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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死要面子活受罪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20 14:01:11      字数:75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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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汉胸怀宽广,能装能忍,遇着事堵点气,打几个嗝,放几个响屁,气就消了。这不儿,张喜胜一直在被窝里钻到中午,没等老婆娃子喊他起来吃午饭,他却主动起来洗了手脸,一屁股坐那儿吃了三大碗。他吃罢饭,就担起大粪桶上后坡地里灌红薯去了。
  可女人家就不同了,尤其吉焕这样争气要强,一个芝麻子儿掉地上就心疼,见男人一点不对,就急得火冒三丈想说的她。本来一上午见喜胜蒙头大睡,她喉咙就憋多粗想发火,强忍住没发出来。现在见喜胜睡一上午,起来还吃了三大碗饭,然后给没事似的又担着大粪挑子上坡走了,她那一肚子火,再也憋不住了。冲着喜胜就冒出来了:“日你妈你倒是能吃能喝不吭气了,日你妈你想过没有,20块钱啊,能称一百多斤盐,一百多斤盐够咱一家子咸两三年呢!”
  吉焕越骂越气,气得又是骂喜胜无能,又是骂喜胜骡子。尤其想着人家二赖,背个鼓出去说几天大鼓书,不是挣挑子红薯片回来,就是挣挑子苞谷麦回来,吉焕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日你妈,你看看人家二赖,同样是个夹把子的男人,人家拿一对钢板背个鼓,两个肩膀抬张嘴,出去就把粮食钱挣回来了。看看人家比比你,出门给你借路费、烙干粮,可你跑跑钱没挣一分,还把老子借的20块钱给白扔了!真是货比货扔,人比人死,你让我咋说你呀!”
  张喜胜不是个瞎子,本来见二赖大挑子往家担粮食,喜胜就两眼发红,只恨自己无能。现在吉焕这一骂,更是气上加气。吉焕嘴恶,加上喜胜的脾气又害,你别看吉焕平常咋骂,喜胜轻易不理她,一旦喜胜的脾气发了,那可如同吃了枪药一般。
  这回真被吉焕骂出火了,喜胜气得开腔就没好话:“日你妈,我叫你个贱嘴子好骂,老子今儿非揪住把你狗日的嘴撕豁,叫你往后骂不成人!”喜胜骂着,将大粪桶扑通往门前一搁,转回身就去撕吉焕的嘴时,碰巧二赖扛着一袋子苞谷往他门前走来。
  吉焕嘴恶是恶,但她是个知道里外的长眼色女人,平常不管两口子在屋里怎样吵着打,只要一见有人来,她就当即把眼窝一抹,变哭为笑,装得给啥事都没发生似的,给来人打着招呼,让座递烟。这不,吉焕见二赖一到门前,随即抹去眼泪,变得喜笑颜开,向二赖招乎着,说:“哎呀,二赖来了!你这是……”
  正欲发火的喜胜,此时,也不得不强笑着迎上前,指着二赖扛的粮食说:“二赖兄弟,你这是……”
  “哦,这是我给你家送的!”二赖说着,就扛着粮食往门上走。
  “啥?他、他给俺家送粮?”喜胜纳闷了,“有道是无功不受禄,咋平白无故给俺家送粮呢?”
  喜胜这么一纳闷,却又多出个道道来。自古亲戚巴望亲戚有,邻居巴着邻居穷。说得也是,这邻居之间都住在一个巴掌大的村子里,不是房前屋后、房左房右挨着,就是墙挨墙、门挨门的住着,莫说谁家盖新房娶新娘,就连谁家老婆娃子扯件新衣服,买双新鞋,甚至谁家买口新锅,到食品站找个猪尾巴头擦锅去铁腥气,那锅一热就满村飘香。就惹得你指我嚷着:“哎,他们今做啥饭恁香?”
