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有恩之贼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18 10:16:48 字数:13872
一
果然,香花领着二赖找到支书屋里一说,支书二话没说,不但答应二赖在本大队逐队挨着说一场书,而且还答应介绍二赖到邻大队去说书。
当天黑上,二赖就从香花所在的生产队说起。那年月,农村文化生活十分贫乏,除了一早一晚响个广播,半年轮放一场电影,偶尔来个玩猴、玩把戏、卖狗皮膏药的,别无任何文化活动。尤其山村,连个广播都听不到。以人们的话说,拿个烂洋磁盆子哐哐一敲,满村人都往稻场里跑。所以,一听说有人来队里说大鼓书,周边四邻八村的人们,都翻山越岭往这儿跑,太阳没落,就有人搬凳子来稻场上占位置。加上这天黑上天气也好,月明星高,来听书的人多得不仅挤满了稻场,而且连稻场周边的石坡上、石台、土埂上站的都是人,甚至连树枝上,也坐的是人。
二赖一见人气恁旺,他说书的劲头大长,加上他口齿灵利,语言通俗易懂,说得悬念迭起,妙趣横生,字正腔圆,轻重急缓,说得引人入胜,头一场书就来了个开门红。队长看支书的面子,演出后,让二赖住在社员陈大个家里。并让陈大个第二天早上帮二赖挨家收粮。山里人热情大方,家家不是给半篮子红薯干,就是一瓢苞谷,或半瓢麦。好家伙,头一场就收了好几十斤。二赖喜滋滋地把粮食往陈大个屋里一搁,就到队长家吃早饭去了,待他吃过早饭来到陈大个家,陈大个还在吃饭。奇怪的是,陈大个见二赖一来,忙躲闪着钻进灶火里吃着不出来。凭二赖踩百家门的经验判断,陈大个似有什么隐瞒着他。是偷了他的粮食?不像,二赖相信自己的眼睛,陈大个绝不是那偷鸡摸狗的人。又一转念,有粮男子汉,没粮汉子难。难说这陈大个不见粮眼红,陡生邪念。二赖这么想着,先看看袋子里装的苞谷麦红薯片子,二赖相信自己的眼睛,袋子里东西原样没动。二赖突然想到了什么,慌忙跑过去揭开陈大个的锅一看,二赖怔了。
原来陈大个煮了一锅青红薯叶子,二赖是又生气又痛心。“兄弟啊,不是当哥的说你,你上不养老,下不养小,只想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小日子过得不错,没想到你咋混成这个样子。兄弟,人常说,天道酬勤。人可不能懒啊!”
陈大个闻听,“当”一声将碗底砸到锅台上,气得脸红脖子粗地说:“老哥,今天这话出自你口,今若要换个人说我懒,我非呸他一脸唾沫!”陈大个说到这儿,语气变得有些缓和,“不过大哥也是好心,其实这些年就属我们这些光身汉难过,不知道的说我们懒、不会过。你想啊大哥,人家那娃多的,虽然坠子大,但是娃们吃的少。年景好了,吃不完有余,年景不好了,汤汤菜菜撑不着,也饿不着。而我们这些光身汉,一年三百六十天的干,尤其像我这个子大,饭量大,发一个人的布票不够穿,分一个人的口粮,半年不过就吃完了。所以……”
听陈大个说的在理,二赖就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二话没说,扭头拎出自己那十几斤苞谷,往陈大个面前一递:“兄弟,这十几斤苞谷你拿去搁磨上推推吃吧!”二赖见陈大个不接,就说:“兄弟,大哥这又不是让你白吃,你今天把这拿去推推吃,往后你每天黑上跑着帮我拿东西!”
“大哥你要这么说,中!”陈大个说着,随手将苞谷接到手里。
第二天黑上,二赖又说了一场书,陈大个仍然帮二赖拿东西收粮。二赖接着又说了两黑上书,每到一处说书,陈大个就跟着二赖拿东西收粮。二赖自然也不亏待陈大个,每天不是送给他几斤麦,就是给他几斤苞谷。一连说了几个晚上,虽然场场收入可观,但这都是铁毛他堂哥帮忙联系的,这也不是长法,不如让铁毛给他堂哥说说,给开个大队证明,到县文化馆办个演出证,自个就能名正言顺地跑着联系场子说书了。二赖想着,就让铁毛找堂哥给开了个大队证明。那天下午,二赖就挑着一担苞谷麦还有红薯片子往家里回。
本来陈大个说要帮二赖往回担的,但是二赖怕麻烦人家,就说不就一百二三十斤东西,我能担回去。其实二赖说这不是大话,他的确是一个能担能挑的汉子。虽然不能和陈大个比,但据二赖平常担挑的能力,不说挑一百二三十斤,就是担个一百七八十斤也没啥。只是二赖估计错了,当初担重挑子是走平路,而这次担重挑子是走山路。加上这些年在大柴湖都用架子车拉,除了一天早晚挑几担水,几乎没有担挑过。今这一百二三十斤的挑子,起初担到肩上,二赖还真觉得没啥。
二赖担着走了十几里远,就感到吃力了。不说两腿酸痛难受,浑身冒汗,单就二赖那双肩膀,就磨得跟狗啃一般难受。可他挑子担到半路上,搁没处搁,扔不能扔,只能走着歇着往回担了。二赖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终于担到与平地一岭之隔那座坡下。放下挑子,一边撩起衣襟擦着脸颊上的汗,一边仰头望着挡在面前那条山岭,只要努着腰担上眼前这条岭,然后就是下脚路了,再然后就交平路了。二赖这么想着,没敢在山下停留,就担起挑子向山上走去。
