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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麦 子 泪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15 15:21:16      字数:8476

  移民返迁回来,没有户口,没有房屋,也没有土地,被称为三无“黑人”。这些“黑人”们,他们没房屋,就在岸边挖土洞、搭窝棚。他们没地种,就在淹没区里开垦落消地种。库水上来了,他们就往高处跑,库水下去了,他们就在落消地里撒把种子。水上来的晚了,收一把,水上来的早了就抓瞎,过着刀耕火种的非常人生活……
  二赖一家就是从大柴湖返迁回来的。他一家不是最早返迁回来的,也不是最晚返迁回来的,而是经过一番观望、等待后,才拖家带口返迁回来的。二赖只想老家恁大的库区,水落下去随便开垦一块慌河滩,就种地收粮食了。哪知,垦落消地种可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容易,不说地势高、土质好的落消地,已被回来早的返迁户开垦了,就连地势较低的落消地,也已被返迁回来的人们垦种了。那些返迁回来比较晚的,像二赖等一些返迁户,还能在地势较低处垦点地种,而那些回来晚的返迁户,连地势低处的落消地也垦不到了。只有靠拉板车、或到建筑队里拎泥包搬砖头挣钱买粮生机,而那些没有板车、也找不到活的返迁移民,有的去捡垃圾,有的去乞讨,还有的去偷、抢,甚至有个别女的去卖身……
  二赖一家回来的晚了,不能只怨二赖瞻前顾后过于谨慎,其实还怨张磨杠。本来迁到大柴湖不久,听说那里是当年汉江发洪溃口,致使8万人葬身鱼腹,后来变成荒无人烟的大柴湖就害怕,毎当二赖看见矗立在村里那座防洪保命的高台子,就感到惶恐不安。尤其每到夏秋淫雨时节,二赖睡到半夜,曾多次被洪水溃堤的噩梦惊醒,生怕半夜汉江溃口,一家人葬身鱼腹。为此,二赖早就想返迁回老家。特别是二赖接了有福那封信后,二赖返迁回老家的心情更为迫切。但是为了保险,二赖接连给有福回了几封信,都因不见有福回信,而没敢轻举妄动。于是,在英娃父子返迁回老家时,就让英娃代他打听有福一家的情况来个信呢,谁知又没接到英娃的回信。本来二赖就有顾虑,加上接不到英娃的来信,就更加犹豫不决。直到荆门移民事件一闹腾,闹得二赖不再犹豫,决心跟人们一起到荆门替死伤的移民报了仇,就往回返迁。尽管魏民英和民尽忠亲临现场劝阻,二赖往老家返迁的决心毅然没变。就因为张磨杠当着众人说那句“民书记、魏支书,我不走了”的话,却让二赖又从返迁的决心蜕变到犹豫。就这么一犹豫,使二赖返迁回来的更晚了。
  那天,二赖在老家码头下了船,他望着曾经的故乡,变成眼前这片杂草荒芜,不堪入目,残梗败叶,一片萧瑟的样子,他的心顿然像被冰凌刺了一下似的,不禁感到痛疼,感到寒心,寒得比眼前这片土地还要萧瑟。这也难怪,当年搬迁走的时候,库水还没有淹没村庄,一家家的房墙,就像各家的老仆人一样,忠实的为主人坚守在各家的宅地上。在他们迁走的这些年里,家乡的村容村貌,除了一家家房子拆去了屋顶,其他一切的一切,仍原容原貌,就像一幅画一样,铭刻在他大脑深处的皮层里。然而几年后的今天,看到的却是墙倒树伐,过去的一切早已荡然无存,留给他的只是岸边返迁移民挖的土洞和搭建的草庵窝棚,以及河滩上刚刚收过秋庄稼的落消地,和地里那些歪歪扭扭、杂乱不堪的庄稼杆子,显得满目疮痍,一片狼藉,无不让二赖伤感、寒心、失望、绝望。“唉!我们现在只能像原始人那样,钻土洞拱窝棚垦荒劳作了!”二赖不由自主地说着,两眼一酸,眼泪哗一下涌出了眼眶。和他一同回来的妻子儿女,也都禁不住搂在一起哭了起来。
  也是,二赖本想回来,能在自己的屋墙上横几根木杠,搭个草庵住下,在落消地里种麦种秋,一家人就头有顶的、脚有踩的、地有种的、粮有吃的了。谁知,眼前的一切,就像一面完好的镜子,陡然被打碎了一般,怎不让他们失落、伤感、失望、绝望得哭呀?
