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英 娃 化 险 为 夷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11 08:42:33 字数:4708
徐海娃那天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占有玉梅的办法,也是徐海娃费尽心机才将玉梅这条鱼弄到嘴边,可他连个鱼腥味还没闻着,半路却杀出个明英娃。弄得徐海娃又恨又恼,恨不得将英娃抓到手里撕撕,填到嘴里嚼嚼,再呸到地上用脚蹭蹭。
但是,徐海娃只这么想,却没有这么做。徐海娃虽然识字不多,但他却不是个莽汉。因为他除了天分,在他的细胞组合基因里,不仅充分遗传了他爹徐老害的整人基因。那可是奸有奸心,坏有坏招,他徐海娃要治人,那可是一个字“狠”,况且滴水不漏,不留痕迹。往往是把人给惩治了,被惩者不但不知道是他整的,而且回头还得感谢他帮了忙。那天,徐海娃跑进榛刺林里,他并没有立即走远,而是绕了个圈又转回来,不声不响地躲在暗处。他要看看刚才那人是新来的公社下乡干部,还是路见不平的陌生人,或者是榛刺沟谁家来的亲朋,徐海娃最怕他是个下乡的公社干部了。
徐海娃躲在暗处一看,方知他叫英娃,并和玉梅认识。徐海娃随即又暗中跟踪一查,才知道英娃是三队请来的一个泥瓦匠。但他没有急于打草惊蛇,而是顺藤摸瓜,一步步追查。当查明英娃是从大柴湖返迁回来的流窜犯时,他不禁得意地一笑,立即给大队民兵营长汇报,说东升大队有阶级斗争新动向,发现一个不明身份的人。
那时正是“文革”时期,处处以阶级斗争为纲,不说大队干部,就是一个平头百姓,人人脑子里,都时刻绷着阶级斗争那根弦。民兵营长听徐海娃一讲,立即商量制定了捉拿方案。英娃还是个黑呀,所有这一切,都是徐海娃在暗中操纵,这一切对英娃来说,就像一张莫大的黑网,正不声不响地向他撒开。
这天夜里,英娃白天指导人们如何拉牛踏泥,又指教人们如何翻泥、倒泥、砍泥,直到将泥和好上垛,这时天已黑好一会子了。英娃收拾好工具吃罢晚饭,广播里已在播报天气预报了。待英娃冲了个凉水澡,熄灯躺到床上刚打蒙住眼,英娃突然被一阵急促地敲门声,惊得一别坐了起来。接着就听见门外急促地催喊声:“英娃快起来,快起来英娃!”
英娃闻听,惊得好像一只耗子发现捕鼠器的机关压下来一样。一边急切地应着:“来了,来了!”一边慌张地跳下床打开了屋门。因为门外的喊声太低,英娃没有听清喊者是谁,也没辨出是男声女声,还以为着火了呢。当他开门一看,竟是玉梅站在门前时,他顿感意外惊疑,“玉梅,你咋来了?”
“你啥都别问了,快跟我走!徐海娃告你是流窜犯,马上就领着民兵来抓你了!”玉梅丢下这句话,扭头就走。
一听有人要把他当流窜犯抓起来,那可不得了了。此时正在“文革”运动的风头浪尖上,凡是不明身份的外来人,都要当流窜犯抓起来遣送原籍。英娃可不是一般人,他是个返迁户,一旦被遣送回去咋办?他没容多想,就慌忙将鞋一穿,随手抓起换洗衣裳,就像一只被追猎的野兔,怀着破碎的心在拼命逃跑,想赶在猎犬追上之前,达到一个安全的洞穴。他一边跑,一边往提兜里塞着衣服,只听玉梅低声催着:“快跟我来!”
英娃的心腾腾地跳着,他像火烧着眉毛一样,急慌慌地跟着玉梅钻进路边的庄稼地里,玉梅把他往地上一按,咬住他的耳朵说:“先在这儿躲避一会,他们到队房抓不到你,一定要顺这条路往山外追你!”玉梅刚说到这儿,果然随着一道道手电光,鬼火似地哗哗闪着,一群人扑扑嗒嗒,跑着嚷着顺路追了过来。只听徐海娃急促地催着:“快追,别让这个流窜犯跑了!”
待徐海娃一行走远,英娃这才回首望着玉梅,十分忏悔地抹了一把眼窝,说:“玉梅,你的遭遇和迫害,我都听说了,这都怨我呀……”
玉梅深沉地叹息着,说:“唉,英娃,你啥都别说了,我走到今天这地步,不怨你,也不恨你,只怨我太听我爹娘的话了……”
说到这儿,玉梅有些呜咽,她突然抬头看着英娃:“英娃,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这句话,已经在我心里憋这么多年了,本来我想将它烂在肚里算了,可我今天忍不住还是要问。”
一直耷拉着脑袋的英娃,不禁一颤,玉梅要问啥?是要问我当年为啥和她失约?还是要问我当年为啥与她避而不见?
