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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二 赖 吃 书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17 11:38:17      字数:17141

  一
  
  二赖家一地麦淹了个绝收,二赖气得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二赖不是图懒而睡,也不是长疮害病而睡,而是为生气而睡。不是他老婆娃子气了他,也不是邻里亲朋气了他,而是他自己把自己气的。他气自己命害,他气自己咋这么时运不济。
  这也难怪,当初二赖要借荆门移民事件往回返迁,被张磨杠一句话耽误了一步,回来晚了。只想回来晚了也罢,只要能找着有福帮忙把户口安置上就好。谁知,有福的妹夫得病一死,有福一家也被撵出生产队没了户口。二赖垦荒种落消地,又水不随人愿,眼看一地麦子都灌浆了,只差一步之遥就长麦打面吃到嘴里了,却被库水淹了个绝收。你说,二赖走到这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的地步,他不气死也要气病啊。
  二赖躺在床上生气发急,其实妻子秋红比他还要焦急。秋红揭开缸,看看剩的不到两瓢玉米面的缸底,又抬头看看吊在庵子顶上那个仅剩半筐红薯片的柳条筐子,然后低头看着围在身边那几个不高不低的娃,无不瞪着一双饥饿的眼睛望着她,真比无数只虱子,爬在头上叮她还难受呀……
  老话说家里有粮心里不慌。可秋红家里无粮,兜里又无钱,眼看家里就要挂锅了。你说说,她作为一个家庭主妇,一个六口之家,一天三顿六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她做啥饭,六张嘴向她张着要吃要喝。连老话都说,巧妇难做无米之炊。秋红她就是再会过日子,手再巧,她总不能将手指头剁剁下锅吧。秋红无奈,她想喊二赖起来,去亲戚朋友家借把粮食回来,可几次走到床跟,嘴张了张又合上了。
  秋红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个最知道操心顾家的人。二赖平常一遇到难事就蒙头大睡,看他睡在床上,其实二赖不但没睡着,而且二赖比躺在钉床上还难受。现在再叫他出去跑着借钱借粮,岂不是拿刀子捅二赖的心嘛。秋红亲自去娘家借吧,怎奈当年媒人把她往二赖家提亲时,她哥听说提的是丹阳村一个叫二赖的,就说二赖是个懒汉,就会个打鼓说书嘴上前,不是个养家顾口的料,一口回绝了媒人,弄得媒人灰头灰脸走了。秋红为之气呀,秋红之所以耽搁二十七八还没找到婆家,正是她爹妈死得早,她是跟着哥长大的。她哥挑三拣四干涉她的婚姻,才把秋红的婚事耽搁了。其实她哥也是为秋红好,只是想给秋红找个勤劳能干,能养家顾口的人罢了。
  老话说树大当梁,女大填房。秋红自觉年岁大了,再耽误真要跟人家填房了。尤其秋红一听说提那个二赖会说大鼓书,心想他有个手艺好啊,常言说,一技在手,养家顾口。这回再不能听哥的支配了,新社会婚姻自由,自己的婚事自己作主。于是,秋红没给哥嫂言一声,就自作主张,背着哥哥跑到了二赖家里。
  秋红到二赖家里一看,不但和她哥说的一样,二赖是个懒汉,光二赖家那屋里,就脏乱得像几十年都没收拾过一样,床上那破衣烂被,像几十年都没有拆洗过似的。加上二赖一张大嘴、大鼻子和一双大眼,镶嵌在二赖那张极不协调的瘦长脸上,外加二赖严重秃顶和一脸茂盛的络腮胡,把个二赖拼凑得没一点卖像。可秋红却看重二赖一点,就是见二赖那床上,还有那桌子上,甚至连二赖刚坐过的凳子上,都搁着大本大本的书。
  常言说富不离书,穷不离猪。然而二赖穷不离书,说明他深知书能改变人生的道理。加上他学的又是说书这一行,整天只顾看书背书,哪顾得收拾屋子和梳洗?嫁人嫁汉,又不是嫁衣嫁屋。再说二赖恁大的个子,不说他有个说书的手艺,既是倒退一万步说,二赖就是做庄稼挣工分,也能养家顾口。
  秋红这么想着,就决定沉下心和二赖谈谈。经过谈话,秋红更加转变了对二赖的看法。二赖不但很健谈,而且谈得颇有内涵,不论从阅历和经历,还是社会生活和实践。经过几次见面,不管白天还是黑上,不但二赖说话文明,而且作风正派,连秋红的手都没碰过一下。尽管秋红满心满意,但回去跟她哥一说,她哥不但不答应,反而恶声恶气地冲秋红指责着说:“秋红啊秋红,你光知道听他两片嘴会说,可你都没看看,他缸里有粮没有?他家里没有粮吃,你光听他两片嘴说说,就能当饭吃了?”
  秋红听她哥说的在理,那天就特意到二赖屋里去看看有没有存粮。秋红去暗里一看,虽然没有存粮,但却发现他屋里有钱。于是就自作主张跑到二赖家里,她哥找去咋劝也不回去。她哥气急了,手朝秋红眼窝一点:“好啊秋红,我看你跟着这个懒汉二流子吃啥?!”
  二赖当时也年轻气盛,闻听秋红她哥说自己是懒汉二流子,说秋红跟自己吃啥,随即就从屋里拿着个鼓跑出来,当着秋红她哥的面“咚咚”一敲,鼓棒朝秋红她哥眼窝一点,说:“我这就告诉你,俺就让秋红跟着我二赖子吃书!”秋红哥听了,只想秋红会醒悟过来,替他争个脸跟自己回去呢。谁知,秋红竟打着胳膊往外撇,冲哥犟着说:“我就靠他说书卖唱养活俺!”
  秋红她哥本来对二赖的话就气,现在听秋红又如此一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顿时气得怒目圆睁,冲着秋红叮问着说:“秋红,哥再问你一句,你今天跟哥回还是不回?”秋红说:“哥,你就别逼我了。我一口唾沫吐到地上了,能舔得起来吗?”秋红哥听秋红一说,随即就绝情地说:“好啊秋红,从今往后再也不许你登哥的门边!”正在气头子上的秋红,随即冲他顶了一句说:“哥,秋红往后就是混得拉棍要饭,我也要绕过你的门走!”
