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南方

　　抵不过父母的期望，过完大年，前往南方前，小野子最终打电话给立君，让他去家里吃饭为她饯行。俩人心照不宣，相互帮衬，在肖叔阿姨面前，表现得恩爱有加。
　　饭桌上照例要喝酒，肖叔很豪气，拿来两个大杯，一瓶五粮液一分为二。阿姨说：“你就半斤的量，下午还打不打牌？要打，就少喝点，小梁多点。”也就匀出一部分给立君，大约肖叔四两立君六两。
　　“也是，上了年龄，比不得年青。”肖叔笑着，转过头来对立君说，“我是你这个年龄，同你差不多。”
　　“小梁比你厉害，没见小梁醉。”阿姨说，“你当年，哪天不是醉醺醺的。”立君笑着，连连摆手。
　　“也经常醉，隐藏得深，你们没看到。”小野子说。
　　“有醉的时候，也不是经常醉。在山上醉得多，厂里没醉过。酒好不容易醉，这种酒更不容易醉。”立君笑着说。
　　“好酒有好的道理。关键是对身体好。”肖叔说，“年青时饭都吃不饱，酒是奢侈品，生怕喝不到，只要是酒拿来就喝。现在不行了，得少喝点儿，喝好点儿。”
　　立君和肖叔你来我往，很快见了底。肖叔又开一瓶，两人分了半瓶，阿姨坚决不准再倒，才算作罢。估计肖叔五六两，立君有近一斤。肖叔声音大起来，情绪越来越好，立君全身温暖舒适，两人心满意足下了桌子。小野子打开茶室，泡一壶普洱，用头道汤洗了茶具，在茶盘放些花生瓜子水果，开了空调，便去帮阿姨收拾。
　　“女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看小野子走出去，肖叔对立君说，“以前总想她留在身边，去年送她到中山，年前又去看了看，觉得她是对的，不一定非要回来。不过，回来这两三年也学了不少东西，将来有用。”肖叔便开始讲自己思想的转变。据他判断，沿海地区比内地至少领先几十年，不是说基础设施、经济发展领先，关键是思想观念，对事对物对社会的看法让人耳目一新。
　　“现在想清楚也不晚。”肖叔总结道，“东西部协作办法好，以前是东部支持西部，等着发达地区来帮，总不见起色。应该相互支持，帮的人出力，被帮的人努力，齐心协力。这是年前去中山的最大收获。长虹转变快，要到东部去发展。以前只说从东部引项目引投资，长虹从西部向东部投资。这是好机会，争取搭上这班车，好的话，后半辈子就不愁了。”
　　长虹不仅是绵州的大企业，也是全省全国的大企业，更是明星企业，思路方法自然引领着行业潮流。长虹到广东投资，至少是几亿几十亿，甚至上百亿。参与投资开发，挣下的利润就会成百上千万，足够一家世代无忧。小野子送立君出门，立君侧面问了问，事情好像已经敲定，肖叔会举家前往广东，随新项目发展壮大。
　　“你们一家都去广东？”立君问。
　　“应该是，妈不一定去。”小野子答。
　　“你还回单位不？”
　　“不想回来。在南方生活了半年，更不想回来。老汉儿支持，妈还没想通。”小野子问，“你啥意见？”
　　“我？”这是客气话，不过能问立君说明还不错，“当然支持你。只是你去了南方，我们就成不了。”
　　“你也可以去南方！”小野子说，“在南方生活一段时间，说不定比我还喜欢。南方多好啊，经济条件、发展机会都比内地强，气候也比绵州好。”
　　“话是这样说，可妈老汉儿在山里，总不能不管。”立君叹口气，闷闷地站在路边。
　　“发展好了，把妈老汉儿接过去，还不是一样。不一定非在老家才是孝敬。”小野子说。
　　“如果这样，大学毕业就去了。”立君上车告别。
　　坐在出租车里，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原本商量着一起走的路，走着走着就分开了，不关乎对错也没有矛盾，可就得分道扬镳。去不去南方，几年前毕业就做了决定，一件事一个人，选定了方向就得坚持，如果只是不断地尝试，不能脚踏实地，一切只是幻影。大姐去了南方，二姐离家几百公里，立君若再去南方，父母又该怎样？去南方干什么？做肖家的项目为肖家打工？成家后该怎么过？
