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劝 返 有 招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16 10:03:17 字数:17044
一
麦子被淹无收的,不只是英娃一家。那些返迁回来晚的,凡是种在低处的麦子都被淹没了。起初回来晚的人家,对那些占了原本属于自己队上地的人,虽然有些不乐,但还没有激起特大的敌意。自他们的麦子被淹无收以后,人们争夺土地的欲望就日趋强烈,逐步激化。于是,返迁户与没搬迁的人发生了争地战,返迁回来早的与回来晚的发生了争地战,返迁户与县、公社和大队的林场、农场也发生了争地战。
这一场场争战愈演愈烈,从唇枪舌战到拳脚相击,继而发展到棍棒对峙,恶化到大打出手。轻则破皮流血,重则致伤住院,触目惊心,立刻引起了各级政府的关注。当地大队、公社迅速将这一问题上报县委、县政府。县委、县政府一边逐级上报,一边组织成立了劝返工作队,并由主抓移民工作的县革委王副主任牵头,抽调原三官殿公社书记多援朝任队长,开始对返迁移民做劝返工作。
王副主任正为劝返工作进行了一个多月,还没劝走一家返迁户而头疼时,一件件关于返迁移民偷当地生产队红薯、苞谷,入户撬锁盗窃,以及个别生产队库房被盗等案件,立刻摆到了县革委主任的办公桌上。王主任立即召开在家常委紧急会议,会上点名批评了王副主任。王副主任挨了批,气得一散会就通知多援朝来见他。
王副主人是军人出身,又是多援朝的老上级。当多援朝走进王副主任的办公室,王副主任二话没说,手指头就冲多援朝眼窝一点,下马威风地批评开了:“多援朝啊多援朝,当年你在抗美援朝战场上,敌人那炮火那么猛,敌人那碉堡攻势那么坚固,你都带领战士给老子攻下来了。你当年在丹江截流大会战中,你的施工营曾荣获突击先锋营称号!可今天交给你一个移民劝返的任务,你却给老子繁了个软蛋!这说明了啥?说明你多援朝骄傲自满,说明你多援朝不思进取,也说明你多援朝革命意志消沉了。一句话,你多援朝不把这劝返任务当回事!今天老子再给你半个月的时间,若再给老子弄个老和尚帽子平铺塌,老子就撤了你的职!”
王副主任这一排子话,他每一个词,每一个字,犹如从嘴里伸出的一个个巴掌,噼噼啪啪掴在多援朝的脸上,疼在多援朝的心里。又如从王副主任嘴里吐出的一根根棍子,根根都通在多援朝的鼻窟窿里。
说实话,多援朝从当兵抗美援朝,到退役至今,他还真没被任何困难难住过,更没为完不成任务,被上级领导批评过。今天,他却为完不成劝返任务,而挨了王副主任的批评,他被批评得又恼又火。“王主任,你他妈说那纯粹是屁话,别人不知道,你他妈还不知道?咱当年在朝鲜战场上,那枪口对准的是同仇敌忾的美国鬼子,老子有多少枪炮子弹,就敢打出去多少枪炮子弹;枪炮子弹打完了,我抱石头块子往敌人头上砸,石头块子砸完了,我还要上刺刀与敌人拼!老子在丹江截流大会战中,有多大劲使多大劲,拼命将石头块子往河洪里填!可今天,我却面对的不是美国鬼子,也不是往那丹江河里填的石头块子,而面对的却是返迁回来的移民老乡呀!”
多援朝这话从肚里涌到嘴边,他又竭力咬住压在了舌底。多援朝不是怕王副主任比他官大,怕他官大一级压死人,也不是看王副主任比他长几岁,而多援朝完全是看在老上级的份上。
王副主任可不是多援朝的一般上级。据说多援朝参军时,王副主任就是他的排长。是王副主任关心他成长,介绍他入党。后来,王副主任晋升营长,提拔他当排长。在多援朝眼里,王副主任不只是他的老领导,而且是他的尊长。所以,尽管多援朝平常对主任或其他领导的过分批评,他都敢强辩几句,唯独对王副主任的批评,就是批评得再过分,他从没辩过半句。但是,多援朝今天挨了王副主任的批评,他气得肚子差点儿没有爆炸:“王主任啊王主任,今天是你,要是换个人,他敢冲老子挖苦恁狠,搁我这毬脾气,我可不管毬什么官大一级压死人,别说你个副主任,你就是主任,老子任凭回去挖镢头,我这个鸡蛋也要和你这石头块子碰碰!你他妈怨谁?移民返迁回来怨谁?这不怨移民,而怨我们没给人家安置好,他们被逼无奈才返迁回来的!再说人家返迁回来,没有房住,没有地种,没有饭吃。他们在库区边钻土洞、睡窝棚,有的开点荒地种,有的等库水下去了,在泥糊里撒把种子,水淹了没收,水不淹了收一把填肚子,有的靠捡垃圾,还有的捡烂菜下锅充饥;甚至有的过着挨家乞讨的日子,可他们却没来找咱政府要地种,要房住,要粮吃。他们都可怜到这等地步,还要守着自己的故土不走,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故土上。你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多援朝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啊,别说返迁不完全是他们的错,就是他们的错,我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作为一个革命干部,我手中的权力是人民给的,这权力是让我们为人民服务的。现在我们面对的是返迁移民,而不是当年朝鲜战场上的美国鬼子,也不是当年丹江大坝截流填那石头块子,我对他们只有劝说,劝说,再劝说,总不能绳捆索绑,用棍子打着撵他们回去吧?”