  现在秋红混到这等地步,咋有脸去找她哥借粮借钱呢?秋红无姐无妹,姨家姑家也都搬迁走了,眼下只有她娘家哥这一家亲戚了。走到这等地步,秋红实在没脸回娘家借,二赖又躺在床上不起来,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
  于是,秋红就多了个心眼,就把俩娃叫到跟前,说:“大娃、二娃啊,家里眼看没粮下锅了,你兄弟俩就替娘到你舅家借点粮去吧……”秋红含着两汪眼泪说着,见大娃、二娃相互看着都不应腔,秋红就仆下身子,双手按着俩娃的肩膀,喃喃地乞求着说:“娘实在是没路走了,娘面前断然有二指宽条路能走,娘就不会让你兄弟俩,去找你舅舅借粮吃啊!”俩娃见娘说着捂住嘴扭过头呜咽了,大娃和二娃几乎异口同声地答应着说:“娘,我们现在就去找舅舅借粮!”
  见俩娃说着抹着眼泪朝门外走去,秋红的心顿时像被针扎一般痛疼……
  秋红忍着痛疼撵上给俩娃嘱咐好后,又领着俩娃到后坡上指着,说:“那就是你舅那个村庄,村后那棵大皂角树跟,就是你舅家的房子。”秋红目送俩娃走去,她才放心地回到窝棚里。
  只想娃他舅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不高不低俩外甥面上,也会发发慈悲借给点钱粮哩。谁知,等到快晌午俩娃回来了。可意外的是,没见俩娃拿一把粮食,只见俩娃各自抱了两本厚书。
  秋红见俩娃没拿粮食,而各自拿了两本厚书回来,心想她哥不但没生她的气,而且怕给粮食俩娃拿不动,肯定是借给的钱。加之秋红见俩娃都拿着书,不禁感慨万分地迎上前,并故意大声说着,让躺在床上的二赖听见,也高兴高兴:“哎呀,你兄弟俩这么快就回来了?你舅没给粮食,是给的钱吧,哦哟,看你舅还给你俩一人送两本书念呀,你舅也真是太高看他外甥了,看你俩才上小学二三年级,就给恁厚那书,你俩能念吗……”
  秋红一高兴,只顾说话,没顾看俩娃的脸色。当秋红见俩娃听她说罢,没一个应腔时,这才发现俩娃的脸色十分难看。秋红心里别一跳:“咋了?你、你俩是不是把你舅给的钱弄掉啦?”
  大娃、二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秋红一见,一双眼睛瞪的更大了:“咋?你俩真把舅给的钱弄掉啦?”
  大娃吭也没吭,沉沉地低头看着两个脚尖在地上左右拧着,二娃扭头看看大娃,又瞟眼看了看秋红,禁不住支吾着说:“俺、俺舅没借给粮,也、也没借给钱……”
  秋红闻听她哥啥也没借给,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哪、哪你舅给你们这些书干啥?人都要饿死了,还让你俩空着肚子坐那儿念书?”
  大娃看看秋红,憋憋嘴仍没递腔。
  二娃却吞吞吐吐地说:“俺、俺舅说,说这是给俺爸的……”
  大娃慌忙踢了二娃一脚,使着眼色,埋怨着说:“不让你说,你咋还说?”
  二娃啊一声哭了,边哭边说:“就说就说,俺舅说你们来这借的啥粮,你爸不是指望说书吃饭吗,给,把这书拿回去,让你爸勒紧裤带去给人家说书,人家就给你们大米白面吃了!”
  耳不听心不恼呀,秋红听二娃如此一说,简直比尖刀扎到她心肝上还疼痛。不由想起当初她哥找到二赖家里逼着让她回时,二赖拿着鼓当着她哥的面敲着,说那句让她跟着二赖吃书的话。
  今天她哥给娃说这,岂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是捅她和二赖的鼻窟窿,故意糟蹋挖苦他们吗?秋红想到这儿,生怕躺在床上的二赖听见这话气着,麻利捂住二娃的嘴低声制止着:“日你妈,别让你爸听见了,那是你舅故意挖苦糟践你爸的!”
  “让二娃说!”二赖说着,一骨碌爬下床,光着脚板跑出庵子,“二娃你说,说呀!你不说是不是?”二赖气得呼哧从扫帚上抽了根竹条子,冲着二娃就扬了起来。眼看竹条就要打到二娃身上了,秋红气得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呼哧从二赖手里夺过竹条往地上一摔,随即从俩娃手里夺过书本,朝二赖眼窝里一戳:“给,娃他舅说你指望说书吃饭,让娃把这几本书拿回来,叫你看看出去一说,人家就给你大米白面吃了!”
  “他、他舅这是卑贱我,想拿这书打我脸,哼!老子这回还非要较个真不成!”
  二赖红脖子涨脸地说着,随即从秋红手里夺过那书,一本一本看着念着:“《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哎嗨,还都是几本好书哩!有这明天老子就背着鼓出门!”
  说着把书拿回去往窝棚里一搁,二赖就打开箱子,取出他封存多年的牛皮鼓和钢板,随即往凳子上一坐,把鼓往两腿间一夹,一手用棒擂着鼓,一手打响了那对月牙钢板:“丁哩咚丁哩咚,诸位观众你请听,要听武的杨家将,要听文的说包丞……杨家将包文丞,这都是些老书不能听,俺就说新社会新内容,唱一唱咱毛主席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几个娃蹲在二赖面前,一个个歪着脑袋,一双双小手捧着下巴听着笑着。这会儿,秋红不知从哪找来几根粗绿豆丝,往二赖面前一扔:“给,不做个鼓架,出门还能用腿夹着鼓给人家说!”
  二赖将鼓和钢板往床上一搁,几个娃拽的拽、拉的拉:“爸,说的怪好听,再说一个爸!”“是啊,爸,再说一个!”二赖哄着娃们说:“好好好,你们都先跑出去玩,等我把这鼓架做好了,架到这儿,给你们说个最好听的!”
  娃们闻听,急不可待地问着:“爸,你给俺们说个啥最好听的?”“是啊,说个啥最好听?!”
  二赖被娃们突然一问,一时不知说啥好,急得想着编着:“我、我给你们,给你们……”
  这会儿,二赖忽然听见外边的蛤蟆叫声,油然来词:“坠坠坠,坠坠坠,一个蛤蟆四条腿,没有尾巴长个嘴,两个蛤蟆八条腿,没有尾巴两张嘴……”
  几个娃听得拍手大笑,欢呼雀跃:“好听,好听!”
  二赖忙哄着娃们:“好好好,都先出去玩,等会儿爸接着给你们唱这好听的!”