  以张喜胜多年得出的邻里哲学观,这邻里之间,你混得比邻居穷了,他瞧不起你,踩蔑你,卑贱你,歧视你。你混得比邻居强时,邻里之间又嫉妒你,仇视你,巴不得你遇个天灾人祸,变成一个穷光蛋,心里才平衡。好像邻里之间,只有过得如同一对拉犁的牛,他看你肩上挂个绳索,弯腰弓脊拉犁,你看他肩上挂个绳索,弯腰弓脊拉犁,才心平气顺。
  喜胜按照自个研究总结的邻里观推想,二赖今天咋平白无故往我家送粮,是他听说我家快挂锅了,怜悯我,同情我,送袋粮来帮我度过难关?还是听说我出门被骗,送袋粮来安慰我,帮我跳过眼前这个槛儿?二赖和秋红两口子心肠好,喜胜是知道的。但是喜胜一转念,不对呀,一起回来恁些返迁户,都是吃上顿没下顿,他咋没给人家送粮,偏来给我家送粮呢?常言说为富不仁。二赖有点吃的咋恁仁义呢,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对,俗话说家庭不和外人欺。今天我和吉焕吵架,二赖肯定是故意送袋子粮食来看笑话,故意拿袋子粮食来彰显自己,看我多有本事?看我多有能耐?他这哪是来送粮帮助我,分明是看我家庭不和,拿粮来调拨是非,火上浇油!
  张喜胜想到这儿,一股子无名火腾涌上心头,恼得手指朝二赖眼窝子一点:“二赖子,我张喜胜还没混到让人来可怜、施舍的地步,我也不要你来可怜、施舍,你快把那粮食给我拿走!”
  吉焕见喜胜对二赖这样,忙低声提示着说:“喜胜,人家好心好意,再说官还不打送礼的,可你……”
  对于吉焕的劝话,喜胜不但油盐不进,反而将胳膊一抡:“给老子闭上你那臭嘴!”
  二赖家秋红是个好人,本来见喜胜家一天三顿煮野菜,吃得两个大人脸色菜黄,孩子们一个个瘦如螳螂,就同情怜悯,现在见吉焕为吃的吵嚷喜胜,就让二赖给喜胜家送点粮来安顿一下。谁知,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他一句一个不要人家可怜,不要人家施舍。二赖强笑着解释说:“喜胜老哥,俺这不是来可怜你、施舍你……”二赖说到这儿,张喜胜就抢过话茬,厉声指责着说:“哪你平白无故送这粮干啥?”二赖仍然强笑着说:“俺、俺这是来感谢你!”“吆吆吆,”张喜胜一脸轻蔑、挖苦、抢白的神色看着二赖,用手指捣着自己的鼻子质问着,“来感谢我,你来感谢我啥?”
  “哎呀,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喜胜哥,你可忘了,当初我回来找不下落消地,还是你给我找那块落消地……”
  没等二赖话说完,张喜胜就脸子一阴,淡漠地说:“去你的吧,那地不是我给你找的,那是我想种那块地,去找张磨杠,张磨杠说那块地给你了,是他让我给你说的!”
  二赖不觉惊讶,也不意外,只是将头一点说:“好,那不说这,就说我出门说书那天早上,在河边碰到你,你说出门说书得有县文化馆的演出证,并提醒我没演出证,让我到山里去说;还说那里山高皇帝远,有没有演出证没人管。正是你的指点,使我出门说书,一路绿灯,粮钱都挣。有道是吃水不忘挖井人,我今儿特意送这粮食感谢你……”
  张喜胜听得不耐烦地将手一举:“停停停,那是俺随口之言,又不是你特意找俺,你也不比承我这个情,我也不受你这礼,你快把这粮食给我拿走!”
  二赖仍委婉谦让着说:“喜胜老哥,尽管你是随口之言,但我……”
  没等二赖将“承情”二字说出口,张喜胜脸子一沉断然地说:“你啥都别说了,还是那句话,你把粮食拿走!”