多援朝在心里这么说着,不禁有些冲动,冲动得呼哧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王副主任,老上级,你知道我们移民有多苦,有多难,又有多好啊!当年他们响应党的号召而搬迁时,我们就给人家那么一点补偿,人家就背井离乡搬迁了。可我们给人家迁的啥地方,建的啥家园,盖的又是啥房子,你知道吗?不但建房单位图省事,给移民建的房跟那军营临时厂房似的,而且为了图省钱,为了突击快建,建的房子低矮劣质,四壁透风。有的建在凹地里,一下大雨就墙倒屋塌;有的刚建好,就成了险房危屋。如迁在邓县的移民房,一场雨就泡倒了大半个村庄,钟祥大柴湖继山口一个移民村,1967年一场大风,竟吹倒了80多间移民房,致使30多人受伤,3人遇难死亡。再说我们给移民选那又是啥地方,你清楚吗?钟祥大柴湖,那曾是1935年汉江溃口,淹没过8万人的坟墓,那地方可是我国上世纪50年代,建劳改场都嫌环境差的地方啊!可我们却把移民迁到那里,移民忍受着背井离乡之痛,移民在那里遭受着搬迁带给他们的贫困和痛苦。说白了,移民是被异乡的歧视,是被迁居地的恶劣环境和饥饿的逼迫,而无奈返迁回来的呀!这不是他们的错,这是我们当干部的失职、赎职,这是我们当干部的对移民不负责而造成的后果、恶果呀!
“王副主任,现在都解放二十多年了,你到库区两岸看看,由于我们工作的失误,致使大批移民返迁,把库区两岸变成了一个原始贫民区。这些凄惨的情景,对社会主义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也是我们这些当干部的耻辱!”但是站起来的多援朝,却陡然又冷静下来了,把这些憋在嘴里和一喉咙的话,又都咬住咽了回去。只是含着两汪眼泪,向王副主任说,“我尽力而为吧!”
当天晚上,多援朝独自坐在办公桌前,他颦蹙着额前那双浓黑的虎眉,沉着那张富有煞气的虎脸,右手指夹着他噙的纸烟,“吧哧”“吧哧”地咂着。可他却咂一口烟,吐一口烟,他不像在吸烟过瘾,倒像在故意糟践烟。你看他不是把一根烟“吧哧”完了,再燃另一根烟“吧哧”;而是一根“吧哧”不到半截,甚至刚“吧哧”两口,就“叭”掷到地上。地上已扔了好多烟头,就像一个个掐去了头的蝗虫,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办公室里早已烟雾缭绕,通信员急得将门窗都打开,然后又去伙房里端着碗饭,向多援朝的办公室走来。
这已经是通信员第四次给他端饭了。通信员把饭端到门口,没有急于往办公室里进,而是驻足冲着“吧哧”“吧哧”咂烟的多书记,望了一会儿,又端着碗转了回去。通信员回头刚走了两步,却又猛然回身,将碗端到多书记面前。虽然通信员鼓足了勇气,但仍有些怯生地说:“多书记,这、这饭都热了三次了……”
多书记猛然拔出噙着的大半拉烟头,“叭”往地上一掷,呼哧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说过不吃不吃,谁让你又热热端来的?!”
多援朝恶声恶气地说罢,见通信员一脸无奈和窘态,正准备将饭端走时,却又不好意思地点头一笑,歉意而又温和的对通信员说:“哦,对不起,把饭放桌上吧!”
看着放在桌上的饭,多援朝又看看仍然站在面前的小张,知道小张这是在等他把碗端起来。他不禁两眼一热,无奈地端起碗喝了一口。
小张这才放心地走了出去。
目送小张走出办公室,多援朝怎么也吃不下第二口饭,又把碗筷放到了桌子上。
多援朝吃不下饭,不只是挨了王副主任的批评气的,还因为他完不成眼下的劝返任务,而吃不下饭。
尽管王副主任在常委会上挨了革委会主任的批评,就立刻招来比自己低半格的多援朝批评撒气;也尽管王副主任这次对多援朝的批评,是王副主任第一次板着面孔批评他,也是王副主任第一次,手指头捣着他的眼窝子带着把子批评他。但多援朝对此都能理解、谅解,也都能忍让、承受。但是对于王副主任仅给他半月时间,要他完成劝返任务,却让多援朝为难作难得吃不下饭了。说实话,不论多援朝当年在朝鲜战场上,也不论他当年退役在丹江大坝工地上,多援朝还真没被上级交给他的任务难住过,更没有为完不成任务被领导批评过。可今天,多援朝却被王副主任仅给他半月时间,让他完成劝返任务而难住了。
多援朝正为如何在半月时间完成劝返工作犯愁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嘀铃铃响了。他随手抓起耳机一听,原本颦蹙的眉头,立时拧成了两个疙瘩。
电话是王副主任打来的,说接县公安局的汇报,破获了一个反革命案子,说是返迁移民罗国文,勾结四川反革命复兴党头子谭贵明,在库区造谣惑众,发展成员一案。王副主任强调,虽然此案已破,但由此暴露出库区返迁移民已多为患,严重影响了社会治安,再次催促他迅速解决劝返问题。
多援朝放下电话,他更坐不住了。
他随即掏出盒里的最后一根烟,当下又将那根烟往桌子上一扔,然后一把将空烟盒攥成一个疙瘩,狠劲地往地上一掷,霍一下站了起来,冲门外喊着:“小张,立即通知劝返工作队全体同志开会!”
二
当晚的会是在双河镇公社会议室召开的。多援朝是当兵出身,军人作风,他历来开会快言快语,讲话干净利索,抓住主题,切中要害。他今天和往次一样,待与会人员到齐,多援朝沉着脸,冲大家干咳了一声,说:“咱开门见山,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今晚把大家找来,开个诸葛亮会。就是让大家各抒己见,如何尽快解决劝返问题。好,下边就请大家发言!”多援朝说罢,随手拿起桌子上那根纸烟,噙到嘴里燃着抽着……
这种会已经开过好多次了,除了大家对返迁户上门劝说,就是分片分区给返迁户主办学习班。所以,大家仍是老生常谈。
这个说:“那就继续上门劝说,给他们做思想政治工作。”
那个说:“我看在劝说做思想政治工作的基础上,继续分片办学习班吧!”
也有的说:“在劝说做思想工作和办学习班的同时,应采取扒庵子、搬东西、撵人的强硬措施!”
接下来,大家就哄一家伙附合着说:“嗯,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是啊,不给他们点颜色,就不知道咱是开染坊的!”
大家这一嚷,嚷得多援朝呼哧拔出噙在嘴里的烟屁沟,往地上“啪”一掷:“行了!别再老生常谈随声附和了,我这耳朵都听出茧子了,都不会动动脑瓜子,讲点新的!”