  二赖淌过一阵泪后,无奈地领着一家老小,在库区边的土坡上,搭起了一间窝棚,让家人住下。接着,二赖没去找英娃打听有福家的情况,也没有去找着埋怨英娃,为啥没有给他写信。二赖之所以没去找英娃,是二赖至今还生着英娃的气。气的是英娃当初红口白牙答应他,回来一定替他打听有福一家的处境,并把有福一家的处境写信告诉他。而英娃却言而无信,一回来就石沉大海,渺无音讯。在二赖心里,英娃这种言而无信的人,是不可找、不可见、不可信、更不可交的人。所以,二赖没有去找英娃,直接按照当初有福信上的地址,去找有福帮忙办理落户的事。
  二赖抱着天大的希望找去一问,如同英娃当年去打听的一样,人们同样用异样地目光看着他,同样有个别人问他和霍有福是啥亲戚。当二赖说是从大柴湖回来的时,有些人躲避,也有些人笑而不理,个别好心人说有福一家都搬走二年多了。二赖一打听才知道,有福他妹妹结婚半年不到,妹夫就得急症死了。有福妹夫死后,有福一家就被撵出队了。二赖难受急了,他含着眼泪往村外走着,拍着后脑痛惜地埋怨着:“唉,我还怪英娃言而无信,有福如此的遭遇,英娃怎忍心写信与我呢……”
  自我埋怨着,二赖又沿着库边打听有福一家的下落。可他打听来打听去,终于打听到有福的下落。可待二赖跑去一看,庵棚在锁着,他向附近放牛放羊的人一打听,人们说有福早就死了,她家里领着娃到河边挖香附子疙瘩去了。二赖一听心都凉了,更加明白英娃为啥没给他打信的原因了。二赖含着眼泪,顺着人们指的方向找去一看,领着孩子挖香附子疙瘩的不是有福家里,那娃也不是有福家的娃。二赖一问才知道,原来她男人姓刘,叫刘福,不叫有福。
  “不叫有福就好,说明有福还在。只要他人还在,早晚会找着他的。”二赖自我安慰着回到家里,本想随便开一块落消地种呢。那知,二赖两口子,按照他们当年的印象和地形山脉的轮廓,找到那块原本属于他们队里的地盘一看,不是已被后靠的邻队社员开垦了,就是被返迁回来的人们开垦了。他们又沿着河岸跑着找了大半天,除了已被人们开垦耕种的落消地,再没找到一块可以垦种的落消地。妻子秋红跑得脚腿生疼,气得埋怨二赖不该回来的晚了。
  二赖被秋红埋怨得耷拉着脑袋蹲在地上,气也不敢吭。
  听着秋红的埋怨,二赖又无法给秋红解释因听了张磨杠那句话,而一犹豫回来的晚了。再说现在回来,靠有福帮忙落户没了指望,靠开垦落消地种,不说地势高的地已被人垦种占有了,就连地势较低的落消地,也已被人垦种占有了。一家人沦落到这一步,怎不让秋红埋怨呢?
  这些天,二赖心里苦啊。他天天听着秋红的埋怨,天天还得跑到河边,眼巴巴地等着水退下去了,好寻一块能垦种的落消地。就在二赖为找不到一块可垦的落消地犯难时,张喜胜突然找来告诉他,发现了一块可垦的落消地。二赖闻听如获之宝,随即跟着喜胜沿着库岸跑了好几里路,循着喜胜手的指向一看,天呀,那是块啥地呀,是一块仍被库水淹没着的一片水滩。只是从露出水面的那些沤休干枯的荒草野蒿,流露出水落下去是地的信息罢了。二赖看到此,禁不住一串伤感的眼泪,倏一下滚出了眼眶。一阵伤感过后,二赖忽倏抹去眼泪,强笑着说:“谢谢喜胜兄弟,还是你有眼力,那就这块地了!”