二赖歇了好几歇才担上山岭。只想上了山岭,下脚路就好走了。谁知等二赖歇歇脚,担起挑子往山下走时,这才感到担挑子下坡,比担挑子上坡还要艰难。不但肩膀磨得疼痛难忍,而且每下一步,一双膝盖就酸疼难受。加上前边低,后坡高,后边的麻袋,不是碰在坡上,就是挂到路边的刺茬上。每抬一步,就感到沉重难耐,又感觉头重脚轻,摇摇晃晃,难以支撑,只能机械地挪着两条酸软无力的腿,沿着下坡的路蠕动着。不到百米的下坡,二赖歇了七八歇儿,待走下坡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见天色已晚,二赖走下坡没敢歇脚,他要趁天黑前赶到公路边,不然天一黑,眼前这段羊肠小道,就更不好走了。于是二赖紧赶慢赶,待他赶到公路上时,天已完全黑下来了。只想沿着公路再往东走一段,走过大石嘴就安全了。谁知,二赖上了公路走了十几米远,眼看快过大石嘴了,却急着要解大手了。虽说这大石嘴在过去是土匪出没的地方,但现在是新社会,天又刚黑,何况自己除了担点苞谷麦和红薯片子,别无贵重钱物。二赖这么想着,随即放下挑子,蹲到路边一块大石头旁方便起来。二赖蹲下正方便呢,忽然听见有异常动静,只想这地方偏避,是野兔出没的地方,有点动静也是正常。加之二赖大便正解到关键时刻,只顾处理内急,就没有在意。怎么也没想到,待他解罢手回到原地一看,二赖两腿一软,差点没瘫地上。二赖那担粮食挑子竟不翼而飞了,二赖急得心都快要飞出喉咙了。
这也难怪,他这担吃的,说得好听了,是二赖说书卖艺挣来的。说得不好听了,那是二赖巧要饭讨来的。别小看这一担苞谷麦红薯片子,也许对别人来说,不会起多大的作用。可是对于二赖来说,就是他一家人的命啊。一家老小,都张着嘴等他这担粮回去填肚子呢!眼下不翼而飞了,简直比要二赖的命还难受,怎不让他痛惜心疼啊!
“天呀,是哪个挨千刀人干的呀!”二赖含着眼泪,在心里骂着,慌忙顺路跑着撵去。
二赖是个遇事冷静,急不乱步的人。其实,二赖顺路追撵只是个幌子,他往前追了不远,又不声不响地折回来躲在暗处,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二赖是气傻了,还是气糊涂了,不然咋学古人守株待兔呢?
其实,二赖不是气傻了,也不是气糊涂了,更不是学古人守株待兔。二赖可是一嘴吃个破鞋,底在自己肚里。二赖心里明白,刚才不过解了个大便,前后短短几分钟时间,二赖判断那贼一定不会走远。
平常人们在途中丢了东西,大多人往往有个错觉,都要顺着路去撵。然而二赖却不然,二赖却认为偷者一定不会走远。即便有往远处走的,那一定是偷的东西体积小、重量轻,偷者会迅速逃离。然而对于这一百二三十斤重的粮食挑子来说,偷者一般不会急于顺路跑,一定是先把两袋东西挪个地,然后守在一边,等被盗者顺路追撵时,乘机担着东西朝相反方向逃离。所以,二赖就来了个魔高一尺,他道高一丈。佯装追了不远,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调头折了回来。
果然不出所料,二赖折回来刚躲到暗处,就发现有人往路边挪东西。二赖提起的心刚放下,却又腾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因为他看见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身影。二赖不由随手抓起一块石头,但二赖没有急于打草惊蛇,也没有急于虎口夺食,而他要仔细观察观察,好想出一个最佳的智取办法。二赖借着刚刚出来的月光,朝那偷粮者一看,二赖顿时瞪大了双眼:“啊!这不是自己的好友霍有福吗?”
话到嘴边,他一转念:“不可能,有福哥可是个气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的汉子,他咋会在这儿当贼呢?不可能,一万个不可能,一定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二赖尽管竭力为自己劝慰、开导,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看错了。但二赖心里明白,别说看见了有福的身影,就是他霍有福咳嗽一声,二赖就能准确无误地辨别出他来。二赖话没出口,心里埋怨:“有福哥呀,咋会真是你呀?看你没有吃的,你找我说一声,咱一碗糊糊分着喝,你咋能干这见不得人的事呀?今天幸亏遇上我,若遇上别人,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有几个打不倒你呀!”二赖在心里如此埋怨着,不禁又为之唉叹起来,“有福哥是个多么爱面子的人啊,他曾不为五斗米折腰。再说谁有头发能装秃子,有福哥一定是生活濒临绝境,不到家里挂锅,他绝不会干这偷鸡摸狗的事。”
这下可让二赖为难了。倒说不言一声,让有福哥把那担粮挑回去吧,自己都出门好几天了,出门那天,家里就要挂锅了。这一担粮,可是我一家人的命啊。倒说走上前给有福哥商量商量,将这担粮一分为二,这样两家都能解燃眉之急。可二赖一转念,不能啊,有福哥平常把脸看得比命都金贵,此刻自己若暴露在有福哥面前,岂不让有福哥尴尬难堪,从此无颜相见吗?
