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转折

　　多年以后，立君才明白，当时正处于人生重大转折。人生如棋，永远没有固定步骤。肖叔为立君谋了厂长位置，最终两人却分道扬镳。从表面看，是立君忙于工作，冷落了小野子。她在百无聊赖中，重燃梦想，开始拼搏，然后远离故乡。事实并非如此，个体的人生极其私密，如果放在更广阔的背景下，却能阐释那个时代。
　　为了先富带后富，实现东西部协同发展，共同富裕，国家出台东西部结对帮扶政策，东部在人才、项目、资金上支持西部。人才帮扶主要是互派干部挂职，西部县市区挑选有发展潜力或近期将提拔重用的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到东部开阔眼界，市级部门派抓经济、搞项目的同志去东部，建立关系，储备项目。东部派有前途同志到西部增加历练。
　　小野子参加工作才三年，无论如何也不够条件。可她一心想去，以弥补毕业分配时的遗憾。肖叔对女儿有求必应，为她升了副科长。99年春夏之交，到中山市挂镇长助理，协助副镇长分管文化、广电、旅游、体育、意识形态、精神文明建设、妇女儿童工作，负责东西协作和招商引资。
　　小野子很高兴：“总算走出了西部，感谢给了我舞台，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肖叔和阿姨很无奈，却笑嘻嘻看着女儿。去东部挂职，既满足了女儿外出发展开阔眼界的愿望，又用一根线牵在手中，不怕她到处乱跑。
　　立君感受不同，担心这片随风舞动的叶子，从此归期遥遥。决定权不在自己，又不能扫她的兴，只得随着她高兴，参加一次次饯行聚会。小野子总嫌立君一身酒气烟味，早早回了家，不愿亲热纠缠。这会利于彼此未来，立君虽心灰意冷，却认真履行着男朋友职责，只是端着酒杯，心中茫然，与热闹繁杂的宴席隔了一层，不知道在干什么，为什么。
　　小野子才到中山，没多少工作，时常在上班时间，用公家电话找立君聊天，叽叽喳喳说些新鲜热闹见闻。所说的一切仿佛是另一个星球的故事，与立君毫不相干。立君歪着头夹着听筒，手上忙乱，懒懒地应着。都是聪明人，彼此照顾着颜面，硬撑着不说破。这种敷衍交流慢慢让人生分，小野子春节回到绵州，就再也找不到曾经熟悉的感觉，却依稀看到不远的结局。整个春节，立君都呆在张家场。
　　不能全怪小野子，与伍妹儿有些关系。伍妹儿是行政科工作人员，中等个儿，机灵敏捷，带点儿婴儿肥，讨人喜欢。伍妹儿是杨科长的侄女儿，中专学的中医药学，分配到乡镇卫生院中药房抓药，工作了两年，不但前途渺茫，连对象也不好找，下定决心外出闯荡。杨科长把她安排到印刷厂，虽是临时工，总比乡下强了许多。伍妹儿一边上班，一边自考中医药学大专，据说马上就要毕业。
　　行政事务名义上是办公室李主任安排，实际伍妹儿才是一切事务操作落实的关键。毕竟杨科长是厂长，一切工作伍妹儿总能办好，无论对错，李主任都不担责。立君也不傻，萧规曹随，任由伍妹儿打理。无论你如何清醒，一个人的惰性总会战胜理智，厂内厂外也渐渐习惯了伍妹儿服侍。有时候小野子打来电话，伍妹儿也就接了。
　　小野子再来电话，第一句就问：“帮你接电话的是谁？”
　　“小杨，杨科长的侄女儿，伍妹儿，一起吃饭那个。”
　　“就是胖胖的，小乖小乖那个？咋总是她接电话？”
　　“她守办公室，当然是她接电话。”
　　“你不是一个人一个办公室吗？她咋在你办公室？还伍妹儿伍妹儿的，亲热得很！”啪地一声挂了。
　　立君办公室紧邻行政办。名义上，立君为了节约5000元电话安装费，实际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多都让行政办处理。听了立君解释，小野子不再追问。只不过凡是伍妹儿接通电话，她就立即挂断。凡一接就挂，伍妹儿就大声喊：“厂长，电话”。搞得立君很不自在，知道是小野子，故意磨磨蹭蹭，寻个时间再回过去。春节回来，小野子不达目的不罢休，非要见伍妹儿。
　　“我要看看你那个伍妹儿？”
　　“咋成了我的伍妹儿？”
　　说了几次，言语上未免冲突，闹起了矛盾。立君知道小野子没坏心眼，但不敢由着她，害怕大小姐脾气暴发，到时如何应对收场？就找借口不见。立君放假就回了石泉，整日在张家场、石家沟守着火塘八仙桌，喝着老鹰茶玉米酒，听各种各样传奇神话。沟里沟外的人事进入大脑，慢慢找回过去的日子。回忆让生活暂停，缓减着焦虑。
　　最难应对的不是小野子，而是双方父母。小野子漂亮有头脑，两人睡在了一起。做人得有良心，不能得了便宜便甩了人家。肖家很不错，为自己谋了厂长职位，未来还会有很大帮助，难得遇到这样的家庭。况且上了肖家的门，两位长辈不拿自己当外人。如何向肖叔阿姨交待？承认两人分手，还是找其他借口？