  几个娃这才你蹦我跳地跑了出去……
  
  二
  
  第二天早晨,秋红赶早就起床给二赖做离水面。
  在豫西南一带,有个不成文的风俗:每逢人们出门做生意,或者出门找人办事,那天早晨,都要吃离水面。离水面也叫捞面,寓意是出门办事不粘糊,顺顺利利。二赖最迷信这个,每次出门,他总要提前嘱咐秋红,给他做离水面。然而这次二赖却一反常态,没有让秋红给他做离水面。
  这次没给秋红交代做离水面,不是二赖不迷信了,也不是二赖不愿吃离水面了,而是二赖知道家里没面了,怕给秋红交代了,让秋红为难,所以就没有提前给秋红交代。
  只想这回听天由命,不管秋红做啥饭都吃,吃饱了出去全靠碰运气了。尽管二赖这么自解自劝,但这次重操旧业出门说书的事,对于二赖来说,关系着一家吃饭生存的大事。此次出去,若顺顺利利说成书,能挣把粮食回来,不仅为他和秋红争回了面子,而且一家人也有吃有喝,转危为安了;若不顺利,挣不回粮食,不仅他和秋红要丢失面子,而且一家人的日子也难过了。
  二赖也为难,倒说给秋红交代,给自己做碗离水面吧,家里没面,难为秋红。不交代吧,任秋红糊糊涂涂做碗饭吃吧,又怕坏了风俗,出门不顺利,挣不来粮食,一家人度不过眼前这个坎呀!
  这天晚上,二赖躺在床上这么想着,一会朦朦胧胧睡着了,一会又一炸醒来再想。就这样,不知如此想了多长时间,也不知如此朦胧了多少次,当他再次醒来时,睡在身边的秋红不见了。抬起头一看,见秋红已在锅上忙着做饭。二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怕秋红给他做成糊涂饭,吃了出门粘糊、不顺利。想到这儿,二赖牙子一咬,不吃那黏糊饭,不如我勒紧裤带饿一顿算了。对,今儿就是喝碗白开水,也比吃那糊涂饭出门利索。于是,就冲秋红喊着提醒说:“秋红,我今早不饿,你光给我烧碗开水端来吧!”
  二赖的话音刚落,见秋红已来到床前,冲他接连吭了三声。二赖明白,这是秋红在暗示他,让他起来吃饭。
  这样的暗示,外人不知。因为这样的暗示,只是二赖和秋红私下默契的约定。那是几年前的一个夏天,秋红头年冬天做了一大缸小米酒,自头年冬天酿到缸里,用盖子盖好,又用麦糠泥封实,一直封到第二年割麦时才开缸。酒缸一开,哎呀,那浓郁的酒味扑鼻而来,尤其那一缸黄酒汁,入眼看去,那色泽黄里透红,红里显黑,看上去简直就像一枚暗醋色镜子摆在面前。闻一闻,酒香扑鼻。抿一点,绵甜可口。喝一嘴,醇香四溢,余香在喉。
  谁知好物没得到好用。好好一缸酒,只说等割麦打场时喝呢。不料,二赖用饭勺伸缸里盛酒,勺子上有饭,饭里有盐,往酒缸里一沾,不几天酒上边就起了一层白盖,好端端一缸酒汁,就变成了一缸酸水。二赖见酒变了味,就问秋红好好一缸酒咋变味了。
  秋红随即冲二赖埋怨着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哩!当初就不让你拿勺子去缸里舀,你不听,现在把一缸酒折腾酸了,你还来问我?”
  秋红一埋怨,二赖气得从屋角里掂起镢头,就要连酒带缸砸了。
  却被秋红一把拦住,说:“哎,别别别,酒酸还可以当醋卖呀!”
  二赖闻听,还以为秋红故意呛他鼻窟窿呢,就没好气地冲秋红顶了一句:“别他妈戳我鼻窟窿了,不就是一缸黄酒吗?”二赖气呼呼地说着,抡起镢头就要砸缸。
  秋红呼哧从二赖手里夺下镢头,埋怨着说:“你疯了还是傻了?我刚才不说了,这酒酸了还能做醋!”
  二赖似信非信地看着秋红,“酒酸了,真能做醋?”
  “我还能说瞎话?”秋红说着,白了二赖一眼,“我哥就会做醋,在娘家就跟我哥学过!”
  二赖一喜,说:“那好啊,眼下正是割麦打场时节,人们中午不是吃蛤蟆鱼凉粉,就是吃凉面条,正是人们买醋吃的时节,你快把这做成醋,我挑去卖!”
  于是,秋红烧了一锅花椒肉桂八角等作料汤晾凉,再按适当比例往酒缸里一兑,那酸酒果真就成了香醋。二赖和秋红各舀一点抿了一口,那滋味酸绵可口,比在合作社买那醋还好呢。二赖连夜用粗竹筒做了个醋值,又烧锅开水连夜把家里那担木制水桶烫烫,然后把桶扣那儿控着才去睡。二赖睡前还特意嘱咐说:“秋红呀,明儿我吃罢早饭去卖醋,可记着给我做离水面!”
  第二天早上,秋红按照二赖的嘱咐,早早起来给二赖做离水面。她怕面浓锅了不利索,把面条往锅里一丢,就去喊二赖起来吃。由于二赖一连割了几天麦,十分疲劳,加上头天黑上烧开水烫桶、做醋值熬夜,秋红连喊几遍,二赖还没起来。眼看面条在锅里煮着,秋红一急就催二赖说:“面都闷了,你咋还板在床上不起来?”