二赖想到这儿极难为情地叹息着说:“唉,要是明天你到我家说借粮,我送给一袋多好……”想到这儿,二赖灵机一动,立时有主义了。“哎,何不来个守口如瓶,一装到底,让有福哥先把这担粮挑回去,明天再找到他家去借粮。这样既保住了有福哥的面子,又顾了两家的急。”二赖随即闭住呼吸,看着有福将那担粮担上前边走,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踩着有福的脚印,一直跟到有福的住处才拐回来……
本来二赖把一百二三十斤的挑子担到公路边上,就已累得腰酸腿疼,疲惫不堪了。加上这一折腾,更是筋疲力尽了。待他晃晃悠悠回到门前,月亮已经偏西了。按农村的话说,已交下半夜了。二赖借着朦胧的月光,望着自家那座冰冷的草庵,想着全家一张张饥饿的面孔,都在瞪着眼乞盼他能拿回粮食来。二赖不禁一阵酸楚、苦涩,眼泪立刻滚出眼眶,扑簌簌落到了地上。二赖这是流的苦泪、酸泪、愁泪和作难的泪呀,人家三过家门而不入,那是由于人家身兼重任,那是人家忙于工作和事业,路过门前而不入。然而二赖一家人等着他拿粮下锅,此时的二赖却是两手空空,他是无法回家,也是无脸回家面对家人呀!
是啊,二赖不回去,家里虽然吃糠煮野菜,但秋红会鼓励安慰娃们,说你爹这几天就把粮挣回来了。这样娃们对生活,还有希望和盼头,今夜都还能睡个安稳觉。若就这么空着手回去,岂不让秋红和娃们的念想和希望,变成失望和绝望,今晚他们能睡得着觉吗?
想到这儿,二赖却望门难进了。他木木地望了好一会儿,也没有靠近庵棚,而却回过身,像贼一样朝门前那个柴草垛子走去。
二赖不是去抱柴拿草进屋做饭,而是要在柴草垛跟蹲下,打个盹歇歇,再赶早去有福家,打着借粮的幌子,好拿一袋粮食回来救急。二赖踉踉跄跄来到柴草垛跟,漫漫地靠着柴垛坐了下来,又觉得地上有点凉,想抬起屁股弄点柴草垫上。可是二赖抬了几次,都没有抬起来。只觉浑身酸软无力,好像长着的脚手都不属于自己的。二赖不由唉叹着说:“唉,难怪人们常说,累得骨头跟散架了似的。今天可算知道,啥叫累得骨头散架了。”这会儿,二赖只觉自己像个刚下窝的老母鸡一样,扑瘫瘫地靠着柴垛坐在地上……
朦胧中,二赖隐约地听见一声声哀怜的呻吟,二赖知道那是秋红和娃们的饥饿难忍地呻吟声,他不由焦急不安起来。二赖又强撑着努了努力,才勉强站起来。二赖拖着一双沉重而又酸软无力的腿,围着身边的柴草垛子转悠着,二赖多么希望眼前的柴草垛子,能变成一堆能蒸馍、擀面条、烙油馍的麦面。说也神奇,二赖刚这么一想,却天随人愿,忽然发现一对青黄色龙须草绳环,好像这绳环是刚从担子头上取下来的,看得出绾的绳环还在往开颤动。二赖好像发现了什么,急忙伸手去拽,“哎呀,这绳子还系着一对麻袋呢!”二赖急忙扒着一看,“哦吆,这里怎么藏了两麻袋粮食啊!”急忙用手将两个麻袋一捏,二赖喜炸了,发现一个麻袋里装的是红皮小麦,另一个麻袋里装的是金灿灿的苞米籽。“这么高,这么粗两麻袋粮食,足够一家人吃好几个月呢。”二赖生怕周围有眼,慌忙警惕地往四周看看没人,麻利弯下腰去抱着往屋里拿。可怎么抱也抱不起来。二赖又累又急,想努努力再抱,一定要趁没人抱进屋里。但二赖仍然浑身困乏,四肢酸软无力,甚至胳膊手连动动抬抬的力气都没有。
恰在这会儿,秋红突然抗了他一下,小声嗔怪着说:“谁让你个死鬼来动这呀,咱先尽这熟食吃,熟食不受搁,吃不及会霉掉的,你咋恁不会过日子!”二赖转身一看,这才发现,院里支着一条偌大个晒席,晒席下垫着一条高粱秆箔子,箔子下边支着四对高脚板凳,晒席上堆着码了半尺恁厚一层白面蒸馍。只见娃们,每人一手拿个馍举着,这个手上咬一嘴,那个手上咬一嘴,吃着乐着,馍渣子从嘴边哗哗往地上掉着。二赖一边心疼地冲娃们埋怨着:“咋不用手接住吃?看那馍渣掉地上多可惜!”一边弯腰在地上往起来捏着捡。可那馍渣却像一只只活蹦乱跳的小蚂蚱,在眼前的地上蹦跳着,二赖不但捏不住,而且还一蹦一蹦往他脸上噌,甚至有的还往他眼里钻。惹得秋红用拿着馍的手,指着二赖嘎嘎地笑,吓得二赖“哎哎”叫着,手忙脚乱地踢打着。可二赖的手脚却干急扬不起来,就攒劲努着扬手,二赖终于努着攒了一股劲,照一只蚂蚱狠狠地打去,却“啪”一声打在自己的脸上,疼得睁眼一看,却是一个梦,是几只蝇子在他面前嗡来嗡去。二赖仰天一看太阳:“哎呀,日头都升老高了,得赶快找有福哥借粮去。”
刚从草窝里钻出来,刚好秋红这会拎个篮子,准备去河里剜野菜,听见柴垛跟有动静,还以为谁家猪在拱柴草垛呢,急忙跑过来一看,“哎呀,你啥时回来的,咋不进屋,看你钻这儿干啥?”