多援朝这话一说,就像当即捂住了众人的嘴巴,人们的发言声戛然而止,整个会议室里不像开会,倒像哑巴的聚会。除了大伙“吧哧”“吧哧”的咂烟声,就是人们不时发出的咳嗽声。
会议室里灯光越来越昏暗,不是电量不足所至,也不是这会儿负荷加大所为,而是那些掷弹筒、喇叭头烟炮,在会议室里轮番射击,弄得会议室里烟雾弥漫,电灯被烟雾笼罩得昏暗无光,犹如从薄雾里透出的月光。多援朝看看头顶上那昏暗的灯光,又看看被烟云袭击得“吭吭咳咳”的人们,他没有用言语禁止大家吸烟,而是起身打开门窗,然后又往办公桌前一坐,温和地说:“大家都沉默不语这么长时间了,都再说说!”
尽管多援朝这会儿对大家是和颜悦色,也尽管他的语气是温和可亲,但大家仍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吸烟的吸烟,沉默的沉默,谁也不愿再说什么。
开会最怕的就是无言的沉默。多援朝的目光在每个与会者的脸上搜索着,当他的目光,搜索到坐在屋角那个留着分发头的青年时,突然将目光在那分发头脸上定了格,手指朝分发头一点:“任秘书,你说说!”
任秘书叫任汉林,他是从丹阳公社抽来的。多书记称他叫秘书,其实,他不过是个每月拿4元钱工资的民办教师。由于他文章写得好,字也写得漂亮,所以领导说他一笔好写,就把他抽到公社里当秘书。与其说他是个秘书,倒不如说他是秘书的代笔人,说白了,就是替秘书写材料的。任汉林虽说在公社里工作,其实他不是个干部,也不是个正式工,甚至连个零工都不是,仍是一个民办老师。他在公社的地位,说个不好听的话,连那看大门的都能使唤他。因为县里从几个移民公社抽调干部,成立劝返工作队,其他干部、工人,嫌劝返工作得罪人棘手,都不愿来,就抽他来顶角。公社有材料写时,就让他回去加个班,没材料写时,就让他在劝返工作队里凑个数。
多援朝虽然是军人出身,但他却粗中有细。自任汉林抽到工作队那天起,多援朝见他步履轻盈,机灵麻利,就感觉他是一个干事务实的人。尤其从他那双亮而有神的眸子里,透着他的聪明和睿智,敏捷和魄力。加上任汉林行走时低头看地,他给多援朝的第一感觉,是个善动脑子,又是个办事心里有底的人。特别每次开会,他见任汉林独自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多援朝说他这叫满瓶子不响。今天多援朝本来受了王副主任的气,正憋气窝火,找大家来连夜开会,是让大家献计献策想出个新点子哩。谁知,大家不是老生常谈,就是随声附和。他一气之下就批评了大家,现在见大家受了批评,都不发言,这才点名让任汉林谈谈看法。根据他的经验,这不好叫的鸟,一旦开叫,就一鸣惊人。
任汉林这个人忒怪,多援朝点名让他讲,他没说讲,也没有说他不讲,多援朝也没说让他往前边站。然而,他却沉着冷静,大方的从会议室的角落里往前一站,没有先对众人讲,却先冲多援朝说:“多书记,今天你点名让俺讲,这是对我的信任,那俺就不辜负领导的希望。可话又说回来,既然多书记让俺讲,就得等我把话讲完,更不要嫌俺老生常谈。”
多书记闻其一说,就点头答应了。这会儿,不说多书记,就连所有与会的同志,无不刷一下将目光聚焦到任汉林身上。顿时吸烟的不吸了,咳嗽的也不咳了,会议室里陡然静得鸦雀无声,无不洗耳恭听。谁知,任汉林却离题万里,所问非所答地说:“同志们,既然多书记点名让俺讲,大家也想听俺讲,那俺今天就讲一个,曾经发生在日俄战争中的一则小故事吧。在日俄战争中,正当两军战局处于胶着,局势十分紧张的时候,也是十分需要日军元帅井上,对日俄战局作出准确判断,以便控制战局,作出制胜决策的关键时刻。正当井上元帅为之挖空心机,绞尽脑汁,拿不出准确判断和制控决策时,作战参谋A主动求见井上元帅,井上元帅倾听A参谋的意见长达一个小时之久……”
听任汉林这么离题千里一讲,不说多书记不解疑惑了,与会的人意外瞠目的看着他,甚至有的干脆嘀咕着说:“他、他这唱的那一出呀?”
任汉林对于人们的神态,视若无睹,对人们的嘀咕,闻若未闻,仍然我行我素地讲:“A参谋刚刚告退,作战参谋B也主动前来献策。井上元帅又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仔细听B参谋对战局的判断和对策。井上元帅闻其一讲,发现参谋B讲的和参谋A讲的不谋而合。参谋B走不多会儿,作战参谋C也来了,参谋C刚一开口,井上元帅便发现参谋C讲的,和前边A、B两位参谋讲的观点大体相同。但井上元帅却毅然毫无烦躁,洗耳恭听了参谋C的汇报。”
故事讲到这份上,与会的同志,尤其多援朝,急着等任汉林快讲完,好听他讲讲劝返的新点子呢,谁知任汉林讲到这儿,却突然停下不讲了。与会的同志急,多援朝更是急不可待地催着说:“汉林同志,你快接着往下讲啊!”
任汉林却一脸认真的将两手往开一摊,说:“我讲完了!”
“讲完了?”众人无不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多援朝更是一脸狐疑地看着他,急得扭头哎了一声,“你故事讲完了,可你还没有讲如何尽快解决眼前的劝返问题呀!”
“是啊,你还没讲如何解决劝返问题哩!”与会的同志,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附和着。
任汉林环视了众人一眼,然后冲多援朝微微一笑,说:“其实我想的和我要讲的,大家刚才都已经讲了!”
“啥?”多援朝更加疑惑地扭头看了看大家,然后又把疑惑的目光落到任汉林的脸上,“你、你说你想的和你要讲的,大家刚才都已经讲了?”
众人闻听,无不疑惑的相互看着嚷嚷着:“我、我们没讲啊?”“是啊,我们讲的都是老生常谈!”
