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移民大返迁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15 13:29:59 字数:10751
第二天上午,英娃拿着这张证明,试着去工厂找活干。为防意外,英娃没让大家全部出动,只让王光德陪他一起出去。虽说英娃拿着证明,但却比捏着个火炭还烫手。当他和王光德壮着胆子来到一家工厂门前,二人又犹豫了。尤其英娃,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冒险干这违法事,不论怎样给自己壮胆,他的心里总像揣了几只兔子一样扑通乱跳。
这也难怪,他们没有证明,即是被人抓住,大不了当流窜犯遣送回去。但是,若发现他们拿这是假证明,那行为和性质可就另当别论了。英娃曾在法院贴出的布告上,看过那些私开公章被逮捕判刑的案例。这假证明上的公章,虽然不是自己私开的,但毕竟是用刀刻下贴上去的,这和私开公章有啥区别?一旦东窗事发,不是被遣送回家的事,可是要拘留逮捕,还要被押到万人大会上公开宣判呀……
所以,英娃鼓足勇气再往前走时,他那两条腿却有些不听使唤了。王光德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知道英娃这是吓的,他没当英娃的面说破,只是婉转地说:“你身子不适,要不咱转回去下午再来?”
“这……”英娃刚从嘴里吐出个“这”字,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他后边的话,堵到了喉咙里。
“哎呀,这两位兄弟!”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英娃和王光德循声一看,说话的是个陌生女人时,二人迅疾朝周围看了看没人,然后把目光落到那女人身上。他俩正以为那女人是认错人了,那女人却笑着走上前,冲他俩喜笑颜开地说:“真是天不转路转,你俩啥时来十堰的?”英娃和王光德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那女人,咋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那女人见没认出自己,就笑着说:“二位兄弟可忘了,我去年在丹江丢了钱,正搂着俩娃哭天无路,是你俩一个送馍,一个送钱救了俺娘仨!”
听女人这么一说都想起来了,可他俩看着面前的女人,却谁也看不出,竟是他们在丹江接济过的那个女人。直到那女人拽拽衣襟,又用手把额前的刘海儿往起抿着一笑:“咋,不认得大姐啦?二位兄弟,俺老家是郧阳老城人,俺丈夫当兵转业在郧阳工作,我和俩娃搬迁走了。我们搬迁那地方是湖区,抬脚就要下水,我不服水土,天天生病。加上我不会种水田,连烧柴都得到齐腰深的湖地里割。我实在受不了,才拖儿带女返迁回郧阳找娃他爸。谁知钱被小偷偷了,多亏二位行好帮忙。现在好了,我丈夫从郧阳调到这个厂里工作,我也在厂里干零工。走,到俺家里坐坐!”
闻其一说,二人明白了。原来她当年一个人带着俩娃,又要看娃,又要下湖地泥里水里劳动,屋里屋外,风刮日晒,操得又黑又瘦,一脸憔悴。现在经过一年多的城里生活,使她脸上滋润油光,白白胖胖,头发也黑明发亮,简直和当年判若两人,难怪没认出她来。只想当时是萍水相逢,难难相帮,没想到,他们会在这儿不期而遇。尤其听说她丈夫就在这个厂里工作,英娃两眼一亮,何不托她丈夫介绍咱们进厂干零工?
英娃这么想着,没直接说让她丈夫给找零工干,却说:“哎呀,难怪说农村是个毁人炉,看你到城里生活了一年多,给换了个人似的,连我们都认不出你了。”英娃说到这儿,他仍然没有直接说找零工的事,却故意把话题一转,试探着说,“大姐,今天就不去你家了,我们是来找着干零工的,等找到活了,再去你家坐。”
王光德感到英娃说得好,可又怕那女人没听清,忙重复着说:“对,等我们找到活了,再去你家坐!”