二赖极不好意思地支吾着说:“我、我昨晚回来的晚了,就……”
“你(昨)坐(晚)碗,你咋不坐瓢哩!好了好了,我知道现在钱粮难挣,可你挣不来粮,回来也不能连屋都不进呀!再说咱屋里有粮了,不信你跟我来看!”秋红说着,就把二赖往屋里拉。
“你就别编瞎话安慰我了!”二赖嘟囔着,被秋红拉回屋里一看,顿时傻眼了。
果然屋里搁着两麻袋东西。虽然二赖见那对麻袋眼生,但却觉得麻袋的高低、粗细和形态眼熟。二赖随即解开俩麻袋口一看,果然一个麻袋下边是红薯干,上边搁一布袋苞谷,另一麻袋下边也是红薯干,上边搁一布袋麦。二赖麻利让秋红借来秤一称,果然一麻袋70斤,另一麻袋65斤。这无疑是自己昨天被盗那一担粮。二赖纳闷了,莫非有福哥将粮食送来了?二赖这么想着问秋红,说:“这是谁送给咱的?”
没等二赖的话说出口,秋红冲他看了一眼说:“你猜这是谁送给咱的?”
二赖将脑袋随即一摇,说:“不用猜,一定是有福哥送来的!”
秋红脸一沉,低头看着地下,说:“是啊,别的还有谁,能这么关心咱呀?”
二赖突然瞪大眼睛看着秋红:“这几天我没在屋,你去找有福哥借粮啦?!”
“没有!”秋红木然地晃了晃低着的头,又呼哧抬起头看着二赖,“你还不知道吧,你走的第二天,有福哥就来咱家了。那天他来,正赶上吃晌午饭,见他一来,我就麻利拿个瓢去借面给他做饭。谁知,赶我借面回来,有福哥给娃们说有急事走了。唉,有福哥是个灵眼人,一定是见娃们吃的清水煮野菜,今儿特意给咱送粮来了。”
听秋红一说,二赖心里又纳闷,又难受。二赖纳闷的是,难道有福哥真像人们说的,是敢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好兄弟?难受的是,有福哥为了帮他一家,竟然甘愿做贼偷人!二赖不禁感慨:“这样的朋友,打着灯笼也难找啊!”二赖没有去找着感谢有福哥,二赖也不想用几句虚话去感谢有福哥,二赖要先到县文化馆去把说书演出证办了,只要能名正言顺地出去说书,到时挣一大挑子红皮小麦,送去好好谢谢有福哥。
秋红怕二赖饿坏了,她麻利跑邻居家借了一瓢面,也顾不得擀,就急忙给二赖做了两碗锅炪溜,二赖端上碗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突然停住嘴问秋红,说:“哎,咋没见娃们,娃们都去哪儿了?!”秋红说:“哦,娃们吃罢早饭,大娃领着他们都去河里拾柴去了!”“哦!”二赖点头哦着,又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二赖吃罢饭碗往桌子上一搁,手将嘴一抹,只给秋红说了声我去趟县上,就匆忙地往门外走。秋红一见忙喊住他,说:“哎,看你那衣裳脏的!”