  秋红就这么随口一说,算说坏了事,说得二赖吃罢早饭,挑着两桶醋刚到村口,就迎头碰上一对大老犍在路边顶赞。二赖见势不好,就慌忙躲着跑,眼看二赖就躲开了,不料被一个柴棒绊倒了。两桶醋就这么倒地上,孝敬土地爷了。二赖为之怨秋红,怨她早晨不该说面浓了,说他板床上不起来了。结果醋没卖成,二赖和秋红为此还吵了一架。
  从此以后,每逢二赖起早出门办事,秋红再不喊着催他,只到床前连“吭”三声,就算喊他起床吃饭了。所以,听秋红这么一吭,二赖二话没说,就心领神会地起床洗脸。意外的是,二赖洗罢脸,秋红却将一碗离水面,端到了他面前。二赖看着眼前那碗面,感动得眼泪都出来了。
  “秋红又去借面了?”二赖心里说着,欣喜地接过面碗,秋红哧儿一笑,用手在二赖肚子上弹了两下,那不言之意是说,你不是说不饿,要喝碗白开水吗?二赖诡谲地一笑,串了一筷子面,往嘴里一塞,“忽噜忽噜”吃了起来……
  直到吃了饭走在路上,二赖想着秋红做那碗离水面,心里还是喜喜滋滋的,喜得不咯肢都想笑。二赖觉得今天特别的顺心如意,往次都是提前嘱咐秋红做离水面。而今天却是不约而做,这叫不谋而合,预示着此次出行顺心如意,也预示今天出行有好兆头。二赖决定沿丹江岸边的公路往上走,到东岳庙、西岭、杨营几个大营盘扎住场子,一连说个十天半月……
  二赖这么盘算着,正沿着丹江岸边一路西上,却迎面遇上了张喜胜。二赖怕和张喜胜照面认出自己,随即将脸往河边一扭躲避他,故意走着装着往河里看的样子。
  不是二赖怕张喜胜看见自己出去说书卖唱丢脸,而是二赖怕张喜胜那张嘴臭。张喜胜嘴臭,不是他出言不损,也不是张喜胜不刷牙漱口嘴臭,更不是张喜胜肝火过旺嘴臭,而是张喜胜这人,说话心直口快,为人心眼不坏,办事谨小慎微,凡是自己想干且能干成的,张喜胜就毫不隐瞒地提醒他人也去干。凡是看到或意识到有危险和风险的事,就毫不顾及地提醒他人别去冒险。就连平常见谁家孩子站在井边、塘边或河边,不是主动劝他们走开,就是嘱咐他们的大人,别让孩子在这里玩,一旦掉下去就麻烦了。甚至见谁家小孩拿着筷子、锥子,或者拿个小刀、小剪,张喜胜都要提醒人家,别扎着小孩眼睛,或割着小孩手了。为此,那些通情达理的人,说张喜胜是好心提醒,迅速管好孩子。而那些不通情达理的,却把张喜胜的话当耳旁风,仍然任孩子们我行我素。
  老话就说了,久在河边站,早晚要湿鞋。这不,那些把张喜胜话当耳旁风的人,有的不听遇了险,有的做买卖赔了钱,甚至有的小孩落塘、掉坑遇了难。而那些人不以为是自己不听劝所至,反倒把罪魁祸首推到张喜胜那张嘴上,说张喜胜嘴臭。所以,二赖明知张喜胜嘴臭,加之他一个多月前早晨压场,张喜胜说他急的早了是个女子那话,致使他一地麦子被水淹了,弄得二赖至今还耿耿于怀。今天一大早出门遇上张喜胜,生怕张喜胜再说句啥不吉利的话,弄个出门不顺,二赖才把脸往河里扭着故意躲避他。
  本来天刚亮,张喜胜还没看清是二赖。谁知,二赖往河边一扭,偏将背着的鼓完全暴露在张喜胜眼前,张喜胜立时认出了二赖,随即迎上前照二赖背的鼓,“咚”擂了一拳:“好你个二赖,要不是看见你背个鼓,差一点儿没认出你来。咋?你这是准备出去说书挣钱哩?”二赖见张喜胜认出了自己,而且说这话也还算吉利,就冲他喜盈盈地点头嗯、啊、哦的应着,只想如此应着一走就好了呢。不料,张喜胜却冲二赖像查路条似地问道:“哎,二赖,你出门说书,拿演出证没有?没有演出证,你出门可说不成书啊!”
  闻其一说,二赖立即驻足不走了。虽然二赖对张喜胜说这句话十分反感,但毕竟道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二赖多年没有出门说书了,只知道眼下是“文革”时期,不让说封建迷信的黄书,但却不知道现在出门说书,还得拿什么演出证。二赖疑惑地问道:“什么什么?你说现在出门说书,还要带什么演出证?”
  张喜胜说:“是啊,昨天黑上,我在大石桥听内乡一个人说书,刚说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公社干部就把那人的鼓拿走了,说他没有县文化馆的演出证明。”张喜胜说到这儿,又给二赖出点子说:“哎二赖,你要没有演出证明,就别去平原那些大队说,你就到丹江两岸这南北二山里说,那里山高皇帝远,不但没人管,而且还能说老书哩!”
  听了张喜胜的指点,二赖是又愧疚,又感激,忙掏出那盒准备出去联系场子的纸烟,抽一支给张喜胜递上,并向喜胜由衷地说了声:“谢谢!”
  二赖目送张喜胜走去,然后一转身踏上了去北山的小路……
  
  三
  
  二赖沿着通往北山那条羊肠小道,翻过一座山岭,又顺沟走了大约三里多路,前方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右边一条路通往东沟,左边一条路通往西沟。他站在三岔路口,看看左路口,又看看右路口,正不知从左路走顺利,还是从右路走顺利时,突然见一只草灰色野兔,在通向东沟的路口拦路而过。“哎呀,真是老天有眼,神仙指点。”二赖自语着,就毫不犹豫地向通往东沟的路口走去。
  按豫西南的风俗,人们一早出行,最忌讳的是两不利,最喜的是两大吉。两不利,一是在出门那天早晨,碰见接媳妇不利。意思是说女人是祸水,新人头上三分杀,所以不吉利。二是碰见兔子顺着去向跑不利。人们称兔子为天马,跑路快,碰见它顺路往前跑,寓意是好事你赶不上,所以不吉利。而两大吉,一是你出门那天早晨,碰上出殡则是吉兆。因为出殡有棺材,寓意是你此行要见材(财)了。二是你途中遇着兔子拦路而过是吉兆。因为兔子腿快,它拦你路,说明你赶上快了,寓意是有好事你赶得上。所以,二赖就毋庸置疑,满怀喜兴地向右路口拐去。
  果然,二赖向右路口一拐,顺路向东沟走了不到半里路,就入眼看见一个村庄。虽然村子不大,但房屋都是土墙瓦顶。加上一沟两坡种的都是红薯,估摸在此说书,不说挣苞谷、麦,挣些红薯片子还是有把握的。二赖当机立断,决定这第一场书,就从这个村里说起。
  二赖这么想着,顿时又纳闷了:这地方虽然富足,但初来乍到,举目无亲,要在此说书,不能没个派官儿呀。
  派官儿是艺人卖艺的特定术语,也叫行话。就是说行艺的人,初到一个地方,首先得投靠一个人,这个人则称派官儿。在旧时,说唱艺人,一是靠喜爱曲艺说唱的富豪绅士,凭借他们的威望在此行艺。二是靠艺友出面给你安排场子,帮你收钱收粮。如果你到一个地方,不依靠任何人,就凭你脚踏生地,举目无亲,就很难站住脚。而新中国成立后的艺人,一般持有县文化馆的演出证,主动和大队、生产队联系场子演出。如果没有县文化馆的演出证,也没个大队、生产队干部依靠,又没个亲戚朋友帮助联系,不说卖艺,就连吃饭住宿都是个问题,甚至会把你当流窜犯、坏分子、特务,向公社、大队举报你。试想,二赖一没带演出证,二没艺友,加上又是个返迁户,怎不让二赖犹豫心虚呢?
