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冤家路窄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22 08:55:47 字数:5289
真让喜胜预报对了,没等他赶到门上,就星星点点下起雨来。他急忙将门一开,没顾进屋,就忙着往屋里抱柴。待他抱罢柴回到屋里,刚把干衣服换上,忽然见一个陌生男子,拎着一个补丁摞补丁的麻袋,急火火地跑进屋来,说:“哎呀老乡,走到这儿下雨了,我来你屋里避避雨。”
张喜胜正在扣扣子,听来人一说,喜胜和颜悦色气地将头一点,指着屋里的凳子让着:“哦,好好好,你坐那儿!”喜胜说着冲来人一看,他两眼一瞪,差一点儿没“啊”出声来。
真是冤家路窄。原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喜胜那次在郧城遇到那个骗子——乌瘊子。前边说了,乌瘊子二十挂零,生得极有特点,特别是他右下巴那个长着一撮毛的乌红色瘊子极为特别,特别得只要你见他一面,就能让你记他一辈子,所以喜胜一眼就认出了他。
张喜胜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害得他妻离子散的冤家对头,今天会自己找上门来了。张喜胜不禁得意,正愁没处找他,他倒自己找上门来了。这要搁早两年,张喜胜会开口就骂,扬手就打,非让他见红不可。但喜胜毕竟是三十又五的人了,他历经人生沧桑和生活道路上的百般砥砺,早已变得沉稳、老练、柔顺一些。喜胜没有立刻变脸,也没有冲上去对乌瘊子指鼻子捣眼,更没有大叫大喊,让左右邻居来抓乌瘊子。喜胜却抑制情绪,用手朝自己的鼻头上一指,温和地微笑着说:“你还认得我吧?”
其实,乌瘊子也已经认出了张喜胜。之所以没先冲张喜胜明说,那是乌瘊子正在想一个非常安全,而又恰到好处的对策。现在听张喜胜一说,立刻变得不怯不颤胸有成竹地说:“哎呀,老哥你可小看老弟我了。”乌瘊子说着,伸出双指朝自己的两眼一点,“老弟可不是对哥吹牛说大话,俺这双眼睛,只要见过你一次,除非剥去你这层脸皮,不然你跑到天崖海角,我都能认出你!”
这么一说,张喜胜不可思议地哼了一下鼻子,在心里默默着:“这家伙真会演戏,也真他妈贼,胆也忒大了。好像我是骗子,他是被我骗了似的,你听他说的多慷慨,多仗义。俗话说好狗咬不过村。别说你不是舌战群儒的诸葛亮在世,你今儿就是有孙悟空的七十二变法儿,我看今儿这戏你咋往下唱!”
哎呀,真是贼有贼智,骗有骗术。乌瘊子陡然变得不好意思地一笑,说:“老哥,你让我好找啊!”
张喜胜有些惊疑地望着他:“啥?你、你说你找我?”
“俺这次就是专程来找你的!”乌瘊子说着,自觉愧疚地低下了头,“当时我娘得急性烂尾炎,送到医院交不上钱,人家不给做手术。我一急就扑通跪到那医生面前,求人家先手术,我回去拿钱。”
说到这儿,乌瘊子仰起那张苦楚脸看着喜胜:“可大哥呀,谁有头发能装秃子,若家里有钱,我早带上交费了。俺是从京山返迁回来的移民,俺爹回来去房县放木头,掉下悬崖摔死了,俺娘体弱多病,几个弟妹都小,一家人没有户口,没有地,全靠我四处干零工养活一家人。老哥呀,我说了不怕你笑话,挣俩钱连一家人的肚子都填不饱,哪有钱给俺娘治病呀!我一急才……”
乌瘊子说到这儿,他故意低下头呜咽着,用手捂了一下嘴,吸了一下鼻子又接着说:“只想转个手还你哩,谁知你没说真实地址,害得我这些天满世界找你。大哥,我可找到你了!”见对方没有言语信他了,乌瘊子就故意抹了一下眼窝,从兜里掏出三十块钱,十分大方地呈到张喜胜面前,“给大哥,我这就把钱还你!”