　　整个春天，立君与小野子不咸不淡联系着。虽然买了手机，比以前方便，可十天半月也难得通一次话。纠结着是积极主动向她示好恢复或延续两人的感情，还是顺其自然让这段感情自生自灭，确实是个问题。为利益考虑，最好主动修复。肖叔与这个圈子里的领导，或多或少都有交往，总能得到好处。即便不在行政上出人头地，也可以继承家产，从此不用奋斗，成家之日就是享受之时。这样做，最终能得到什么，又将失去什么？有限的思想难以预测遥远的未来。
　　也可顺其自然。也许这个厂长当不长久。平常与科长们闲谈，说起某位新上任领导，总是从各种关系和某种渊源说起。不是父母曾经当过什么，就是远房有位高官，再不然也会联想到位高权重的老师或者掌握实权的同学，最不济也在某年某月遇到了贵人。当了厂长，与各色人物交往洽谈，常常被人上下打量。如果有位明白人提出肖叔的名号，大家恍然大悟，场面就会迅速热闹。也许这就是富贵有根的注解。
　　肖家要去南方，难道就如小时候，牵着大人衣角当个跟班，随世事沉浮？当然这也不太难。可想到小野子笑话自己时，一脸轻蔑，嘴角微微撇着，眼光看着别处，一会儿拉长声调，一会儿嗯嗯几声。立君就心慌气短，能坚持多久实在没把握。从识字开始，总说做人要有气节有目标，达者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生，人生总得干些让人称道的事。从读书到参加工作，总是笼罩在神话中，无论在石家沟、张家场，还是现在，立君都过着让人称道羡慕的日子。不管怎样，好歹还当着厂长。在读过的书里，有很多描写类似情境的场面，总没有好结局。人生能有几次悔，从历史视角看，还是选个平淡长久的生存之道吧。
　　不停地纠结徘徊，工作却不能停滞不前。得不断扩展业务，增加产值和利润，还得继续为局里作贡献。税务局的同志来了若干次，希望企业多交税多承担社会责任。副厂长老何告诉立君：“好在我们是局里主管，要不然还会有很多人来打招呼，更难应付。国有企业一切都正规，不偷税漏税，年底帮他们解决点问题，就不会来查。”开门立户，总得迎接八方来客，立君便整日在部门间奔波往返。
　　杨科长笑立君：“当了厂长，成了大忙人，十天半月见不到人影，也不请几个哥老倌儿聚聚。”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杂事多得不得了。”立君诚心实意请教道，“老大，教教我，咋打发这些牛鬼蛇神。”
　　杨科长哈哈大笑：“你这样聪明，哪用得着我教？好多东西上不得台面，如何教？”
　　“传帮带，老大，你不能不管哦！”
　　“守着大神不请教来找我，老肖啥事不能搞定？”
　　“他们要去南方，哪能啥事都靠他。”虽然话中有话，但在老领导面前，立君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有志气。”杨科长问，“老肖真的要去啊？以为说得耍的。五十好几了，拖家带口的，还真下得了决心？”
　　“看样子是真的。”
　　“厉害！”杨科长停了停，“不过也想得通，只要能赚钱，在哪儿都一样。”
　　“是啊，一家人都要去。”
　　“舍不得女儿吧。小肖挂几年？两年，等到挂职满，项目也就差不多了，一举几得。”
　　“他们决定在南方定居，不回来了。”
　　“定居？”杨科长看看立君，“生意在南方，来来回回跑不方便。女儿本就不安心，现在出去了，就不回来了？”
　　“好像是这样。”立君回答。
　　“你没仔细问问？”杨科长看看立君，“你咋打算？跟不跟着去？丢不丢得下女朋友？”
　　“算了，工作重要，还是随缘吧。”
　　“随缘？这样透彻！不容易。步步走实是对的。”杨科长说，“想把厂里贷款的事交待下。现在你作主，看还干不干。银行很积极，想把事办成，给我打了几次电话，他们同你不熟，想让我牵个线。”
　　印刷厂是个四合院，30多亩地，一幢二层小楼办公，厂房都是青砖小瓦房，共2000多平方，成套的机械设备，账面资产500多万。才接手的时候，杨科长告诉立君，制版机、印刷机和模切机等等设备又老又旧，印新年挂历，制版时是美女，印出来皱巴巴的成了老太婆，不好意思送，都堆在仓库里。早该改朝换代了，一直想把设备提档升级，保证质量，争取更多业务。可没钱，账面资产都是死的，流动资金紧张得不得了。好在东西还没有全部抵押出去，找找银行打打擦边球，争取能搞点钱出来。
　　“干！再不找钱，锅都揭不开了。”立君回答。