女人闻听:“噢,你们是想找着干零工啊,你老哥在厂里给领导开车,我这就去给你哥说说,看能不能到厂里干!”女人话已出口,又有些担心,忙问他们有证明没有。
一听问有证明没有,英娃一时不知咋说好了。倒说没有吧,会让大姐作难,倒说有吧,又怕到时让厂里看出是假证明,让大姐夫妇受牵连。正不知说有好,还是说无好时,那大姐再次问有证明没有。问得英娃像吃棉裤腰似地支吾着,说:“噢,你、你说那证明啊……”
王光德忙上前补救着说:“噢,大姐,证明我们有,不、不过是个大队证明。”英娃见王光德已经实话实说了,不得不附和着说:“对对对,只是个大队证明……”
女人听说有证明,那紧张、担心的情绪就立刻消失了:“行行行,有个大队证明就好。快把证明给我,我这就去找你哥安置。”
王光德见英娃有些迟疑,忙催着说:“快把证明给大姐!”
“哎!”英娃见王光德话已出口,不得不掏出那张证明递上。
女人接住证明,连看都没看,只说了声让他们等着,就一转身往厂里去了。
见女人进了大门,英娃急忙将王光德拉到一边,说:“大哥,一旦厂领导看出那证明是假的,岂不让大姐夫妇受牵连吗?再说,大姐的丈夫只不过是个小司机,说白了就是个轿腿子,他哪有权给咱们安置干零工呀!”
王光德闻听,好像没事似的,啥也不说,只是一脸地笑。
英娃见他一言不发,还一脸地笑,急得苦笑一下,说:“哎呀,人家把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你咋还笑,人家夫妇可是为咱们办事。咱都是返迁户没户口,整着咱大不了进去住几年,而人家大姐的丈夫,可是个复员军人,还是个正式工!一旦为咱受了牵连,那可是要丢饭碗的呀!”
英娃正对王光德絮絮叨叨时,大姐却一脸喜气,领着一个男子从厂里出来,冲他俩喊着说:“二位兄弟,过来!”
英娃听大姐一喊,这才停住叨叨,硬挤出一脸地笑走上前去。
女人指着英娃二人,给身边那位男子介绍着说:“这就是去年在丹江帮俺那俩兄弟!”
那男子闻听,忙上前给他俩握着手说:“谢谢二位兄弟!谢谢二位兄弟!”
女人接着,给英娃俩介绍着,说:“二位兄弟,这就是俺娃他爸!”
那男子谦虚地点头笑着说:“见笑,见笑!你们干零工的事,已经办好了,你们几个明天就可以进厂上班了。”男子说到这儿,突然看着二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过有些话,我得说在前头,你们是我介绍到厂里的,可……”
王光德忙抢过对方地话说:“大哥,这你放心,我们一定会遵守厂纪厂规好好干,绝不往大哥脸上抹黑!”
那男子将头一点,说:“好,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走,今天中午都到家里吃饭!”
大姐也说:“对,今天中午到家里吃饭!”
“不不不,今天就不了,他们还在旅社等着呢,改天吧!”在英娃和王光德的推辞下,大姐夫妇才答应他们改天再说。
二人在回旅社的路上,英娃不解地问王光德:“哎光德兄,你说这厂里零工还怪好找哩,你看他一个小司机,一说就把咱们五个安置进厂了。”
王光德没有回答他的话,仍是一个劲地笑。英娃见他笑而不答,就不解地说:“你今天咋了,怎么只会笑?”
“我笑你傻!”王光德说着,用手指照英娃脑门一戳,“你就光知道当官的有权!我给你说,你可别小看给领导开车的司机,你想他整天在领导身边,不仅领导的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控之中,而且领导都得被他牵着鼻子转。比如说车不坏,他说坏了,领导要用车,他说车还没修好,本来修车花了三几十块钱,他打个票说花三百五百,甚至说上千。可以说,他说车坏了,就得去修,他说车没油了,就得去加。从某种程度上说,一个小车司机,比个副厂长说话都管用!”