  二赖正犹豫心虚哩,从村里迎面走来一群摘绿豆的妇女。俗话说三个婆娘对面坐,不出三天就出祸。这是说妇女们到一起话多,你言她语叽叽喳喳,就像聚了一大群麻雀。二赖循声一看,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脸盘。“啊,哪不是香花?听说她早已失踪无影了,怎么又在这儿出现了?难道是我看花眼了?”二赖这么想着,又仔细一看:“哎呀,没错,就是香花。”
  香花是二赖舅家表弟张歪瓜的媳妇。张歪瓜叫张全娃,张歪瓜家和二赖家一起搬迁去的大柴湖。前边说了,香花是那年往大柴湖搬迁途中,在襄樊移民接待站走失的。二赖还陪他表弟找回老家,香花娘说香花没回来,并反过来问张歪瓜要人。后来,二赖和张歪瓜又暗里到香花娘家打探了几次,仍没见到香花。张歪瓜由此气下了疯癫病,回到大柴湖不久,因疯癫而跌入水塘淹死了。张歪瓜死后,香花失踪之事再也无人问津。真是天不转路转,没想到在这儿遇见。
  莫非认错人了?不会。二赖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要他见过一面的人,只要他不毁容、破相,定能一见就有印象。何况香花是他老表媳妇,纵然把她烧成灰儿,二赖也能认得。加之二赖既没给香花吵过,又没给香花闹过,他表弟也早已死了,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能够遇到香花,既是缘分,也算幸运。二赖这么想着,就向迎面走来的香花贸然喊了一声:“哎,香花!”
  “哎!”正在说笑的香花,突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她不由随口应了一声。当香花应着一看,顿时被眼前的二赖惊愕了。望着眼前的二赖,她却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二赖一见,忙冲香花喜笑颜开地说:“香花,我是你表哥二赖呀!”
  香花这才愣过神来,忙强笑着迎到二赖面前:“哎呀,真是二赖哥来了。看你瘦得我差一点儿认不出你啦!”香花说着,忙对人群中一个高个子妇女说,“大脚嫂子,俺姑家表哥来了,我请半天假!”
  那高个子妇女说:“中,晌午我来给你陪客!”
  这时一个年轻漂亮的妇女,突然喊住香花,装得一本正经地说:“哎,香花你过来,我有话给你说!”
  香花见她正经八板的样子,不知道要给她说啥,忙走过去,说:“黑女嫂子,有啥你说!”
  那媳妇突然拍着手说:“老表老表,下河洗澡,螃蟹一夹,哎哟我的老表!”
  众人闻听,无不嘎嘎大笑。笑得香花一脸红云:“我叫你话多,我叫你话多!”香花冲那媳妇追着撵了几步,然后回头对二赖喊道,“二赖哥,走,咱到屋里坐!”
  “哎!”二赖应着,跟香花向村里走去。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谁也不说话,就像一对哑巴。二赖正不知用啥话题,打破眼前这无言的窘境呢,香花却放慢步子和他并肩走着说话了:“二赖哥,我对不起你表弟张歪瓜,是我把他害了呀!”香花已有些呜咽了,她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述说了她当年在襄樊走丢的经过。
  那天晚上,移民们在襄樊下车后,准备在襄樊移民接待站用餐,香花从接待站厕所里出来,她洗罢手正准备去用餐哩,不知谁无意中说:“没想到今年咱们在这儿过八月十五……”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香花娘就她一个闺女,常言说闺女是娘的贴身小棉袄,父亲支边死在青海。这次香花一走几百里远,本来就牵挂她娘不想走,可由不得她呀!连老话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再说政府让你搬迁,谁敢抗拒不走?香花是在她娘劝说下才走的;加上香花长这么大没出过远门,一下子来到几百里外的襄樊,她本来就思家想娘,突然闻听是仲秋之夜,每逢佳节倍思亲。香花不由抬头望着明月,想起了家乡,想起了远在老家的娘亲,心里油然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正是这一冲动,让她作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偷跑,靠讨饭也要返回老家去!香花一念之差,当天夜里就偷逃了……
  香花逃到街上,她慌不择路,也不知走的什么街,什么道,更不知是向东,还是往西,晕着头只顾走。走了不知多远,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香花不敢走了。她正四顾张望,准备找一个遮头藏身的地方,等到天明,再问着讨饭回淅川老家哩。她的肩头突然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妹子,你是哪里人啊?”香花听见是个女人的声音,慌忙循声一看,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大姐,你……”
  “妹子,看样子你是第一次出远门吧,你是来襄樊探亲,还是出来干零工的?”妇女说着,突然将声音压低了八度,“不管你是探亲,还是出来干零工的,你若没有证明介绍信,晚上在这城里乱窜,要让军管会执勤的人抓住,可要把你当流窜犯送进收容站里呀!”
  香花怕了。只想在家不打人,出门人不打,不管哪儿待到天明,鼻子底下小北京,一路问着就回淅川了。没想到这城里人恁恶,没有证明介绍信露宿街头,也要抓起来关人。多亏这位好心的大姐提醒,不然刚逃出移民接待站,又要落到军管会手里。香花惊恐地望着面前的妇女,万分感激地说:“谢谢大姐,俺不是出来探亲的,也不是出来干零工的,俺是从移民接待站里逃出来的,俺不想去大柴湖,我要回淅川老家看俺娘!”
  “谢啥哩妹子。”妇女说着,亲得照香花肩上又拍了一掌,“妹子,刚才你一搭腔,我就听出来你是淅川人,真是巧了,不但咱是老乡,而且咱们还同路,俺明天也回淅川。走,今晚和大姐住一起,明天咱一起回淅川!”