任汉林仍然冲多援朝微微一笑,回头对大家说:“老生常谈咋了?老生常谈好啊,老生常谈又不是旧生常谈,因为旧的东西是废物,废物不但不能常谈,而且还要铲除。然而老的东西就不同了,这不,老人是长辈,是要尊敬爱戴的。古老的东西是文物,是要收藏和保护的。老生当然需要常谈了。不说我们的四书五经,也不说老子、孔子和孟子,从古谈到今,单说一本《三字经》中的,‘人之初,性本善’这两句,我们爷爷的老师教爷爷学,父亲的老师教父辈们学,我们的老师又教我们学。这都是老生常谈,但正是这些老生常谈,却谈出了,我们一个文明古国的五千年文化,谈出了一个文明古国的数千年的文明礼仪和德孝。”
“好了,好了,现在这劝返工作已到了焦麦头天,你别夸夸其谈浪费时间了!”会场里不知谁终于耐不住性子,喊出了此言。
“不!”多援朝说着,呼哧站了起来,“汉林同志刚才这番话说得好,汉林如果不讲,我还说不出他讲那个故事啥用意呢。现在经他这么一讲,我不但明白了故事的深刻含意,而且深刻地认识到,我刚才阻止大家老生常谈,是大错特错的。同时,我也明白了,大家老生常谈,虽然观点相同,说法和论据未必相同,大家的重复,给我提供了更多的思维空间,大家的重复过程,实际可以变成我本人的辨析推理过程;更重要的是大家老生常谈的重复,更进一步说明,我们原本采用的劝返办法,是大家一致赞同的,也是务必正确的!好,散会!”
任汉林闻听,急忙对多援朝说:“哎,多书记,现在散会,你想出劝返办法啦?”
多援朝诡秘地一笑,胸有成竹地说:“你给我想好了,我还去想它干啥?”
“啊,你说我给你想好了?”
“是啊,我这都算出来了!”
“嗯,你算错了,不是我给你想好的……”
“我知道,是你刚才从大家说的话中总结出来的!”
任汉林顿时用肃然起敬的目光看着多书记,佩服得五体投地地说:“哎呀,多书记,没想到你比诸葛亮还算得准啊!”
多援朝自愧不如地说:“我哪有你精啊?”
“多书记,你都算到我心窝里了,咋说还没我精哩?”
多援朝咬住任汉林的耳朵说:“因为你是诸葛亮,俺是事后诸葛亮!”
“你……”
多援朝见任汉林还没醒过神来,便禁不住哈哈大笑着往住室走去。
三
这一夜,多援朝破天荒睡了个好觉。眼看都快上午八点了,他还没起床。
多援朝不是个懒人,天天睡的晚起得早。他的住室在公社那座木楼二楼的顶东头,木楼东边有个小窗,太阳一出来就照到他床上,人们打趣说多援朝每天起得早,是怕人们说太阳晒住他屁股了。尤其自多援朝兼劝返工作队长以来,不是睡到半夜里,独自坐起来抽闷烟,就是天不明起来在公社大院里转悠。说个不好听的话,连他每天到食堂里吃饭,就是急得只差没割下脑袋往喉咙里倒。
多援朝昨夜睡的晚,又没吃晚饭,不喊他恁早吧?小张怕他饿着了,更怕他睡过了起来埋怨。小张这么想着,抬胳膊一看快八点了,就不情愿地去喊多书记起来吃早饭。奇怪的是,多援朝一起床,他没有急着去伙房吃饭,而是让小张先去打探打探任汉林在干啥。
按照多书记的吩咐,小张先打着往工作队住室送茶的幌子,拎着茶瓶进去一看,其他同志都在,唯独不见任汉林。小张见任汉林不在寝室,他迅即又到连新民家去找。
连新民是公社文化站站长,由于公社没有房子,连新民的家就在公社不远,他就把自己的房子腾了一间办公。虽说连新民是文化站长,其实有名无实,他原是公社宣传队员。此人细高个儿,瓜子脸,生得高鼻子大眼,人长得帅气,笛子也吹得忒好。他吹的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吹得几乎全是颤音,真是优美动听,十分悦耳,那笛声让人听了,不是用口吹出来的,简直是用他的舌尖弹出来的。所以,多援朝就点名让他当了文化站长。连新民爱好广泛,他除了吹笛,还写得一笔好字,画一手好画,他整天除了给公社写个开会横幅,写个标语,一有空就跑到库区两岸,绘画写生。有人发现他画的不是丹江的河水,也不是丹江岸边的山草花木,而画的是移民返迁户住的草庵、土洞和他们在落消地抢种抢收,甚至连返迁移民们捡垃圾、打草、挖药,他也画成了画,并且画得惟妙惟肖。
有人说连新民画这,是往社会主义脸上玷污摸黑,也有人说他画这,是对社会主义不满,甚至有人说连新民,会不会受反革命特务坏分子利用,为台湾敌特提供反社会主义的素材。多援朝听到这些反映,他向人们解释着说:“连新民画这些,他给我汇报过。他这样做,是为了把返迁移民所遭受的一切酸甜苦辣,用画笔把它记载下来。”多援朝每说到这儿,他总是深沉地说,“我们的移民太好了,你让人家走,人家就走,你给人家找个啥地方,人家就去个啥地方。他们在那里过不下去回来了,也不找政府闹,就自己在丹江两岸搭庵、挖洞住下,自谋生路,他们够苦了,这点历史应该真实记载下来。”
小张知道,自任汉林抽到劝返工队以后,经常到连新民家玩。小张跑到连新民家一看,果然任汉林在那儿。
多援朝听说任汉林在连新民家,知道连新民最了解返迁户的情况,任汉林定是为下一步的劝返工作,找连新民商量去了。多援朝没让小张打扰他们,只是让小张继续观察任汉林的行动。
午饭后,多援朝正在午休。
午休是多援朝的特殊工作。以他的话说,他午饭可以不吃,但午觉不能不睡。哪天不午休,整个下午就像大烟瘾来了一样难受,难受得啥都干不成。多援朝说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平常谁要打扰了他的午休,比扒了他家祖坟还生气。他今这午休睡得正香,却被小张叫醒了。气得一别坐起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冲小张狠狠地埋怨一顿:“你他妈疯了你?”