二赖听秋红说他身上衣裳脏了,循声一看,果然见衣服脏得难堪。常言说人饰衣裳马饰鞍。衣裳好比人的脸,二赖要去县文化馆办演出证,不说穿身新衣裳了,起马得穿身干净衣裳。所以,二赖随即转回屋里去换衣裳。
二
二赖尽管拿有大队证明,但二赖还是有些心虚,也有些担心。因为二赖心虚的是,一来自己是个返迁户,二来是托铁毛他堂哥开的大队证明,说白了就是个假证明。那年月人们政治敏感性强,思想觉悟又高,一旦败露,二赖的演出证办不成事小,不仅香花、铁毛要受到牵连,而且铁毛他堂哥会犯错受过。二赖提心吊胆的来到县文化馆,问着找到管办演出证的干部,将大队证明递上一看,还好,那干部没有疑义,开腔就问二赖说大鼓书的情况。二赖见过世面,又是个精明人,他怕言多有失,又怕编瞎话说露了嘴,于是就来了个当场献艺:“牛皮鼓一打响叮咚,革命同志静心听,要听文的咱说伟大统帅毛泽东,要听武的咱就说说朱德总司令。说打仗,咱说抗美援朝上甘岭,黄继光用胸膛把枪口顶。说榜样,咱就说焦裕禄和雷锋……”
你别说,二赖这一招还真灵,刚说到这儿,那干部将手一摆:“好好好,你的情况不用说了,听你这段书一说,啥都告诉我了。”那干部说罢,二话没说就给二赖办了演出证明。
二赖拿到了演出证明,甭提他心里有多高兴了。你别看二赖表面微微带笑,走路不急不躁,就象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可二赖心里,却比吃了红瓤西瓜撒白糖还甜呢。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会儿,二赖像洗了一个热水澡,喝了二两七毛烧,周身的皮肤都泛着红云,浑身的细胞都激动得蹦跳兴奋。二赖告辞了文化馆干部,走出文化馆来到县城的街上,还竭力抑制情绪,尽力使自己不显山、不露水,保持着常态。当二赖走出县城那一亩三分地,尤其走到丹江库区边,二赖高兴得不是在走,简直是在欢呼雀跃,他只恨自己没长翅膀飞起来。二赖一边张开胳膊蹦跳,一边冲着空旷的丹江库区,放开喉咙大声喊着:“我有演出证明啦——我有演出证明啦——”
正欢呼雀跃地喊着跑哩,二赖猛然见前边那个土埂上,立着一群白鹭,看样子那些白鹭听到了二赖的呼喊声有些惊疑,无不高高地仰着头朝周围望着,只有一对正在做爱的白鹭,还在如痴如狂,仍然一只压在另一只身上作爱。二赖陡然想起自己出门好几天了,虽然今天早晨回家了,但二赖一门心思操着办演出证的事,没顾想那事。现在演出证办到手里了,心情一激动,二赖不由想起和秋红那事来。
看看天色还早,二赖要快步赶回去,趁空和秋红亲热亲热。二赖甜蜜地想着,就不由加快了步伐。
回到村边,二赖看看太阳还有一竿子高,心里说还早,娃们肯定还没放学。二赖这么想着,匆匆回到门上一看,只见秋红一个人在门前端着簸箕簸苞谷,早已猴急的二赖,就放心大胆地冲秋红喊着:“来秋红,趁娃们没回来,咱俩来喝两盅!”
其实,二赖说的喝两盅,不是喝酒,而是要和秋红干那事。也许有人会纳闷,甚至有人会说:“在我的记忆中,豫西南没有把夫妻作爱那事,有喝两盅一说。”
说起这喝两盅,还是个笑话呢。
那年,政府号召顺阳川的青年移民支边去青海,这也就是淅川丹江库区的第一次搬迁。据说顺阳川里有一对刚结婚的小夫妻,听说去青海支边能吃白面蒸馍,每人发一床新被子,等到了青海每人还发一身黄军装,小夫妻俩一商量就争先报名去了。
这小两口下汽车上火车,又乘汽车,一路欢欢喜喜到了青海,只想在老家饿饭,到了青海就水缸跳到蜜缸里,就能吃白面条子大蒸馍了。谁知事与愿违,等他们到了青海,来到一个四面是山的山凹里,向四周一望,没有树,没有草,也没有人畜,只有让他们栖身的似坟坑一样的地窝子。这里冷不说,更重要的是到那儿后,不说吃白面条子大蒸馍了,连一天三顿洋芋疙瘩也填不饱肚子,还要一天到晚在冰天雪地里开垦荒地,每天垦荒还有任务,完不成任务轻则挨批,重则不让吃饭。
小两口实在熬不下去了,正商量着准备往回跑哩,他爹妈又作为支边家属,也来到了青海。他们一见,更怕二老年岁大受不了,于是一家人就偷跑回来。回到老家一看,他们的几间堂屋房子,都扒扒大炼钢铁了,只剩下两间偏房。没办法,一家人只有挤在那两间偏房里。一间作厨房,客厅,另一间从中间一隔,前半间是小两口的房屋,后半间是老两口的房屋。睡的都是从邻居家找来的烂木床,一摇三晃,不说往床上睡了,只要屁股一挨住床,那床就吱呀吱呀响。尤其等夜暗人静干那事时,你只听床吱吱呀呀,那床简直响得要散架似的。加上前半间小两口性子急,往床上一睡就开始咯吱床,后半间的老两口听着极不雅观。