  香花闻听大姐也是淅川人,况且明天她也回淅川,有大姐帮忙领路,就不愁摸不着回家了。香花二话没说,就跟着那妇女走去……
  真是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香花万万没有想到,她遇到那妇女,竟是一个人贩子!一下子把香花骗到均县,一个叫习家店公社的乡下,把她卖给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那汉子叫宋石铁,母子俩相依为命。香花一见那汉子长得人高马大,生得膀大腰圆,别说她一个弱小女人,就是一个男子汉,也不是那人的对手。尤其等到当天晚上睡觉时,香花前脚走进房屋,那汉子后脚就跟进屋里,并反手关紧房门,香花只想今生算是落入虎口了。谁知,让香花意想不到的是,那汉子见香花死活不和他睡觉,他没恶言冷语强迫香花,也没舞刀弄棒威逼香花,反而对香花和颜悦色地说:“妹子,别怕,我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不成夫妻。你既然不同意,俺也不强迫你。你今晚睡床上,我睡地上!”
  宋石铁说罢,真让香花睡床上,他铺一条席子睡在床下地上。香花只想他是打着幌子麻痹她,等她睡熟了,不是把她捆绑住逼她就范,就是强迫她屈从。香花这么想着,吓得筛糠一般抖动着。尽管那汉子睡在地上,尽管他已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但是,香花一想起他那人高马大的身躯,和他那张黑而阴沉的面孔,她不由看着那漆黑的房屋,犹如误入虎穴狼窝的小鹿,抖抖地萎缩在床上那团被单里。也正是这会儿,她打内心深处感到男人是女人的护身伞,危难时能给女人撑腰壮胆,香花巴不得张歪瓜此时飞到她的身边。她这会儿更想母亲,是有生以来前所没有地想。香花仿佛一想到丈夫和母亲在她身边,她就什么都不怕了。可让香花意想不到的是,不管是她如此想着装睡,还是后来她实在熬不住睡着了。那宋石铁却说话算数,不但那天夜里没有惊动她,而且第二天黑上,主动提出让香花跟他娘睡一床。
  从此,尽管香花每天黑上给宋石铁他娘睡一床,尽管他们母子整天对她喜笑颜开,也尽管那姓宋的不管不问放松她。但香花没有轻信麻痹,她见自己一时不能逃脱,便自我安慰,从长计议,故意装着若无其事,没有一点想偷逃的样子,白天帮宋石铁他娘做家务,晚上和宋石铁他娘睡在一床。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香花通过各方面的观察,发现宋石铁对她没有丝毫的恶意和邪念。
  一天早晨,香花起来做好饭,将宋石铁母子喊到一起,香花扑通给他们母子跪下,然后给他们诉说了她的身世,求他们只要放她一条生路。回去后,保证把他们给人贩子的钱,一分不少地给他们送来。
  宋石铁母子果然人好心善,听了香花的诉说和恳求,不但答应放香花走,而且宋石铁还答应亲自送香花回淅川。
  这太出乎香花的意料了,香花一阵高兴过后,又怕他们答应放她是假,稳住她是真,香花怕夜长梦多,当天就让宋石铁送她走。果然不出所料,香花一说当天要走,宋石铁却冲香花笑着说:“好事不在忙中取,今天有点晚了,明天一定送你走。”香花说:“不晚,我能跑回去的!”宋石铁的母亲见香花执意要走,也劝石铁送香花走。
  听母亲一劝,宋石铁不但没答应香花当天走,而且冲他娘脸一沉,说:“咋能让她就这样走呢?”宋石铁说着,回过脸仍冲香花笑着说,“香花妹子,你在这一个多月都住了,你就再住今一天。还是那句话,明天我一定送你走!”
  香花不敢强上弦,就借坡下驴,来了个缓兵之计,答应宋石铁再住一天走。
  宋石铁见香花答应明天再走,高兴得冲香花一笑,飞跑进了厨房。香花以为他去厨房盛饭吃哩,没想到宋石铁从厨房里掂着把切菜刀出来了。一见他掂着刀,香花的心“别”一跳。只见他噔噔跑进堂屋,对香花和他娘叮嘱着说:“你们都坐着别动!”
  香花闻听,她的心立马就提到了嗓子眼上。香花筛糠般看着宋石铁,只见他二话没说,上前打开粮食柜子,伸手抓了一大把玉米,哗啦一声撒到鸡笼门上,引得一群公鸡母鸡,都扑棱棱围上前抢食,宋石铁趁机将手一伸,把一只又肥又大的谷谷头老母鸡抓在手里。
  “哎呀,你咋不杀公鸡,杀母鸡呀!”他母亲一见,起身就去拦他,“这母鸡一天一个蛋下,你咋……”
  “娘,那公鸡没肉,就杀这母鸡,你看这只母鸡好肥!”宋石铁说着,他娘一把没拦住,他已将鸡脖子割出了血。把他娘心疼得,又是拍胯骨,又是跺脚,“嗨呀,正下蛋的鸡,看你杀了多可惜……”
  宋石铁啥也没说,只是将杀死的鸡往地上一扔,把刀在鸡身上一擦,又把刀翻个面擦擦,然后把鸡往盆子里一搁,刀往厨房里一放,一屁股坐灶火里呼噜呼噜吃了两碗饭,他吃罢将碗“当”往锅台上一搁:“你们吃罢饭,烧些开水把鸡毛烫掉,我去趟习家店街上!”宋石铁撂下这句话,就噔哧噔哧朝门外走去。
  香花目送宋石铁走去,她心里再次打起鼓来。为啥今天不让她走,非要她明天走?又为啥不杀公鸡,非要杀老母鸡,还说这个母鸡肥?香花越揣摩,越觉得这画(话)里有画(话),越觉得他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越觉得他这是在杀鸡给猴看。
  是啊,人家花一大堆钱,把她从人贩子手里买来,又白吃白喝养活她一个多月,连她身子都没碰一下,现在她一句话,人家就让她走人,还说送她走,这不是做梦捡元宝,尽想好事吗?看来,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香花刚想到这儿,宋石铁他娘把饭端来了,催她说:“闺女,快吃饭。”
  “嗯,你吃,我自己去盛!”香花说着,忙起身去厨房盛饭。
  吃罢饭刷了碗,香花接着就烧水烫鸡,她要尽早尽快把鸡烫好,一定要赶在宋石铁回来之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至于回家的路和方向,她早已打听好了,过了习家店一直往北走,不到半下午,就到河南淅川的滔河了,到了滔河就算到家了。香花手快,不但一会就把鸡去毛开膛好了,而且还把鸡盒子割开洗净,连鸡肠都用筷子穿着翻洗干净了。