听王光德一说,英娃顿时两眼放光:“哎呀,听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了咱们在家撬石头那杠杆,就那么小小一个石块,往杠子头上一支,偌大一个石头就被它撬动了!”
王光德听着,扬手照英娃肩上一拍:“对,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英娃和王光德一路说着回到旅社,大家一听找来营生干了,无不精神大振,忽噜从床上坐起来,个个脸上像扑棱棱绽开了花一样高兴。
自英娃父子一家走后,张磨杠家玉莲就嚷着也要返迁回淅川老家。催急了,张磨杠就说等等再说。一转眼英娃一家都回去几个月了,眼看喜胜一家也返迁了,玉莲急得再次催磨杠返迁,磨杠却前怕狼后怕虎,说再等等看。
玉莲嘴上不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她知道磨杠说的再等等,是等等看眼下这季长在地里的麦子收成咋样。玉莲自开春以来,天天拿着锄在麦地里锄㭎柴苗子,她明知道这个麦季又是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就劝磨杠别等了,今年这季麦,努死一亩地能收二三十斤。磨杠听了玉莲的话,不但不信,反而红脸失色地和玉莲吵着,说:“你们这娘们家家的,别她妈姜子牙的婆娘,尽说丧门神话了!眼看地里那麦苗出得齐刷刷的,咋说一亩地顶多打二三十斤?”玉莲急得拍着大腿说:“这不是我咋说,来大柴湖都几个年头了,从来的第二年到今年,哪一年不是麦苗出得齐刷刷的,长着长着被㭎柴苗子挟死了,挟不死的也被挤到㭎柴缝里了。”
张磨杠闻听,气得手指朝玉莲眼窝里捣着,说:“那是往年,今年通过去年种麦前把㭎柴根捡捡,种麦时又把㭎柴根捡了一遍,去年冬天还把㭎柴苗子锄了一遍,我就不信那㭎柴是咱人这头发,刮了这茬会出那茬?”
玉莲气得一蹦站起来,说:“磨杠呀,你开年就派到水利工地筑堤、修渠,你没到那麦地里看过,一开春地里那㭎柴苗子,就像咱老家那毛竹娃子一样,忽啦啦出得满地都是。说了怕你不信,我半个多月的时间,就锄坏了三把锄!”
“坏几把锄算啥,只要能把㭎柴苗子锄掉,等收了麦子再买新锄!”
“可那㭎柴苗子是锄断的,不是连根挖出来的,锄罢几天又扑噜噜发出来了!”
“它发出来了咱再锄,就像老愚公一样,只要每天锄㭎柴不止,我就不信除不掉这㭎柴苗子!”
张磨杠恶声恶气地说着,一扭身从屋里走到院里。玉莲气得手指头点着他的脊梁骨:“唉呀,我看你是屎不憋到屁股门上,你狗日就不知道急是啥!”
果然让玉莲说着了,没等麦起身,一场雨过后,那㭎柴苗子就疯长起来。一时间,麦苗和㭎柴挤在一起,锄吧?下不去锄。薅吧?男劳力都抽到水利工地大突击,锄地薅麦草缺少劳力,结果把麦子又挤到㭎柴缝里,挟得有的一亩地打二三十斤,还有的一亩地打一二十斤。
这天,张磨杠独自蹲在屋里,望着分到家里那点麦子,正惆怅着往后这日子怎样过时,玉莲突然急慌慌地跑回来,说:“唉呀,杠子,这可咋办呀!咋办呀!”
张磨杠听玉莲叽叽喳喳说着,两只手拍着大腿,磨杠仍然把目光盯在分那点麦子上,木木地看着,喃喃地说:“啥咋办呀?不就是说分那一点麦子,咱一家人往后的日子咋过吗?”
玉莲听磨杠一说,更加慌乱地说:“唉呀,不是说分的麦多少,我是说村头聚集了好多人都叫嚷着,说咱们搬到荆门的移民和当地人打架了!”