  
  喜胜和二赖是光着屁股在一起玩大的发小,二赖知道喜胜这脾气,喜胜嘴说出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二赖没再说啥,不得不红着脸,尴尬地把粮食又拿了回去。
  老话说官不打送礼的。吉焕见喜胜不知好歹,把二赖撵走,气得喉咙憋多粗,没敢插一句话。她自家的男人,自己最了解他的秉性了,喜胜最怕她在人面前堵他的尿眼。平常只要喜胜当众敲定的锣,既是他有一百个不是,也不许吉焕当众说一个不字,若吉焕一旦失口插言,轻则遭喜胜破口大骂,重则喜胜扬手就打。吉焕见二赖一走,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手指尖朝喜胜眼窝里一点:“张喜胜,你混到连老婆娃子都养不活的地步,还叫花子死了不倒——硬撑。你、你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你……”喜胜被吉焕这句话噎得“你……”了半天,没你出第二个字来!
  “我咋?那当官的还不打送礼人哩,眼看咱家都揭不开锅了,你还硬撑男子汉,我看你这是汉子难!”
  吉焕这话,就像从嘴里吐出来的冰块块:“扑扑嗒嗒”打在张喜胜的脸上,把张喜胜的脸打成了猪肝色,喜胜自愧不如地摆着头:“好好好,我承认我汉子难,你男子汉。”喜胜说着陡然把声音一抬,“妈那个x,从今儿起,老子不出去了,有本事你个狗日的出门给老子挣钱去!”
  “啥?你说让我出去挣钱?”吉焕抹了一把眼窝,手指头捣着他的鼻子尖,“张喜胜,你个男子汉大丈夫,咋说得出口啊,竟有脸说让女人出去挣钱养活你……”
  张喜胜可是得理不饶人呀,见吉焕被他这话撑住了,于是得寸进尺,扬手照自己脸上“叭”一个巴掌:“我他妈就不是男子汉,我这脸也不是脸,只要你有本事出去能挣来钱,今后,你是男子汉,你当我男人!”
  喜胜说的不过是说句气话,只想杀杀吉焕的傲气、霸气,使其往后不敢在他面前,张口一个男子汉,闭口一个汉子难,呛白他。喜胜万没料到,他这一撑,撑过了火,一下将吉焕撑恼了,她恼得“叭”照胯骨一拍:“谁怕谁啊,老娘就是两腿中间比你少夹了个吊吊,俺别的啥都不比你差,既然你逼老娘出去挣钱,好,我不等明天,俺现在就走!”
  这吉焕虽然是个女人身,却生一个男人的秉性。自她嫁到张喜胜家里,可是张铁匠的女儿嫁到骡马店里,听过那叮叮当当,见过些吱吱吭吭。这吉焕和喜胜,一个女人生个男人的秉性,一个男子汉加上个大丈夫架势子,一个说一不二,一个说二不一,一个爱面子,一个顾脸皮儿,平常两口子一生气,一个抱里床梆,一个抱外床梆,谁也不愿先舍脸低头,能撑一个多月组合不到一起。
  这不儿,吉焕刚撂下这句话,就一头扎到屋里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老话说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吵架不记仇。若张喜胜这时脸一抹拉,舍个脸进屋里向吉焕低个头,说几句好听暖人心的话,或随便和吉焕戏谑一句,两口子就秦晋之好,吉焕也不会走了。可偏遇着张喜胜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犟筋头,仍拿着男子汉大丈夫的架势立在门外硬撑。他这一撑,吉焕真个收拾好东西,昂首挺胸从屋里出来,看都没看喜胜一眼,径直朝门外走去。
  望着吉焕走去的背影,喜胜真后悔刚才没屈身进屋拦住她,真想撵上劝她转回来,可又怕吉焕不听劝,把他的脸扔到地上,更怕邻居们看见丢了他男子汉大丈夫面子,就钻到茅厕里装着解小手,偏着头看着匆匆而去的吉焕。直到吉焕最后变成了一个点,他才耷拉着脑袋走出茅厕,一头扎到屋里,后悔得“嗨吆”连天叫着,在地上“噔哧”“噔哧”跺着脚,暗自叹息着埋怨着:“唉,都怨我,都怨我死要面子硬撑的呀!”