当多援朝听说是因为任汉林中午喝醉了酒,连新民没拉住他,让任汉林跑到返迁户门上发酒疯去了,多援朝惊得一别坐了起来。
“啥?”多援朝惊愕地说着,冲着小张埋怨着,“哪你咋不早点告诉我哩?”
小张有苦难言地说:“我、我就说喊你,看大门的老王拦住我,说让你再睡一会儿。”
多援朝手往床梆上“啪”一拍:“你是我的通信员,还是他老王的通信员?你知道不知道,这要在战场上,你误了战机,那可是要挨枪毙的!再说现在返迁移民就像一稻场晒干的麦秸,一触即燃。他任汉林喝得醉麻咕咚去一闹腾,不定会闹出啥乱子哩。你快把车子推出来带我去!”
“啥?让我带你……”小张心里说着,却迟疑地望着多援朝怔那儿了。
小张生得个小身瘦,浑绑住称称,没有八十斤。多援朝身高体胖,体重足有小张的三倍还多点。小张一听说带他,怎不让小张惊呆呢?直到多援朝发火催他:“你小子不去推车,还愣这儿干啥?”
小张这才慌里慌张推来多书记的永久牌自行车,吓得也不敢说带不动他,只得胆战心惊地推着车把,支吾地说:“多、多书记你坐!”
多援朝呼哧夺过车子:“你这不是胡闹台吗,我坐上你能带我吗?快坐上我带你!”
“哎!”小张应着坐到自行车后座上。多援朝一边拼命地蹬车,一边后悔地埋怨着,说,“咋光想着他任汉林有劝返的办法,咋不多个心眼问问,他采用的啥方法哩。看他这去一闹,要再闹出啥麻烦来,才不好收拾哩。”多援朝在心里埋怨着,问坐在身后的小张,“你没听说他们中午喝多少酒?”小张说:“听说他们喝四瓶老白干哩!”多书记惊得一颤:“都喝四瓶?他们几个人喝四瓶?”小张说:“听说他俩喝恁些,我还不信,又亲自跑去问了连新民他娘,我还亲眼看了他们喝那四个空酒瓶!”
二人说着,就赶到了库区边。
虽然还没有交九,但牛叫似的西北风一连刮了三天,刮得大地比九里天还冷。尤其走在这库区边上,那吼叫的西北风,就像老天爷向人间扯响的鞭子,把人们的脸抽得,似一张张退去毛的乌鸡皮,人们那嘴唇,就像一颗颗熟透压瘪的紫葡萄。坐在后座上的小张,禁不住接连打了三个喷嚏,多援朝知道他是猛然出来喝风冻的,没顾得停车就单手捉住车把,另一只手将披在身上的军大衣往后一掀:“小张,你把我的大衣披上!”
果然不出所料,老远就听见任汉林的喊闹声,只是河边风大,距离又远,听不清他喊闹的啥。直到他们走近,多援朝才看清楚听明白。
任汉林没有了往日的仪表和斯文,简直就像活脱壳变了个人似的。只见他解着怀,露着肚皮,光着一双脚板,在返迁户住得最密集处狂呼乱舞。
连新民一边拼命地揪着他的衣襟,一边劝着:“你喝醉了别闹!”可他仍一蹦一蹦不住口地狂叫着说:“我没醉,我没醉,你才醉了呢……”任汉林一边挣脱着,一边挥舞着胳膊,指着蹲着、立着或圪蹴着的返迁移民们说,“移民老乡们,我、我知道你们受了欺负和委屈,你、你们才返迁回来的……你、你们不想再回去,对、对于这,多书记也同情,也谅解你们呀……多、多书记常给我们讲,说你们太可怜了,你、你们就像从娘怀里送出去的娃,你们在外边呆不下去了,才回来求到娘跟不走的。这、这当娘的,不、不怨你们,也、也不愿撵你、你们走啊……”
多援朝听他说这,气得连声“嗨”着:“嗨呀,这个任汉林,这返迁户劝都劝不走,咋还说我不想撵他们走哩……”
连新民听任汉林说这,急得又捂任汉林的嘴,又冲任汉林埋怨:“你胡说的啥,你这不是拆反吗?你再胡说,我非揍你不可!”连新民说着,扭头给人们解释着,“乡亲们,他、他喝醉了,他、他说的可都是醉话……”
“你他妈才说醉话呢!”连新民正解释着,为任汉林擦屁股哩,任汉林猛然将连新民推了个趔趄,“实话说着不努人,我今天就要说!他们这些返迁户天天被撵着走,甚至一次次被扒了庵子戳了窝往回撵,在这令人不安的日子里,他们被恐惧折磨着,甚至他们在睡梦中也无法摆脱。乡、乡亲们,咱多书记也是没办法啊,他、他头上还有管他的官,多书记本来不想撵你们走,才、才让我们给你们做思想工作,办、办学习班劝你们,这是多书记在故意拖延时间帮你们啊……谁、谁知到头来,不、不但没帮着你们,多、多书记却挨了上边的批评……乡亲们呀,你们苦,你们难,可、可俺们多书记比你们还苦,还难啊……多、多书记是个共产党员,又、又是个端国家碗的干部,人家今天夺他饭碗,撤他职,那、那可由不得他等到明天……上、上边这回可给多书记立了军、军令状,限、限他10天时间,完不成这劝返任务,就、就要处分他……”
“这话说得好!”多援朝听他说这,心里一喜,“你狗日这话,可算说到点子上了!”多援朝喜出望外,正等他这好话多说几句哩,谁知接下来就说得更差板啦。
“乡、乡亲们不要怕,常言说得好,天、天塌下来有长汉子顶着。多、多书记昨晚在会上,就、就拍着胸口子给我们说了,只要能帮你们,别说给他一顿批评和处分,就、就是把他的官帽子摘了,党、党籍开除了,把、把他撵回去挖镢头,他、他也愿意!”
“你这娃瞎说的啥呀?嗨!嗨!”多援朝气得又是连声嗨着,“看照他这一说,有我顶着,这返迁户真不走了,让我拿屁股给上边说!”
正当多援朝气得差一点儿没骂娘时,连新民气得一下将任汉林抡倒地上,手指头朝他眼窝一点,恶恨恨地骂道:“你他妈酒喝人肚里了,还是喝狗肚里了,你瞎说的啥?”