“打架?我当啥不得了的事呢。”磨杠不在意地说着,仍然低头看着分那点麦子,“去年天门、京山、荆门、钟祥四县民工,在柴湖水利工地上,因喊咱河南移民叫‘呔子’,就诱发过一场大械斗。啥稀罕呢!”
玉莲急剧地摆手叹息着说:“唉呀,这次和上回不同,这次打伤多少人,还有人被打死了,闹得移民有家不敢回,四处躲避。听说郭志福的媳妇跑时,因为穿的过厚,拿的东西过多,在避难途中,被活活热死了呀!”
“什么?”磨杠惊得一蹦站起来,“你说荆门那老户打死打伤咱移民了?”
玉莲说:“是呀,不信你到村边去看呀!”
磨杠这才似信非信地跑到村口一看,果然那里聚了好多移民,只见一青年男子,正举着拳头喊着:“乡亲们,我们大家都是淅川移民,咱荆门的移民老乡被老户打死打伤了,我们要去为咱们的老乡报仇!”
众人都举手呼应着说:“为老乡报仇!”
“为老乡报仇!”
……
那青年又举手喊着:“好!大家都回去抄家伙出发!”
众人都举手呼应着说:“走,抄家伙!”
“抄家伙!”
……
“乡亲们,大家都不要冲动啊!”
人们循声一看,只见一个年轻姑娘站到了大家面前。
姑娘二十挂零,身高一米六九,高鼻梁,大眼睛,天生一张自信喜庆的脸庞,给人一个和蔼可亲、可信的感觉。尤其她那张棱角分明的嘴,说话有板有眼,吐字清晰,语音带着磁声,透着女人的温柔,伴着男子汉的刚毅。加上她走路昂首挺胸,一双脚板掷地有声,既有男子汉的气度,又有女强人的气质,她就是柴湖前营大队的女支书魏民英。
魏民英去大柴湖前,是河南淅川丹阳公社前营大队人,她脚下有两个弟弟,虽然她天资聪慧,但由于她母亲是个病秧子,干不了重活,家里年年缺粮,父亲只能让俩弟弟上学。后来她母亲身体好转了,才让她去上学。由于她勤奋好学,加上她早背着大人,跟两个弟弟偷着学习,一入学就插班上了三年级,后来又从六年级跳到初中。谁知,她初中只上了一年,那年秋天汛期涨水,由于丹江水库合垄修坝,没来得及泄洪,库水淹没了丹江上游的庄稼,她母亲为到河里抢收庄稼不幸遇难。
父母是儿女们的房梁屋柱,母亲是父亲的左膀右臂。现在母亲走了,如同父亲失去了膀臂,加上民英和两个弟弟都在上中学。那年月各家靠挣工分分粮吃饭,谁家工分多,就叫余粮户,工分少,就叫缺粮户,缺粮户不但分粮少,而且还得先把缺粮款交上,才给你分粮。
老话说一个虱子顶不起卧单。民英她母亲一去,指望她爸一个劳力挣工分咋中?为帮父亲撑起这个家,16岁的民英,谎说自己一到学里就头晕头疼,主动休学回来帮父亲挣工分养家。可让民英想不到的是,她两个弟弟,也故意在上课时打架,被老师撵回了家。她父亲本想民英是个女娃,女娃子生来就是一瓢水泼地上,给人家养的,上学不上学只要认得自己的名字,到婆家会缝缝补补能奶个娃就中了。所以,明知民英是装病休学,就由着她,好让两个男娃继续念书哩。谁知,两个男娃也下学不上了。
说个难听话,这女娃读书不读书,就是个聋子、瞎子、憨子、傻子,只要不是个二异子,都能找个点嫁出去。而这男娃是父母的顶门杠子,作父母的最大愿望,就是操着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再给自己生几个带把的孙子。现在见俩娃不在学校好好念书,反而上课打架被老师撵回家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冲着俩娃,二话没说,就掂个棍子朝俩儿子打去。
民英她爸本来是拿个棍子吓吓俩娃,他咋也没有想到,往日他一掂起棍子,不是俩儿子扑通给他跪下回话,就是往开跑着躲。然而这次,两个娃不跪也不躲,却一动不动的爬到面前,撅着屁股让他打。民英爸望着俩娃那瘦得又尖又瘪的屁股,却打不下去了。只得将棍子举在手里,自己搬梯子找台阶下,变棍打为恐吓:“你俩为啥上课打架,今儿不给老子说清,非打死你们!”