  自定下这块地以后,虽然秋红看了不大在意,但是二赖却特别上心。二赖几乎每隔一天就要去看看水退下去了没有。偏就水不随人愿,好像库水故意和他作对,迟迟不见退去。眼看人家地里的麦苗都满地青了,二赖选那块地里水还没完全退去。
  二赖耐着性子等啊等,直等到快交腊月了,那块地才免强露出水面。虽然种麦已经有些晚了,但是二赖见地皮一露出来,就催秋红快去河里种地。秋红听二赖一催,就劝慰着说:“他爹,人家那麦都发蔸了,现在去种麦能收吗?”二赖冲秋红两眼一瞪:“咋不能收?你没听人家说,麦是仨月种,一个月收!再说,能让麦种舍了,也不能让那地误了。”
  这么说着,二赖就催秋红装了半袋麦种,二话没说,呼哧往肩上一搭,就当头往那块地里走去。
  秋红见二赖当头一走,气都没敢吭,就拿锄拿筢子急慌慌地跟着去种地。秋红跟着来到那块落消地里,二赖前头撒种,秋红就踩在泥巴糊里,用铁耙子扒地。一连起早贪黑忙了十几天,总算把几亩地种完了,可说好好歇几天哩。谁知,二赖又别出心裁,又满世界跑着找着挖墙土砸坯块,一担一担往地里挑着撒。
  秋红一见就劝着说:“他爹,那墙土都被雨淋得没肥效了,再说撒啥墙土啊,那地都闲了这么多年,不用施肥就长。”
  二赖眼一睖:“胡说,土闲三年赛如粪,别说这墙土了。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
  秋红不敢再劝,就说:“那、那就是往地里撒墙土,咋一个人去干,你言一声,咱都去干多好?”
  二赖难为情地说:“我不是怕你累吗!”
  秋红说:“同样是个人,你都不怕累,咋能累着我呢?连那老话都说,锄地怕的三把锄。我帮一把,你总少干一点!”
  秋红不仅和二赖一起往地里运墙土,而且还鼓动几个孩子帮忙砸土坯、往地里抬墙土。真是举家老小,能担的担,不能担的抬,把墙土运去往泥糊里撒着。一家人没明没夜地忙了十好几天,终于把垦种那块地盖上了一层墙土。二赖站在地边用袖管擦着脸上的汗,望着用墙土掩盖着的那块麦地,好像看见了一地长着麦穗的麦子,有了麦子一家人就有吃的了。他不由欣喜地笑了……
  快交正月时,二赖地里那麦苗终于破土而出了。
  就像那老话说的,有苗不愁长。一交春天,二赖地里那麦苗,虽然没有人家种那早麦,分孽得一蔸一蔸的恁旺势,但也返青泛出了乌色。也许是墙土的作用,加上年前两场大雪,开春一场春雨,二赖家那麦苗,就开始疯长起来,几乎听得见麦苗“呼哧”“呼哧”往起蹦似的。二赖望着自家那块春韭似的麦苗,心里乐不自禁,他那张阴沉了多年的脸,终于露出了灿烂地笑容。
  阳春三月过去了,四月的冷雨结束了,温润芳菲的五月随之而来。二赖望着田里的麦苗,像人用手往起拔一样,齐刷刷地疯长。他乐得自言自语地说,难怪说仨月种,一个月收啊。看种在高处那麦开始抽穗养花了,我这晚麦也起身打苞了。
  这些天,二赖可急得坐不住了,他一直为收麦、打麦而操劳准备着。他们返迁回来时,缸缸坛坛能卖的卖了,不能卖的送人了,两个装粮的柜子也卖了,眼看就要收麦了,收回的麦子往哪儿装?秋红说等荊关那卖缸的来了,买两口大缸就中了。二赖说:“不,那太贵了,不如给我烙些干粮,我上荊关盆窑上担俩口大缸回来。”秋红说:“那来回得三四天哩,多受罪呀,哪能省几个钱?”“能省几个是几个,蹋着屁股坐屋里倒省力,可一分钱也挣不来!”二赖说到这儿,对秋红嘱咐着说,“你今黑就给我烙干粮,我明儿个赶早就去荊关挑缸去!”
  二赖马也快,一来回三天就把缸担回来了。秋红见二赖脚上草鞋穿坏了,脚上也打了恁些血泡,秋红心疼得大颗眼泪掉。只说让他第二天早晨多睡一会歇歇呢,谁知,没等秋红把早饭做好,二赖就老早爬起来催着问饭好了没有。秋红闻听就埋怨他说:“你他妈真是鸡子脱生的,巴脚子命啊!可叫你多睡一会儿歇歇哩,你就给叫鸣鸡似的,老早爬起来干啥?”