  一切收拾完毕,香花正准备解了水裙,进屋把压在床头下那个袋子一拎就走哩,宋石铁偏在这时回来了。他进门就把买的菜递给香花,说:“给香花,把这萝卜和姜拿去洗洗切切,再把鸡子剁剁,搁锅里架火熬熬晌午吃!”见眼时无法脱身了,香花不得不顺从地应着,把萝卜、姜拿到厨房里,洗洗切切下到锅里,接着就加柴生火熬了起来。
  从上午到中午,香花一直没有找到脱身的机会。她由于心里急躁,吃午饭时,尽管鸡肉炖得香烂味美,连宋石铁他娘一嘴无牙,就说到嘴里一捣就烂了。可香花把鸡肉填到嘴里,却像咬嚼生面疙瘩一样,干涩无味。她喉咙也好像细了许多,每咽一口,就像吞谷糠一样艰难。香花难受得真想丢下碗不吃了,可一看坐在身边的宋石铁母子,她就竭力抑制情绪,装得和往常一样吃着喝着。难怪说世上的人都是演员,每天都在演戏,但要数女人的演技最高。香花尽量使自己的情绪放松、放松、再放松,致使她蕴藏在心里脑里的异常杂念,一丝一毫也没从她面部表情中透露出来。
  香花把蕴藏在脑里心里的秘密,从中午一直掩饰到天色已晚,她才完全打消逃跑的念头。香花不是不想走了,而是她心里明白,她虽然早已打听好回家的方向和路线,但她毕竟只是听说,没有走过。不说黑夜,就是白天她也得走着问着。只恐逃出虎口,再进狼窝。香花放弃逃跑的念头,暗下决心孤注一掷。若今晚那姓宋的若敢逼她就范,她就来个鱼死网破。香花决心已定,擦亮眼睛,静观其变。
  让香花意外不安的是,往日做饭都是她掌锅,宋石铁他娘烧火。而当天晚上,宋石铁的兴致特别高,他破例主动掌锅,也不让香花烧火,让香花像客人一样坐着。吃饭时也像待客一样给香花端饭、夹菜。更让香花意外不安的是,宋石铁除了对香花更加热情,多说了几句客气话外,也没对香花流露出丝毫地不轨行为。仍然和往天晚上一样,让香花和他娘睡一床,夜间也没对香花有任何调戏威逼地举动。
  果然宋石铁说话算话,他第二天早早起来把饭做好,才喊香花起来吃饭,吃罢饭他让香花去收拾东西,自己刷碗。等香花装好东西拎着袋子出来,猛然见宋石铁拿着一块蓝花达尼布料,冲香花走来。他一个香字没喊出口,一见香花手上拎的袋子,登时把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继而把目光从香花拎的袋子上,又移到香花的脸上。直到香花和他娘告别罢,回头对他说:“石铁哥,你要是忙走不开,就别送我了!”宋石铁这才把刚才咽回去的话又吐了出来:“香花,不忙,我走得开,昨天就给队长请假了!”宋石铁说着,把拿着的布料往香花面前一递,“我们也没啥送你,给,这是我和俺娘点心意!”宋石铁说着,不管香花同不同意,就一把夺过袋子,把布料往袋子里一装,就催着说,“走吧香花,七八十里路呢,咱得趁早赶路!”
  一路上,香花跟在宋石铁后边,就像个晕头鸭子一样,她虽然打听过回家的方向和路线,但那都是嘴上谈兵啊。真正跟着宋石铁走时,她也不知道人家往哪儿走对。为此,香花一路走着,一直把心提在嗓子眼上。直到登上香花熟悉的七龙山,她那高高提起的心才扑通落下地。香花这才兴奋的,也是她这些天第一次真心实意的,冲宋石铁真诚地喊着,说:“石铁哥,下了山我就到家了,咱可坐这山上歇一会儿!”
  宋石铁回头一笑,说:“好啊,我也正想歇歇哩。”
  二人说着,就分别坐在路两边的石头上。香花用手撩了一下粘在额头上的刘海儿,猛然见坐在对面的宋石铁,正瞪着一双目子看她,香花顿感脸红身燥,不好意思,宋石铁也慌忙把目光撇开。香花为了打破尴尬,忙搭讪着说:“哎石铁哥,你来过我们淅川吧,不然你路咋恁熟。”
  宋石铁看着她身边搁那个袋子,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能告诉我你那个袋子是谁给你的吗?”
  香花本来就触景生情,心疼难受。现在闻其一问,犹如一刀砍到香花的伤疤上,不由她“哗”一下淌出了眼泪。她慌忙扭过脸抹了一把眼窝,然后强笑着问宋石铁,说:“怎么?你、你认得这个袋子的主人?”
  “唉!”宋石铁叹息着,晃了晃脑袋低沉地说,“岂知是认得呀,而且还知道这袋子和主人分手的故事啊!”
  接着,宋石铁就给香花讲了那则故事。
  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后一年春天,那年也是全国闹饥荒最厉害的一年。准确说是1961年春天。那是一个昏昏月光的夜晚,石家沟的石铁毛饿着肚子躺在床上,只听肚里那肠子,饿得争相咕喽着唱绞肠戏,一场接着一场唱,唱得石铁毛仰那儿睡是饿,棱那儿睡是饿,爬那儿睡还是饿。尤其到了后半夜,那绞肠戏唱到高潮处,唱得又紧又急,把个石铁毛饿得,一会将被子垫在屁股下倒倒,一会又将被子垫在屁股下倒倒,直到饿得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准备到村边那棵老榆树上,刮点树皮回来煮煮填肚子哩。可一想到煮老榆树皮吃,石铁毛不禁打了个寒颤。听说这榆树皮煮出的汤,像胶糊一样,若不会吃,喝一口咽进喉咙里,后边连在嘴里,外边还扯在碗里。这样使外边的扯不断,喉咙里咽不下,想吐又吐不出。如此这般将喉咙一堵,能断气把人烫死。前些天,听说邻村一位老人,就是饿得没办法,熬榆树皮吃,被活活烫死的。
  事到如今,石铁毛也顾不上这些了,与其等着饿死,当饿死鬼,倒不如吃榆树皮烫死,也比当个饿死鬼强!于是就把砍柴镰往篮子里一搁,拎着篮子来到村边那棵老榆树下一看,他瞠目了。那棵老榆树上,除了够不着的树顶,早已被人刮得光溜溜的没皮了。石铁毛绝望地看着榆树顶上的月亮,多么渴望那月亮,能变成一个能吃的烧饼该多好啊。石铁毛望了好一会儿,那月亮仍然是月亮。他把目光从月亮上移到树下,又移向四周。铁毛两眼就像两把剑,竭力要从周围的山石草木和空气里,剜出点能解饿充饥的东西来。突然,他意外地发现,生产队仓库门前,有两个晃动的影子。铁毛立刻警惕起来,第二感觉告诉他,是谁在偷队里的粮食?