“你他妈才把酒喝到狗肚里呢!”任汉林手指头朝连新民点着,勉强挣着往起来站没站起来……
一直蹲在庵子门上的霍有福,忙上前把他扶起来,无限感慨地望着他,哭不出,也说不出,冲他憋了半天才说:“好兄弟,你啥都别说了!我、我霍有福听你的……”
可喝醉酒的人,偏就天不怕,地不怕,想说啥就说啥,天王老子都敢骂。更奇怪的是,凡是酒醉的人,你不让他说啥,他偏要犟着说啥。任汉林和所有醉汉一样,他一摇三晃地冲霍有福将手一摆:“有、有福大叔,乡亲们,本、本来有些话,我、我不想在这儿说,可、可我不说你们咋能知道啊,多、多书记在昨晚的会上,含着眼泪对我们说:‘我的同志们啊,你们知道不知道啊,咱们的移民乡亲太可怜了,他们也太好了!你看他们返迁回来,没房住,他们就在库区边拱草庵,钻土洞。他们回来早的等水下去了,在那泥糊里撒把种子,水淹了一场空,水不淹了收一把粮填肚子。而那些回来晚的,连这落消地也争不上种,自古地是咱庄稼人的命,没地就没粮填肚子啊!可咱返迁移民也是人,他们没地种,为了活命,他们有的捡破烂卖钱,捡烂菜叶子下锅……倒说劝他们回去,那地方总有房住,有地种,又有户口,就是种出的粮不够吃,国家也会按人头统销给救济。可一想到张口劝他们回,撵他们走,咱们的移民这么好,这么可怜,这咋让我张得开口啊!所以,我多援朝这回就豁出去了。我不劝着撵他们走了,我就等着10后,县上来宣布开除我党籍,撤我的职吧!’”
任汉林喝醉了酒,口无遮拦,给小孩屁股一样只管“屙”,他只管站着说话不腰疼,可在一边的多援朝却疼在心里呀。是啊,他任汉林说的是醉话,而移民可要当真话听。任汉林捅这娄子可就大了,多援朝恨不得上前骂他一通。可一想,他怎敢这会儿露面,现在一露面,恁多移民围上来,要他说到做到表个态,他咋下得了这台呀!
正当多援朝想拦无法拦,连新民也劝不住时,忽然见霍有福及众移民们,有的捏鼻子,有的抹眼窝,还有的低下头抽泣,接下来都纷纷钻进了土洞庵棚里……
多援朝看着纷纷走去的移民,不知道是任汉林说自己为他们撑腰,而放心地离去,还是人们为之感动而走。但有一点多援朝是肯定的,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这都将给下一步的移民劝返工作,带来极大的不利。
再说正在狂呼乱叫的任汉林,不知是他陡然酒醒了,也不知是他见移民们都纷纷钻进了庵棚土洞,还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酒后胡言乱语,闯了大祸吓地,只见他两腿一软,欠了欠头,瞪了瞪眼,“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哎汉林你咋了咋了!”连新民见他一头栽到地上,就去扶任汉林起来。一直躲在旁边,不敢露面的多援朝一见,慌忙丢下车把,飞步跑到任汉林跟前……
多援朝跑到跟前,连新民已将任汉林扶起来了。多援朝随手掏出手帕,在任汉林脸上擦着,唉叹不及地埋怨着,说:“咋喝醉成这!”
“我、我没醉,我没醉,你他妈说谁醉了?”任汉林醉眼朦胧地说着,将一只胳膊搭在了多援朝的脖子上。
“是、是他醉了!”连新民指着多援朝说着,拿起任汉林的胳膊准备往自己肩上搭。谁知刚挨住任汉林的胳膊,任汉林一下子将连新民的手往开一推,“我、我就让他连新民扶我!”
多援朝给连新民示了个眼色,扶着任汉林往前走去,连新民只得在后边跟着。多援朝一手抓着任汉林的手,一手扶着他的腰走着,任汉林的两腿像打梿枷一样,半走半拖往前走着,这让他又想起了当年在战场上,搀扶伤员的情景。
等走到连新民门口时,多援朝怕这样扶着到公社院里,让干部们看见影响不好,就扭过头示意,让连新民把门打开,将任汉林扶进去。谁知酒醉心里明,任汉林突然用手推住门框,死也不往屋里进:“我、我不去多书记的屋,我、我要回工作队的宿舍里!”
连新民故意打着模糊眼骗他,说:“这就是工作队的宿舍!”
多援朝也附和着说:“对,这就是工作队的宿舍!”
任汉林两眼冲多书记一瞪:“好、好你个连新民,你他妈真当我喝醉了?别、别说我没醉,我、我就是醉了,也比你不喝醉了灵性!快把我送到工作队宿舍去!”
多援朝无奈,不得不将任汉林扶进工作队宿舍里。
四
当天夜里,多援朝一眯住眼,眼前就呈现出任汉林发酒疯的情景。每当这时,任汉林那胡言乱语,就争先恐后的往多援朝耳朵里挤。把他闹腾得,“扑通扑通”在床上翻了一夜烧饼,急得天没亮,就起来在公社院里转悠。多援朝思来想去,最终得出了解铃还需系铃人的方法。决议一定,他就亲自到工作队宿舍找任汉林。
多援朝窝了一肚子火,从昨天下午一直憋到今天早晨。这会儿,他要冲任汉林像战场上打机关枪一样放放,等一肚子火冒了,气出了,再冲任汉林指鼻子捣眼埋怨一顿,最后让他昨天屙的屎,今天让他自己去擦干净。谁知,多援朝气咻咻地跑进工作队宿舍,他二话没说,就呼哧揭开任汉林的被子一看,任汉林的被窝里,除了一股扑鼻的酒气,却连个人影也没有。
多援朝憋一肚子火没处发,他一急就不管影响不影响其他人休息,就气咻咻地嚷道:“他任汉林人呢?他任汉林人呢?”