  “干啥?你没看麦都打苞了,马上焦麦头天就要来了。不说打场用的桑杈、扫帚、簸箕、木锨,就连割麦子的镰刀还没准备呢!今儿四月初一,老城秧田的庙会,我得去赶会!”二赖说到这儿,眼往秋红一看,“噢,你今儿也一块去,咱顺便买担篮子,再买个簸箕!”
  二赖两口子,当天就把割麦打场的工具置办齐,秋红连补布袋的针线都买回来了。
  尤其麦扬花时,一个晴天接着一个晴天,加上不停的小西风刮着,二赖更是乐得合不笼嘴。以农民地话说,“这叫风扬花,挑断杈”。意思是说麦扬花时节刮风,麦花开的裯,授粉效率高,麦穗会长得籽粒饱满。二赖喜得领着老婆娃子,天天钻到地里薅麦草。
  这天早晨起来,二赖说:“秋红,从明天起,你领着娃们下地薅麦草。”也许二赖说话的口气霸道了些,没等后边的话说出,秋红就抢过他的话说:“吆,看你给生产队长派工似的,你光吩咐我们娘们去干,哪你明天去跑着开会呀?”虽然秋红说的是个玩话,却像辣椒水灌进了二赖的鼻窟窿里,呛得二赖两眼一瞪:“你甭看我,我的活多着哩。你没看地里那麦都在扬花,虽说平了个稻场,可那给没场一样。你没看都裂指头恁宽的缝,能搁上面打麦碾场吗?我明儿担一天水泼泼,到后天拉个磙子碾碾!”秋红说:“知道了,听你派工还不中?”二赖将烟袋锅在鞋底子上梆梆一磕:“早这么说不就对了!”
  随着二赖一家人紧锣密鼓的忙碌,虽然大人娃子有些辛苦劳累,但看着一天一个样的麦子,一切劳累和疲惫也就化为乌有。尤其二赖,看着离嘴边越来越近的麦子,乐得不时地哼着小曲:“人人都说小麦贵,小麦地里受过罪,种时冷来收时热,八字胡子(麦芒)浑身搓。”
  二赖高兴得彻夜合不住眼。那天,二赖睡到半夜突然爬起来跑到地里,蹲在麦空里,伴着麦子身上的露珠滚落,一股青甜鲜嫩的香味,扑进他的鼻孔里,继而沁入他的心里肺里。这是二赖生来最爱闻的味道,他索性搂住一搂麦子,任脸在麦穗上噌着,任嘴在麦穗上吻着,舌尖在麦穗上添着,直到启明星发亮,二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麦地。
  回到门上,二赖连牛都没去借,就拿着绳索,跑到他平那个稻场上,将绳索往磙子拨架上一挂,又在拨架后边绑了一缕树梢子,牛索头往自个肩上一背,就像牛一样拉着石磙,咯咯吱吱碾起场来。二赖虽然独自伸着脖子拉磙子压场,虽然他一夜没有合眼,但却感到周身兴奋,浑身是劲。
  二赖正哼着小曲碾场呢,猛然见张喜胜在场边站着看他:“哎喜胜,你要闲着没事,来帮我拉根绳碾场!”没等二赖这话落音,张喜胜却,说:“二赖呀二赖,别恁急着干,小心急的早了是个女子!”