  说粮食,其实库房里也早没粮食了,只不过有一两千斤红薯片罢了。但这点红薯片却非同一般,在那非常年月,这红薯片可是全村几百口人的保命粮啊。谁要是打这点红薯片的主意,无疑是往全村人脖子上架刀啊!石铁毛想着,慌忙隐着身走近一看,啊!果然见两个人,正慌里慌张往布袋里装红薯片。石铁毛一急,张口就喊:“有贼——”
  这话刚喊到嘴边,陡然又咬住咽回肚里。因为石铁毛看清那俩偷红薯片的不是别人,而是队里的队长和保管。他俩咋能来偷集体的红薯片呢?
  石铁毛正奇怪哩,队长忽然低声喊他,说:“铁毛,过来!”
  石铁毛木木地立那儿没敢动。
  “快过来呀?!”队长又喊了一声。
  铁毛木木地走过去,仍愣愣地立那一动不动。
  “还愣着干啥?快把篮子放下呀!”队长急切地催着。
  铁毛似有所悟地应着:“哎!”
  铁毛木然地放下篮子,保管就将半袋红薯片倒进铁毛篮里。
  铁毛顿时怔那儿了。
  队长一见,更加急切地催着说:“还愣怔着干啥?快拎回去吃呀!”
  铁毛这才“嗯”了一声,惶惶地拎起篮子,匆匆往家里跑去。
  回到家里,石铁毛抓起红薯片就咔里咔嚓吃了起来。几块红薯片下肚,什么味,他不知道。直到他感觉肚里不饿了,却突然多了个心眼:“队长、保管为啥白送我一篮子红薯片呢?是拿这封我的嘴,还是想栽赃陷害我?”
  石铁毛想到这儿,话没出口心里说,不管是封我嘴也好,还是想栽赃陷害我也罢,老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早听说湖北习家店农场招工干活,有心想去,却没有路费盘缠。眼下有了这一篮子红薯片,既当干粮,又当路费,去农场招工干活,不但挣口饭吃,而且也不怕谁栽赃陷害了。铁毛这么一想,决计趁天还没明就立刻动身。随即把红薯片往袋子里一装,背起布袋,就逃出山外,向丹江河边走去。
  跑到丹江河边,铁毛顾不得河深水凉,咬着牙“呼啦呼啦”蹚过河,一口气爬到七龙山的半山上。这时,天已大亮了。只想离家老远了,也不会有人撵他了。上到山顶,往山南边一走,就到湖北地界了。老话说穷家难舍,故土难离。这会儿,石铁毛像个离娘远征的孩子,虽然他光身一条,是灶王爷贴在腿肚上,人走家搬,无牵无挂,但那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家啊,他不由回头朝家的方向望去。他这一望,忽然发现有人从身后撵来。难道是队长找人撵着抓他?石铁毛不敢往下细想,也不敢朝来人细看,就扭回头往山顶那座娘娘庙里跑去。
  跑进娘娘庙时,铁毛已是气喘吁吁,筋疲力尽,几乎是爬着走到娘娘爷跟前,也不知泥胎后那个空隙宽窄深浅,就惶恐地用头拱着往里钻。由于石铁毛身高马大,刚挤进去半个身子,正为挤不进去犯急时,后边的脚被人紧紧地拽住了。
  他无奈地退了出来,照来人一看,竟然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尽管那姑娘饿得面色蜡黄,两眼深陷。但不难看出,她是一个美貌漂亮的姑娘。
  见姑娘一手抓住红薯片袋子不放,另一只手指着她的嘴,上气不接下气地比划着。铁毛这才意识到,撵他的人没有恶意,只是冲他袋子里那东西而来。于是,他随手掏了一把红薯片递给她说:“我知道你饿了,快吃吧!”
  谁知,那姑娘拿住红薯片,饿狼般咬嚼吞噬了几口,又不吃了,却冲他摆摆头说:“大哥,我家里已经断粮几天了,我爹去青海支边,在逃回的途中饿死了,撇下我爷爷、我娘和我,我爷爷年老体弱,俺娘病饿交加,他们都已卧床不起,我一连跑出来两天了,没讨来一颗粮食,你就……”
  听到这儿,香花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的情绪,将手一摆:“石铁哥你别往下说了!我只问你这是听谁讲的?”
  宋石铁叹息着摆摆头说:“唉,这不是听谁讲的……”
  香花疑惑地瞪大两眼望着他:“哪是……”
  宋石铁深沉地说:“我、我就是那个石铁毛啊!”
  “啥?”香花惊得一蹦站了起来,茫然愕然地望着他,望了好一会儿,然后将头一低,苦涩地一笑,“不,他、他早已走了,他的尸骨,是我亲自找人背下山埋的!”
  宋石铁呼噜抬起头来:“我真的没死,当天我向南一路乞讨,偶受风寒,最后病倒在我现在居住的那个村边,被一对老人所救。后来就认那二老为爹娘,我就随姓改名叫了宋石铁。那老人就是我现在的娘和我已过世的爹……”
  香花说到这儿,抹了一把眼窝呜咽着说:“二赖哥,由于那天我到他家正是黑上,他没看见那袋子上的名字。那些天,我又一直把那个袋子压在枕下,直到那天走时,他才猛然发现袋子上那石铁毛仨字。也就是那天,他将我送回家里,我才听说歪瓜他已不在人世,后来我们就结婚成家了。再后来石铁毛他娘老了,我们就搬回他这老家来了。”
  说到这儿,香花已是泣不成声了。
  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不是二赖亲自见到香花,亲自听了她的诉说,还真不知道香花受这么大的委屈。二赖这才知道香花是无辜的,当初是因为思念娘亲心切,一念之差,落入人贩子之手,致使她落难遭灾,导致他表弟疯癫,后溺水而去……
  二赖见香花如此难过,就谅解地劝着说:“香花,其实你也别为之难过了,我一定会将这一切转告给我舅母他们,他们也一定会理解你,原谅你的。”
  二人说着,来到香花家里。香花一边让二赖坐下,一边去鸡窝里拿鸡蛋给二赖烧茶。二赖麻利起身拦住不让她烧茶,并说明了他的来意。香花一听二赖是来找场子说书的,就大包大揽地安慰他说:“二赖哥放心,咱这山沟里,山高皇帝远,没人管,再说这大队支书是铁毛他堂哥,俺现在就领你找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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