几个工作队员,有的在醒着,是嫌冷赖在被窝里没起来;有的还在梦乡,被多援朝嚷醒;有的打着呓怔,说睡着了不知道;还有的伸着懒腰说起来方便时,发现门虚掩着,不知道任汉林啥时就走人了。
任汉林去哪儿了呢?会不会是酒醒后,他想起了什么,去找连新民看他酒后说啥醉话没有?再不就是他昨天灌一肚子酒没吃饭,饿急了去食堂找吃的去了?多援朝随即跑到公社伙上一问,炊事员说他没去食堂。他没去食堂,那肯定是去连新民家了。
多援朝随即跑到连新民家一问,连新民他娘说任汉林天没明就来了,来了说饿,给他们做的酸菜面条,他和新民吃罢,只说有事,就出去了。
多援朝纳闷了:“这俩年轻人,当年移民搬迁时,合伙上演了一出自我批斗的把戏,难道这次他俩,还要再合伙上演一出啥戏不成?”
你别说,多援朝这么一想,还真想出点道道来了。他俩昨天中午怎能喝四斤酒呢?两个人喝酒,咋就偏偏把任汉林喝醉了呢?再说了,天没有下雨,任汉林又没跳到水里,他的上衣咋会湿了?是任汉林出酒吐的?可不对呀,既是出酒,咋会只吐酒,不吐饭菜泥?会不会是故意把酒倒在身上,又合伙演了一出周瑜打黄盖的苦肉计?
想到这儿,多援朝不禁打了个寒战,眼前不由闪现出,任汉林大冷天在寒风刺骨的丹江河边,身着湿衣,解着怀,光着双脚嚷闹的情景。只想任汉林灌了一肚子酒,肚里酒精发烧,烧得他周身发热,不知冷呢。没想到他没把酒灌在肚里,而倒在挡风遮寒的衣服上,那湿衣服溻在身上,伴着刺骨的寒风,该多冷啊!多援朝不禁默默着:“这个任汉林,为了不伤返迁移民的心,曾劝我给移民们好话劝说,做思想工作,昨天为避免对移民们采取强硬措施,才用酒浇湿衣裳,不顾寒风袭击,上演了一出酒后道真情的苦肉计。”多援朝不禁两眼一热,流出了两串酸酸的泪水。
正当多援朝掏出手绢抹泪时,“多书记……”任汉林和连新民从门外喊着闯了进来。多援朝忙扭过头,用袖子揩去脸上的泪痕,强笑着说:“你俩来了,快坐快坐!”猛然见多援朝两眼发红,二人不禁异口同声地问道:“多书记,你这眼……”
多援朝一笑:“噢、噢,你们说我这眼呀,都怪我昨晚睡前喝了两杯浓茶,害得我一夜都没睡着,所以就……”多援朝说到这儿,随即将话题一转,“哎,你们来找我有啥事啊?”
连新民一笑,故意昂着首,说:“多书记,今儿不是找你办事,而是给你报喜来了!”二人满以为多书记闻听,会惊疑地问他们报啥喜哩。谁知,多援朝听了却显得十分淡漠,不以为然,理也没理。
任汉林以为多援朝没听出来,就直言相告说:“多书记,返迁户开始往回走了!”任汉林以为多书记听后,会激动得立马站起来叫好哩。然而,多书记仍然显得十分淡漠地说:“我先不听这,我只问你昨天到底喝醉了没有?”任汉林木然地望着多援朝:“我、我……”任汉林脸红了,语塞了。他我了半天,才冲多援朝吭哧着说,“多,多书记,我错了,我不该……”连新民忙在一旁帮腔解围说:“多书记,我和汉林做的有点过分,不过也是……”“好好好,”多援朝将手一扬,“今儿不是追究你们对错的问题,我是说这大冷的天,你任汉林冻出个毛病咋办?”任汉林轻松地一笑,他摔胳膊抡腿说:“你看看我这零件,连一点毛病也没有,其实人一动劲,比烤火还热理!”连新民说:“对,汉林说他当时都热得出汗了呢!”多援朝却突然又纳起闷来:“哎,我说汉林,你是咋想出这个怪招的?”任汉林故意撇了他一眼,卖着关子说:“亏你还是个干部哩,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为人民服务’,你干的好与不好,那就看你服务的人民满意不满意。你的服务要让人满意,首先得研究人民想的啥,他们需要啥,以及他们想说啥,想干啥。你只有把这一切都了解清楚了,才能按人民的所需去服务。就像这劝返工作,通过那天晚上大家说的,我经过筛选归纳才发现,这人,你劝他们走,他们偏不走,你劝他们快走,他们却坐而观望着都不动。再根据人们的同情心,老话说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你关心同情人,人们就同情你。我们就是根据这一点,说你关心他们,同情他们,又故意把你受批评挨整,说你完不成任务,要被撤职开除党籍,还说你不想让他们走。这不儿,我如此一说,他们今天就开始行动了。”多援朝闻听,满意地将头一点:“哼,就你俩鬼点子多!”
“鬼点子多咋了?你不常给我们说,工作要实干加巧干嘛?!”任汉林说着,扭头冲连新民将嘴一努,“你说是吧新民!”“是是是……”
“你咋不九九九哩!”多援朝白了他俩一眼,“是十不是十,现在下结论还未必过早,等大功告成了,那才能叫十!”
任汉林点着头说,“对对对,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实践出真知’。是九还是十,那还得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五
还别说,这事还真让任汉林、连新民俩办着了。自他俩演了那场苦肉计后,那些赖着不走的返迁户,你看他走,他看你走,结果一家看一家,半月没过,返迁回来的一万七八千移民,一下子就回去了一万多。劝返工作的大战告捷,这对多援朝来说,犹如搬去压在他心头的一盘石磨,再加上王副主任又点名表扬了他。把个多援朝乐得,如同当年在战场上打了胜仗一样高兴。
难怪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连最不爱张扬虚荣的多援朝,受到表扬从县里回来,就高兴得见人就发烟。当发完一盒烟,又去兜里掏烟哩,他手伸兜里一摸,哎呀糟了,只剩两盒烟了,多援朝忙回办公室里不发了。这两盒烟,他要给连新民和任汉林留下。因为受表扬的应该是他们,自己不过是月亮跟着太阳走,是沾了太阳的光罢了。若不是任汉林和连新民演那场双簧,走活了劝返这盘棋,说不定上边该咋处分他哩。多援朝正准备将那两盒烟搁起来时,任汉林和连新民碰巧来了。多援朝一见,顿时喜出望外:“哎呀呀,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我正准备找着奖励你俩呢,你们就来了。”多书记说着,随手掏出两盒烟,就往他俩手里塞,“来来来,你俩各装一盒!”