　　“贷好多？定了，好说下步工作。”杨科长问。
　　“老大，莫考我，你比我清楚，你定个数。”
　　“不是随便定，得有支撑。”杨科长看看立君，“这个关键在局里，在一把手。贷多少，怎样办，贷下来怎样用，一切得老大点头。你去汇报，听他指示。”
　　“马上又该换届了，局长有没有时间管？”立君有些担心，人事安排会在下半年完成，开年就开始走程序，上半年要完成换届。赵局长是留任还是来新领导，谁也说不准。
　　“换届归换届，工作总得做，不能等。”杨科长说，“好多事情放在换届做，才显出领导的定力和水平。”立君不明白杨科长说的意思，隐隐约约觉得有道理，也就笑笑，便开始谈贷款融资的事。
　　立君对融资贷款一窍不通，主要听杨科长说：“等局长定调，我们再具体落实，尽快完成。前期请中介对资产做评估，形成报告，成熟后报局党委会研究形成决议，银行按程序报批，争取半年左右完成。”
　　“如果行，到时鸟枪换炮，厂里会变大样。”
　　“争取领导同意，撵在人事安排前完成。”杨科长笑道，“尽快提出厂里需要购置的设备。当然要好的，牌子硬质量好，贵点就贵点。设备供应商就那几家，到时去考察考察。”
　　送走杨科长，立君马上与分管信贷的副行长通了电话，约定下午见面。又安排何总经理马上草拟设备购置方案，主要考虑有过合作的大厂，还要注意杨科长的最初想法。
　　正如杨科长的预测，领导们很快就同意开展工作，银行也很积极，贷款很快就有了眉目。重新评估后，厂里资产达到890万。主要得益于地价上涨，原有地价按12万认定，这次按21万认定，37亩地增长了333万。厂房20多年了，折旧20年，残值按10%计算。印刷设备已经10多年了，折旧5年，残值按5%计算。以前将土地抵押给银行，银行按照资产的60%循环授信260万，实际贷款资金在100万左右，主要用于流动。到了三季度，总为还本展期操心。这次奔着提高贷款额度，有意识将流水和财务做优，终于将授信提高到450万，到手贷款资金可以达到300万。扣除滚动使用的100多万外，有了100多万更换设备资金。
　　立君和杨科长到赵局长办公室，详细汇报了落实贷款的办法措施。局长非常高兴，要求尽快把购置设备的事提上议事日程，他将亲自带队去南方考察，争取新设备在年底完成调试并投入使用。要以年底印制挂历台历为切入口，在市直部门展示新产品新质量，树立印刷厂新形象，谋求新发展。
　　“这步走对了。”杨科长对立君说，“你看，局长多高兴。你回去，把采购设备的方案再仔细修改，哪些人去是关键，在精不在多，关键是对老大的味。”
　　“这件事办完，以后我就不再过问厂里的事，得你拿主意。”杨科长说，“局长当着面有交代，要扶上马送一程，后来又单独同我谈了话。现在看用不着，你做得很不错，方方面面都处理得很好，再指手画脚，就讨人嫌了。”
　　“哪里哪里！老大，你若不管，我底气不足，要一如既往关心，多多指点！”立君诚心实意地说。
　　“我信你的话，你我知根知底。你是一厂之长，这样下去对你不好，特别是对成长不利。好在你为人实在低调，全厂都认可，如果把贷款办下来，设备更换了，印刷厂会有大发展，你的未来会更好。”杨科长看看立君，“这次考察，银行的同志很重要，可以多去几个，我们去三四个就行了。你联系下老肖，都是好朋友，顺道看看他。”
　　立君知道，这是创造机会与小野子见面。可事实上，自从春节一别，立君同小野子已经没有多少联系。开春回到中山，她同肖叔忙新上马项目，哪有时间想几千里以外的事。立君以历史学人的觉悟，早已预知不远的未来，在心底慢慢放下，开始轻松起来。眨眼间，小野子到南方已经一年多，岁月磨蚀着一切，人和事走着走着就变了，让时间去安排吧。不好讲得很直白，顺水推舟，一切随缘。
　　到了南方，自然是肖叔做东。如果同小野子一直好，可以心安理得参加，也该积极参与。现在这种情况，如何面对？肖叔为立君做的安排，没有点儿回报，甚至连感谢也没表达，如何说得过去？立君叮嘱办公室李主任，如果真要去南方，所有费用都由印刷厂结账。暗暗期望取消考察，实在不能取消，能不能采取措施，把领导们想像的安排稍稍改变，至少不用去南方，免去与肖叔小野子见面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