。见天已大黑,吉焕母女这才偷偷摸回自家那座窝棚里。
回到窝棚,没敢点灯,也不敢出声。吉焕就一头扎到床下,去摸着找家里那口箱子。可她搬出床下所有的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到箱子。吉焕奇怪了,分明喜胜说钱在床下,可怎么不见箱子呢?难道是谁把箱子偷跑了?吉焕这么想着,双手在地上摸着,她忽然觉得地上的土有些酥松,下意识地用手一扒,果然扒出了那口木箱。吉焕扒出箱子,只想是她寄回那200块钱,伸手将钱一拿,母女俩就带着钱逃之夭夭哩。谁知,她打开箱子一摸,没摸着那200块钱,摸着的却是码得满满一箱子纸块块。
吉焕心里一跳,“哎呀,装这硬硬的一箱子是啥?”她心里说着,慌忙从里摸出一块,根据手感告诉她,这是成沓的钱。吉焕在堰市邮局往家邮钱时,见过这肥皂块似的钱沓子。吉焕一个穷得连盐都吃不起的家当,打死也不敢相信,她出门几个月回来,竟一下子有这么多的钱?可吉焕拿着一沓,藏到缸里划根火柴一看,哎呀呀,果真是支楞楞一沓大团结呀。
她麻利拿出箱子里的钱,搁缸里一一看过,吉焕惊得差点儿没叫出声来。一旁的芬娃一见,忙问咋了,当吉焕咬住她耳朵,说是一箱子大团结时,若不是吉焕慌忙用手捂住芬娃的嘴,芬娃差一点儿没惊叫出来。
本来吉焕准备带上那些钱,领着芬娃远走高飞哩,可她一想这样走了不妥,若不把喜胜的尸体掩藏起来,日后尸体一败露,必然作茧自缚,后患无穷。吉焕往床下一看,顿时有了主意。于是咬住芬娃的耳朵一嘀咕,母女俩随即套上架子车,并在车轱辘外边裹上烂被单,趁夜暗人静,将喜胜的尸体运回窝棚,母女俩就挖坑往床下埋。
母女俩掩埋了喜胜,吉焕却突然觉得屋里静得可怕。她望着掩埋喜胜的床下,便开始冷寂、孤单起来。刚才只顾刨坑掩埋喜胜的尸体,没有感到屋里如此寂静,没有听到外边的风声,也没听到邻居家的狗叫声。这会儿,虽然门在关着,虽然没有点灯,除了外边的风声和几声狗叫,几乎听不到外边有什么动静。只感到冷寂、恐惧,更感到良心不安。
此时的芬娃更为难受,芬娃觉得父亲的死是她导致的,就像她亲手扣响扳机打死了父亲一样。是啊,本来她爸没有被打致命,就因为她死死地抱住她爸被打致死的……
母女二人正自愧、自悔地望着床下,她们多么希望,喜胜还能一蹦从土里坐起来,她们愿意向他跪拜认错,愿意当牛做马伺候他,来以此弥补这一切时。突然屋门被人撞开,顷刻间,几道强烈的手电光“刷刷刷”,把屋里照得明光大亮。伴随着手电光,传来的是一个异口同声地喝叫:“不许动!”
当吉焕见走进门来的全是警察时,她差一点儿没瘫坐在地上。啊,打死喜胜的事败露了?不然警察怎么找到家里来了?吉焕想着,立刻抑制情绪,垂着的两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指甲狠命地掐在手心里。
一个高高大大,表情威严的公安,将手电光从吉焕和芬娃身上,移到屋里的角角落落,一边照,一边厉声问道:“张喜胜呢?张喜胜哪儿去了?”另一个矮矮胖胖的公安,又上前一步,冲着吉焕和芬娃喝道:“别以为我们没看见,告诉你们,我们啥都知道了!快说,张喜胜藏哪儿去了?”
胖公安说的看见,啥都知道了,其实是说有人已向派出所报告,看见张喜胜回来了。公安破门而入,不是因为她们杀害了张喜胜,是因为张喜胜盗墓和捣卖国家文物,而来抓捕他的。然而,吉焕却做贼心虚,误以为杀害喜胜的事败露了,追问她们把喜胜的尸体藏在哪儿呢。
但吉焕却故意装得啥事都没干似的,正欲用冷静、温和的声音搪塞警察时,万没想到她那刚满16岁的芬娃,已经不住惊吓,用手抖抖地往床下指着,道出了把尸体埋在床下的秘密。
几个公安立刻在床下一找,找到了喜胜被害的尸体。吉焕见案情已经败露,不得不向公安交待了杀害张喜胜的全部经过。
不久,吉焕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执行枪决。闺女芬娃也被判刑而劳教……只可怜她那两个未成年的男娃,只好由她亲戚领养……
一个好端端的家,就像一座原本完好的房屋一样,顷刻间就房倒屋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