  本来就恶心喜胜那张没把门的破嘴,说出个啥不吉利的话,刚才二赖见喜胜大清早站在场边,就来了个先入为主,随口和张喜胜打讪一句,堵住他的嘴走了算了。谁知张喜胜偏就那壶不开提那壶,说出这句让二赖十分忌讳,也十分恶心,又十分讨厌的话。二赖忙自我圆场着说:“那女子都给你,儿子属于我的!”二赖本想这么一说图个吉利呢,谁知张喜胜却冲二赖一脸认真地说:“二赖呀,人算不如天算,麦长在地里都还是草,收到仓里才是麦!别他嘛急着日弄稻场,等麦割回来码这儿,再压场都来得及。别忙忙水上来把麦淹了,岂不落个瞎忙?”二赖听喜胜一说这话,比吞下个螥蝇还恶心。但又怕越描越黑,而竭力忍着没再说啥。
  唉呀,真让张喜胜说坏了。二赖咋也没有想到,就在人家那高处的麦子有的黄稍,有的开镰收割,他的麦子正开始灌浆时,库水开始上涨了,二赖的心一下子揪紧了。麦种在高处的人们,见库水开始上涨,都开始动镰拣熟的麦割,割着割着亲戚朋友们都来帮忙抢收。
  这下可急坏了二赖,虽说麦青是面,稻青是糠,可那是对已经黄稍的麦子而言。然而二赖的麦刚开始灌浆,收了也是白收。只想老天有眼,再等个十天半月上水,也有点收呢。谁知几天后的那天夜里,眼看快吃到嘴边的麦子,一夜间被库水淹了。二赖心里隐隐作痛,他气得怨老天不长眼,骂张喜胜那张稀屎嘴。
  是啊,二赖卖了全部家具和口粮返迁回来,实指望种下这片麦子度饥荒呢。自把种子撒到地里,又是担墙土盖,又是给麦苗施肥、锄草,从麦子拔节抽穗,二赖就领着一家老小,整天钻在麦空里薅麦草不说,他一明诏诏,又是去荊关盆窑担缸,又是到老城会上买杈、买扫帚、簸箕、锨,还黑夜白天加工平了一个打麦场,他每天赶早起来,牛不是牛,人不是人,自个背个牛索头,拉着一个大石磙子压场。他就像盼一个孕妇怀胎到生娃,从精心关照孕妇吃喝保健,到给娃操买衣服、帽子、鞋子、兜兜,又从给孩子打镯子,到给孩子做项圈那样关怀爱护着自己那片麦子,又精心筹划准备收打麦子。结果却被库水淹了,你说怎不让二赖心痛掉泪啊!在前几天,二赖见麦种在高处的人家,都疯了一般抢收麦子,他望着飞涨的库水,急得黑夜白天在河边转悠,只恨麦子不能像人一样搬迁,若能像人一样搬着挪个地,他二赖就是累死,也要把这一地没熟的麦子,全都挪到岸边多长些天,直到它长得颗粒饱满再收啊!
  事到如今,麦地一夜间被库水淹了,他不相信自己的麦子会淹,他拿着镰刀飞跑来到地边,他一下子呆住了。自己那一大块麦田全部上水了,只剩下尺把长麦头露在水面上飘摇着。
  “快来抢咱的麦子呀……”二赖红着眼睛,冲着窝棚的方向喊着,像疯了般噗通跳进齐大腿深的水里,大把大把地割麦头。二赖明知自己的麦子刚刚灌浆,还打不下粮食,可他还是要泡在麦田里,一把一把地割麦头。
  也许没在库区边住过的人们不会知道,而凡生活在库区边的人,谁都体验得到,在库水里抢收庄稼那个艰辛、艰苦、危险、可怕劲儿。不是单指人泡在水里收割,也不是指库底那些沟沟凹凹危险可怕,而是每到库水上涨时节,那些来不及逃上岸的老鼠、毒蛇,不是爬在树上,爬着、或缠在庄稼棵上,就是爬在、或缠在漂浮物上,甚至有的还挣扎在水面上。这些被水逼得走途无路的老鼠、毒蛇,一旦遇着人或物,它们为了逃生,就拼命地往人身上,或漂浮物上扑来。一旦有毒蛇扑到你身上,那可是打也打不跑,拽也拽不掉。常言说得好,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老鼠、毒蛇不是如此。你若将它打急了,拽疼了,它就会下口咬人。尤其毒蛇咬了人,轻者红肿、糜烂,重则当场丧命。
  这些还不算可怕,更可怕的是,长在库区土谷堆上那棵老柳树。那棵柳树有好几搂粗,树冠铺展得有半亩地恁大。由于它弯不成材,加上它长的年代古老,传说它是一棵神树,村里男女老少,谁也不敢断它根枝丫,破它块树皮。谁若动了它的枝皮,轻则大病,重则丧命。据说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大炼钢铁,十里八村的大树都砍烧一空,可这棵老柳树却安然无恙地长到今天。
  所以,人都搬走这多年了,唯独那棵老柳树却岿然不动地长在那里。不管是夏季库水上涨,还是秋季库水上涨,老柳树的树干、枝条上,总要爬好多五颜六色的蛇。由于老柳树长在路边土谷堆上,每逢涨水时节,老柳树下是人们抢收庄稼的必经之路。每当人们从树下过往时,那些爬在柳枝上的蛇,无不伸头张嘴,哗哗吐着紫舌在行人头顶上摇坠飞扑,难说不让人毛骨悚然,心惊胆颤。可以说库区人抢收庄稼,无疑是在刀尖上跳舞,火海里飞蛾。人们见二赖整天冒着生命危险,在水里一把一把抢收麦头,无不劝二赖说:“别瞎忙了,割那麦头没用!”“是啊,别说打不出个麦籽,就是勉强打出个瘪麦籽,也磨不出面来!”