英娃想着,他不由想起当年在丹江遭遇的那场大火,让他再次想起在那场大火中,落下那一身惨不忍睹的伤疤。也正是那一身说不出口,又见不得人的伤疤,让他这多年来,不敢和人们一起下河洗澡,不敢穿短衣短裤见人,更不敢在大通铺上光着身子和人们一起睡觉。英娃曾不止一次地照着镜子,感谢老天爷,让他头顶着赵明远那件湿大衣,使他的头脸没有伤痕。这个谜除了当年的医生、护士和他自己知道,连他爹都是个谜。英娃为之憋了这么多年,也忍了这么多年,也苦了这么多年,他也痛了这么多年。人们见他大热天不穿短衣短裤,见他睡大通铺也不穿短衣短裤,更不打光身。
尤其见他一个大男人背着人们洗澡,背着人们换衣,无不说三道四,说他没有生育能力,说他在丹江那场火灾中,烧伤了他传宗育后的命根。甚至有人说得更是不堪入耳,说他成了阉人,说他是个太监。英娃真是听在耳里,憋在肚里,苦在心里,痛在心里。一憋就是十几年,一痛就是十几年,有谁知道,他这么多年心里有多苦、多疼啊。你说英娃怎能不怕玉梅一旦问起,让他无法解释,让他无法拒绝,又让他无法张口说破,更不忍心编出谎言再去骗玉梅。英娃这么忧虑地想着,但愿玉梅问的不是这个话题。他暗自安慰着,勉强抬头望着玉梅的脸,干干地支吾着,说:“你、你想问啥,就、就问吧!”
一说让玉梅问,玉梅却瞪大两眼看着他,同样干干地支吾着说:“我、我想问你,当、当年为啥与我避而不见?那、那天晚上又为啥故而失约?”
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专照英娃的麻骨敲啊!玉梅问得英娃大张嘴说不出话来。说实话,尽管当初玉梅的言行显得多么老实,她的衣着显得多么端庄淡雅,她的表情容颜显得多么安静。但她的内心表情,却没能躲过英娃的眼睛。不管是玉梅让英娃陪她去黑龙泉,也不管玉梅那天夜里让英娃去她姨家做伴,还是玉梅过河沟时故意让英娃背她踏列石,这一切的一切,英娃都明明知道玉梅心里想的啥,为的啥。但是英娃却因自己那一身伤疤心里矛盾啊!倒说先不给玉梅明说,只待婚后再说吧,不中。这样玉梅对他的伤疤,不介意还千好万好。若她一旦介意,这岂不让玉梅哑巴吃黄连,有苦倒不出,憋在心里苦一辈子吗?倒说给玉梅明说了,可又怕一旦说了,让玉梅为难,继续爱他和他结婚吧,又讨厌他那一身伤疤。不爱他,一刀两断吧,英娃又是为救她而落下的伤痕,她自己愧疚不已,又怕英娃骂她无情无义。
英娃之所以当初不说,而采取避而不见,一来不让玉梅为难,二来又让玉梅心中那个他永不抹黑。英娃心里正如此矛盾时,一个让他后悔、伤感,而又使他失望、绝望的消息——玉梅已答应嫁给榛刺沟罗黑蛋了。英娃当时真如五雷轰顶,他痛苦地蒙着被子,整整哭了一个下午,把枕头都哭湿了半截子。就在当天夜里,英娃独自一人跑到丹江河边,剥去衣裤“扑通”一声跳到丹江河里,一个蒙子扎到水里,足以在水里蒙有半分钟才钻出水面。双手在他的身上,疯狂般又洗又搓,又抓又抠,他要洗去那一身羞,他要抓掉、抠去那一层疤。虽然英娃没洗去那一身羞,也没能抓去那一层疤,但他终于洗明白了,也抓清醒了,幸亏没有给玉梅说破,使他原本完美的形象,将永远留在玉梅的心里脑里,让玉梅对他永远保留着一个美好的憧憬。
让英娃咋也没有想到,事情已过去这么多年了,玉梅偏偏要当面问起这事。英娃转念一想,现在玉梅已为人妻、人母,与其让她保留着对我的美好憧憬,永远地思念痛苦,倒不如给玉梅明说了,让她断了心中的念想,除去心中的痛苦,一心一意给罗黑蛋过日子。
英娃这么想着,决定要把这话给玉梅说出来。可是,连老话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何况人丑怎能轻易启唇外扬,英娃自然无法张口说出。英娃不好意思正视玉梅,他只得低下头,说:“玉梅,我……”英娃支吾了半天,还是说不出口,他不得不晃了晃低着的脑袋,“算了算了,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提那干啥,不提它了,不提它了……”
“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玉梅说着,突然抬高了声音,“可你不提,我要提!英娃,是不是因我当年在丹江肇火死了36条人命,你嫌我丧门星妨人,故意与我避而不见?那天晚上你故意和我失约?”