本想如此一吼,俩娃会乖乖的回话哩。谁知,他一连吼了三遍,俩娃仍然撅着屁股爬着,一句话也不回答。这下儿,她爸更下不来台了,望着撅在眼前那两个瘦得干瘪的屁股,又望望举在手里的棍子,别说娃们那屁股不经打,就是一个肥肥胖胖的大人屁股,只怕也经不起这棍子打呀。可不打,叫他这作父亲的咋好下台呀!民英她爸无奈地扔下手中的棍子,拿起掃帚往地上一踩,抽出一根竹条,就照两娃屁股打了起来。他这样打着心里有底啊,竹条细,打到娃屁股上只能伤个皮肉,却伤不着筋骨。只想这一打,俩娃会回话去上学哩。怎奈,任他打得手发疼发麻,俩娃却一动不动任他打。其实,民英她爸心疼啊,虽然打在娃身上,却疼在他自己心里。他急得话没出口心里说:“你们这一对硬头眼子呀,日你妈咋不回话,也不跑啊?!”
这会儿,民英她爸多么希望,这时有谁来劝一句,甚至来拦一下,他就住手不打了。可是,他孤零零一家住在村边,民英又没在家,没有人劝说阻拦,弄得民英她爸打着心疼,不打又下不来台。正当民英她爸左右为难时,民英回来了。民英二话没说,就扑上去抱住她爸,哭着说:“爸,别打俩弟弟了,他俩不是不好好读书上课打架,是他俩想退学回来帮你挣工分,而故意在学校打的架呀……”
“啊?”闻听俩娃是故意打架,民英她爸憋那一肚子气,立刻化为感慨、感激的眼泪“哗”一下涌出眼眶,“扑扑嗒嗒”落到了地上。民英她爸将竹条往地上一扔,双手按着俩娃的屁股,顿感有些沾糊,慌忙扬手一看,满手血迹。顿时如锥扎他的心肝一般,他哽咽地喊了声:“娃呀,是爸错怪你们啦……”
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吭地哭出了声。
民英和俩弟弟见爸一哭,都不约而同地扑到他爸身上,顿时老少四个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尽管民英她爸苦口婆心劝儿女们都去上学,也尽管民英对俩弟弟说,她已给班主任说了他们打架的原因,班主任答应他们回学校上学,但两个弟弟咋也不回学校。同样,两个弟弟知道他姐心高气傲,争气好学,就劝他姐去上学。不管俩弟弟咋劝,民英仍是苦皱着脸说:“好弟弟呀,姐现在一见书头就疼。姐求你俩了,都快回学校上课吧!”