  可不管人们咋劝,也不管他家秋红和娃们咋拦,二赖仍然我行我素,每天天不亮就跳到水里割麦头。眼看库水把他那麦全淹没了,只说二赖可该割了肠子断了心不去割麦头了呢。谁知,二赖竟绑了个木排,撑到地里,跳到水里捞……
  二赖就像一个绝奶的婴儿,噙着奶奶那对干瘪的奶子,明知咂不出奶水,可他仍然死死地噙住,舍不得放下。人们望着二赖整天疯了般钻到水里,一把把割那没灌浆的麦头,就像喉咙里哽了一块骨头,吞不下,又吐不出,只是低着头颅,眼睛发涩,鼻子发酸不忍去看。直到库水把他那麦淹得发出沤味,二赖还天天撑着木排去捞,不说人们再也看不下去了,连秋红都怕再这样下去,二赖非捞出病来。
  那天见二赖又要去地里捞麦时,秋红一把揪住二赖,劝他别再如此折腾自己了。二赖被秋红这一拦,气得怒目圆睁,脖子上青筋暴跳,眉毛骨子都红了。二赖望着秋红,气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闭着嘴憋了半天,终于将他窝那一肚子话憋了出来:“我、我不捞,咱一家人吃啥呀……”
  二赖声嘶力竭地喊着,突然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狠劲地照库水里一掷,转过身就疯了般往岸边跑去,边跑边气咻咻地骂着:“娘的张喜胜,难怪你不垦这块地,让老子来垦种。你让老子垦这算啥地?看你给老子咋说?”
  秋红见二赖那样,生怕他再出个啥事,正准备撵上劝住二赖呢,却见张磨杠突然站在二赖面前。秋红话没出口心里说:“张磨杠来这干啥?”
  其实张磨杠的到来,不是路过,也不是碰巧,他是特意为劝慰二赖而来。张磨杠是个实腾腾啊,有啥说啥,直来直去,说话办事从不耍心眼绕弯子。就连当年他在大柴湖当着众人的面,说那句“民书记,魏支书,我不走了”的话,也不是讨好拍马屁,也是他发自内心的话。后来不仅他肚子饿得实在挺不过去,尤其见老婆孩子饿得再也看不过眼,才食言领着一家人偷跑回来。就因自己的食言而偷跑回来,就因为自己的食言而无颜去见二赖,才让喜胜把自己垦种那块地指给二赖垦种。如今听说二赖因那一地麦子被淹,而气恼若狂,特意来劝慰二赖的。
  所以,张磨杠一见二赖急慌慌往回跑,就说:“二赖,你这是要去哪儿?”二赖闻声一看是张磨杠,用眼轻蔑地看着张磨杠,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就没好气地说:“哼!你真会骗人。”生性直杠的张磨杠听二赖这么说自己,随即将脸一沉:“哎二赖,你说谁骗人了?!”“我说你!”二赖两眼瞪着磨杠说着,学着张磨杠的腔调,“民书记、魏支书,我不走了!”二赖说到这儿将脸子一板,“可你说得给板上钉钉似的,怎么却偷偷跑回来了?”
  二赖这话就像一巴掌打在磨杠脸上,磨杠的脸腾一下红了,随即头一耷啦,吭吭哧哧地说:“谁、谁骗人了?当、当哥说的可是真心话。”张磨杠说着猛然将头一抬,“但后来哥不回来,可哥这肚子它不答应啊!所以……”张磨杠说到这儿,再次耷拉下脑袋,“所以听说你家回来了,特意才让喜胜把这块地指给你种……”
  “啥?原来是你让我垦这块地种?!”二赖说着,手指朝张磨杠一点,“娘的张磨杠,原来是你暗中指示喜胜,让我种这块地害我?!”
  “你说啥话呢?谁害你了?”张磨杠呼哧抬起头冲二赖说着,朝那块地指着,“那块地是我前年回来开垦的,前年种了一季麦,去年又种了一茬秋,后来我落了户,听说你回来没地种,就让喜胜把这块地指给你。没想到今年水上来这么早,所以哥今来……”
  二赖听到这儿满肚子的火顿然消了,他木木地望着面前的磨杠,望了好一会儿才说:“哥,你啥都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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