玉梅这话,语音低沉,语气沉闷,低沉得就像从乌云里炸响的闷雷,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沉闷得不像是从玉梅嘴里说出的话,倒像从玉梅嘴里喷出来的冰凌块子,块块击在英娃心灵深处的伤疤上,让英娃痛疼难忍,让英娃痛不欲生。英娃万没想到,他一直想着爱着的玉梅,竟会说出这句话来,竟会对他有这样一种想法。玉梅的话,一下子激起英娃有丑外扬的勇气。蹲着的英娃呼哧站了起来,他俯下身子,把手伸到玉梅下巴下面,往起一抬,他的脸正好对着她的脸。
“可惜现在是黑夜,若要是白天,或者是在灯下,我就脱开衣裳让你看个清楚明白!王玉梅,你知道不,之所以我当初与你避而不见,那天晚上我故意与你失约,是、是因为那场火灾给我留下这一身惨不忍睹的伤疤呀!”
“啊——”
听英娃说因为当年那场大火烧的一身伤疤,玉梅简直头发就要竖起来似地。她腚下像安装了弹簧一般,气得腾一下站了起来。
这也难怪,英娃的拒婚,害得玉梅错嫁他人,致使她终生和一个她不爱的男人敷衍、演戏、凑合地生活在一起,使她肉体和心灵受到了莫大地痛苦折磨呀!此刻,玉梅气得瞪眼咬牙,浑身抖动。她是又后悔,又痛心,她也说不出,也哭不出,只是将攥着的一双拳头,像擂鼓一样,在英娃的胸前疯狂地擂着。不知玉梅是手打疼了,还是她打累了,她擂着擂着,突然将英娃搂到怀里呜咽起来。玉梅一边呜咽,一边哽噎着,说:“你呀!你呀!你知道我当时是多么希望你娶我呀!起初,我以为你在救我的那场火灾中,失去了生育能力,而躲避我。可后来我听说你到大柴湖有人给你提个蛮子女,因那蛮子女父母嫌你是移民,我才以为你是因为嫌我妨人而故意远离我,又故意和我失约。可万没想到,竟是为了你身上那一身伤疤呀……”
“玉梅!你知道我是多么地喜欢你,多么地爱你呀!当年在中学同班三年,我爱了你三年,中学毕业回来,我几乎天天无事找事,独自到你村边望你看你没见到你。后来听说你要去丹江修水库,我也报名去丹江修水库,到了丹江水库工地,我曾多次背着人们透过工棚缝隙看你,那天夜里我就是去看你才遇上那场火灾救了你……你从丹江回来后,主动找着和我好,你知道我当时多么地想娶你吗?可我不愿因我一身伤疤,去伤害你一辈子啊。才故意远离你,那晚又故意失约……”
英娃这话多么想说出来呀,可他一转念,却又咬住咽回肚里。只是木木地望着玉梅的脸,觉得玉梅脸上那对黑汪汪地大眼,似一对口唇,好像在冲他连声质问着:你是爱我的!你是爱我的!你说,是吧?!尽管英娃竭力抑制自己,但他的身子还是禁不住地颤抖,他不是身体发冷而抖,而是竭力抑制自己的情感而颤抖。也许他怕再这样下去,会使自己失控,而他急忙挣脱着说:“玉梅,别哭了,徐海娃他们马上就要转回来了,快蹲下!”
说着,英娃用袖子在玉梅脸上擦着。这时,几道鬼火似的手电光突然闪亮,玉梅慌忙拉了一把英娃,二人迅速蹲到地上。继而就传来了徐海娃一行的嚷嚷声。那声音越来越近,那是无功而返地叹息声,那是扫兴而归地埋怨声……
目送徐海娃一行走进村里,二人这才站了起来。“玉梅你保重,我要走了!”英娃说着,松开玉梅的手就要走。
“英娃!”玉梅突然拉住英娃的手。
英娃顿时木然地看着玉梅,怔怔地后退了一步。
玉梅上前一步,随手掏出一个手绢,呜咽着说:“记住,人一辈子,八次跌倒,要十次站起!千万不能窝囊。英娃,是风是雨你只管往前走,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弟弟玉山在堰市打零工,你去找他……”玉梅说着,将手绢往英娃手里一塞,扭身而去……
尽管玉梅截然离去,但他从她的语气里,仍然听出那种对他极度爱慕地情感。他含情地目视着她消失在夜色中的影子,一种说不出的情感立刻漫过他的全身。他不禁照自己的额头拍了一掌,旋即蹚着地里的庄稼叶子,哗啦哗啦地朝路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