  喜胜自我埋怨着后悔也不亏,事情闹到这一步也真怨他。其实刚才吉焕从屋里出来,他要上前拦一下,或者说句客气话,吉焕也不会走恁利索。可就这一步拦的机会,喜胜又没抓住,吉焕这一步迈出去,就到了门外,对于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喜胜来说,要他这会撵上去,低头下脸给婆娘说好话,你就是打他一顿,他也舍不下这个脸呀!
  这会儿,张喜胜想着,自己一个大男人,背着干粮带着钱出门,就饿一脸死皮回来。他现在却把一个女人家撵着逼出家门,她没带证明,没有粮票,她住不上旅社,又买不来饭,她将饿着肚子露宿街头,一旦有个不测……
  想到这儿,喜胜是多么的后悔、难过和痛心呀!尽管如此,但他却硬撑着没去撵吉焕,只是跑到河坝里,找着薅野菜的闺女芬娃,说他在家等俩弟弟放学回来做饭,让芬娃去舅家找她妈回来。
  芬娃在家是个大的,虚岁都15了,芬娃脚下还有两个弟弟,一个11,一个9岁。芬娃懂事听话,听她爸爸一说,就飞跑朝她舅家去了。
  芬娃她舅家不远,从后边的黄土坡一翻过去就到了。可喜胜等俩娃放学回来做好饭,芬娃还没回来。喜胜心里有谱了,芬娃没有急着回来,这说明吉焕去她娘家还没走。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吉焕不想走,才特意跑到娘家等着他去接。虽然喜胜顾面子没去,让芬娃去接她,吉焕肯定是自己给自己长脸,故意怄气隔一夜。喜胜这么想着,没再等她们,就和两个娃一起吃了晚饭,早早地睡了。
  这一夜喜胜睡得很香,因为他判断吉焕在娘家,量她再怄气,最多隔两宿就回来了。所以,他平心静气,一如既往,心里跟没发生什么事似的。
  第二天,芬娃和吉焕还没回来。喜胜这下心里更踏实了,也更放心了。这更说明吉焕去了娘家,之所以她还不回来,这是她在故意和他怄气,让他在家干干家务,一来让他尝尝当女人当娘的滋味,二来让他知道做无米之炊的难处,以后再不和女人吵骂。喜胜如此想着,他要一门心思把家务做好,他首先按时做好一天三顿饭,力争保障俩娃的上学时间。其次是刷净锅碗瓢勺,并抽空把灶上所有的盆盆碗碗都清洗个遍。同时他还把屋里能挪动的缸缸坛坛,全都挪动一遍,把屋里角角落落全打扫一遍。喜胜做这一切,他要让吉焕看看,男人们不光能做重活,干大事,而且还会干家务,并且比她们女人干得还精细。
  第三天,芬娃和吉焕仍然没有回来。这是喜胜早已想到的,这也是在喜胜预料之中的。第四天,喜胜老早起来把饭做好,又喊俩娃起来吃罢饭背上书包一走,他一如既往地刷净锅碗瓢勺,又把屋子打扫一遍。因为,喜胜料定吉焕娘俩今天一定要回来了。所以,他今天没坐屋里等她娘俩回来,也没到村边看她娘俩回来,而是挑一担大粪,拿着个小锄去后坡红薯地里薅草去了。喜胜这是向吉焕昭示,他这男人就是男人,男人能使农活家务两不误。
  整整一个上午,喜胜一双手在干活,一双眼却不时地望着挨边那条小路,因为那是吉焕从娘家回来的必经之路。喜胜这一上午,与其说他在干活,不如说是在等吉焕娘俩回来。由于他眼手不一,不是把红薯堆挖得沟沟道道,就是不慎把红薯芽当草锄掉。喜胜如此望到晌午,没等着吉焕娘俩回来。喜胜自解自劝,那一定是吉焕忒顾面子,怕上午回来人们看见没面子,故意到下午迎黑回来。谁知,他下午担了一挑大粪,又到那块红薯地里等到日落西山,仍然没有等着吉焕娘俩回来。