任汉林伸手把烟一推:“这奖励的烟,俺们就不要了。我今天和新民来,是求你答应给俺们办一件事!”
连心民咐和着说:“嗯,对,我们是求多书记办一件事!”
多援朝闻听,就满口答应,说:“中中中,你俩的事,别说一件,就是十件,我都答应!”
任汉林说:“哎呀多书记,难怪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就这几天不见,看你也变得油腔滑调了。”
连心民也接了一句,说:“是啊,我们还没说啥事哩,你可答应了。”
多援朝随即抬起双手,照他俩肩上一拍:“哎,我料你俩找我办的也不是坏事。你们说,要我给你们办件啥事?”
“多书记,我们想找你帮助安置一家返迁户的户口!”任汉林说着,将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盯在多书记的脸上。
这件事情提得太突然,也太意想不到了。多援朝压根没想到,他俩会提出这么一件事情。多援朝没说给办,也没说不给办。只是把一双眼睛来回巡视在他俩的脸上,好一会儿才说:“能告诉我,这家必须安置的特殊背景吗?”
“这家返迁户没有什么特殊背景,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条件。其实这家户主你也认得,户主叫霍有福……”任汉林说着,仍然瞪着一双眸子看着多书记,等待着多书记的批评,也等着多书记的回答。
闻听霍有福这名子,多援朝不光熟悉,而且对霍有福太了解了。霍有福这人太好了,他曾是丹江大坝上有名的劳模,又是当年冒死去北京,为移民向党中央、毛主席反映大柴湖真实情况的移民代表。自霍有福一家从大柴湖返迁回来至今,马三奎曾多次找多援朝给霍有福一家安置户口。多援朝也十分同情霍有福一家,尤其多援朝听说霍有福一家,因妹夫死去被销户撵出后,真有心帮他一家安置户口,而且多援朝也完全有能力帮霍有福一家安置户口。可只因接连回来的返迁户太多,怕动一户牵百家,闹出乱子。所以,霍有福一家回来好几年了,至今没有给安置。
现在听二人提名道姓给霍有福一家安置户口,是马三奎从中说合,还是霍有福暗里找了他们?所以,多援朝不由为之瞪大了眼睛:“哎呀,你们这是……”
连新民看了任汉林一眼,支吾地说:“其、其实,我、我们和霍有福一家没有丝毫亲情瓜葛,只、只是……”
任汉林见连新民说得支支吾吾,随即抢过他的话,说:“只是利用霍有福一家,给那些返迁户做了个榜样,从而达到劝返之目的而已。”
连新民说:“对对,是我们答应了人家!”
“啊?”多援朝这才明白其中奥秘,真是又想气又想笑,手指点着他俩的脑门子,“你俩简直是在编小说、编戏、写电影啊?你们咋能……”
“咋能个啥,早听说马三奎为霍有福家户口曾找过你多次,并听说你也有心帮他,可就是找不来个正当理由。”任汉林强辩着说,“再说,我们这样做咋了?连毛主席为了鼓励教育干部群众,还树个雷锋、焦裕禄做榜样;为把工、农业搞上去,还树个大庆、大寨为典型呢。就不兴俺们树个榜样典型?”
见任汉林强词夺理,多援朝气得扬手照胯骨一拍:“唉呀,咋越说越离谱,你们咋能给毛主席比?再说人家雷锋、焦裕禄、大庆、大寨,那都是真正的好典型好榜样,可你们这是做假,是做假!知道不知道?!”
“假的咋了?伟大领袖毛主席都说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我们正是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在劝返工作中大胆树立一个假返回的典型,促使劝返工作顺利进行,这有啥错?”
多援朝是军人出身,加上他是个火爆性子,他见不得人堵他的枪眼,更见不得谁在工作中掺水分做假。尽管任汉林这狡辩的话,说得音小低微,但还是让多援朝听见了。气得将桌子“叭”一拍,扑通坐到椅子上:“好好好,你们大胆,你们有本事,有能耐,哪怕你们俩将他霍有福家户口,安置到太阳、月球上哩,我不管了!”
任汉林受了多援朝的埋怨,气得简直像堆一触即燃的火药,恨不得在多援朝面前轰炸轰炸算了。可一想到自己这做法确实有些出格,也就暂且忍下。猛然将身子一转,一把拉住连新民,气咻咻地撂下两个字:“咱走!”
多援朝呼哧从椅子上弹起来,木木地望着二人走出的身影,“嗨吆”一声,又“扑通”坐到了椅子上。眼前立刻又闪现出任汉林身着被酒浇湿的上衣,解着怀,光着脚,在寒风瑟瑟的丹江岸边,狂呼乱叫的身影……继而又闪现出任汉林在会上讲故事发言,和返迁移民纷纷返回的情景……
多援朝不禁对任汉林的大胆想法和做法心服口服,而且为之惊而叹之:“这个任汉林想的还真有道理,仔细一想,这世界上的事,真叫古怪,这世上的人更古怪。啥事都不敢开个头,若有一个人开头,你看他做,他看你干,就难以劝说遏制。就如这移民返迁,开头一家返迁回来,接着就这家返迁回来,那家也返迁回来,就出现了移民大返迁。这一跑回来,劝这个不走,劝那个也不走,于是你看他,他看你,谁也不愿走。这任汉林通过正事反做,又故意树了个假典型一带头,众人就见样学乖跟着走了。难怪那科学家都说,人是由猿猴演变成人的,本来那猿猴天生就见样学乖嘛……”
任汉林和连新民这对年轻人的想法和做法,不得不使多援朝重新认识自己。他一直认为自己在部队上领兵打仗是英雄,转业回来当干部也一定是个好干部。然而任汉林和连新民二人的想法、言行和做法,使他不得不惊而叹之,自愧不如。想到这儿,随手掏出一支烟燃着,他边抽,边对自己反省起来。认为任汉林和连新民的想法和做法没有错,他也认识到自己刚才说的做的也有些过激,决定亲自去找二人当面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