张喜胜感激得捏了一把鼻涕,难过地低下头摆了摆,说:“这么长时间都过去了,算了,算了!”
“哪咋行大哥?”乌瘊子说着,慷慨地将钱往喜胜手里一塞,“这银子钱哪有白使哩?大哥,你今天若不收下,你就当着我的面,把这钱撕撕扔了!”
看着塞在手上的钱,喜胜木讷地望着乌瘊子:“你、你咋多给俺十几块呀?”
乌瘊子又故意难受地抹了巴眼窝,说:“大哥,这是俺给你的利息,也算我向你道歉认错的钱!”
张喜胜实诚啊,他以为天下人都和他一样实诚。乌瘊子临场发挥,现场表演,表演得生动形象,天衣无缝。使他对乌瘊子的印象,突然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顿觉乌瘊子有良心,人实诚,说的也都是实话。就连他一直讨厌恶心的乌瘊子,现在配上那张带笑的脸,也觉得顺眼、好看了。喜胜呼哧抽出一张10元票,往乌瘊子手里一塞:“看兄弟你说那啥话,啥利息,啥赔罪认错,不就是拿老哥十七八块钱救个急嘛。其实老弟你当初没说,当初你要说给老娘看病急用钱,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把钱送给你!”
“不啊大哥,今天我有钱了!”乌瘊子将10块钱又往张喜胜手里一塞,呼哧从身上掏出几张10元票,“大哥你看看,我这儿有钱!你就把这些钱拿着吧,你拿着了,我这心里才好受些!”
在乌瘊子的推让下,张喜胜只好将30块钱收下,说:“好,既然兄弟发财了,那老哥就小秃跟着月亮走——沾光了!来来来,你坐你坐!”
“好好好,我先来找个木梳把头梳梳。”乌瘊子说着就去桌子上找梳子。说是桌子,其实只是一个木制的粮食柜子。乌瘊子将脸一扭,突然将目光定格在那对瓶子上。那只寻找梳子的手,立时僵直地悬在空中。直到张喜胜拿着梳子说:“给,梳子在这儿!”
乌瘊子这才回过神来,但他顾不得去接梳子,而是随即将手中的麻袋,扑通往桌子上一搁,伸手就拿起柜子上搁的瓶子,放到眼前转过来看看,转过去看看。看着看着,乌瘊子突然掏出一个带把的小镜,对着那瓶子,又仔仔细细看了几遍。看罢这个瓶子,又掂起那个瓶子看。他看得仔细,看得认真。只见他看着看着,惊讶不已,竟禁不住连声啧着嘴说:“哎呀呀!哎呀呀!”
乌瘊子一边惊讶,一边又用牙咬住那个瓶口,轻轻砧砧,又用舌胎舔舔,再仔细品品。然后又用手指一个一个弹敲,并且敲一下,放在耳边仔细听听,再敲一下,又放在耳边仔细听听。他兴奋地“嗯”着:“真的,是真的!”乌瘊子自言自语地说着,急不可待地问张喜胜,“哎,老哥,这是你从大柴湖返迁时带回来的?”