　　父母面前要好办得多。父亲似乎很少过问儿子的工作生活，一般不单独到绵州见立君。但立君知道，至少有两个时间，父亲无论如何都到了绵州。春节前，父亲会到绵州来请领导们吃饭聚餐，送些过年礼物。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春节是立君出面请的领导。当时的立君对人情世故知之不多，相信凭本事可以独步天下，报怨父亲花冤枉钱，还让同事看轻了自己，一再反对。为了不让儿子难堪，梁勤华从此独来独往。再就是三四月份，山里明前茶上市，父亲总会送给领导们尝新。领导们茶杯里的雀舌或龙爪，从茶汤和造型一眼能看出是石泉茶。单位的接待用茶和给职工发放的福利，也慢慢变成了石泉茶。父亲在立君眼皮下，做成了一笔笔生意。大家总夸石泉茶经久耐泡，环保无农残。
　　母亲坐在张家场客栈，有事就会风风火火立即给立君打电话。立君任何事情也不避着母亲，调整了分工，要到哪儿出差，文稿得到领导表扬，发表文章有多少稿费，总会第一时间告诉母亲。母亲对儿子的工作不懂，重点记挂着婚姻。
　　正月初五，立君还没有回绵州的意思，母亲提醒：“逢年过节的，给你阿姨准备点儿野味？”立君胡乱应着。母亲就将熏干的野鸡、野猪、野牛、麂子、獐子，塞了满满一纸箱，还有干豇豆、干竹笋、萝卜干和臭豆腐。
　　“有那个意思就行了，弄这么多，咋搬得动？”立君在心里可怜母亲，却不好明说，“这些东西，城里人没收拾过，不晓得怎样吃怎样弄，莫浪费了。”
　　“这点东西拿不动？你是懒，还有就是面子严重，全是土货，怕丢脸。”母亲指着箱子，“这些野味，想吃还吃不到，一般人哪里去搞？干菜是图新鲜，城里没好天气晒不出。肖家啥都不缺，说不准会喜欢。不管喜不喜欢，这是心意。人要知恩图报，参加工作几年了，还要我教？”
　　母亲的说教让立君头皮发麻，不知道怎样拒绝，也不知道怎样达到她想象的目的，硬着头皮把东西带到绵州。房间就成了腊肉铺，散发出浓浓的熏腊味道，让人头晕目眩。
　　无论机关还是厂里，春节后都懒懒散散上着班，过了大年十五才会正式起来。正月初八，局里开了收心会，印刷厂也比照局里开了短会，安排好科室工作，计划着把春节前没办完的事办完。年前一进腊月，印刷厂就开始请局班子、科室长和合作单位领导吃饭，顺便还得备些土特产，联络好感情。领导们年底总是很忙乱，不是请上级，就是接受下级请，同级间还要相互请，应酬不完的饭局。
　　立君去请赵局长，赵局长说：“小梁啊，心意领了。吃饭是负担，好多饭不吃还不行。你这个饭，暂时不吃，空了再说。”领导的指示必须执行，立君就不坚持。回到厂里，坐在办公室，左右觉得不对，当晚同杨科长吃饭，就请他帮忙分析哪里不对。
　　杨科长表扬立君：“小梁，你将来要长大。你没请到领导会反思，说明有悟性。举一反三，做事情想问题不是停留在表面，有前途！”杨科长说，好多领导身边出去的，觉得自己是领导的人，洋洋得意，仿佛自己就是领导，不知道几斤几两。像你这样把稳做实，能够反思的太少。领导是什么？领导首先是人，然后有权，领导是有权的人。就不能用一般眼光看他们。在领导身边，相处融洽，那是作为人的表现。还得尊重权力，你请领导除了请这个人，更多地是请他的权力。吃饭是一种方法，也可以有其他方法。能表现出对权力的尊重，能让领导明白，就达到了目的。
　　立君恍然大悟，开始想别的法。小野子曾经教育立君：“给领导的，莫渣渣草草，要弄就弄个算数的。”最终买了部新款滑盖诺基亚手机，赵局长边收边批评：“当了厂长，晓得搞这一套了？过完年，几个人坐坐。”
　　立君记着，开收心会前就请示局长，是不是这几天坐一坐，赵局长说：“还在过年，好多该请的还没请，你先放一放，过完大年再说吧。”
　　下午厂里开完会，干部职工都回了家。立君闲着无事，在城里乱走。到处喜气洋洋，充满春节的味道，立君心神不宁，愈感孤单。想到家里野味，回忆与小野子的交往，在一幅幅男欢女爱的记忆里，生出冲动。顾不得脸面，拔了电话。
　　“晓得是你，说嘛，啥子事？”
　　“带了点野味，我现在送过来？”立君低声下气。
　　“随便你，爸妈都不在。”
　　“好好好，马上过来。”肖叔阿姨不在，正好免去好多尴尬，也是两人和好的机会。立君挂断电话，招呼一辆出租车，抱上箱子，立即向城郊驶去。
　　小野子站在门前，等立君进了四合院，关上门，走在前面。立君抱着箱子，弓腰驼背，四处张望，虽不重但体积大，有些欺人，顺势就放在椅子上。小野子冲过来，把箱子挪到地上，冷着脸不理立君，回了房间。立君不知道是不是该跟上去，盯着背影，心想只要她回头，就上去一把抱住。
　　小野子没回头。立君窝着气，我送东西来，不管好不好，也该给个笑脸嘛。女人总要矜持些。小野子不看立君，应当还是希望立君迎上前，说几句暖心话，说不定顺势就倒在了怀里。只怪当时太年轻！立君满心委屈，带着怒气，转身出门，打车回城。到处大红大紫，张灯结彩，立君在街上胡乱走，比刚才还冷落，回忆两人种种情景，又埋怨自己不争气，下不了决心，没采取行动。