  喜胜再也耐不住了,他急慌慌地跑回屋里,连俩娃的晚饭都没顾得做,就丢开腿爬上后山,一路小跑朝吉焕娘家走去。跑去一问,芬娃她舅舅和舅妈都说她娘俩回去了,并说她娘俩是第二天起早就回去的。起初喜胜还不信,还以为是吉焕娘俩故意躲着不见他呢,可等他屋里屋外找个遍儿,又跑到挨边几家一打听,都说的是一个话时,喜胜这才意识到吉焕领着芬娃走了。当时喜胜只觉大脑“嗡”一家伙就大了。大得连给芬娃她舅们告辞一声都没有,就蒙蒙憧憧往回走去。张喜胜万万没有想到,自他和吉焕结婚至今,已有十六个年头了,他和吉焕吵过多次,甚至他曾和吉焕打过多次。尽管他俩每次吵骂之后,得冷战很长一些日子,但吉焕从没离家出走过,只是以床中心为界,各占一个床梆独居对峙而已。没想到这次吉焕竟然离家出走了,而且是带着闺女走的,这怎不让他意外得头大发懵呢。
  喜胜回到家时,天已很晚了,挨着的几家草庵、土洞里早已没了灯光。只有天上的星星在向他眨着眼睛同情他,还有挨边邻居家的狗,还在冲他叫着接应他。直到他干咳了两声,看样子是那狗领悟了他的应声,也就不叫了。喜胜这才推开柴门,掏出火柴把厨房里灯点亮,入眼看见两个娃,大的搂着小的,不知啥时歪在锅灶后的柴渣子上睡着了。尤其当喜胜看见俩娃手里,还各自攥着一个没吃完的腊菜根时,喜胜不禁两眼一酸,一串酸楚的眼泪滚出了眼角,顺着脸颊扑嗒嗒掉落到了地上。
  他没有推醒两个熟睡的孩子,而是麻利拿条被单给俩娃盖上,然后揭锅添水,生火做饭,直等把饭做好了,喜胜才叫醒倆娃起来吃了晚饭去睡觉。
  这个夜晚,对于喜胜来说,算是一个最最漫长的夜晚。喜胜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如同躺在一堆麦芒上,他翻来覆去,再也没有前几个夜晚那样倒床便睡,而是咋也合不上眼睛。他觉得大脑和心里都是空落落的一片,连自己躺在身下的床,也觉得又宽又大,宽大得好像不是躺在往日的床上,简直像躺在空旷无边的田野里。难怪人们说夫妻间是见不得也离不得,整天在一起过日子的时候,总觉得碍手碍脚,磕磕碰碰,觉得多佘,甚至连老婆说句话,都觉得娘们家家的多嘴多舌,恨不得把她撵一边好清静利索。然而真离开了,反倒觉得心里空当当的,身边空落落的,好像一个好端端的世界,被刀剁去大半个似的。再加上喜胜心善,心好,心又细,他往日里一看见谁家娃立在井边、坑边或河边,就担心怕人家失脚落井掉坑里了。他今天又怎不舍身处地的,为流浪在外的妻子和闺女的安危,高高挂在心上呢。一会儿,想着不知吉焕娘俩,那天起恁早带干粮没有,若没带干粮,又没带粮票,路途饿了买不来吃的咋办。一会儿,又想着不知她娘们带的路费多不多,这出门找活,那可是一摸黑的呀,出去找到活找不到活还是俩字,再说即便是找到活干,是一天找到,还是十天半月才能找到,在这其间,她们身上的钱,吃光花完了咋办?要饭,别说她娘们张不开口,即是张得开口,一对娘们家家,遇着好人还千好万好,万一要遇着流氓、人贩子,那……
  喜胜想到这儿,不敢往下细想,却又不得不想,他总是被一种惶惑和灾祸的冷酷意念的绳子缠绕着。此时,又害怕,又愧疚,他不时责骂自己还算个男人吗,男人家是家庭的支柱和靠山,男人天生就是能担当,能给女人遮风挡雨,不能让自己的女人受委屈。可他连自己的老婆娃子都养不活,逼得老婆和闺女离家出走,他还算个男人吗?喜胜越想越愧疚,越担心,心里越毛乱,越觉得自己不算个男人,就越合不上眼睛。