俩弟弟知道姐倔犟,凡他姐认准的事,十八头骡子也拉不回头。兄弟俩为不辜负姐的企望和父亲的心愿,只好都听话的重返学校。
魏民英虽然离开了学校,但她上学念书考大学的心志,却在她心灵深处蕴藏萌芽。她不甘心就此一生无知,她重返学校读书的念想,无时不在心里脑里蠢蠢欲动,无时不督促告诫自己,要刻苦努力学习。于是,每到夜暗人静,她就偷着点灯温习功课。遇到不懂的问题,就向俩弟弟请教。弟弟们回答不上来的,民英就抽空去学校找老师解答。
再说民英她爸,每到夜深人静,隔窗望着偷着念书的民英,如鱼骨在喉般难受,不禁黯然落泪。只想民英初离学校,对念书有些念想,待过些日子,她就会放弃的。谁知,让民英她爸预想不到的是,民英竟如此几个月半年过去了,仍然坚持夜暗明灯自学,让他这个作父亲的,再也不忍女儿天天夜暗明灯遭罪,只好劝女儿去接着上学。民英不但答应了,而且从初一,一步插到初三去学。更让她弟弟和父亲想不到的是,民英当年竟以全县优异成绩考上了县高,魏民英的名字立时间在大队、公社传扬开来。有人说她是神女,也有人说她将来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学。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民英考上高中那年,一场史无前例的“文革”暴发了。随之而来的是工农商学兵造反闹革命,继而是工厂停工,学校停课,魏民英的大学梦,也由此破灭了。
从学校回来,魏民英去大队转交党员手续时,老支书闻听她下学了,就高兴地说:“你回来了好啊,咱大队正缺个妇女主任,我看就是你了!”支书一句话,魏民英就当上了前营大队妇女主任。老支书第二年突发急症病故,魏民英又接任大队支书,搬迁到大柴湖后,她仍然任大队支书至今。
魏民英虽然年轻,但却遇事沉着冷静,见大家摩拳擦掌,一片哗然,失态失控,慌忙拦住大家:“乡亲们冷静……”
“冷静?我们的老乡被人家打死打伤了,我们冷静得下来吗?”
“是啊,我们丢家弃舍迁到这儿为啥?不就是为国家水利建设,为江汉平原排洪除灾!说白了,就是为他们这些蛮子!可他们还狗咬吕洞滨,不识好人心!”
“是啊,他们真欺人太甚!”
众人无不义愤填膺地嚷嚷着。
魏民英面对众人懊恼、愤慨地嚷嚷声,她扬起双手一摆,说:“乡亲们,荆门的移民老乡被打,我这心里和大家一样痛疼难受呀!你们要去给老乡们报仇,大家没错!因为我们移民是为江汉人民防洪除灾,为振兴华中工业发电照明,而舍小家顾大家搬迁来到这里,我们的移民老乡被人打了,大家痛惜,大家愤慨,这是可以理解的。可乡亲们啊,请大家换位想一想,这里的人们原本世代在此耕种,收割,过着丰衣足食的平静生活。现在我们一下子迁来这么多人,和人家争地盘、争食吃。就像咱老家坐桌吃酒的宴席,本来八个人一桌不挤不抗,菜足饭饱。现在由于咱们的到来,不但要和人家争座位、挣食吃,而且还要在人家的地盘上砍柴烧锅,打草喂牛喂羊,如此消耗人家的资源,人家一时想不通冲动,和我们闹点情绪,这也是有情可原的。再说,这事当地政府正在着手解决,请大家相信政府,一定会公正处理解决的!”
“民英同志说的对!”
民尽忠拍着手说着,从一边来到了大家面前。他扬起右手喊道:“乡亲们,民英同志说得对!我说了也许大家不信,若不信你们可以到荆门移民区看看,人家原本的一岭岭青山,一坡坡绿树,早被咱移民砍树、割草遭际成了葫芦瓢了呀!甚至有人还跑到人家老户庄里去砍树挖圪瘩!以咱老家的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连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都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人家为何和咱移民争吵打闹?其实这不完全怨人家,也怨我们一错再错造成的呀!毛主席说各自多做自我批评。毛主席还说,有错必改。乡亲们,我们明知无理,却不做自我批评,反而一时冲动,要聚众去打闹报仇。这叫什么?这叫无理取闹!这叫往咱移民脸上抹黑!”