张喜胜虽然实诚,但他天生机灵,脑子也管用。可是个眉毛稍上爬虮子——有眼色(虱)的人。见乌瘊子十分内行的样子,不但一眼就看出他是倒腾古董的老手,而且根据乌瘊子惊讶、兴奋、稀罕的样子,就猜出他把这对铜瓶看得非同一般,来头非凡。
你别看张喜胜是个土里巴叽的农民,平常为人实在,但他在生意场上,却另当别论,虚实有分了。他顿时一个机灵,装得沉稳大方,漫不经心地说:“不不不,这是我爷爷的爷爷,当年在河道上跑船时,在丹江岸边救了一个姓康的人,后来那个姓康的特意把这对瓶子,找着送给我爷爷的爷爷。并说他就是这丹江岸边康家营的,还特意说这对瓶子是他先辈康茂才,当年在大明朝为官时,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赐给的。”
其实,张喜胜讲的这些,完全是他根据他那年听到的一则民间传说杜撰的。这还是他那年从大柴湖返迁回来的第二年春上,眼看家里就要挂锅了,他跑到老城铁业社里批发了一担铁货,在淅川与丹江交界两不管处跑着换红薯片时,听康家营人讲的一则民间传说,刚才他临场发挥杜撰出来的。但他说这段话时,却说得扬扬自得,还眯起两眼,扁起嘴唇,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骄矜之色。乌瘊子也听得津津有味,信以为真,赞叹不已地说:“这就叫人行好事,好事等人。若不是你爷爷的爷爷,救了人家姓康的命,打死人家也不会将这么稀罕的宝贝送人。”
张喜胜本来见乌瘊子啧嘴啧舌,惊叹不已地说“稀罕”“宝贝”“真的”,就觉得自己这对瓶子有卖价。现在又闻其一说,更觉得有价可讨,就越发的摸天冰凉,顺竿子爬着,继续往下杜撰着,说:“不满老弟说,此前曾有人来看看想买,给我出这个数,我都没给他们。”乌瘊子见张喜胜说着伸出了一个巴掌,随即伸两个指头,比了个八的码子,说:“那给这个数,你卖不?”
“这个数?”张喜胜刚才伸出一个巴掌,意思是这对铜瓶人家给五十块,现在见乌瘊子比了一个八的码子,是他把我一个巴掌当五块,他给八块?不像,肯定是给八十块的价码。张喜胜喜炸了,一对铜瓶,按铜论斤,最多卖一两块钱,刚才故意伸出一个巴掌,没想到他不但没砍价,竟给八十块的高价。天!比一年喂头够秤猪卖的钱还多哩。但张喜胜并没因此满足,他既然轻而易举就加三十块,说明这还有攀升讨价的余地。
于是就装得不急于出手地样子,说:“等等再说!等等再说!”
乌瘊子也忒贼,也老练啊,平常滑得像泥鳅一样,让人抓不到手里。可今天他突然遇到眼前这对珍品,一时兴奋失口失态说露了嘴,本想狠狠心一咬牙给他一个数算了。谁知,对方反而说等等再说。什么等等再说,分明是向他攀价。他这点花花肠子弯弯绕,在乌瘊子眼里,可是小巫见大巫。乌瘊子急忙干咳两声,故意惊讶唉叹着:“唉,我走眼,我走眼!”
张喜胜虽然没有乌瘊子精,但也不傻,他一听就知道乌瘊子说这是想压价。于是,不言不语地拿起一个瓶子,他怕说露了嘴嫌得外行,故意装得十分内行的指指瓶子上的图案,和瓶脖上那对耳环:“兄弟,你别给我打马虎眼了,我不说,你自己看看!”
你别说,乌瘊子还真以为张喜胜是个行家哩,不得不向张喜胜探问着,说:“哪、哪你说想要多少钱才卖?”
乌瘊子这突然一问价,张喜胜一时却拿不准了。虽然他当年用铁货换过红薯片子,在大柴湖时,去荆门跑着卖过钢柴和树疙瘩,但他都知道卖价。可面对这对不会说话的瓶子,若喊高了,显得外行,若喊低了,又怕被人家捉了。于是就来了个投石问路:“你是行家,还是你先开个价,合意了我出手,不合意了我不卖就是了!”
“好,老兄你实诚,我也爽快。我退一步改个口,你也别再往上攀了。我给你这个数,你卖了咱就成交!”乌瘊子说着伸出了一个指头。
见乌瘊子竖起一根指头,喜胜顿时欣喜不及:“行!”可这行字刚喊到嘴边,却又突然咬住压在舌底,“别,谁知道他这一个指头到底是十块,还是一百块呢?常言说糊涂饭吃得,这糊涂事可做不得。”
张喜胜这么想着,正拿不准他一个指头是多少呢,乌瘊子见他迟疑,有些不耐烦地催着,说:“我这人可是豁子吃凉粉——利利索索。今天我就这一口价,两件货一万块!行了,咱就一手钱,一手货!”