  喜胜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下决心不去想那些没影的事情折磨自己,他竭力抑制情绪,调整心态,努力使自己合上眼睛入睡。可他勉强合上两眼,吉焕和芬娃的身影,就像过电影一样在他眼前闪现。一会见吉焕母女露宿街头,被执勤的呵斥指责着当流窜犯抓进收容站;一会见她们蓬头垢面,干裂着嘴唇,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里,顶着烈日,一脚一个沙窝的艰难行走;一会看见她们顶风冒雨,饥肠辘辘,瘦骨嶙峋,像一对落汤鸡似的在空旷无人的泥路上,一脚水一脚泥地摇晃着;一会又看见她们母女俩遇着豺狼、毒蛇,或者遇着流氓、人贩子,被人强暴、拐卖……
  喜胜后悔得暗暗地骂自己,不时地抡起巴掌扇自己的脸……
  喜胜哪受得了如此精神上的折磨呀,他狠心想把这一切干扰和烦恼,从他的心里、脑里和眼里清除干净,他几次试图,几次努力,都没能把这一切清除掉,似乎这一切犹如唐僧戴到孙悟空头上那个紧箍咒似的,在他的脑里、心里和眼里生根长絮,让他怎么也拔不去,除不掉。这太折磨人了,他多么盼望天快快的亮啊。可越盼天亮,好像老天爷故意捉弄他似的,黑夜越发的漫长……
  天终于明了。这一夜,连张喜胜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来的,不知道他在这样一个漫长的黑夜里,胡思乱想了些什么,更不知道这一夜,他在床上扑通扑通翻了多少个烧饼……
  这么熬一夜,按说喜胜该多睡一会哩,可是他却没有。天一亮就起来给俩娃做饭,俩娃吃了饭去上学,他却硬撑着去地里干活。他不想让人们说他老婆走了,他失魂落魄了,他六神无主了,他啥都无着落了。也更不想让人们捣着他的脊梁骨,说他婆娘跑了,他过得家不像家了,人不像人了。所以,喜胜硬撑着按时给娃们做饭,按时叫娃们吃饭,按时催娃们上学,他自己也强撑着按时下地干活。
  喜胜必然不是铁铸石雕的人。喜胜强撑一天两天行,可他如此撑了几天时间,就把他折磨得两眼深陷,一双眼窝发青发黑,一脸憔悴,看上去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连他自己对着镜子一照,差点儿都没认出自己来。喜胜这才明白,难怪这些天,大人小孩见了他,跟看见一个外星人似的,都用怪怪地目光看他。甚至有的问他咋了,还提醒他到医院看看是不是得啥病了。每每这时,喜胜还以为人们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会不会听到吉焕出走不再回来了的话?现在他才明白,人们对他怪怪地目光,原来都源于此。
  经过这些天折磨,喜胜觉得脑门有点空疼空疼的,还觉得有点头晕,眼也好像有点昏花。喜胜竭力想使自己打起精神来,可他使劲伸伸胳膊,用拳头照脑门轻轻擂了两下,又伸伸腿,却没能使自己振作起来。他叹了口气说:“哎,难怪人家有学问的人说,世界上最折磨人的东西,莫过于精神上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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