明事暗做,明明不雅观,里边的老两口兴致一来,也要做爱。一做起爱来,就勉不了床响。就这样,不是前半间床咯吱,就是后半间的床咯吱。说又没法说,闹腾得里外人听着都不好意思,睡眠自然也不好。要是里面外边同时干那事,不就谁也顾不得听谁的床响了?他爹这么想着,又无法和儿子商量,于是就急中生智,每听儿子床响,他爹就故意给老婆说,咱也“喝两盅”让儿子听,说罢也开始咯吱床。灵眼人不用教,一点就破。从此,儿子一要干那事,就学他爹说“喝两盅”。前半间说话,后半间有耳。父子的暗语,不知被谁听到传了出去,从此这喝两盅,既成了笑话,又成了干那事的代名词了。
所以,二赖一说喝两盅,秋红就心领神会。但是秋红却故意装得心不在焉,不应腔,只顾“噗”“噗”簸苞谷。
其实,秋红不是不急着干那事,之所以她装着不急,那是因为二赖自和秋红结婚至今,表面上对父妻间那事,从来不积极主动,每次都是秋红积极主动亲热他。秋红这样,不是秋红欠那事,也不是为了巴结二赖。而是自秋红和二赖结婚至今,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二赖常常是白天在生产队里下地挣工分,晚上背个鼓偷偷跑出去说书,挣把粮食给家里贴补。一来秋红以此讨二赖欢心,二来以此来收敛二赖的心。这样时间一长,二赖就觉得秋红跟巴结他似的。加上二赖每次说书回来,说那山窝里女人长得俊俏,说荆关那女人长得水灵,说得秋红生怕二赖哪天跟人家跑了。秋红由此对二赖更加和颜悦色,不但积极主动,而且百依百顺。
秋红越来越发现,二赖被惯得越不是他了,尤其早晨见二赖回来,秋红几次眉来眼去逗他,甚至秋红故意说二赖衣裳赃,趁二赖进屋换衣服还特意扭着屁股抗了抗他。二赖却跟没反应似的,将衣服一换,连给秋红个笑脸都没有,就急匆匆地走了。所以,秋红故意装着不急,逗得二赖急不可耐,忽哧把秋红手里簸箕一夺,往板凳上一搁,抱起秋红就钻进屋里往床上按。
二赖把秋红按到床上,嘴刚亲住秋红的嘴,只听哐嘡一声,“哎,娃们回来了!”秋红说着身子往起一抬,脑门刚好碰着二赖的鼻头。碰得二赖苦不堪言,悟着鼻子跑门上一看,不是娃们回来了,而是几只公鸡母鸡,往簸箕里飞着叨苞谷吃,把搁在板凳上的簸箕扒翻了。二赖气得抓起地上那个棒槌,懊恼地掷到那些叨吃苞的鸡身上,打得几只公鸡母鸡扑棱棱乱飞。二赖索性将门一关,干脆拿了个锨把将门顶上。
没了障碍,二赖急慌慌地上到床上,再次抱住了秋红。谁知,二赖刚伸出嘴欲亲秋红,娃们真个放学回到门前。见一群鸡子正在簸箕边,脚刨嘴叨吃苞谷。“妈,大白天你关住门在屋里干啥,看鸡子把簸箕扒翻到地上,苞谷洒得满地都是!”大娃、二娃一边喊着,一边心疼得打着撵鸡子……
二赖闻听,扫兴得嗨一声爬起来,板着脸子,生气地说秋红:“还睡哪儿干啥?娃们都回来了,还不快起来给娃们做饭去!”
弄得秋红一脸尴尬,红着脸支吾着说:“不、不是人家肚子疼嘛!”
二赖只得附和着说:“疼,再疼饭能不让人吃了?”
“吃,让你吃,我这就起来做还不中?”秋红一脸窘态地说着,坐起来拢拢头发,穿上鞋子,开门做饭去了……
三
二赖拿到了县文化馆的演出证,如同拿到皇上赐给的上方宝剑。加上二赖书说得好,语言幽默风趣,演技也精湛,又一连在北山里说了十几场书,不但往家里送了两担粮,而且还特意给有福家攒了一挑子红皮小麦送去。可意外的是,那天二赖挑着一担麦,沿着去有福家的路送去一看,不但没见着有福家人,而且连有福家的草庵子也已扒没了。二赖到周围一打听,人家说有福又回大柴湖了。二赖无奈,就又原路把粮食挑了回来。
回到家里,二赖又赶黑到丹江北岸的石家营说书去了。
那天晚上,二赖看时间也不早了,人也来的不少了,钢板、鼓一敲,二赖先说了四句定场诗。
定场诗是曲艺术语。就是说书艺人在说正书前,先说四句打油诗,称为定场诗。定场诗说罢,二赖接着又说了一个噱头。噱头也是曲艺术语,又称书帽。二赖定场诗说了,书帽也说了,接着就书归正传了。二赖说了一段正书停下,准备抿口茶润润嗓子呢,一个人突然来到二赖面前,二话没说,冲二赖拱手点头,言称“辛苦!辛苦”!那人说着,随手掏了根纸烟递上。二赖一见,不禁打了个寒颤,“糟糕,要有麻烦了”。二赖的脸噗轰一热,慌忙双手抱拳,向那人恭慰地点头回礼道:“师傅辛苦!辛苦!”