本来刚才魏民英的话,已把大家满腹的火气就消去一大半,现在民尽忠又这么一说,简直就像从灭火器里喷出的灭火液,将人们满腹的火气,几乎熄灭了。有的微笑着相互点头“嗯”着表示赞同,有的叹息着佩服地点头默默着:“唉呀,多亏人家劝咱,不然非出乱子不可!”有的咐和着说:“是啊,人家干部就和咱百姓不一样!”“可不是!”也有人默然不语。尤其张磨杠一直沉默着,静听着人们你言他语。这时却突然说道:“不能只怕往脸上抹黑,那就不顾肚子了!”“是啊,统销粮断了供给,议价粮买不起,垦荒地里打不下粮,与其在这挨饿,倒不如回老家逃个活命!”接着有人附和着说:“就是,听说那些返迁回去的,在库区垦荒种地,收一季能吃几年!”“不说吃几年,就是收一季吃一年,也比在这挨饿强!”“就是!”……
正当人们你言他语又嚷嚷时,魏民英再次扬起双手一摆,十分严肃地说:“大家听我说!”人们顿然停住了嚷嚷,要听魏民英如何劝解,如何解决人们顾肚子的问题呢。可让人们意外的是,魏民英却没苦口婆心地劝大家安心留下,却没有强迫大家留下,也没有说如何解决顾人们肚子的话。只是用奇怪地眼神看着大家问道:“乡亲们,我们淅川人是不是软蛋、熊包?”
众人闻听,齐声应道:“不是!”
魏民英接着又问:“我们淅川人是不是呆子、傻瓜?”
众人闻听,仍然齐声应道:“不是!”
“好!”魏民英说着,再次冲大家问道,“那我们大家都是哪儿的人?”
她这一问,问得大家一头雾水地答道:“我们都是淅川人,这还用问吗?”“是啊!”
魏民英却奇怪地晃了晃脑袋说:“可我咋看,你们都不像淅川人呢?”
“我们不像淅川人?”众人闻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们怎么不像淅川人了?”
魏民英环视着大家,然后语音加重,认真严肃地说:“因为你们已经被大柴湖的㭎柴,吓成了软蛋!吓成了熊包!你们不是要返迁回去吗?那你们现在就返迁回淅川去!走呀!”
见刚才还嗷嗷叫着要返迁回的人们,顿时都鸦雀无声了,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像霜打的白菜一样。魏民英这才缓和语气,说:“乡亲们,不是我说话难听,也不是我不想咱淅川老家。说实话,你们想老家,我和大家一样想咱老家呀!说个掏心窝子的话,我每次做梦,都梦见自己徜徉在家乡的田野上,面对家乡那片新犁的土地,捧一捧湿润的黄土,是那么的好闻,那么的青香……那时,我就乐呀,我就笑啊……
“可每当我从梦里笑着醒来时,一看我躺在床上是在做梦,我就不禁难受得哭出了声。我也不止一次想返迁回老家,可每当这个念头一闪出,我又立刻抑住了。因为,老家的一切的一切,都被库水淹没了,我们淅川那片土地养不活我们,淅川领导才忍疼割爱,把我们迁到这里来。乡亲们呀,我们移民难,可我们家乡的领导,比我们还难呀!他们倒说不让水库蓄水吧,那是国家行动,倒说不让移民搬迁吧,淅川又养活不了我们,他们比我们还难啊!”说到这儿,魏民英不禁捂住了嘴。然后抬手揉了一下鼻子,叹息着说:“乡亲们,因为淅川的领导看着他们的子民,托家带口,背井离乡,就像父母无奈把自己的娃送人一样,那是父母狠心不要自己的娃而送人吗?不是!而是他们实在没有办法,假若有一点儿办法,他们绝不会割心割肝,把他们的亲生骨肉送人呀!所以,现在我们若再返迁回去,咱淅川的领导留我们吧?他们无能为力,撵我们吧?他们又于心不忍。与其说让他们看着我们遭罪、难受、作难,倒不如我们吃苦受罪守在这里,让咱淅川老乡和领导眼不见还好受些呀……”
魏民英说到这陡然把胸脯一挺,坚强地说:“不!我们不能就这么逃了回去,也不能就这么被㭎柴吓跑,更不能让这里被㭎柴占居。那样不仅老户人会说我们是孬种,就连这里的㭎柴也会说我们是孬种!”