“一万块?我的天呀,他简直把这当金瓶子买了!”张喜胜闻听,惊得呼哧从凳子上弹了起来。说个心里话,他连个一千块的价码都没敢想,现在陡然听说给他一万块,他简直做梦都没敢这么想,打死他都不相信这是真的。当乌瘊子见他张着嘴,瞪着一双惊疑的眼睛看着自己不说话,还以为给一万块太少而惊诧呢。乌瘊子怕张喜胜变卦攀价,为完全打消他攀价的念想,忙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而且说得肯定、坚决,没有丝毫回旋攀升的余地。
这一回,张喜胜听清了,也震惊了。要不是他爹妈给他一副好心脏,差一点儿没让他惊出个心脏病来。喜胜愣过神儿,话没出口心里说,看来他真把这铜瓶当金瓶子买了。虽然这是买卖场上,但对于张喜胜这个心底善良的人来说,这简直是在放人家的血呀。
张喜胜又有些于心不忍,不免有些迟疑。乌瘊子见他流露出迟疑的神态,怕他再变卦攀价,乘他迟疑不决,随即打着马虎眼说:“哪、哪咱这就现钱现货成交吧!”
根据乌瘊子的话和说话的语气,明知对方是在打马虎眼想捉自己,但作为张喜胜来说,明知自己的东西是铜的,咋能以铜充金蒙人家呢?所以,张喜胜仍然不忍心蒙骗对方。于是就迟疑不决地支吾着:“其、其实这……”
“你也别再七十、八十啦,咱人前一句话,马后一鞭子,你一口唾沫吐地上,还能再舔起来?算了算了,就这么定了!”
乌瘊子说罢,他不假思索,二话没说,就打开那个补丁摞补丁的麻袋,掏出一匝匝支楞楞的大团结,砖块子一样码到张喜胜那柜子上。
说实话,张喜胜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恁多的钱,本来就为对方以铜当金买不忍心,现在见恁大一码子钱真要给自己,好似自己做了莫大的亏心事,更是于心不忍起来。喜胜既不忍心查,也不忍心去看真假,尽管乌瘊子亲手拿起一匝一匝的钱,让张喜胜看了真假,但喜胜心里仍然结着个疙瘩,不忍心收下。直到乌瘊子揭开柜盖,将那些钱扑扑嗒嗒往柜子里一推,盖上柜盖,然后张开那个麻袋,将那对铜瓶往里一装,一手拎上麻袋,另一手照喜胜肩膀一拍,那言外之意是说:“好,咱们这可两清了!”也许乌瘊子怕张喜胜变卦,尽管外边的雨还在哗哗地下着,乌瘊子却二话没说,拎起麻袋就走。
张喜胜望着乌瘊子走去的背影,正不忍心想喊住他呢。不想那乌瘊子刚走出门,却又突然折回来了。喜胜的心别一跳,不好,他一定意识到把铜当金瓶子买吃亏了,不是回头退货,就是想来退钱。可让喜胜意外的是,乌瘊子折回来却没有反悔说退货,也没说降价退钱。只是低声叮嘱喜胜,不要外说。但张喜胜没说不外说,也没说外说,只是仍然于心不忍地说:“兄、兄弟,我是不……”
乌瘊子没容喜胜后边的话说出,就一掌拍到喜胜的肩膀头上:“好了老哥,那吃亏便宜的话就不用说了。像这样的青铜器,以后再遇着,你都给我留着,咱多做几次都有了!”
言罢,乌瘊子就回过身,一头扎到雨地里走了……
“啥?他知道这是铜的?明知是铜,他咋还当金子买呢?再不就是人家见多识广,难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如此不闪光发亮的金子,他故意说是铜来唬我?”喜胜想到这儿,他心里那个于心不忍的疙瘩虽然散开了,可他又想着那俩瓶是不是卖扎了,乌瘊子是不是蒙他了……
“哎呀,别他妈贪心不足蛇吞象了,人家给一万块都不少了,这俩瓶就真是金子,该能卖多少钱?再说这是在河里白捞的,等于白捡一谷堆钱。”张喜胜自我劝慰着,掀开柜盖望着那一堆钱,惊喜不已,激动万分,他不禁脱口而喊:“老子今黑,可要烙个大油馍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