眼前这一切,行外人谁也不解其奥妙,只有内行人方知其中门道。别小看这普普通通的辛苦二字,这可是行艺人初交时的暗语,或者说是卖艺人的行话。
常言说家有家法,行有行规。这行艺人出门只要懂得行规,又能对上行话,不管你和他是初交,还是隔着千山万水,只要你说的是行话,又对上暗语,你马上就可以成为他的挚友。对方既可以对你支持、捧场,又可以对你遇难相帮。你若不懂行规,说不出行话,又对不上暗语,每到一处,你不但得不到同行的支持、捧场,而且还要遭到同行的盘道,甚至会给你挑刺儿找茬子,轻者让你行艺不顺,重者逼你收摊子滚蛋。
二赖本想现在是新社会了,又经过眼下这场“文革”运动,已破四旧、立四新,一切陈规陋习已除,加上前些天二赖钻山沟说书,没遇上啥艺人盘道,也没有遇到同行挑刺儿找茬。所以,二赖今天疏忽大意,定场诗和书帽说罢,没有恭敬拜师,就接着开正板说了起来。现在见同行出面,弄得好,玩他个难堪,弄得不好,二赖真要屎蚵螂搬家——滚蛋了。这可是二赖到平原大队说的第一场书,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头三脚难踢。这场书说得成功与否,可直接关系他在这一方演出成败的关键。
没敢先接对方递上的烟,忙冲来人抱拳拱手:“师傅,辛苦,辛苦!”二赖毕恭毕敬地说着,反而从身上掏出一盒香烟,抽一支递到来人手里;然后接住对方的烟,并划根火柴,先给对方燃着,而后边燃自己的烟,边歉意地说,“师傅,弟子有眼不识泰山,请师傅包涵……”
那人没有回应说话,只是咂了一口烟,冲二赖点头一笑,照二赖肩头轻轻一拍;回头朝书场一角,一位背向而坐的人一指,那意思是说,老兄放心在这儿说,往后有什么困难,由他一手包揽!那人说着,再一次抱拳拱手,然后转身而去。二赖一边拱手相送,一边目送那人走去。
二赖不禁一个机灵,不由在心里呀了一声。这回二赖不是骇怕而惊讶,而是发现背他而坐那人,不仅是他的同行,而且还是一个地道的行家。
汝不知,艺人们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相不打对面。意思是说,艺人到书场听说,不能坐在说书人的正对面,不能坐在最前边,也不能坐在正中间。那样坐,对行艺的同行不礼貌。艺人进了书场,要靠边、靠后,或者背坐在书场一角听书。这样,一来不影响艺人演表作艺,二来听同行的书,往往还带点偷艺(学艺)之目的,所以得回避谦让一点。既然那人如此懂得同行规矩,无疑是位行家老手。常言说三人行必有吾师,何况眼前这书场至少也有几千号人听书,难说这里面有多少吾师。再说这平原大队不同于山村,山村人少,不会有啥冒尖的人。然而这平原大队就非同山村了,人们见多识广,冒摸一个都能说会道,在这里行艺,可来不得半点马虎和骄傲。
这么想着,二赖决计待这场书说罢,把背向他那位大师留下,一来套套近乎,二来探探这十里八乡,有多少同行,有几位大师,避免往后在此遭到“盘道”或“挑刺儿”之麻烦。当晚,二赖说罢书,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关注着那位背他而坐的行家。按艺人的行规,艺人听艺友说书时,不能不辞而别,要真正做到舍命陪君子。若要真的有事,应上前给艺友打招呼,说明原因,否则就会造成瞧不起艺友而误会。尽管二赖故意放慢收东西的速度,但二赖发现那位艺友,仍然安然稳坐,耐心地抽烟等着他。
二赖暗暗感激,收拾好东西,然后一边掏烟,一边冲那人走过去,对那位背对他的艺友,喊了声师傅,待那人转过头来。二赖让烟的手,陡然僵止在那人的眼前。万万没有料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二赖要找的有福大哥。
霍有福见二赖怔着不理自己,就冲二赖打趣地说:“哎呀老弟,多亏你是磨嘴皮子挣把粮食,就不认得老哥了。你要是当了国家干部,拿工资吃皇粮,那才认不得老哥哩!”
二赖这才愣过神来,激动得呼哧伸出两手,按在有福的肩上:“哎呀,咋会在这儿碰上你啦?真是天不转路转,看不见碰见。有福哥你不知啊,今天上午我去给你送粮,谁知,我挑着粮食到你住处一看,连庵子都扒了。我问周围的人,人家说你又回大柴湖去了,我还以为你真回大柴湖了呢!”
有福闻听:“啥,你今儿给我送粮食去了?”
二赖脸色一沉:“咋,兴你帮我,就不兴我帮你?”
听二赖一提相帮,有福陡然面如红纸,极不好意思地“我,我那……”
二赖见有福哥支吾,忙打着哈哈说:“不说笑了,我晚让歇在队房里,走,有话咱到队房里再说!”
有福头一摆:“不,还是到我家里说吧!”
“到你家里?你、你搬到这儿了?”二赖冲有福愕然地望着。
有福将头一点:“嗯,是多书记给我安置的!我怕张扬出去对多书记不好,所以对人说回大柴湖了。”
“噢,是这样。哎有福哥,今晚不能去你那儿,我睡那队房虽然不是仓库,但里面搁有好多农具。”二赖说着,掏出钥匙一亮,“保管把钥匙都交给我了,我就得负责!”
有福说:“也是,那咱就到队房说吧!”