“民英同志说得好!”民尽忠见大家心有所动,就随即接着魏敏英的话:“乡亲们,民英同志说得好啊,我们不但要在这里扎根,而且还要挺起腰杆当移民。不要一听人家叫我们移民,就觉得不光彩。可你们想过没有,如果我们把全国各地的人,都查个祖宗八辈,可以说百分之八十都是移民!再说了,我们不也是几百年前,从山西大槐树搬到淅川的吗?啥是老家,你在一个地方住久了,那里就是我们的老家了。连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都说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民尽忠说到这儿,见大家的眼睛都齐刷刷的向他看着,知道已稳住了大家,就自信的将胸脯一挺:“乡亲们,就像民英同志刚才说的,既然我们回去自己遭罪,又让淅川领导作难,倒不如我们安下心来,在这里轰轰烈烈大干一番,有这里的党和政府支持,有我们这双勤劳的手,我相信到处黄土都养人,等我们在这里干得有吃有穿,我们淅川的领导,和我们的亲朋好友,也都为我们放心了……”
众人闻听,都轰一下嚷开了,这个说:“魏支书、民书记,你们说的都是实话,我们也都想在这儿住下,大干一场。可我们这些年不是没干,可干来干去,地里㭎柴长得比麦都深,一季亩产才十几斤、几十斤!”那个说:“对,你说有啥干头?!”大家附和着说:“是啊,你说有啥干头?!”
魏民英说:“大家不要性急嘛,虽然㭎柴比麦深,虽然一季亩产十几斤、几十斤,但这说明个啥,说明这里不但能长出小麦,而且也能结出麦子来呀!”
民尽忠将手一拍:“对!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毛主席还说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只要乡亲们有决心,只要乡亲们与㭎柴斗,我们就一定能除去㭎柴,我们就其乐无穷,我们就能从亩产十几斤、几十斤,种出亩产百十斤、几百斤,甚至亩产上千斤的麦子来!”
魏民英说:“民书记说得好!乡亲们呀,本地人为啥叫我们‘呔(呆)子?就是因为我们无能耐根除㭎柴,就是因为我们无能耐种出粮食,就是因为我们连年吃国家救济!乡亲们呀,我们连年吃国家统销、救济,不说你们,就连我都吃得脸红!再说我们现在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了,人家老户人不仅骂我们是‘呔(呆)子’,而且还要骂我们熊包、孬种、软蛋!”
张磨杠在一旁闻听,激动得不由脱口而出:“民书记,魏支书,我不走了!”
众人顿时群情振奋地说:“对,我们不走了!”
尽管民书记、魏支书的话,说得群情振奋,说得信誓旦旦,尽管民尽忠指导各大队在各村头、路口,竖起写着“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他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的巨幅标语牌,尽管在墙壁、房顶都写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毛主席标语。也尽管在民尽忠的带领下,移民们高举红旗,唱着毛主席语录歌,展开了一场砍㭎柴,刨芦根,渴了饿了,嚼一口嫩芦根,困了累了,就倒在砍倒的㭎柴上躺一会儿再干……可不管怎么干,但那毕竟是勒紧裤带饿着肚子干,那毕竟还是砍㭎柴、刨芦根垦荒开地,毕竟不是收麦子蒸大馍,能解燃眉之急呀!然而对移民最现实,最能解决当务之急的东西,就是能填饱肚子的粮食。可眼下,摆在移民面前的仍是砍倒的㭎柴,刨出的芦根,再加上荆门移民事件残留的阴影,使荆门、大柴湖移民产生了强烈的返迁欲,任民书记和魏民英说出个大天来,不说一些人仍然坚信树挪死,人挪活的古言公理而走上返迁之路。就连当初在魏支书、民书记面前说得信誓旦旦要扎根大柴湖的张磨杠,也因他身板高大、饭量忒大,终为顾一家人的肚子,也走上了返迁之路……
荆门、大柴湖移民的纷纷返迁,引起了邓县,及其他地方的移民效仿,立刻形成了一场连锁性的,难以遏制的移民大返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