二人来到队房,二赖将东西往床上一搁,一边点灯,一边让有福坐到床上。二赖随手掏出一根支烟,让到有福面前。有福手一推:“不,我抽这个!”说着将别在腰里的旱烟袋一取,从烟包里掏一捏烟,往烟锅里一揞,把烟锅歪靠住灯苗一燃,吧哧吧哧咂了起来。
二赖挨着有福往床边一坐,看着有福,想问有福和多书记是啥亲戚。没等二赖的话出口,有福先问二赖说:“二赖兄弟,回来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吧?”“好不好这你清楚,返迁户嘛,无地无房无户口。人家叫咱们是黑人、三无人。”二赖说到这儿,将话题一转,“哎有福哥,你说是多书记帮你家落的户,那你和多书记是亲戚?”有福摇摇头说:“不是!”二赖大惑不解:“这就怪了,俺和多书己还是老乡,我去找他都不帮忙,咋给你办户口呢?”二赖如此一问,把有福问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前边说了,连新民和任汉林为了促使劝返工作,暗里让有福南岸北移,明里却宣扬有福返回大柴湖了。由此推动、促使了劝返工作,多援朝特意给有福家落了户口。但有福当时却对此是个黑儿呀,好说不好听,这对于有福来说,等于他用欺骗手段,为自己换来了安家落户的好处,这让有福感到无比地愧疚和无颜。同时,有福也感到有着一种被任汉林和连新民利用、欺骗和当枪使地感觉。二赖一问,有福只得拿多书记当年在他家里吃过饭,以及马鐝头帮忙说情的话掩饰着说:“我、我虽然和多书记不沾亲带故,但多书记当年在俺们公社当书记时,曾在俺家吃过饭,加上马鐝头的帮忙……”
“噢,难怪如此帮你!”二赖说着,故意把有福给他家送粮的事,也扯到多书记身上,“哎,你这一说,我也得感谢多书记,上次你往我家送那粮,也是找多书记给批的统销粮吧?”
二赖满以为他把送那粮往多书记身上一推,以此来掩饰有福偷粮的事呢。谁知有福当即低下头,叹息着说:“唉,听说你回来去找我没找着,我就想去你家看看。可一直抽不出空来,那天碰巧路过你那儿,就顺便问着到你家了。可到你家一看,见娃们碗里清汤刮水,等秋红出去,我又揭开你家缸缸坛坛一看,全都空着,我难受得连饭都没吃就走了。我回去就找亲戚朋友给你借粮,可我一连跑了几家,都落了空。就在这时,遇着我一个表哥,本来人穷不奔亲,俺不想向他说借粮的事。可不知他听谁说我想借粮,就说他们队上,有几家统销粮没钱领不要,当下他就去找人家说说把粮条转给我。我当天下午就去粮所买粮,由于那天买统销粮的人太多,等我买了粮,见天色已晚,就急忙往家赶。可我紧赶慢赶,走到大石嘴时,天已黑了。我搁下挑子在那儿解了个手,回来一看,那担粮不翼而飞了。正当我前后撵撵没找着,气得连投河的念头都有时,突然看见一担粮食搁在路边。我当即见粮起意,既然人家能做初一,我何不做初二。我一冲动,就把那担粮挪了个地藏了起来。把那粮一藏,却又后悔了。心想,若粮主家里正等着这担粮下锅,粮被我拿了,一家人要挨饿事小,若那人为此再闹出个三长两短,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再说自己为朋友救急,丢了粮连投河的念头都有,何况他人不是如此?想到这儿,我把那担粮又挪到原处。谁知我躲在暗处等了好久,再没等着找粮的人……”
有福说着深沉地叹息了一声:“唉!我万般无奈,才将那粮担回家去,换了麻袋,第二天起早给你家送去。”
说到这儿,有福用袖子抹了把眼泪,愧疚不及地叹息着说:“唉,我也是一念之差啊,不知那丢粮人一家饿没饿着,更不知他家有啥三长两短没有……”
有福说着已抽泣了,边抽泣边说:“二赖老弟呀,我是个贼,我伤天害理呀!”
二赖听到这儿,也早已泪流满面,用袖头抹了把眼泪,安慰有福说:“有福哥,你不要愧疚了,那丢粮人好好的没事!”
有福苦笑一下:“你就别安慰哥了,你咋知道人家没事?”
二赖说:“我不仅知道那丢粮人没事,而且还知道他一家都好好的没饿着!”
有福仍然惭愧地摆摆头,叹息着说:“唉呀,老弟,你就别再安慰我了,你咋知道他一家人也没饿着?”
二赖一脸认真地说:“因为你第二天就把那担粮,送到他家啦!”
闻其一说,有福惊疑地望着面前的二赖:“老弟,难道那粮是……”
二赖点点头说:“对,那担粮是我从山里挑出来的!”
“不!”有福反而不信了,随即摆着头说,“老弟,天下哪有恁巧的事,你就别再编瞎话安慰我啦!”
二赖正经八板地说:“有福哥,我口说无凭,但我有物为证,那一对装粮的麻袋总还在你屋里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一个麻袋口上补有块白家织布补丁,另一个麻袋底上补着巴掌大一块黑山羊皮。”
听二赖一说,有福一阵恍然,又有些晕眩,却不好意思地说:“唉呀,那粮要真是你的,那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有福说着,恼得呼哧拍了二赖一掌:“那你当时怎么不喊我一声?你喊我一声该多好啊!”
二赖晃着脑袋极难为情地一笑,说:“唉呀,有福哥,真不知道你是为我家弄粮啊!你不知道呀,我当时真想喊住和你商量商量,一担粮咱两家分分顾急。可俺一想,你是个气死不告状,打死不做贼的人,肯定是到了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不然你不会那样,所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